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颜儿顿了顿,笑道:“府里也是这么打算的,只是想着,刚刚油漆过的宅子,还需放一放才好,刚命几个伶俐的小丫头进去住着,有些人气,再搬进去才舒服不是?”
“也不过是一般的行脚医生,这园子偏僻,少有大夫愿意来,上了年纪的名医更不方便来,我说请姨奶奶来接我们回去,大奶奶偏不依。”翠漪接话道。
苇卿会意地点点头,向翠漪道:“谁都比你想得周到,还要学多少?”翠漪讪讪地要去,却听楼下传来茹儿的报声:“翠漪姐姐!”
“也是的,先有一次小产,可是伤身呢,非要补补元气才成,哪个大夫瞧的?开了什么药?”
接着,便见茹儿拎着包袱乐颠颠地挑帘进来,看见颜儿,即刻低了头,下意识将包袱往身后藏了藏,怯道:“姨奶奶安,大奶奶安。”
“也不觉得怎样,只是近来心中又烦躁得很,口干舌燥,茶不离手,大夫也瞧过了,说是气虚,不碍的,养养就好。”
“哦,你先下去歇着吧,我们说事儿呢。”苇卿有些慌,忙屏退茹儿。
“大奶奶觉得怎么样?”颜儿仔细审视着苇卿的身段,关切道。
“奶奶怎么不等他回事啊?”颜儿纳闷道。
“哪儿的话,准是茹儿这孩子多嘴告诉他妈,等他回来我教训他,我的人,别的还都是好的,只是话多,怪我管教不严,怎么姐姐反说自己不好?”苇卿笑着拦在翠漪身前,拉颜儿坐下寒暄。
“这?”翠漪又按捺不住:“大奶奶,这有什么藏着掖着的?”又转向颜儿道:“姨奶奶,大爷不在家,住在府里的顾先生辑刻书籍要花钱,不好向府里伸手,这几个月都是大奶奶拿自己的分例周旋着,自己又要请医延药,身边几个人又有吃喝用度的花费,手里的钱早不够用了。”
“大奶奶久等了。”颜儿笑得有几分尴尬,“府里头为迎接您和小少爷,太太吩咐把晓梦斋重新修葺了,又是油漆外墙,又是粉饰屋里,还说园子不如这里的好看,怕你们回去不喜欢,又要移植花木,这几天就忙晕了头,要不是方嬷嬷知道跟我提起忙送了来,真要教大奶奶怪罪了。”一面说,一面亲手递上月钱。
“翠漪!”苇卿忙止住了这张快嘴:“胡说些什么,总还不至于难住了吧?”
“姨奶奶来了!”有初莲在楼下告了声进,便听脚步声上来,苇卿微微嗔怪了翠漪一眼:“小嘴可真灵,开了光了!”说着,费力起身迎接。
此时,颜儿才好好看看屋子当地的花框和满地的图稿,又注意茹儿的包袱里露出的一角金翠非凡的绣品,才明白了些:“既是大爷的客人,怎么能让大奶奶破费周旋?早来找我,总有办法的,现在我知道了,断不能再委屈大奶奶了。”
“您又不管家了,怎么不去找姨奶奶?”翠漪没好气地飞快缠着手里的彩色丝线。
苇卿叹道:“若你不为难,我可不早去求你了?可是你哪来的体己呢?若是太太知道,又少不了一场气,好在我在外头,好歹就让我受了吧!”
“别又抱怨,小心生皱纹!”苇卿戏谑道:“成德不在家,老爷太太又不喜欢他跟这些人走得近,咱们再不照应还找谁去?”
“这可是胡说,大奶奶当我的心是铁石做的?你放心,我准有办法的!”
“小姐的心哪,能装进多少事?自个儿还不知谁来疼呢。”
放下分例银子告辞出来,颜儿才上了轿,约摸着苇卿的人看不见听不见了,急急命道:“采薇!去把前些年大爷得的那件宫里的赏赐——那个纯金的八音盒拿去京西的规宝号当了,许能值几个钱,拿去送与顾先生,若人问起来,不用避讳,就说是明珠大人家的。”
“别去!”苇卿忙开了口:“该送时自然来送,或是来人教打发人去领,咱们催就不好了,手里还有余富,就先用着吧。我看你倒该着人去顾先生那儿问问,上月得了钱就给他送去了,这会儿拖到现在,不知还够不够使,不是说成德的词集已经辑成一部了吗,到了付梓的时候了,也该用钱的。”
六
“上个月的分例早早地就打发人送来的,今儿都二十了,怎么还没动静,要不要去催?”
