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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谁伴清风

成德拂脱出手怔怔道:“子清,她真的来过了,可还是走了,我去送送她。”

踱下楼来,曹寅和玉格格早候在外头:“成德,你可出来了,礼也尽了,跟我们回去吧。”

成德用经文点亮了冥蜡,俯身放出荷灯来。湖边霜浓风凄,渌水亭孤零零矗立在水面上,漫布在枯叶间的点点荷灯萤火般闪烁,和着痴情人的希望和祈盼漂远……

“我知道你过不去,我也不多劝你,只一宗,你若能绕过去,我便再也不管你的事。”颜儿一把将孩子塞进成德怀里:“看着这小脸儿,我也不落忍,由你这做父亲的开发吧,你若果然能舍,便是真的开悟了,也是他的造化,咱们也从此撇干净了。”

“手写香台金字经,唯愿结来生。想鉴微诚。欲知奉倩神伤极,凭诉与秋擎,西风不管,一池萍水,几点荷灯。”

“梦醒于人,原来也有痛彻肺腑的。为什么偏留我在这里呢?”成德怅然起身,像是能看见远方,却把眼前的人事看淡了。

“扑啦”一声,窗子打下来惊了成德一跳,这才醒了。一片篆烟残烛中,抄下的佛经飘散一地,成德挣扎着张开泪眼,却见自己正躺在床上,颜儿抱着孩子坐在身前,也泪眼婆娑地望着自己。

热河的木兰围场,还是在去年皇上下恩旨开辟的。所谓“木兰”,即是“哨鹿”的意思。远远看到了鹿群,就令一名侍卫举着假鹿头,穿鹿皮衣发出“呦呦”的鹿鸣声,引鹿群过来,然后将其猎取。只是此时的围场里,猎物不同于囿养于别处的,仍是野性十足,警惕有加,因此,八旗子弟们的骑射功夫并不能立即全盘展现出来。

“你别走,别扔下我一个孤鬼,要去带了我去!”成德嚷起来。

折腾了小半天,君臣收获仍平平,开围初时,那旌旗猎猎,鼓角齐鸣,八旗子弟呼喝声不绝于耳的场面,气势竟减了大半,皇上也不免感叹起来:“春蒐,夏苗,秋狝,冬狩。当初说要设这处围场,就有人说,朕远路行围,劳苦军士,他们哪里知道,太平日子过久了,这些武备上的功夫,竟都荒废了!平三藩这才几天的工夫?竟这样大差了,可见是训练不足之故,今后朕还承望着这些人拒罗刹、平台海?自今儿起,这样的行围一年要设两次!凡八旗子弟十五岁以上男子,要下马能牧畜,上马能攻战,每次行围,朕都得见得着你们手上的进饷!再有藏在富贵乡里不思进取的,朕一定办他!”

那声音沉寂了片刻,道:“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哎呀,不好不好,你不许笑我……”月色消融,那甜美的笑声已是渐行渐远。

“皇上英明!”众臣工齐声奉承。

“睡着了我也要梦见你,不许你走开。”成德赌气道。

“赶到这会儿,鹿群也累了,收网吧!”皇上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终于下了死令:“佐领噶布乐!”

甜美的声音又羞涩地笑了:“我说了,你可要去歇息了,不然我不依。”

“奴才在!”

“亏你还记得这个,洗耳恭听。”成德觉得此刻幸福极了,撑住窗子,举头笑看着月色。

“领你正蓝旗的人从东面包抄!”

“那年对诗,我可是拜了下风的,如今补上,可使得?再好我也不能了。”

“嗻!”

成德便顺着那声音推开窗朝外看去,周遭静寂,弦月空悬,“我不明白。”

“正白旗佐领曹寅,从西面合围!”

“你推开窗。”

“嗻!”

“一抬眼。”成德不解。

“纳兰成德!”

“说你是个痴人,再不错的,我何时躲着你?从今往后,我大可以守着你,你一抬眼,不就见着我了?”

