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苇卿想起了什么,一把拉住道:“是我多话了。搬过来时,原说少住些时日就回去的,翠漪只把成亲时的一套喜服带出来,说是喜气镇新宅,呵,当桃符用的。”苇卿禁不住笑起来,舒畅的表情和虚弱的气息很不相称。
“都是因为心急嘛,看你这样才放心,好,我去换。”成德顾虑着转身要去。
成德扶住苇卿的肩,柔声道:“都是我凡事粗心,有心在你身上,却连自己的事也拿不起来,亏得你,什么都想着。”
“去找件好的换上吧,这样风尘仆仆的样子,教人看着怪心慌的。许久不见了,你倒这副打扮来相见。”苇卿忽然好人一样地坐起来。
苇卿无力地靠向成德,撒娇般叹道:“嗯,你原也该检讨的,成亲那会儿,你就是慌里慌张地乱了分寸,连礼也没行完,害我名不正言不顺做了你家半个媳妇。”说这些时,成德没看到苇卿眼里噙着的眼泪。
“幸而是官服,若是别的,你还不要骂人?”苇卿窃笑着,成德知道她是说那件绣着纤细芦苇的旧袍,当年为了那件衣服,曾生过翠漪的气,还是苇卿细心缝补上才平息了风波。
“这可是胡扯!你是我儿子的额娘啊!在我心里,谁还能比你呢?”成德拉起苇卿的手,放在胸口:“我有不对的,用我这辈子,一定还上,好不好?”
“这个茹儿,小小年纪没见过事,偏说你不好了,子清也跟着起哄,唬得我慌了神,一路上紧赶慢赶的,进门时跌了一跤,许是划破的。”成德摆弄着衣服下摆,满不在乎。
苇卿已经冰凉的手被成德激烈的心跳一震,缩了回来:“你骗我?一辈子多长?我怕等不及。成德,我怕等不及啊!”苇卿几乎是竭尽气力不使眼泪流下来:“咱们的喜服没系在一起,走不到底……”苇卿空洞地望着远处——她看不见远方,就如同看不见未来。
“好好的袍子,怎么破了?”
也许是话说得太多,苇卿再次靠在成德胸前,放心地昏睡着,成德还想解释,又怕惊扰了怀里这个轻柔的精灵,连呼吸也屏住,只轻轻地拍着她的手,心中少有地祈祷着,等那唤作月老的慈祥老者把没系牢的红绳扎紧。
“嗯。”成德小心翼翼地拂拭着她被汗水浸透的墨染般的鬓发,他的手有点抖,但她不在乎,配合地把脸埋进他的掌心的那一刻,他便不抖了,温润的手托着冰凉的脸,已经被掏空了的苇卿仿佛又被注入新的魂魄,再睁开眼时,面庞泛着红晕,一如几年前身穿喜服挑帘相望的那个美人。
三
看着成德轻轻坐在自己身边,苇卿卸下千钧重担般地长出了一口气:“太累了,想歇歇。”
太医院旁的一处清僻四合院门外,昏沉沉的灯笼引着王太医出来,行前着急,袍子还有两个扣子没系好,身后一个老妇跳着脚嚷道:“老糊涂,你就是一辈子教人驱使的命,黑灯瞎火的,摔了跌了谁管你,哼!”
听这正像是大限将至的话,成德禁不住眼泪夺眶而出:“是是,看你好好的,我才放心,咱们的好日子才开头,哪能就……你别吓我。”
“你才老糊涂!人命比天大,看我行了一辈子医,还不知道这个?教你个老东西绊住了腿?我死了也不用你心疼,哼!”
朦胧中,苇卿早听见外面成德的呼唤,再抬眼时,人已经站在跟前:“难得回来,便教翠漪丫头给教坏了,也大呼小叫起来,我不过白嘱咐她两句,你们就都多心了,好好的,我哪能就去呢?”