离御驾回朝的日子越来越近了,行舆中的年轻人心情也从好奇转向了急切,直到从秀丽富饶的白山黑水间转道盛京,穿越远郊的茫茫草原时,一望无际的葱郁才消耗了他们些许不安的躁动,无论御马疾驰,还是信步徜徉,眼前的景色依然是蓝天碧草和或远或近的闲适牛羊,偶尔有星星点点的湖泊,远远望去,像散落在细腻绿毯上的珍珠,闪着熠熠的光芒。
苇卿仍是会心笑笑,摇摇头。
这一带是大漠以南,内扎萨克蒙古的一处边缘地带,也是与清廷结盟的内扎萨克蒙古二十四部四十九旗中最为交好的一支——巴林旗管辖的区域,早在御驾从京中起程之前,旗主就已经接到奏报,率着浩浩荡荡的随从队伍在离官道最近的一处和硕敖包候着迎驾。此时适逢祭祀敖包的日子刚过,敖包上新装饰的松柏、红柳和五彩花卉热闹非凡,御从各人等受了旗主的礼,也按礼各自拣了沉甸甸的石块,为敖包添上,皇上则扯下了玉佩敬上。在一片山呼“万岁”中,巡行队伍才又阔步前行。
“茹儿回来说,上一幅桌屏把蓝怡坊的都比下去了,又卖了好价钱,那老板还打听是出自谁家绣娘之手,要订货呢!小姐也忒好强了些,不如好好歇歇,累坏了身子就不值了。”
在漫无边际的草原上,皇上的高头大马走得很是随意,只是走走停停间,少了些意趣,皇上也体会随从们的心绪,为能打发枯燥的旅程,便默许身边的侍卫们一边逡行,一边射箭取乐,偶尔有野性十足的猎物,皇上自己也试试身手,一时间君臣组成的队伍中笑闹声四起,这可让那些享受夏末闲适的小兽们遭了殃,踢踏的马蹄声所到之处,小兽闻风逃窜,追逐的年轻男子们更乐了,都不肯放弃彰显勇武的小小机会,成德箭法是不让人的,只是刚射下一只松雀鹰来,皇上已经夸赞过,成德不贪功,就只跟在马群后起哄,眼睛盯着皇上的红鬃马不离左右。
望楼上,苇卿绣工做了一天,快直不起腰了,翠漪提醒了几次,苇卿只是笑笑,翻飞的指尖在一幅挂屏底稿上留下一对绚丽的彩蝶,花框边、脚踏上散乱着各式的手稿,画风细腻,笔触圆融,和细密的针脚一样,每一笔都浸透着柔软的心思。
这会儿,又有人在高声喝彩,说是噶侍卫射中了,可却不见人群后退,倒追得更快了,成德不免好奇,催马凑过去,见噶布乐手里正拎着一只带着箭羽的旱獭,足有两尺来长,肥硕笨拙,因为并未射中要害,仍在滴血挣扎,样子很是可怜,再看众人正围着的,是一只走投无路的小獭,已经吓懵了,蹲在地上一动不动,棕黄的胎毛竖起来,显得比实际大了许多。众人正绷紧了弦准备怎么个射法。
五
“放了它吧!”成德也不知哪来的兴头,喝止了众人。连皇上也纳闷地看着他。
颜儿带采薇等一行人到外园见到苇卿,只说是为其送当月的分例。园子内外的美景她是无心赏了,一路上都在盘算该不该说请苇卿回府的话。
“纳兰成德,你干吗?”噶布乐语气里充满不屑。
四
成德却不理,转向皇上道:“‘先王之法,不涸泽而渔,不焚林而猎。’咱们为了一时取乐,已经破了‘猎需守时’的戒。如今这带崽的母兽被射杀,已经过了,幼崽还需佑护,臣以为,不必在这小畜上花太多心思,放了它吧。”
“我真是老了,啰里啰唆个没完,跟你胡扯这些做什么?老了……”颀儿端着茶盘回来时,乔氏已经告退了一会儿了,太太一个人歪在榻上喃喃地念叨着:“从前成德也说我话多,如今他不在眼前,唠叨了也没人听。”
曹寅也勉强附和道:“是啊,皇上刚已经射了几十只兔子和狐狸了,猎物都没地儿搁了,哈哈哈……”
……
成德的话不无道理,皇上当然知道,只是毕竟与自己的本意相悖,心下甚是不悦,闷声问噶布乐道:“你说呢?”