……

“不!你别走!我不是有意的,你知道的!”成德慌了:“别走,我都听你的。”这软语是屡试不爽的,成德才不在乎在她面前服软:“我只求你别躲着我。”

“纳兰成德!”皇上有点不耐烦。

“难道是嫌我唠叨?”那声音也嗔怪起来:“好啊,那我就从此离开,两不瓜葛。”

“启禀皇上,成侍中正服休沐,还,未归。”曹寅硬着头皮回道。

“我知道,你就是为提醒我这个才回来的?真真难为你。”成德又嘟起嘴撒娇,像从前一样。

“他果真没来?!”皇上显然不悦:“朕不是让你带话了?你怎么传的?”

“成德,我这一生有你,有我们的孩子,已是圆满了,自然无须再在尘世煎熬,你却不一样,还有事业未完呢,你忘了吗?”

“是,奴才带到了,只是,成侍中,他尚在病中,不能应主子的差。”

“我不明白。”

“还没大安么?这个成德,当真是纸儿糊的,说来说去,还不就是个女人?有好的,朕亲自指一个给他,哪里就天塌地陷了?这么儿女情长,能成什么大事!”

“我哪里能够渡你呢?佛渡自渡者,你竟不知道?”

“皇上!”噶布乐因为玉犀的枉死,一直耿耿于怀,对成德的气也愈盛,便添油加醋道:“别是像前番蒙古草原上那样,纳兰成德又要大发善心,怕来了杀生吧?”众人都想起那时奚落成德时的情景,大笑起来。

“我本痴人,偏巧就有你来渡我,你还不来见我么?”

“皇上!成侍中确实病着,几次挣扎着前来赴旨,大夫都止住了,说是脉象不好,又兼气血凝滞,血脉挛缩,怕是急火攻心,寒邪复发,几年前就是因此误了殿试,如今不敢耽搁,来了又怕败了主子的兴,故而不曾前来,请皇上恕罪。”

“又胡说!”那声音扑哧一声笑了:“不怕人笑你痴?”

“皇上,曹寅这是包庇!没的皇上主子给面子,他都敢不来?寒邪?大老爷们怕什么寒不寒的?说矫情是轻的,奴才看他这就是抗旨不遵,该治他的罪!”

“有你在,就是真,没有你,我宁愿相信是梦。”成德拨开绕在眼前的纱影,努力寻找。

“治不治罪,还变成你们说了算了?”皇上冷语道,噶布乐才噤了声:“成德身上不好,朕确实放不下心,只是他这样一直拖着也不像。再者,唉,朕刚说过,富家子弟,最不能一味沉湎于安逸,他这样纵情,有心的倒真说成德是故意抗旨了。朕倒有心袒护,可毕竟朕的贴身侍卫,因私事误了公务,军纪法度上着实说不过去了。”

“你这个人!人生不过一场梦,哪里是真,哪里又是梦呢?”

“皇上!成侍中好学上进,怎说是图安逸?便是病中,他也书不离手,片刻不曾懈怠,况且,自入值以来,兢兢业业,从不放纵,皇上是看在眼里的,再者此番家中陡生变故,任人都受不住的啊,又怎能轻言来此求乐?求皇上明察!”曹寅求得嗓音都变了。

“这是梦?不不,不是梦!”成德欣喜得语无伦次,伸出手来抓,那声音却又远了。

可这样一番话却触了皇上的心伤:丧妻之痛,几年前自己也是品尝过的,在凄风苦雨面前,身担一国之君的重任,又面临着三藩叛乱的危局,只有夜深人静处,独自一人舔拭刻骨的折磨,这苦楚,怕永不能为外人道。此刻成德的心事,想皇上是能明白的,只是,如他般深情,如他般脆弱,雄视天下的他,是不能容忍的,他对他来说,是另一个自己,有倾世的才华,有远大的抱负,却不能有柔软的情思和片刻的犹疑。他要给他一个教训。

“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好好安置,仔细着了凉,又要犯咳了。再说为了读书才熬夜的谎话,可别怪人又要罚你填新词!”仿佛那个柔软的声音在身旁,带着淡淡的笑意。

“他还有心思读书呢?读些什么书?”