四
“胡说!人病成这样,怎么不来?绑也绑来!”成德愤愤搁下一句,大步直冲进卧室,翠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却仍伸手拦住了想跟进去的玉格格。
苇卿的茜纱帐外,被茹儿领上望楼时还手捂着帕子的王太医,缓缓将手从苇卿伸出帐外盖着紫绫烟罗帕的腕上收回时,无奈又惋惜,虽然是尽量压低了声音,可噩耗还是重锤一样砸在成德心上:“小哥儿有话快说吧,就在今夜了。”
“先就去请过的,只因太太脚上的旧病复发了几次,都是那王太医接的诊,反复得多了,她家老婆子便厌弃起来,咱们再去请时,她便说,我们家老爷是拿俸禄的,又不是专司伺候你们府上女眷的,哪有随叫随到的理?况且生产上的事本也不该个大男人出面料理,不肯来。”
众人以为会从里间里传出成德撕心裂肺的呼唤,但是没有,相拥着的一对恋人出奇地安静,许久都不说话,也不敢流泪,只默默地坐着,好像这样时光就能停住。
“大夫呢,快去请王太医!”成德一面扶着翠漪,一面冲楼下刚跟上来的茹儿吼。
外头的玉格格早已按捺不住了:“这是怎么说的?先时还好好的,只说孩子胎位不正,熬了一天算是母子平安,这一关不是过去了吗?连前番的大夫都觉不碍了的呀!王大夫,您是医家圣手啊,再给想想办法吧,孩子那么小,没娘怎么行?”说着,素来硬气的玉格格也不禁落下泪来。
成德扯开湘帘冲进卧室时,正和翠漪撞了个满怀,揪住吼道:“怎么回事?”说着,便往里冲,翠漪已经哭倒在成德怀里,啜泣道:“不知怎么突然见了大红,人也开始说胡话,竟嘱咐起后面的事来,去看看吧,怕是,怕是……”
“格格正说到点儿上,在下正要问,前番的大夫怎么开的方子?你家少夫人胎位不正可有诊断?看她脉象,气血两虚甚重,与先前小产后浆养不周有关,按理,若是难产,母子平安恐怕是难,能顺利生下来真是万幸,既能顺利生产,就是过了性命攸关的坎儿,她断不会有血崩之舆,我估计定是为催产,只为保孩子而用了虎狼之药,是你家主人的授意?”
又有两个丫头一前一后端着盛热水毛巾的铜盆托盘进出,成德拥着孩子闪到一边,斜眼瞥见盆中殷红的血水,心头难免一紧,不禁朝挡着紫烟湘帘的卧室里探望,刚要细问,只听里间里翠漪一声嘤嘤的哭喊声:“嗯,大奶奶!”
“谁会这样授意?而且,那毛脚大夫的药并没喂下去,我是凑近了扶着嫂子喂的药,她没吃下去,孩子就出来了,我是亲眼见的。”
成德扫了一眼孩子,果然清眉朗目,俊秀可爱,平和的笑容像极了苇卿,让成德慌乱的心顿时安静了许多,连充斥在楼堂里浓重的血腥气都被忽略了。
“这就不对了,我想,《别录》上有说:‘麝香疗妇人产难’的,为解一时之难,用了这样的猛药也是有的,只是太险,没有主家授意,任人断不肯这样冒险。刚刚在下上楼时,透过腥气就闻出这里是有这药香的,怎说没用?”
“嫂子折腾了一整天了,滴水不进,人都快熬干了,里面歇着呢。哎?说的是,那个缩头大夫哪里去了?没用他的方子,可赏该领还要领嘛。”玉禄玳楼上楼下张望一遍,不见人影,吩咐道:“谁请的?回头命人送去好了。”
“这?”众人面面相觑。
“我问她呢?”成德仍不放心:“大夫呢?怎么说?人呢?怎么不见?”