“还是您想得周到。”乔氏是打心眼儿里佩服这个老谋深算的女人。
噶布乐乜斜成德一眼道:“妇人之仁而已,皇上不足听。”
“是嘛,那可没看出来,那小两口好得跟一个人似的,还能生不出来?”“自打那丫头进门起,我瞧着她就不好,身子弱先不说,心思也太细了些,又不出头,只知跟着成德粘在一堆儿,我是扶了又扶,教了又教,还不见出息,竟跟着那小妖精混到一处去了,学得也是一身的狐媚样,那日玉丫头把她领回来给我请安,我一瞧,嘿,你看成德不在家,她反倒出落得越发水灵了,怀着胎反倒比先前更灵便了,真是个轻佻的,又有算命的说,她本就只有一子,先前已经没了一个,哪里还会再有?我想着,成德不在家,在咱们跟前,若真应了那话,她再有个什么好歹,那小子回来还不要跟我闹?我也懒得见天儿看她那软绵绵的样子,她教唆成德搬出去住的,就应了她,我这府里也不是说进就进,说出就出的。若真觉得府里好,也要等着我儿子回来再说,到时出去两个,回来三个,一家子骨肉团圆岂不欢喜?若真在外头有什么为难,那更好,须得教他们吃些苦头,才知道我这当额娘的不易。”
皇上仰天大笑道:“成德虽是个心细的,可也有想不到的,你说咱们留着那小东西,它不还是活不了么,这怎么办?”
“亏你还有几个道姑见天儿伺候着,就没看出来她根本就是个无子嗣的命?”
“哈哈哈,皇上,成侍中既然可怜那东西,那就教他带回去养着吧,当个干爹。哈哈哈……”噶布乐一句话引得众人都大笑起来。
“那是自然,有太太杀伐决断,哪用得着这些小孩子?不过,我也真是想不明白,太太怎么就瞧那么个扶不起来的媳妇不顺眼,到底她肚子里的是您的亲孙子啊?”乔氏原本是将苇卿视作夺权的对手的,自从苇卿因为柳絮儿跳井而小产后,乔氏惊喜地发现对手一下子少了两个——太太再也不肯正眼瞧这个正牌的长媳了。
“你们!”成德满脸涨得通红,挥鞭指着噶布乐半晌说不出话来。
“若是这样最好。这孩子,就这样不让我放心,怕这怕那,缩手缩脚,大事不敢交给她。”
“噶侍中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你是个没爹的,这也值得你当个笑话?!别教噶昆大人听去,以为你不孝顺呢!”曹寅看不过去,当头一句。
乔氏见太太拿出了出尔反尔的做派,不屑地一扭头,又怕太太看出自己的神情,就着便宜伸过手来搀起太太,道:“我都照样说了,依我看,她未必没听进去,只是还是年轻心善,不放心去瞧瞧也是有的,反正有太太先前的话,说教去瞧瞧的嘛。”
“什么话?!”没等噶布乐反应,皇上厉声打断了这场舌战:“也是在朕身边伺候的,平日就这么当差?亏得你们说得出来!”见皇上动气,众人才收了笑声,皇上哼了声,纵马径自朝前去,众人也引马跟着,留成德一人在后面低头瞧着地上吓呆的小獭,闷闷不乐。
太太一愣,责备道:“你都怎么说的呀,我是怎么吩咐你的,真是!”说着,从榻上挺身坐起来。
七
“呃,去了。”
皇城下,跪拜在夹道两旁民众的朝拜声,簇拥着风尘仆仆的回朝銮驾,一路所接受的顶礼是属于舆中端坐的年轻皇帝的,一路山呼的喝彩声是属于前程似锦如曹寅噶布乐等的近侍们的,成德像一根载满灰尘的喑哑的丝弦,在这宏大的凯旋令里,只能沉默一隅,马蹬旁的军需行囊里,偷偷探出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拱了拱成德的马靴。
“她去了?”
