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那里,该是一座烽火台,就在那儿,”成德忽然兴起,指着迅速流逝向船队身后的山坡上一片茕茕孑立的瓦砾堆,“这里正在山阳,又是三面临江,刚才咱们过来的那片台地,那儿正好建内城,这里,应该就是我祖上叶赫部落的古迹了吧,要是回到那个时候,我一定是那片山林里最好的猎手。”成德缓缓放下手臂,喃喃自语。
“成德,你看那个高江村,又开始卖文邀宠了,亏他拍马的功夫练得好,好听话信手拈来都不眨眼,切!”曹寅一向是个积极的人,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获得皇上的垂青,因此对阿谀的做派尤其看不惯,其实他对自己的期望已经实现——远在江宁的曹寅父亲曹玺,正在江宁织造这样的肥差上,做得风生水起,不仅包揽着内廷和朝廷官用的绸缎布匹织办,还做着不为人知的“风闻奏事”的差事,和曹寅内外联合充当皇帝的耳目,也因此,曹寅对那些看似受宠、以文娱君的权力外围之人只是嗤之以鼻,并不上心。此刻说这话,不过是想哄得成德别再闷闷不乐。
曹寅料到,有着浓烈的家族荣誉感和使命感的成德面对此景,势必要勾起故国情怀,毕竟,这里确实是一百多年前,成德与玄烨的祖先们互相决斗的城池遗迹,成德之于皇上,是屈辱的俘虏的子孙之于骄傲的胜利者的后裔,是忠实的奴仆之于高高在上的主人。可是,正值扈从圣驾之时,肆意展现与天子不同的情感是要犯忌的:“哪有那么巧的,这么多年了,早没影了,你想多了。”曹寅努力让成德活在当下。
孤独也有不同的形式。与被赞扬和奉承簇拥着的天之骄子不同,远远躲在船舷边上的成德似乎很失落,透过喧嚣的塞上春色,他看到更多的是新生的密林中隐约可见的断壁残垣和漫漫野草。
“哎,你们聊什么呢?”皇上早就厌烦了被包围的感觉,他与曹寅、与成德之间,总有着一种若即若离的亲切感,他曾经试图向自己解释——是那种叫作孤独的感情,维系着彼此的距离,每次他看到曹寅与成德在一起坦诚地四目相对时,这种孤独就更真切。
“我来问俗非观兵”,这是直笔,出巡的船队果然没有兴师动众,用皇上自己的话说,是:“现在还是敌强我弱的情状,韬光养晦不是坏事。”几个月前,三藩被彻底铲平的消息使朝野上下弹冠相庆,可是玄烨却在喜悦之余,作出了出巡乌喇的决定,他不认为眼前的成就足以使自己高枕无忧,在映天的礼炮花火里,没人看到养心殿里,大清广舆图前孤独而坚定的身影,他,要亲自检视大清豢养了多年的彪悍水师和雄伟战船,为下一次更值得标榜史册的战争作充分准备。
“哦,皇上。”二人行礼,“聊这里的古迹。”
正如皇上的御笔所描绘的,在汹涌的松花江两岸,是雄踞于此地的精锐水师,操演中,官兵们口中呼喊的是君王豪迈霸气的词句,康熙皇帝,从不屑于阿谀逢迎,能使这个城府极深的年轻男人稍稍现出激动情态的,是胸臆中仔细描绘的蓝图,是继往开来的雄心——这里,是顺治十五年就开始筹建的小乌喇船厂,是松花江流域首屈一指的军事要塞,是打击未来强敌的坚实后盾。
“古迹?”皇上还沉浸在方才的雄壮情怀里:“对,朕差点忘了,成德喜欢那些有年头儿的东西,怎么,考究出什么来了?”皇上问得很心不在焉。
松花江,江水清,浩浩瀚瀚冲波行,云霞万里开澄泓。