远远从湖面上飘来的荷叶清香在午夜的望楼里氲散开来,是熟悉亲切的气味,一如这满室的纱影,柔美而舒展,这惬意反倒使成德清醒了许多,刚觉出有些凉意了,又被一股暖流揉搓得似梦似幻。

“这?”曹寅不敢撒谎,他知道皇上这个人,一向要打破沙锅问到底的:“奴才听说,近来成侍中在读,呃,奴才也不知,只是那日,听他提起一句什么,‘以世界轮回取颠倒’的话来,奴才也不懂,不敢胡说。”

……

“佛经?哼!他是看破了是吧?肯为些许小儿女情思折了壮志?朕不信成德能放下他大好的前程,朕也不忍心总以爱才之名把他绑在身边。朕看他也确实应该躲躲清静,洗洗脑子了。”

“怎说是谎话呢?”成德从来没有如此认真地抄写过晦涩的佛经,纸上已经留下深深浅浅的墨迹,可那些艰深的梵文在成德眼里,却只是一个含意:“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桌上的灯火极微茫,是成德特意剪短了灯芯,他想,太亮了,她的魂魄会不会害怕。昏昏的夜里,成德不知自己抄下了多少经文,熬了几个通宵,日渐瘦削的脸已经惨白,眼前也渐渐模糊起来,几次以为要睡过去,仍然强挣扎着写下去,生怕一觉错过了那个美丽的面庞。

“皇上!”曹寅几乎从马上跌下来。

“我当真是为了哄他回来,才骗他说了那些谎话,料他也是半信半疑,这些日子,你听他满嘴都是些什么‘因果’‘转世’的话,他素来是个博闻强记的,别是真的顿悟了才好。”曹寅因为向成德说起“回魂”的传说,值此中元之夜,成德竟真的把自己反锁在楼上,任谁唤都不理,一心欲会苇卿的芳魂。

“成德本来并无大过,难施奖惩,就,就着他往,唉,上驷院吧,宋连成!”

“子清哥,成哥哥是不是真的信了你的话呀?真想入非非可了不得!”望楼下玉禄玳不无担心。

宋连成应了一声,皇上沉着脸叹道:“传口谕下去,御前三等侍卫纳兰成德,恃才傲主,性情乖张,不宜久留朕身边,然朕爱其才,不使其折翼,暂留五品衔,贬为上驷院副都管,按七品俸禄,降级察看,以儆效尤……”

曹寅和玉禄玳也是白白替苇卿抱怨,到底还是谢了颜儿,跟着一同候在楼下。

宋连成不敢抬头,只一字一句细细记下,待听到“恃才傲主,性情乖张,”时,惊得一顿,待斜眼瞧曹寅,曹寅已是瘫坐在马背上,不敢作声,只得垂首听宣,听罢,领旨下去宣诏。

夜色阑珊,秋月已经转为下弦,颜儿特特地命人将河灯、香纸、冥蜡等物送至成德的外园:“唉,可怜大奶奶,偏去的不是时候,府里头赶着庆贺娘娘的事,也就把这一起先压住了,今儿是中元,我猜着他不愿回府,也该来这儿,就把这些东西送过来,借他的手,尽一尽礼罢了。”

“回来!”宋连成赶紧掉头听着:“传给上驷院管事,凡事不可为难了朕的弟弟!”

“弟弟”两个字,皇上咬得尤其重:“自渡本不错,渡人亦是积善,成德啊,要看得远些啊。”

笼子棱角分明,颇不禁摔,一角磕在殿下的石砎上,便开了,那小獭叽里咕噜跌出来,连滚带爬钻进了砎旁的林子里。

“皇上!”曹寅听出皇上爱才惜才之意,像抓住了救命草,滚下马来再次央求道:“皇上眷顾骨肉,守着这样的主子是奴才们的福分,求皇上再给纳兰成德一个伺候的机会,更显皇上宅心仁厚,求皇上开恩吧!”

“可是,她还是走了,她是把应尽的一例都做到了才走的,你说额娘心里不受用,我却知道,那是她以为我心里只有苇卿,她的分量不像从前那么重了,她向来只想把我拴在她手里的,正因如此,才越发地看不惯苇卿,处处为难她,这些我早就明白,你以为我为什么凭白搬出来?她连苇卿那样没心机的人都容不下……”成德没再往下说,譬如柳絮儿的死蹊跷、譬如乔氏被逼得贪得无厌、譬如颜儿那样良善之人也少不得被额娘左右做些不体面的勾当,“我虽想不出府里到底有什么苦衷,可只一样,那个家,我是回不去了,不想再回了!”成德越说越激动,愤然起身,夺过翠漪手中的竹笼,重重摔了出去。

“曹寅!你没听见皇上的话?再有不思进取的,皇上必要办他!狩猎行围乃是侍卫分内之事,纳兰成德托病不奉旨本就是罪过,有看闲书写歪诗的空儿,却休沐不归,更是欺君,你还护着他?你们是一气的!”

