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纳兰性德 > 第30章 纵情渌水

第30章 纵情渌水

“顾兄就为了他奔走呼号了这些年?”蕊香幢里,成德听了顾贞观的遭遇有些诧异。

顾贞观自那日在散花亭结识了成德,便受邀住进了西园,因这顾贞观也是个爱填词写曲的才子,平生喜读书,成德就将他安置在自己晓梦斋后,先前表姑娘住的锦澜院里。那院中的凌月阁原是闺房,自然不便宜,旁有一处唤作“蕊香幢”的闲置楼馆,离晓梦斋更近些,就成了顾贞观的寄居处,成德下职后每有闲暇便来此与之论诗品词。近来,两人更动议要合著词集,商议到兴处,成德索性吩咐下人说“出去了,来人一概不见”,故而有了玉禄玳与曹寅拜访不第的事。

“是啊,我答应过他,得救他。”

“碰了这么多壁,你就不灰心?”

“什么顾先生?住进府里了?我怎么不知道?这个成德!”

“也感慨过世态炎凉。你那徐老师,已经是侍讲学士了,在皇上面前多少能说句话了吧?都不肯帮忙,若论交情,想当年,跟兆骞有交情的是他,不是我呢!”

“太太,玉格格这是说气话呢。”曹寅笑道:“算日子成大哥今儿下职,方才我们去西园,却说成大哥原回来过,被前些日子请来的顾先生约出去了,我们才扑了空。”

“这?”成德近来从父亲口中,倒是听说关于徐乾学的一些微词,说他得意忘形,有些倒戈向明珠的意思。“他根在江南,发配黑龙江这些年,冰天雪地里受尽折磨,即便还在世,人也会变哪,他还能是当年那个你眼里的君子吗?”

“我怎么心慈面软了,你说说看?”

“没想过,不过,我记得当年他那个倔劲儿,哈哈,宁折不弯的主儿!让他变,还不如让他死,我猜那把老骨头,要么真是完了,要是活着,且得硬朗着呢!哈哈……”

“太太不光持家有方,还是个心慈面软的菩萨,我最知道了!”玉格格哄着太太向曹寅努嘴。

“什么有方?唉,操碎了一片心也落不下个好儿,我呀,就是命不好吧。”

二十年前的初春,京中瀛台宫景星殿下,刀斧手林立,鬼头刀的寒光里,映着刀下一双双战战兢兢的眼神。因为科场舞弊日渐成风,京中盛传入围的举子都是鱼目混珠,朝廷不过是花钱养了一群不学无术的笨蛋,年轻的顺治皇帝龙颜大怒,责令当年在江南贡院应试的举子,无论意愿,全部押来京城加试,自己坐在殿上亲自监考,并下严命:果真滥竽充数的,重则斩首,轻则也要发配!

“太太多心了,哪有这些闲话?大嫂子是您亲媳妇儿,怎么会故意不教?不教?还能把她娘家的人放在管事的位置上?”曹寅先前听蔻儿说起过明府换女管家的事,茹儿妈上位的建议还是他托蔻儿向颜儿提的,此时说漏了嘴,自己也觉得不妥,躲开太太疑惑的眼光,忙遮掩道:“这原是家里外头都妥帖的办法,连二嫂子方才出去,都兴冲冲说要向大奶奶的人道喜去呢,可知太太持家有方。”

游监的太监对皇上的旨意心领神会,带着皇上的怒气呼来喝去,手也不闲着,执着拂尘在考生们身上搜寻:“快点写!看你们是想当官儿想疯了,这会儿知道厉害了?露出马脚了吧?没本事光拿钱也没用!”说着,已走到了吴兆骞的书案前,怒斥道:“看什么看?臭念书的,我脸上有字儿啊?”

“哟,快甭这么说喽!外头都说我不教媳妇儿,家里的事一直不放权,连上夜检事这样的事也亲自操心,你们以为我愿意呀?谁不想图清闲,生两个像你们这样的金童玉女见天儿哄着,真去过神仙日子?可依着成哥儿媳妇儿那个性子,家里头这些刺儿头她能压得住?哎,有那么个贴心的老人儿帮衬着,等她慢慢学吧。”太太向来不喜人说占了儿媳妇娘家的便宜,这话说得巧,既夸了两个年轻人,又避开了玉禄玳的问话。

吴兆骞擎着刚要落下的笔,后退一步瞪了太监一眼:“做什么?!本来没有字,你这一问又有了。”

“妈——”玉格格甜甜的嗓音把太太的骨头都叫软了,“我是关心嘛,您是王母娘娘,我长了几个胆子,敢不把妈放在心尖儿上呢?”