“这……”曹寅偷瞄了一眼成德,不知如何答话。
貔貅健甲皆锐精,旌旄映水翻朱缨,我来问俗非观兵。
“启禀皇上,多少人工雕砌的古迹,也抵不住经年的风霜洗礼,真算得古迹的,该是这几千年传承下来的民风民俗,和这永不失色的山水图画,您看,”成德扬头追逐唳啸着掠过船帆的海东青,“它们才是真正笑看风云的啊。”
浮云耀日何晶晶?乘流直下蛟龙惊,连樯接舰屯江城。
“笑看风云?”皇上有点不悦,“谁的风云?朕的风云让这畜生当笑话看?哼。”说着,便伸手向身后的噶布乐,接过他递上来的弓。
采帆画袅随风轻,萧韶小奏中流鸣,苍岩翠壁两岸横。
此刻,皇上意气满满,俨然已经忘了右手上的新伤,将弓拉满了空弹一弦,闷鼓一般的金属丝弦绷紧声顿时惊了那停在桅杆顶的海东青,呼啸着飞去。皇上得意地笑,右手却缩在马蹄袖里半攥紧了拳头。
松花江,江水清,夜来雨过春涛声,浪花叠锦绣悫明。
四
三
前些日子在崇明殿下,皇上浸淫在朱批奏折里倦怠了,一时兴起将殿下守值的几个侍卫凑了来,命之捉对比试拳脚,胜出者赏。几个年轻人个个生龙活虎,不甘示弱,几回合下来,只见角力激烈,却难见输赢,原来这些侍卫都是上三旗子弟中优中选优的绝顶跤手,又受到总领瓜尔佳的亲自调教,自然功夫了得,旗鼓相当,见此景,皇上又是欣喜,又是羡慕,自己也跃跃欲试:“不许让着朕,有故意让的,朕办他!”随手点了成德与之比试,成德也是个直性子,不敢违拗,便真出了手,不想近来皇上案牍劳形,少习弓马,自然不是成德的对手,耗了几个回合,手腕子一软,就被掀翻在地,让瓜尔佳大人和众侍卫大惊失色。
成德即便看不到她眼里闪烁着的莹莹光亮,每每独自伫立船头时,却依然在心中时时描摹着企盼离人的落寞神情,只是那神情从未完整,总被浩浩荡荡的江水击成碎影。
不懂事的随侍太监欲上前责备成德,只有宋连成拦住使眼色:“糊涂东西,唤你们了吗?下去。”
“可是我怕等不到你。”心里的话,苇卿咽下了,她只是想让他安心。
皇上像是没听见,咬着牙红了脸尴尬笑道:“不妨事!”成德上前扶他,他更夸道:“成德的功夫了得,朕喜欢。再来,有没有挑战他的?”却不提赏黄马褂的事,成德不免心疑,孤独立在跤场上环视几位同班的侍卫,默默不语。
“我知道,”苇卿安心靠在成德胸前,“我可以等你,多久都等。”
噶布乐撇着嘴紧了紧腰带站出来接招:“奴才试试!”
成德见苇卿动了情,自觉话说得重了,赶紧凑过来解释:“你别多心,我的事,哪一样瞒过你?回回我想着的,总是你先想到,我怎么会不知道你在我身上用的心?只是这回这差事,我是着实推不出去了,若真赖着不走,长辈们知道我是因为恋家才不去,怕回头受罪的又是你,我担心你。”
成德自知不能再逞强,才故意让了招,哄着噶布乐赢了。这一局做得巧,既不着痕迹,又不失自己的风度,皇上自然大喜主赏,宋连成却等皇上摆驾回舆的空儿,回头嘱咐众人:“今儿皇上输了的消息谁都不准传出去。”
翠漪忙递了靠枕上来,替苇卿拍着起伏的胸脯,话说得急,苇卿脸上已经泛起了红潮,苇卿直摆手轰她,别过头去不理人,翠漪自觉小两口拌嘴事出有因,不等成德命,自己先悄悄地去了。
皇上坐在辇上,太监只看见他玩弄右手拇指上的翡翠扳指,没人知道他咬着牙,关节靠近扳指的部位,已经有些红肿。
“你别着急,我没说什么呀!”苇卿笨拙地朝成德移过来:“算是个主意难道也不行吗?你的事,真的就不许我过问?”