八
“方才在花厅廊下,见着成哥儿的二房,说是往外头园子接成哥儿媳妇去,闲聊了几句。”
进城前,成德收到了蔻儿匆匆忙忙跑出城送来的书信,是顾贞观留下的:
“嗯,”太太表示满意:“什么事?”
我并不是因为救兆骞之事不成才离开,成德莫怪。
“这,”乔氏低头暗暗白了一眼,心下想:得,老脾气又上来了,跟谁摆谱呢这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难不成还要灭了我的口不成?老妖婆!心下这么想着,嘴上却少不得再抹层蜜:“是,是我说反了,我是来给太太回事的。”
我已经为此事奔波了十几年,因为仕途落魄,屡遭白眼,无人肯就此过问,只有你肯坦言伸出援手,怎能不使我感动不已?又因救友心切,一时竟没想过你的难处。成德你是一言既出,就竭尽肺腑的人,正因如此,我才不忍你为这件难事太过殚精竭虑,又从蔻儿口中得知,你因此事已在令尊面前受了委屈,更于心不忍。
太太立刻瞪了眼:“你少胡扯,我几时吩咐你什么?”
丁酉冤案是先皇所定,别说上折不易,就是果然能将此事上达天听,皇上是否有勇气为了特赦一个前朝的流人顶上个不孝的罪名?也是难说。你行前所议的认工赎归一事,原说是个好主意,按你的安排我已和徐大人商议过了,可我听得出来,虽然他也有意出力,但一提到用钱,他也退缩了。人心若此,我能奈何?
“我都说啦。”乔氏巴巴地凑上来:“都照太太吩咐的说啦。”
但我相信,一念在心,无事不成!将这样的难事全推给你,绝不是君子所为!我暂时离开,也是为了多走些门路,毕竟众人拾柴火焰高,谅成德能解我之意!你我既托为真心知己,则必有苍天庇佑,他年重逢之日,再叙不尽之情,若能为君解忧,则更为我之幸也,以我披肝沥胆之义,换你诚至金开之信!
“都告诉她了?”太太揉揉太阳穴,屏退了已经犯困的颀儿,见来人是乔氏,颀儿反倒精神了,痛快地扭身出去备茶。近来颀儿因为父母外派,府里没了亲近人,心思总是恹恹的,前儿乔氏好事,许了颀儿得空儿向太太求情,为其配个好人家。此番见乔氏去而复返,可见果真是和太太走得越发近越发得太太欢喜了,不由颀儿心生出一丝盼头。
虎头顿首。
太太的内室里,檀香的味道氤氲得有些呛人,连乔氏这样久拜佛前的俗家弟子都有些头晕,但太太是习惯了的,府里有繁难事的时候,尤其点的重些。乔氏知道太太歪在榻上只是闭目养神,她在等她回话。
折好书信,成德长叹一声,嗔骂蔻儿道:“你这奴才,跟顾兄说什么了?他就走了?”
三
“别,别,大爷先别急着骂,小的也不知道顾先生是受了什么委屈,只说这府里待不得了,还留下这个教小的着人送到关外去,也没封,您看看,许是都在这上头——”蔻儿又递上另一封信——两阕新词,是成德最熟悉的牌子《金缕曲》,道是:
“真是个不开窍的。别的当我没说,只是劝你一句——你呀,可真是个活菩萨!你也不想想,她是正经奶奶,你们爷的心思一门儿都在她身上,回来再生个大胖儿子,那时候你可往哪摆哟!”乔氏挑衅地拍拍颜儿的肩,一步三摇地去了。
季子平安否?便归来,平生万事,哪堪回首?行路悠悠谁慰藉,母老家贫子幼。记不起,从前杯酒,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冰与雪,周旋久。
“不会吧,原确实该我料理的。”
泪痕莫滴牛衣透,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够。比似红颜多命薄,更不如今还有。只绝塞,苦寒难受。廿载包胥承一诺,盼乌头马角终相救。置此札,君怀袖。
“怎么,还要我提点?唉,要是成哥儿在家,会让你把人接回来?若说没人照应,派几个人过去不就完了,干吗费这个事,明摆着人家不愿意回来看婆婆脸色的,太太更懒得向那么个媳妇儿献殷勤。她要个好口碑,自然不好无故扔在外头不管,所以才要你出面料理……”
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宿昔齐名非忝窃,试看杜陵消瘦。曾不减,夜郎僝僽。薄命长辞知己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千万恨,为君剖。
“这?”