“哎?有什么字儿了?”

“死丫头,这一串儿问哪,哦,来我这儿就为了见他们哪?”太太佯装生气道,一边又示意曹寅坐下。

“四个字儿——狗仗人势呗。”

分别给两人见了礼,颜儿径自退下,玉格格倚着太太的肩坐下,道:“干妈用了什么人?我又要有侄子了吗?方才去找大嫂子,说出去住了?干妈,”玉格格撒了个娇道,“干妈让成哥哥和嫂子出去住怎么也不打发人告诉我一声?害我扑了个空。”

“放屁!你他妈有本事就给我写,没本事就别喷粪!”太监听着气话不顺耳,撩起吴兆骞的袍子向胯下扫荡。

未等人通报,玉格格已经跳着进来,后面跟着曹寅。

按理,监考的太监不顾书生斯文粗鲁搜身已是科举多年的陋习,眼下又是非常境况,旁人早已吓得不敢言语,可这吴兆骞偏偏生性狷介骨鲠,又是年轻气盛,一闪便跳开,气性也更大了:“呸!我有没有本事,由着你们怀疑我?我能不能,由着你们来检验?我有没有才学,一定要给你们个交代不成?我读了书,反倒成欠了谁的了?!这样的学问,我不做也罢!”吴兆骞越说越气,抄起砚台朝太监砸过去。

两人正议论着,忽听窗下一声笑,道:“玉格格,你慢些,等颀儿去报一声啊。”

“哎!这小子疯了!”太监就近慌忙躲到了刽子手身后:“快拿下他!”

“什么搬去外头?不过是许他们出去几日,撒撒野罢了,爷们儿家嘛,总圈在窝里头也不像。你甭着急,等成哥儿媳妇儿再有了,就去把他们接回来,再把用她娘家人的事告诉她……”

一时间殿下吵嚷作一团。

“还有一个儿子,原来是给了严先生的,如今那严先生为作画云游去了,临行前又退了回来,如今大爷搬去外头,也带去了。”

“下面闹什么?!”皇上眉头凝得更紧了。

“哦,那还真不错,多少日子以前的事儿了吧?那回从园子回来,见个婆子穿得虽破些,却干干净净的,一个人猫在林子里捡那些没人收拾的残枝,一问,说既是无用的,不如拾回去烧火,我见她那气度,必定不是一般的粗使婆子,难为她忍辱负重到今天。这个成哥儿媳妇儿啊,也这么婆婆妈妈的。”太太笑哼了一声,道:“外来的和尚会念经。既然她还奶过成哥儿媳妇,该算是靠得住的,那就先依着你,让她做做看吧。她是一家子,还是单在这里的?”

“回皇上,好像是一个举子嚷嚷的。”侍监向下望了一眼胡乱答道。

颜儿垂手答:“是,自进来就问过,的确是个本分人,从不肯给府上找麻烦的,我问明原是大奶奶的乳母,又多少在她娘家管过些事,只是多次求我别将此事回太太,大奶奶也嘱咐说不让回,只好挨到今儿。”

“甭管他,把卷子递上来瞧瞧。”顺治两手紧紧攥着项下的朝珠。

太太却有些不放心:“她?不是前年逃兵灾才来的吗?看着倒是本分人,也像见过些世面的,只是不知什么经历,你问过?”

一张被溅上墨水的白纸颤巍巍呈在顺治面前。

明府后堂里,颜儿正回事,因若荟妈等一干老奴已经派出去到庄园和林地里管事,内府里女管事这样的重要职务就出了缺空。颜儿熟稔府中青黄不接的窘境,如颀儿这样的大丫头虽然可用,可毕竟是姑娘家,抛头露面的不合适,婆子里多是粗笨鲁莽的,又和主子家不亲近,料太太信不过,想来想去,择出个茹儿妈方氏。

“混账!”力道太大挣断了朝珠的芯绳,蜜蜡珠子稀里哗啦抖了一地。正值壮年的顺治皇帝,性格却远不及二十年后自己的儿子沉稳,因为怒气冲得太阳穴生疼,只好气若游丝地挥挥手,道:“举家发配宁古塔……”

“莲粉飘红,菱丝翳碧,仰见明星空灿。亲持钿合梦中来,信天上人间非幻……”浓浓的月色里,她枕着他吟给她的美丽句子,在他筑就的梦里沉沉睡去。

一阵清脆的笑声从窗外传来:“成哥哥!我来找你啦!”