五
“你,你这样想我的?我并没有这样的打算!”成德有点急,“我心里记挂着这事不假,可孰轻孰重总分得清,你在我心里,”成德不太善于把那些赤裸裸的情话从嘴里说出来,“你自己去想,我,我不说了!”
巡行的队伍驻跸在松花江畔的无边山色下,随着夕阳洒下最后一缕最浓烈最刺目的光亮,黑黝黝的山脊便淹没在躁动的夜里,行营毡帐中,跳动着融融的烛火,愁绪萦怀的成德却只顾坐在江边冰凉的石上发呆。江水没有因夜色的降临而放缓急匆匆的脚步,和日间被响彻山谷的号令声覆盖不同,此刻的水声似乎才放开了胆子,轰鸣着滔滔北去,成德不意间,才觉得见到了这水的真性情。
苇卿若有所思:“我知道你的为人,推不掉差事倒是小事,依我看,你答应生还吴兆骞,必要在皇上面前说得上话才行,常伴君王左右不失为一个办法。”
“什么人?”夜巡的兵丁在身后一声唤,成德眯起眼回头看时,曹寅已经来到了跟前。
“大爷出门办差,不是好事儿吗?总听您心心念念地要出去见世面的。”翠漪不识时务地在一旁打趣,其实心底已经在为苇卿鸣不平了。
“白天就看你心神不宁的,得了,都是随王伴驾的差事,皇上喜欢谁,瞧谁顺眼咱们自个儿又说了不算,别白发愁了。再说,皇上早把被你赢去的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吧,今儿吓唬鸟儿,我估计就是一时起了玩心,没冲你。”曹寅拍了拍成德的肩,不以为意地劝道。
“我,唉,这一身官服,上了身就脱不掉了,也想跟总领大人提,只是,”成德是个纠结的人,尤其事到临前,人情难却,又绕不开前番让功的事,“左思右想实在难于启齿,我,我对不起你。”
成德一甩辫子,抖抖发麻的腿站起来苦笑道:“可怜咱们鞍前马后的,竟连个鸟儿都不如了?谁说他冲着我了?他冲我,我不接招儿不就完了?得罪不起我还躲不起?”
“真的要走?”苇卿渐已隆起的小腹已经略显笨拙,害喜害得厉害,食不甘味已经几天了,成德回府那几天,更是辗转反侧夜夜添愁,听说成德即将伴驾北行,一走便是半年,如胶似漆的一对儿转眼就要离别,自然满心不舍,汇到嘴边却只成了这么一句简单的话。
“就是就是,那你一人跟这儿发什么呆?甭是想家了吧?”曹寅不怀好意地戏谑道:“嫂子独守空房也有些日子了哈。”
二
“你少在我这儿寻开心,你自己呢?父母都不在跟前,你就打算一直混下去?”
“我也说他老人家糊涂,这也是随便送人的?”玉格格轻咬着嘴唇,疑惑道。
“嗨,说我做什么?我没打算,再说,你还不知道,咱们的事儿,哪件自己能说了算?我不敢想。”
“这是你阿布的爱物,我也知道,可他执意送我,又把下月扈从皇上出行的事千叮咛万嘱咐了一番,说有它给我提醒儿,就算老人家不跟着,他也能放心什么的。可这确实是好东西,却之不恭,我就……”书生爱书,侠客爱剑,偏偏成德就占全了,从总领大人手中接过这雁翎刀时,着实爱不释手。
“你也是皇上身边的红人,令尊曹大人在江宁做得有声有色,据说去年一年仅在户部要采买棉布一项上,就为朝廷节省了两万两银子,怎么算也是功了,是功哪有不赏的,曹大人是清心寡欲之人,要赏可不都在你这儿了?看好哪家的闺女,跟皇上求啊,哪有不依的?”