兄生辛未我丁丑,共些时,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词赋从今须少作,留取心魂相守。但愿得,河清人寿。归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传身后。言不尽,观顿首。
乔氏一撇嘴:“亏你做二当家也有日子了,怎么还这么看不准主子心思?”
成德喟叹一声道:“生死之交也不过如此了吧?不就是钱吗?钱能办的事,就不是难事!”
“大爷不在身边儿,外头园子离得远,没人照应,自然应该回来住了。”
“大爷您哪来的钱?小的听说,大奶奶在外头园子里住着,姨太太调唆太太不准往回接,她平日分例都不够,还是姨奶奶暗地里周济呢。”
“太太?她什么时候发起这个善心来了?她怎么说的?”乔氏淡淡问道。
“什么?!不用她们用这些破事拿捏我,蔻儿,你回去,把通志堂二楼那个交趾黄檀画柜里的画拿出一些当了,凑些银子出来,先给你大奶奶送些,余下的交到徐先生那里。唉,这些事,还用得着我嘱咐,你在家就不动动脑子?!”
“姨太太,去接大奶奶回来,哦,是太太的示下。”若说发自内心的话,颜儿更希望回府的,只是大爷,如今仍惦记着苇卿主仆,不过是爱屋及乌而已。
“小的该死,竟没想到这一层,可是大爷,那些画儿都是您的爱物,您怎么舍得?”
“哟,这颜儿奶奶这么兴冲冲的劲头儿,这是去哪儿啊?”放马坪下停了轿马,颜儿正带了小厮和丫头要往外去,偏巧碰上刚为太太请完安,出来闲逛的乔氏,免不了寒暄几句。
“不过是些东西,能值什么?对了,那幅竹枝图……”成德犹豫了,那是当年初识张纯修时,送给自己的礼物,前明的名画,是所有成德藏画里市价最好的一幅,“也拿去吧,见阳兄能明白。”
二
蔻儿是个最麻利的,除了成德的事,任何人何事在他眼里都是闲事。天刚傍晚,快马就停在了紫禁城外城的侍卫所门前。可是他带回的消息没能让成德满意——因为要绕开明珠,只能选了别家的当铺,知道是急用,当铺老板狠狠地黑了蔻儿,变卖了许多藏画,只集来不到一万两银子,而认工赎归吴兆骞,需要两千两——黄金。
“有妇之夫?”玉犀其实也知道容妃对自己出宫的许诺不过是镜花水月,可她太想摆脱这里的一切了,她决定孤注一掷,却只因为这么个念想,后悔莫及。
九
“说得好听,你什么时候正眼瞧过人的?竟说他一车好话,还不是惦记着人家?当我看不出来?你别忘人家是有妇之夫,是孩子他爹!还惦记人家,你省省吧,连我也难为情。”弟弟说不过玉犀,可临走扔下的话也够噎人,呛白得玉犀木木地站了好久,眼泪绝望地滑下来。
从侍卫所出来时,盈月高悬,宫墙下桂花的香气像极了西园晓梦斋窗下的那片,算日子,下一次见到这样的满月时,自己的孩子就要降生了,成德这并不是第一次当父亲,可是心却仍是说不出来由地慌得厉害。他想,回来即轮到当值,不能即刻去见她,她该是能理解的,她一向那么善解人意;他想,等两人一起,过了初为人父母这关,他去请她出主意搭救朋友的朋友,她一定有办法的,她一向那么冰雪聪明;他想,等自己的《通志堂经解》辑刻完成了,要请她代做一篇序,就像她亲自编印《渌水亭杂识》一样,他的所有生命里,都该有她的影子;他甚至想,如果救不出吴兆骞,有朝一日自己就索性带着她和他们的孩子,去那片白山黑水之间安顿下来——他自以为刚刚见过那片土地了,那是和眼前的京城不同的土地,山清水秀,生机勃勃,雄浑而壮丽,淳朴而富饶,她会喜欢那儿,就像喜欢自己的渌水园。
“你!”玉犀仍赔笑着,恨不能这下流的人即刻消失在眼前才好,只是自从做了亏心事,任什么事上说话的底气都弱了:“好了,我都知道了,行了吧?咱们不能在这一点子事上太计较,他是娘娘的侄子,往后还得走动,还得用呢,你在外头的生意,没几个人护佑着还成了?爹去世以后,你看咱们家哪还有像样的人挺腰的?得知道轻重!”