盛春里,生机勃勃的堤岸坚实有力,着意把澄澈的湖水迫出优美的曲线,调皮的浪花明媚地笑着,缭乱了岸的怀抱,湖上娇艳的莲仍有来不及开好的,菡萏田田,被温润的清风拂着,微微张开,仿佛莹莹若滴的唇,欲拒还迎。风是浩荡而细腻的,不肯疏忽任何角落,遍抚着柔软的水面,那水被抚得痒了,皱出无奈的波纹,风便稍稍停歇,那水波也缓缓荡平,熨帖得人悠悠欲醉,可这样季节里的熏风,到底还是霸道的,忽而又低吼着撩开湖心,顿时湖面仿佛银龙逡巡,浮光跃金,湖心的水鸟被惊起,直冲入云天,袅袅的吟哦舒展自由,酣畅淋漓。

两人一愣。成德将窗推开一条缝,见窗下的晓梦斋里,玉格格正在曹寅的陪伴下四处找寻:“人呢?不是说回来了吗?”

“戒指也该是一对儿吧?”成德摘下自己的,也扔进了水里,湖面上漾出的涟漪,就像苇卿浅浅的酒窝,盛满了幸福。

“回玉格格,大爷和顾先生出门去了。”初莲应道。

成德眼神灵光:“那是?!”说着就要往水里跳,苇卿忙俯下身拉他,不意膝盖又磕在桨把上,两人互相瞧着彼此的狼狈相,又是气又是笑。

“什么顾先生?”

苇卿气成德冒失,将手里的莲叶掷回了水里嗔道:“都怪你。”却不想大病初愈,人却瘦削了许多,手上的戒指松了,用力一挥,也一起脱了出去。

“该是上回我们偶遇着的那个叫顾贞观的游学先生吧。”曹寅想起来:“我听说他搬进他们府来了。”

“就是那个了,你看!”成德纵身一跃坐向苇卿身边,小舟便剧烈晃起来,苇卿吓得轻声叫了出来,还没等看清,水獭已经一个猛子扎回去了。

玉格格一听就撅起嘴:“什么游学?这样的人我见多了,我们府里就常来,说是拜访,都是来求官的!成哥哥成日价被这种人围着,费心周旋,却连我阿玛这样的直属上司也少有走动,人家还不误会他是不往上流走?还不把前程都耽误了?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苇卿被成德盯得有些不自在,闪转的目光躲避了片刻,又平和直视过来,成德反被看得笑起来,正要启齿说什么,忽听一阵“得得笃笃”的响声,循声望去,见一只胖乎乎的灰褐色小兽正仰卧在水面上,肚子上平铺着一块石板,两只小爪子高高举起,频频将一只硕大的河蚌往石上砸。

成德忙把窗又掩上,拉着贞观要下楼。

“才不要你,我自己来。”苇卿接过来时,叶上的水珠还是被摇晃得跳起来,沿着叶脉又淌回叶心,汇成一块浑圆的水晶,夕阳下跃动着娇嫩的光。

为了讨失落的玉格格欢心,初莲陪着说笑起来:“别的倒也说不好,只是那先生生得有趣,穿戴也特别——长得翠儿绿,偏还穿个半旧的白棉褂子,戴个灰黄色的拔了丝的瓜皮帽,活脱脱菜市口卖葱的幌子。”

“你等等……”成德把桨挂住,随手折了一张荷叶,小心翼翼擎到苇卿面前敬来:“试试这个。”

比喻得恰切,连曹寅也跟着乐起来。

“教你说得我就这点出息么?只是近来身上不好,茶喝的也少了,这样的好景,没有茶,可惜了……”

不等听完,顾贞观的脸已是红一阵白一阵,任由成德拉着往书楼去,可一路上,两人却尴尬得一言不发。

“哈哈哈,亏你想起这个来,敢情胃口这么大!”