“这个?这不是我阿布的雁翎刀?怎么?给你了?”玉格格注意成德新佩的腰刀煞是眼熟。成德便摘下来给她瞧——反刃纵贯三尺来长的刀身,脊厚足有一指,平造断面,双面血槽,椭圆形的刀镡泛着古铜特有的光,刃如秋霜,斩金截玉。
“这是漂亮的,你们就都知道,私下里那些亏空的难事,甭说你,就是皇上也未必有数,只我们家一家人打掉牙齿往肚里咽了。”
“唉,你就拿着吧。我没告诉颜儿,认工赎归虽是个好办法,可那吴兆骞是全家流刑,一般的工程哪能抵得了?真有像样的修城筑堤的事,这点子钱哪里能够?我还得再慢慢想办法。再说,颜儿的钱是背着我额娘挪出来的,若是额娘知道我把这钱用在救济汉族士子身上,保不齐又不自在,搁在你这儿就不一样了,她那么疼你,颜儿也好做了。你收着,就算帮我个忙。”成德把银票往前递,手肘不小心拨弄了腰间的刀柄。
“怎么?”
“这么说你这钱是有用处的,我如何使得?”
“就拿你方才说的这事儿吧,听着很在理,本来算计得也妥当,原说这项三十万匹的用度太大,织造局做不来,自然要外调,此类差事南海沿子上的民间织工就能接,只是想着不到冬天,老百姓都有农事,织绣的事自然贵些,想着户部又不急用,就从布政使那儿提了十六万两预支了银子给织匠,待冬天再令织作,这样,百姓只要手头有钱,也好过冬,安心做工货提得也快些,算下来,每匹布比农忙时便宜六分,三十万匹,可不省出两万两银子嘛。”曹寅账算得溜,成德却一头雾水,讪笑着装作听懂了,心下却后悔在国子监里没把算学学好。
“我不瞒你,这都要归因于上回那个被你嘲笑的先生了,我答应为他一个朋友鸣冤,这银子就是凑出来赎归用的。”
曹寅接着叹道:“可谁知道都快到年底了,户部都不见提货的动静,最后只说是朝廷的库存还有,等用完了再织,预付的工钱拿不回来,我爹一下子赔了将近二十万两啊!”
“她哪儿来的,”玉格格没接,只瞥了一眼票面——五百两,够府上家务一个月的开销了,“这么多?你自己不用?”
“早知朝廷的库存还有,那户部提的什么?可是糊涂害人?”
成德止住笑,从袖中抽出那张银票,递向玉格格:“这是我从颜儿那儿拿的账外的银子,你先用着。”
“嗨,这样的事儿多了去了,这都算小的。”
“用得着你管我?!”玉格格扭头背过身去,收了手里的首饰,嘀咕着:“嫁不出去我就守着阿布一辈子,有什么大不了的?”
“可这是皇差,有亏空不该请皇上示下?”成德的心里,法度规矩才是戒尺。
“你呀,真是嘴硬,这个脾气,真要老在家里了,今后谁敢要你?”
“你呀,”曹寅叹着揽过成德:“哪有都靠着规矩办事的?甭说那样得罪人,皇上也未必关心这点子小事!谁肯为区区几十万两银子碰那一鼻子灰去?”
玉格格面露难色,低声道:“难处归难处,我自个儿的事儿,自个儿总能想出办法来,若真想求人时,就是太皇太后我也求得动!”
“那这亏空怎么办了?”成德忽然觉得自己话问得多了。
“又说气话。我问你,府上有难处,怎么不找我额娘呢?她那么疼你。”
“这就得怪你不留心了。”曹寅得意道:“你当差前见天儿在府里,都不知道明珠大人弹劾盐差御史的事?还因为这个得罪索额图来着。”
“我身正不怕影子斜!随这些人说去,只是别教我听见,哼!”
“这我倒是听说了,跟你家有什么关系?”