“您是说,只闻上一闻都使不得?”玉格格心下一沉,怯怯问道。
“这些奴才,真是不顶事。哪里天就塌了?”玉格格不以为意道:“算日子原本还早,偏巧这几天你回来,这孩子许是急着见阿玛,今儿就折腾起来。稳婆大夫都说嫂子身子弱,胎位又不好,不敢应差,奴才们急了,这才叫你乞了休沐回来。偏巧我从你们府上过来,干妈教我带来些佛前请的五彩钱,原说等正日子用的,可巧这不就用上了?老人家到底经历过。”
王太医听她问得蹊跷,定睛瞧她,摇头道:“要是一般的货色,倒也没有大碍,上好的就不好说了,那物什有极强的破血化淤功效,少夫人虚弱不堪,断断经不起啊。”
一路奔波已经筋疲力尽的成德也不知哪来的劲头,松开初莲,一个箭步冲上楼,揽过玉格格怀中的孩子,却迟迟不敢看,目光只停在玉格格脸上:“她呢?茹儿说……”
“不是说那东西只能镇痛,别无他用吗?”玉格格若有所思。
“成哥哥回来了?恭喜你,是个小阿哥,真好看,像你!”玉禄玳抱着孩子,被两个婆子拥着喜滋滋地下楼来:“初莲,太太的教导果然有效验,你祈福有功!”
“是药三分毒,对孕妇更是要慎重,哦,在下说太多了吧……”
“怎么样了?!”成德看见铜盆里的灰烬,心凉了半截,揪住初莲吼道,绝少有的狂躁把小丫头吓得哭起来,指着楼上说不出话。
玉格格已经听不清王太医后面的话,原本灵性十足的一双大眼,盈盈蓄满了泪水,怔怔退后两步,冲上楼掀起帘拢:“成……”
“大爷回来了!”守在一楼敞厅的初莲正守着菩萨像烧五彩钱,猛听楼门响,惊叫起来。
她看到两人的背影。
气喘吁吁扑开楼门的一刻,成德觉得通往二楼的胡桃木楼梯从没如此高,如此长,以至于让自己胆怯到不敢踏上一步,只痴痴地仰头向上看,等有人从楼上下来,笑吟吟地告诉自己:“大奶奶等您去呢。”
成德正侧坐在苇卿身后,仔仔细细地摆弄着她干净的发,每梳一下,都听见苇卿微笑着,一句句念着广府姑娘出嫁时,娘给女儿唱的喜歌:
沉沉的夜里,通往京郊的路显得尤其漫长,惊慌失措的茹儿紧跟在成德的纤离驹后,扬起的尘霾早迷了他的眼,看不清成德已经僵直的背影,和他攥缰绳的握得异常紧的拳头。成德恨这识途的骏马总不能飞快,双脚便不自主地拼命夹着马肚子,马刺扎得坐下的良驹一声嘶鸣,利刃一般划开周遭的死寂。成德的眼里凝聚了所有的神采,似乎要把黑暗的前路照亮,狂乱的马蹄声一下下扣在心上,让成德以为自己的心快跳出来。
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
二
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
成德惊恐的眼中,映出的是望楼上摇曳的灯火。
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
“奴才该死!启禀皇上,侍卫纳兰成德家人在东华门外传报,说成侍中少夫人待产,呃,有些微恙,请成侍中告假。”
再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
“什么事?你还乱了!”皇上分明对一向恭敬的曹寅不满。
二梳梳到尾,比翼共双飞;
“成德!成德!”曹寅火急火燎地在殿下唤。
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
……
有头有尾,富富贵贵……
“臣不敢,确实有些难事。”从天而降的机会让成德喜出望外:“是一桩沉年旧案……”
苇卿的歌声平淡而欣喜,成德的双手柔软又笃定,两人像所有久别重逢的夫妻一样,亲亲热热地缠绵,只是没人看见成德满脸的泪痕,因为他要拥着苇卿,听她跟自己撒娇,念他为她补作的新婚祝词:“昨夜浓香分外宜,天将妍暖护双栖……”
“你看看,还说跟你聊聊天儿,倒把你揶揄得这样,朕补过。说说你吧,唉声叹气半天了。”