“子清,连你也拿这话支吾我。你知道,这些年来,虽总是如众星捧月一样,可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我明白那是软枷锁,我身上的担子重,却只能扛着挨着,我并不是没有上进的心,先前还奢望能入选翰林,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可家里却拿‘从武职上进益快’来摆布我,我无法,只能依着,做这么个尴尬的侍卫,我恨不能立刻就建功立业,了了这一世的业障,可是苦海无边,连助力都没有,我有多孤单你知道吗?我以为这一生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了,不承想竟能遇见她,我说我们是有缘的!只有她,只有她啊,是真心体谅爱护我的!我低落时,总能安慰我,我得意时,也只有她还不忘提点我,连我私下救助朋友的事,知道父母看不惯,她都暗暗帮我,人生得此一知己,子清,我真是知足了!”

“噶布乐这话重了!成德一向恭谨,哪来欺君之说?”皇上瞥了一眼跪着的曹寅:“不过,曹寅既然与成德交好,也该时时提点才是,怎么由着他沉沦?”

“唉,这也是想不到的啊,如今府上媳妇儿没了,你这个儿子再不露面,教老人家怎么过?府里说,伯母为你不回去,很不受用,你一向仁孝,怎么想不到这个?”

“啊?奴才?”曹寅满腔的委屈不知如何答话。

“可那孩子要了她的命!”成德又嘶吼起来,这一场变故使他近乎疯狂:“从前她就抱怨过,为什么进了那个家门,就成了专司生孩子的,我还嗔怪她任性,如今,果然是这件事断送了她,我以为搬出来,就能过起清静的日子,没想到,还是忽略了。”

“怎么?朕说错了?你们是发小儿,他不思上进,你就袖手旁观不成?”

“这是怎么说?那是你的骨血,你们太太喜欢得跟什么似的……”

“是,皇上教训的是,奴才不够朋友,奴才领罚!”曹寅憋了一肚子气,心里不知把成德埋怨了几百遍:我上值伺候皇上这么个天神,一时一刻不敢掉以轻心,下了值给你个公子哥儿当跟班,你们两个有个闪失,每每还把板子打在我身上?!真是有冤无处诉!

“那是她送给她们的,她们逼着她送给她们的。”成德心生厌恶,使曹寅不解。

“哼,这才像话,那朕就给你一个够朋友的机会,”皇上似乎是故意在戏弄他:“他去养马了,朕的猎狗也要有个稳妥的人看管才好。”

“你不在乎已有的功名和大好的前程,也该想想你们的孩子啊。”

“啊?!”曹寅一屁股坐在地上,眼前闪过众人得意的马蹄。

“这些话,他们府里来人不知说了多少遍了,唉,没用。”翠漪叹道,回身接过曹寅的笼子,不知是何用意。

“成德,”曹寅低头看着与昔日神采飞扬的神箭手完全判若两人的成德,难免心酸起来:“到底想开些,哪能就都撂开手了?”

京郊十里外的南苑草场上,深秋的风景已经早不似春夏一般水草丰美了,成德和曹寅并辔而行,迎面的秋风夹着森森寒意撩拨着他们的脸,可有知己在身边,两人又似乎都不觉得冷,比起往日御前的严肃来,此刻反倒轻松了许多。

“人不在身边了,就不能再牵挂了么?”曹寅在殿外高声道,手里拎着竹笼,盛着草原上带回的那只小獭。

“这回,咱们是一同被贬,也算同病相怜吧。”曹寅叹道。

“没有她,哪还有什么牵挂?不过混日子了,今后要怎么样,不敢想。”成德已是万念俱灰,双目失神。

“是我连累了你,害得你也被人嘲笑,也不知你家里怎么说你。”

看成德哭得恸心,翠漪也滚下泪来:“与其白白伤心,不如善自保养,到底你还有牵挂呢。”