“那,她若只说你府上克扣钱粮,再出去散播些不好的,你一个女孩儿家,名声坏了,岂不是因小失大?”
“盐差御史没有了,盐税却还是要交啊!”曹寅不肯细说了,成德再不谙财务,心下也明白了七八分,定睛瞧了一眼曹寅——面前这个越来越陌生的朋友。
玉格格拿手背胡乱在粉嘟嘟的小脸上抹了一把,昂头道:“哼,我难道是情愿和那混账婆子犯上话?不过是气急了,若白放着那当了贼的,我却不依!”
“你别这么瞧我啊,跟我做了贼似的,告诉你吧,盐税的确暂归我家管,可还有铜料的一档子事呢,这可是个新鲜差事,朝廷有令,准从每年的盐税里拨出一万两采买铜料给工部,近年来这材料越发短缺,工部只好放宽了验例,这么一来,变通可就大多了,凑够了二十万两的铜料,就算填上这个亏空了。哪家也不亏。”
成德凑上来轻声道:“哪里还犯得上问?不怕失了身份?唉,我真不知道,你成日里笑呵呵的,竟有这样为难的事,这些人,是可恨,可想想,可恨也可怜,再者,这些人也都是你额吉用过的老人,看在她们两三辈子的老脸上,先放着她们吧,你厉害,她们怕你,我能看出来,给他们些面子,日后准能记得你的好,说出去也好听,何必伤人一万,自损八千呢。”
“哦,是这样,这也算老天帮了你们家啊。我原只知道你跟着令尊奏报些外事,哪里还想到这些内中关节,从前织造府都是归工部管辖,还清楚些,如今又实行了新政,备料归工部,却由户部筹钱,麻烦自然是有的。”
玉格格抬头看成德时,眼里已经噙了泪:“我也是没法子了,前儿撵了个管事的,谁知是按下葫芦起来瓢,都说我抠门儿,谁知这府里的算盘不好打。阿布是甩手掌柜,外头都说他仗义疏财,挥金如土,可一到家里,吃穿用度却一概不问,姨娘下世后,基本就是吃老本儿了,家下人等月钱银子一月比一月少,已经遣散了一拨了,还是入不敷出,就有人动了歪心思,我若再不堵上这些黑口子,成哥哥你去问问,是不是连我也当了?”
“是啊,那只是律例上这么说,真到正经署理时,出钱的事可就麻烦了。”
“胡说!”看着玉格格方才不可一世的威风样子,此刻却面露委屈,成德不免又气又怜:“是不是,是不是府上有什么难处?”
“我猜着了,下面做事的,就要时时周旋,又不能得罪人,又不能全拿律例说事,又要做出来的东西主上满意?”
“成哥哥家的家法里,不是也有‘不法者,许主家立毙杖下’的说法么?怎么反劝起我来?你家人丁兴旺,说了算的主子都压得住人,可你瞧瞧我家,若我再不硬撑着,只怕明儿连我也给当出去了呢。”
“可不是?都说我们家有钱,占着有利可图的肥缺,可这里头,藏着多大的亏空隐患,只有我父亲跟我知道罢了,这些年,我父亲的精神头越发短了,上回回去,见他老人家又老了许多,可再难,奏折里还是得尽拣好话说……”
“你呀,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我看那婆子衣着寒碜,想必是走投无路了。那是大活人,有难处,自己想不出法子,难免不顾体面,铤而走险,你既已经找回东西,又何必下这样的狠手?”
成德没再接下去,他想,借钱这个口是不能开了,但他没想到的是,曹家那号称二十万两的劣质铜,日后也给自己找了不小的麻烦。
“府上出这样的丑事,让我怎么说,唉。”
“成德你什么时候关心起这些事了?从来没见你问过的,你不是最烦这些账目片子的吗?怎么,嫂子不方便,你也学着管家了?”曹寅笑道。
“这又唱的哪一出?把你气成这样。”成德嗔道。
“我可没这个本事。”
“我,我又让你看笑话儿了?”又指着一屋子人喝道:“先都下去,把她给我看住了,回头再问她!”福子低头应了,带着那婆子下去,众人也讪讪地散了。
“那为什么?别跟我拐弯抹角啊。”
成德笑道:“你是这么跟人打招呼的?这是我第几回瞧见你扇人家耳刮子了?”