素净的卧房里,那一刹那,仿佛变成了那个晚冬的洞房,红彤彤的一屋烛火,也是只有那两个人。成德喜气洋洋地亲自把两人的喜服下摆系了个结实:“永结同心,比翼齐飞,是这样么?”成德笨拙的样子,惹得苇卿巧笑着跌进成德怀里……
成德被噎得红了脸,嗓子眼里憋出一句:“这,人人都有难处吧。”
苇卿忽然身子一僵,倒在成德怀里,墨漆般的长发散落下来,终于,所有人听到成德的哭声,响彻寰宇。
“做梦吧。”皇上冷笑着打断了成德:“不过朕羡慕你,能活得这么无牵无绊的,虽然也是一身袍服裹身动弹不得,可说到底还能做做梦,朕是连梦都不敢做的,只好挨着。”
五
“是,皇上说的极是,微臣每每入值,坚守在殿前时,就如这宫墙里的一棵树,根就牢牢扎在这里,可人心都是活的,我的心还能飞得远,飞得高……”
怵在帘前的玉格格被拥进里间的众人撞得一个趔趄,呆呆地任眼泪模糊了眼,此时的她已经被满腔的愤懑和疑惑冲昏了头,她不敢再朝帘内看,怕看见成德的绝望和痛苦,那简直比苇卿的死更可怕。她恨自己周身都是冲刷不尽的罪孽,要人帮她洗净,那一刻,她感受到了从没有过的无助,她甚至觉得正是自己亲手断送了心爱的成哥哥的幸福。
“那你想明白了?明白了又能怎样?还不是勉强过自己不愿意过的日子?逃不出去啊。”这不是激进的皇上的心里话,他眼里闪烁着挑衅的意味,又夹杂着些许怜悯,让成德很不自在。
踉踉跄跄冲出外园,跨在成德的马背上时,玉格格以为可以就这样从此轻松地消失在黑暗里,可她却清楚地听见了来自冥冥中的叩问:“玉儿,你有什么罪过?你该去问清楚。”被这叩问逼迫着,面前的官道越来越清晰,马蹄声也越来越急切。
“家人都是爱我的,只会教我他们觉得好的、对的,可道理果真是那样吗?还要我自己想。”
数月前,玉禄玳在玉犀姑姑眼里,还是值得交心的贵重女儿,虽然言辞间仍然是一副高高在上的语气,但热切的关心还是教玉格格有些招架不住,她送些宫中主子们赏的小玩意儿给自己——只送给自己,她讲些宫外人很难知道的宫中秘事给自己听——嘱咐她与宫中人交往要小心,甚至,连自己性情顽劣她都知道,她冒着与宫外私相传递被人发现治罪的险,寻来最好的活血药给自己止痛,这一切,只是为了结交自己?玉格格开始后悔对她的提防一点点减轻,的确,除了高傲和矜持之外,玉格格很难在这人身上找出什么不讨喜的——上进、直率、细心、缜密、可是,她分明也信口说过:“如果是我,一定比卢姑娘过得好,她不配在那个家里,她的日子,是我让给她的。”是她,是她故意那么做的!
“怎么讲?”
夜静更深,宫门早已深锁,听守卫说见着成侍中的马,曹寅料到一定是出事了,直奔延禧宫苍震门来。慌慌张张赶到时,玉格格已经在苍震门外踌躇了半天,宫门才只裂开一条缝,便一把推开守卫,夺门而入,曹寅见玉格格满面怒气,拦阻不住,又怕她无召晋见冲撞了宫人,便一把扯下守卫腰间的腰牌,也跟着往延禧宫来。
成德不以为意地摇摇头:“微臣在府里,做了二十来年的独生子,听的教导句句是实话,可也都是假话。”
“你怎么了?成德呢?这会儿蕙嫔娘娘早睡了,有事明儿再回?我怕你惹出什么乱子,玉儿!”曹寅拉住玉格格的手被狠命一抖。
“可你还有家人,有朋友,有人跟你说实话,朕想听句实话可就难了。”
“我找她问清楚!”
“呵,皇上,便是在民间,到了这个年纪,不也都是家里的顶梁柱,上有老下有小吗?只是皇上的家是大家,旁人无法企及罢了。”
“找谁?问什么?”
“只说是九五至尊,朕身上的担子却无人能分担哪,还得在人前硬撑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太皇太后年纪大了,这个家这个国,眼看着就压到朕一个人身上了,前儿奴才们梳头,竟薅下一根白头发,朕都忘了自个儿还不到三十岁。”这就是身居高处的好处——皇上可以任意发泄心中的愤懑,旁若无人。
“子清哥,成大嫂子,不行了。”玉禄玳忍不住哭出了声,脚步却没停,直冲进延禧宫。
“臣不敢妄测圣意。皇上可是累了?您是九五至尊,要心系天下,谁能跟您比呢?”