“嗨,管他们做什么?我愿意就成。只是,按说皇上也没错,我没能拉你一把,看着你这么着,我也不落忍,要我说,你便不去应那个差,也不至于就少了坐纛旗儿,凭什么因为这个贬你?还不是气你颓唐,主子是指着你做出个好样儿来给那些说三道四的看哟。若是真心弃你不用,依着他那个性情和手段,如今指不定怎么着了呢。”

“她要修行去,我替她陪她,如何就不成了呢?不是说好相携始终的吗?圆满也要一处才好。”成德哽咽着,又对着佛像道:“春风一样的人,世间且不容,你自己寻得这清静地方是你的造化,我是俗人,没这个福气,留下陪陪你,助你早日飞升仙界,总是我们应尽的情分,只是,你果真超度了,留我一个浪荡魂灵,如何挨过?”说着,成德又是泪流满面:“对,我就留下陪她修行!生死已隔,可我的心没死啊,我们是有缘的,有缘的啊!”

“我何尝不知道他们的心思?只是,此番变故,把我好强的心摧折得一分也没有了,子清,你是个聪明人,不能像我这样自暴自弃起来,也该早些上进,不能久居人下啊。”

“万事万物,皆是修行,在天是修行,人间也是修行,姑爷何苦在这里苦着自己?”已经是一身居士打扮的翠漪劝道。

“我原也是从内务府里起家的,倒是交下了几个人,狗监里的人,大抵知道我的来历,并不敢小看我,所以我的日子还好些,我倒是不放心你呀,你的性情,又被开发到这里来,上不着天,下不挨地的,保不准要受那起奴才们的气,我应了差,也不能时时溜出来看你,你要小心才是,想蕙妃主子也不会放心你在这里,你只耐心熬上几日,咱们定能东山再起!”

“无缘法?是了,人道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缘分虽为天定,也要用心修行才得圆满,倘若当初我知福惜缘,也不至将既定的缘分耗尽,如今后悔也无益了。先只说相亲相爱,终究只能眼睁睁看她离我而去,挽留不得,先只说年少志高,仕途进益的话,有经世之心,而今看来,所做诸事哪样是正经?看来,无非蹉跎岁月而已,谁又能奈何这缘法二字呢?”

“我也不承望离了这里,只是,玉儿那里,”成德意味深长地望着曹寅:“先前有苇卿,她还有借口常去我们府里串串,如今听说她闯了宫,她阿玛也动了怒,再不许她多走动,她家的日子又不好过,我不放心她。我知道你喜欢她,本还想像当年帮见阳那样帮帮你,可如今,唉,你就替我多照顾照顾她吧,等喝你们喜酒时,我这个当义兄的,一定好好谢你。”

“成哥儿风华正茂,前面是大好的前程,无须如此伤心,卢姑娘是行善之人,积了功德的,凡间诸事烦恼,皆因没有缘法,今已圆满,此一去,本是往诸天修行,乃是福气啊。”住持的木鱼声轻轻住了。

“我?成德你别逗了,我已经死心了。”

“先只说她慧根深种,却不知道原来早就与这佛门净地结了缘了,如今想想,真个是我错了。”成德双手合十,挺身跪在佛前,喃喃自语,脸上的泪痕依稀可见。

“这是怎么说?”

双林禅院因地处低洼,秋意来得更早些,簌簌落了满地湿润的黄叶,氤氲的浓雾缠绕在素静的院落里,一片萧索。正殿大门敞开着,殿下不时传出幽远的钟声。

曹寅失语片刻,嘻哈道:“我呀,我可比你有志气,我等着皇上给咱赐婚呢!”

诚如曹寅所言,成德在上驷院里的日子果然并不好过——上驷院兼管事务大臣,即院堂陈其林倒还是个老实憨厚的,只是左副都管刘明琛却将成德视做了眼中钉,肉中刺,事事作对。原来,陈大人是个快告老的好人,按常理,自然是唯一的副都管上位接管上驷院的差事,谁知半路杀出个成德,还是钦命派下来的右副都管,正是自己仕途上的拦路虎,怎会不恼?偏成德是个糊涂人,只知道一心为公,恪尽职守,对这些官场倾轧的事从不上心,自然也不知背后有冷箭射来,况且,尊贵如成德这等人,总以为马曹般的差事,怎能入人的眼?哪知这样的蝇头小职竟也给自己招来了不大不小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