十
“哼,先前答应得好好的,还白教训我一通,原来都是骗我的!”
夜幕低垂,安顿下来的皇上已经沐浴更衣,端坐在殿内,数月未归,虽然有内阁待行朱批,但需皇上御笔亲批的折子还是积了一桌。成德向来不会掩饰心事,静谧的养心殿里,除了皇上御笔的摩挲声,就是成德这个近前侍卫的微微叹息声。皇上右手上的挫伤早已痊愈,可秉笔稍久,也有些难挨,索性就换左手,样子有些可笑,可神情一如既往的严肃,换了几次,不知是因为手已不听使唤而心烦意乱,还是敏锐的直觉发现了成德的心事,皇上终于开口了,声音遥远而深邃:“能办的事,不用上心,办不了的事,放在心上也没用。”
“王八蛋!”玉犀心里已经开始用最龌龊的话来骂这个弟弟了,可他毕竟是有理的,只好强忍着赔笑道:“好弟弟,咱们宫里外头的图奔,不都是为咱们一家子嘛,哪有起内讧的理,看教人笑话。不就是出气嘛,你容姐姐个空儿。”
成德一愣,有些慌乱:“皇上,您有吩咐?”近旁的宋连成知道皇上有夜读喝浓茶的习惯,早下去传唤了。
“得了吧!怎么,吃饱了开始骂厨子了?你忘了我怎么帮你的?那药铺的单子可还在我手上呢,咱们是一根藤上的蚂蚱,飞不了我,蹦不了你!”
皇上把笔停在笔搁上,却没放下:“朕贴身侍卫四十人,皆是人中龙凤,或是叔伯兄弟之子,或蒙古贝子之子,或朝中大员之子,或朕的包衣之子,”皇上又掭了掭墨,继续低头写着:“你知道,选你们这些人做这些执戟金阶的差事,是何用意吗?”
“指着你?!”玉犀冷笑一声道:“我指着你给我收尸吗?”
“是皇上信任,是臣等及家下的荣耀。”
“你!我这也是为你好。你别自以为了不得,进了宫就插上翅膀飞了,你就是做了杨贵妃,也得有个杨国忠帮衬,你不指着我,还指着哪个?”
“这才不是你的真心话。”
玉犀不免长舒一口气:“我以为是什么,你教我怎么说你?竟为这一点子事上心,还编排我不端,亏你想得出来,我在这宫里的名声就让你这么糟蹋?你真是不知好歹,压根儿上不得台面哪,窝里斗的能耐。”
“微臣不敢,确是真话。”
“你别急啊,我不过一说。不过那回进来,我又看见那个纳兰成德出入延禧宫了,那个神气劲儿,瞧着我就来气,姐姐疼我,怎么还不替我出气?”
“你又来了,朕不喜欢你越来越像你阿玛。”
玉犀一怔,难免做贼心虚:难道从容妃处回来后,将容妃送的东西藏进蕙妃枕头里的事,竟被这弟弟知道了?装作若无其事状道:“你满嘴里胡说的什么?我行得端做得正,什么事见不得人了?”
“……”
“我说姐姐,你也是有身份有见识的,不过弟弟也劝你一句——太险的事,咱们可做不得,啊?”弟弟的神情有些怪。
“朕喜欢你当朕是兄弟,”皇上被自己吓了一跳,“朕是说,朕,朕喜欢热闹。”
延禧宫的角门外,月色晦暗,斑驳的宫墙上,歪歪斜斜地晃动着被扭曲的影子。
“这?今日原只有臣一人当值,其他三名近侍正在廊下,皇上要传吗?”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