见宫门前比平日多了一层守卫,曹寅心下暗叫不好,快跑两步一把将玉格格揽在怀里,压低声音道:“一定是皇上也在,倘这会儿已经安歇了,你再不分青红皂白闹起来,别说宫里的规矩不认人,就是我和刚才放你进来的司传宣护卫也要受牵连,谁得罪了你,你就是算账也得筹算着来,平白地把自己搭进去可是太不值了!”
“朕说了这么多,你做臣下的,也不问问朕?朕可是羡慕你呢。”皇上似乎在愚弄成德。
“横竖是我自己闯进来的,什么罪过,我自去领!你走开!黄玉犀!你给我出来!如今你可满意了,我来给你报喜!你出来!”玉格格没头没脑地叫骂声惊动了正殿前抱厦里的宫人,守卫们也各执兵刃喝令着要动手阻拦,曹寅一面压服着玉格格,一面又命左右侍从不准伤了她,玉格格却气急了眼,三下两把拨弄开了众人,又直冲过抱厦奔正殿来。
成德不由身后冒出一阵冷汗,从前只是敬佩这位同庚的至尊皇帝英明勤勉,不想竟还在这样的事上用心,继而又释然——到底是权力巅峰上的人物,弄权,于他来说,不过是盛宴过后的茶艺小酌。
值夜的宫人仍在正殿伺候,殿前领班的宫女早听见殿下吵嚷起来,因生怕扰了已经安寝的皇上和蕙嫔,急急报了玉犀定夺。玉犀因为有把柄在钟粹宫手里,这些日子都过得浑浑噩噩,一听自己眼皮下出了状况,来人又说是冲着自己的,登时慌了,衣冠不整地出来检视,正冲着红了眼的玉格格。二人都凝了神,一个满脸写着诧异,一个眼里透着火光。
“连朕都看明白了,你身处其中还不自知?你阿玛、索额图、瓜尔佳颇尔普还有噶昆,这几个人是够你缠的。朕不提点他们,可心里明镜似的。你阿玛跟索额图是死对头,朝里上下都知道,你那个上司总领瓜尔佳颇尔普是你阿玛的人,虽然没什么心计,可多少对你是有期待的,噶昆不一样,向来是站在索额图一党的,他儿子早就把你当成对头了,当我看不出来?懒得理他们罢了。你阿玛是工于心计无懈可击了,可不就都瞄着你了么,等着掂你一个错处,好将你阿玛的军呢。背地里应该没少给你下绊子,不过朕看好了,你是吉人自有天相,听朕说过,估计宋连成他们在身后也没少帮衬你。”
“玉犀姑姑!”玉格格问候里的寒意逼得玉犀倒吸了一口凉气。
“皇上何出此言,臣不明白。”
“……”
“成德的确是个全才,朕器重你也在这里。难得的是,还是个大孝子,纵然在家里尽着为人子的义务,难免委曲求全,外头也不忘维护他。只是在你,一定也是为难的。”
“给玉犀姑姑道喜!”
“臣更不明白皇上的意思了。家父为国事殚精竭虑,如履薄冰,就是家事,也时常过问。臣的经史诗书、用兵之法,若说还有一二可算得贻笑大方,则无一不是家父延请名师,时时督导的功劳,怎说不幸呢?”
“这是从何说起?”
“嗯,你能跟那些人交好不易,朕原以为那些人都是明珠为你安排的,你会别扭。明珠是个聪明人!他这么着是一箭双雕:一来为你做人留个好口碑,况且你是性情中人,纵然交往中开罪了人,那些人你阿玛也不会在意的;二来,你是知道的,那些人是金矿,可用的多,这几年三藩战场后方主事的好几个都是你阿玛举荐的,朕看很不错,连先前被贬了的徐乾学都得记着你阿玛的好,可见,嗯。”皇上顿了顿,用人顺手固然是他所愿,只是,防范明珠这样党派的核心人物更是身为皇上必须顾虑的:“你有这么个阿玛,是幸,也是不幸啊。”
“你的如意算盘打得好呢!”玉格格从袖管里抖出一副满绣腰封,一把掼在殿前的青砖石上:“见不得人的手段,我真替你寒碜!她死了,你终于满意了?满意了?!”