“没,我没有,真没什么,你怎么这么婆婆妈妈的?”成德故意装作愠怒的样子。
见厅上正三三两两凑了一屋子女奴,围着个打开的破包袱,古色古香的首饰散了一地,玉格格正站在当地,拿一柄红珊瑚羊角式发夹指着趴在地上的一个老妈子,叉腰骂道:“狗奴才,我家阿猫阿狗都比你规矩些,独你敢在这儿撒泼?你甭不服,人赃俱获,你拿什么抵赖?”又冲厅下各看热闹的人等喝道:“我骂她,下剩的人也都听着:别以为这些天我不在家,一个个就都没了王法,我阿布好脾气,那是给你们脸,还有我呢!你们再犯一个试试!这府里平日待你们怎么样,你们哪一个心里没数?你们吃的吃,拿的拿,没有不纵的,还不足,越发没人性了,都惦记到我额吉头上了!这是她老人家给我留下的念想,你们拿命都换不来,胆大包天!”正骂着,目光绕过众人,见成德正往厅上张望,不免忍住气唤道:“是成哥哥?你怎么来了?”
曹寅还是看出了他的心事:“我说你呀,又出去管闲事了吧?碰钉子了?”曹寅了解成德,这是个断不肯因为自己的事发愁的人,“我看你几天来不是观景怀古就是独坐发呆,不是心事是什么,想来是真有难处了,嗯?”
成德正犹豫着,只听厅上啪的一声脆响,像是扇了什么人的耳光,立即有人嚎起来。成德冲福子摇摇头,悄声拾级而上。
“去去,少说风凉话,大老爷们儿哪来的心事。”
成德笑着应了,退身来到花厅,果然应了总领大人的话,没见有人替自己通报,却听见玉格格在厅上发火。只因前番二管家得罪了来客被免,府上的司传小厮和丫头都有所收敛,见来人是身着富丽气度非凡的公子,又带着府上主子的礼物,更不敢拦,争着往厅上通报,正有福子出来,见是成德,冲着摆摆手,拦住了去路:“正管教着呢,爷还是别去了吧。”
“切,不说算了,就当没我这么个人。”曹寅把手从成德肩头滑下来,眼盯着前面掌灯兵丁的脚,一踢一打地无聊前行。
“这丫头太野了,我越来越管不了了,这些年身子骨也不大灵便了,你功夫好,又会说教,替我教导教导她,再者你性情也随和,时时也帮我劝劝她,她那个牛脾气,唉,我都怕没人敢要,哈哈哈……”
“哎!我真没什么事儿,只是,有人托我帮个忙,跑了许久,也没个头绪,不知跟谁商量,这不,就让你撞上了。”
成德揣着颜儿的银票,接连找了顾贞观、徐乾学等人,将认工赎归的事一一说明,商议成行之后,才独自带着礼物来总领府见瓜尔佳大人。玉格格这位父亲,本就是爱才之人,两位夫人又都在生前与明府夫人走得殷勤,更念成德前番救女之恩,一向对成德是青眼有加,今日成德特意登门谢罪,几句好话,就把这位行伍出身的豪爽汉子说得眉开眼笑了,临了,还回赠了礼物,又诚意邀请成德往花厅找玉禄玳。
“怎么样?我没猜错你吧,嗨,不是我说啊,你呀,也太热心了些……”没等曹寅发完牢骚,成德就急着打断道:“得得得,我可不想又教你数落一通。”说完,甩手大步离开。
一
“别走啊,我没说什么啊!你还没说怎么帮哪!”曹寅一把夺过小兵丁手中的牛皮纸灯,跟着便追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