成德很想知道前一个问题的答案,却听出来皇上不想回答:“呃,许是臣的朋友们多是汉人,近朱者赤吧。”
曹寅尚年轻,并不认得地上这女人专用的东西,只纳闷苇卿的死跟这两人有什么干系。
“唉?朕奇怪呀,他们巴结起来,一口一个奴才的,怎么你从来都学那些汉人,非说臣呢?”
“谁死了?”玉犀仍不明就里,却看着自己心心念念绣好送人的东西被玉格格这样作践,心灰了一大半,俯身拾起腰封,无辜地盯着玉格格。
“臣不明白。”
“你还把哪个当成眼中钉肉中刺呢?骗人骗得滴水不漏,可恨我还当你是好心的,并无半点猜忌,纵然背地里说些大嫂子的坏话,我只当你是心直口快拿我当体己人。没想到竟是真的!什么天妒齐人,什么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我只当是你把儿时的过节也当成笑话儿说,谁知你竟能下得去这个手,还把我蒙在鼓里,拿我当愣头箭,借刀杀人,隔岸观火,我当真是低估了你,蛇蝎一样的人!”
“好,好啊,你能这样想,朕才放心。成德,朕有多想保你,你知道吗?”
“原来是这样,你说我送你疗伤的药,是为了使你接近她,借你的手害她,是这个意思么?”
“事已至此,微臣只有尽心竭力,方不辜负这些人的期望。”成德猜到“这些人”都是谁,当然包括面前的皇上。
“难道不是?你若不是黑了心肝,怎么会明白我这一层意思?”玉格格越来越坚信自己的推测。
“朕知道你不甘心做这个外人看着光鲜,自己觉着无聊的侍卫,朕都知道,朕原也舍不得这么用你,是多少人替你、替朕这么安排的。”
“是了,原本你我也不是真心知己,出了事,你不怀疑我又去怀疑谁呢?原来是我自作多情,当你是唯一能说上话的,是我错了。”玉犀以为的友情,就在这一场自我辩护前土崩瓦解了:“我和卢荻的确有些隔膜,这我并不瞒人,任谁都知道,我也不怕人说我小心眼。自幼年时她投奔到我家,我俩的衣食住行都是后娘拿她的家底操办,我呢,只能任由人安排,一面受着不上进弟弟的折磨,一面又要按后娘的意思,在卢荻面前装主子,好不教她轻视了我家,我知道我虽生得比她强些,可她比我会讨喜,又能写会画,人又乖巧,那时我就嫉妒她,咒她没我嫁得好,可偏偏命运弄人,我们俩又是如今这样的了局……”说到了局,玉犀忽又想到那人已是殁了,难免伤感起来:“可我从没想过她死啊!我再不堪,如今和她已是井水不犯河水,如何要害她?再者,她又不是纸糊的,怎么说害就害成的?你只把我骂得不名一文,就不想想你有多莽撞?我是说过嫉妒卢姐姐的话,可我那是真心的。她有的,我都没有,她能的,我又不能。可你呢,不是也应和我了吗?你那是真心话吗?”
“嗻。”
女人之间的友谊,通常是从对另外一个女人的不满开始的,玉禄玳哑口无言。内心里,她对苇卿的嫉妒早已胜过了玉犀,但那完全是不能启齿的,是一个女孩子内心深处隐秘的角落里,偷偷绽放的带刺花蕾,她从没有厌弃过苇卿,相反,和她在一起,使她能更深切地明白,为什么成哥哥那么依恋她,她感觉到有一种温暖柔韧的力量,从她的眼里流进自己的心里。玉犀早看出来这一点,所以,她不能接受已被视作知己的玉格格的指责,本就不牢固的友情,转瞬变成了冷酷的攻讦。
“啧,”皇上觉得牙根一阵酸胀,“不用,咱们说说话儿吧。”说着,写完最后一个字,终于放下了笔。
曹寅听到此,心下虽仍听不出孰对孰错,却对玉格格的心思明白了八九,不免心伤起来。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