“顾兄切莫多心,我……”

“吹开绿波现嫩芽。”说完,更笑起来。

顾贞观抬手做了手势止住了成德的歉意:“人只说我是奔着你这高门广厦才投奔了来的,在我眼里,却和蓬门敝户没有两样,我顾贞观是奔了你纳兰容若的人才来的。我决不因兆骞身陷囹圄而弃之,却为什么要嫌弃你恰巧生在这富贵人家呢?”

“什么话?”

双桨拂过的水面上,偶尔会有深浅不一的水藻漾开来,苇卿不觉偷笑,成德问起时,哼了一声道:“想起一句俗话而已。”

后堂的暖阁里,玉禄玳正与曹寅下棋:“子清哥哥,你又输了!我总能赢你!”

“那我赌我没那么幸运。”

“你子清哥哥是让着你!这还看不出来?”太太坐在炕头闭目念经,听地下两个孩子玩闹不由笑道。

“精灵精灵的小兽,不过那东西怕人,平时见不着,咱们先往那边去,说不定能碰上。”

“谁要你让着?哼,我要自己赢来的!”玉禄玳倔强得很。

“那是什么样的东西?”

正说笑着,成德一挑帘气呼呼地进来,玉禄玳忙迎上去,见成德不睬自己,只好讪讪坐向太太身边,成德瞪了一眼先给太太见礼。

“对,只一样不好看,这样夹杂着不只在一个时候开,断断续续可以赏到那边稻子都熟了呢,重台白莲和洒锦开得最耐看,只是花期太短……”成德刚要感叹,又想着今日是刚搬来外园,只为游赏,怎能败了兴致,又转了话锋道:“我原先以为这湖是天然形成的,建园子翻塘时才知道,原来是一窝水獭在下游筑了巢,硬是把流水堵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成德轻摇着桨,悠悠地说。

“才回来,子清和玉哥儿都等急了。”太太嗔道。

“这些叶子不一样?”

“哼,你急什么?”成德盯着玉禄玳道:“好丫头啊!你说的好话,做的好人!听我句话,去给顾先生赔个不是,不然我不依!”成德赌气一屁股挨着玉禄玳坐下去。

“分明一幅江村画,着个闲亭挂夕曛。”苇卿摇着指头淡淡笑着,已经被成德又拉又抱上了小舟,两道银弦便将那小舟轻盈地弹向莲叶深处。

“赔,赔什么礼?”玉禄玳摇晃着耷拉在炕沿下的双脚,磕得花盆底儿直响,嘟着小嘴,头晃得像拨浪鼓似的。

“嗯,野色湖光两不分,碧云万顷变黄云。”

“别装糊涂!你不是还明明嘲笑人家,说人家长得翠儿绿,偏还穿个半旧的白棉褂子,戴个灰黄色的瓜皮帽,活脱脱菜市口卖葱的幌子!?”

“我在看那边的稻田,上秋时该怎样?你是见过的。”

太太见成德学玉禄玳的样子活灵活现,哈哈大笑起来,拍着玉禄玳的背笑道:“难为儿形容得恰切!”

“呆看什么?下来啊!”站在亭下小舟上的成德向苇卿招手。

“太太您没见那人,我可听说了,就只一双黑毡的靴子,毛都疵了,要不说是成哥哥的客人,这样的人便说是府上递租子的我都信!呵呵呵……”

曲折的木栈道连接着水门和渌水亭,栈道两旁簇拥着各类水草,有许多长得得了意的,争着向栏杆上伸出手来,茅亭前一泓泛着耀眼光芒的湖水被茂盛的荷叶欢笑着围住,请光临的主人倾听它们动听的歌声。

“玉哥儿真这么说啦?”

“孙友先生笑我说,这园子小气,我不服气,我不跟他们讲排场,只讲心思,套用南人的话,我这是‘螺蛳里面做道场’,哪有一处景致是浑然天成的呢?别管大小,花了心思的,就是比别处舒心,你住久了,也能爱上。你知道我偏爱着咱们园子里的渌水亭,就在这儿也题了一个,对了,你来过的,不过那时这园子还没竣工,这会儿我再带你去。”成德见苇卿气色已好了许多,便牵着她的手,先登上湖边的望楼,楼上的书房里正有丫头打理琴书等物,来来回回走动,成德命人开了楼下的水门,扶苇卿下了水门下的台阶,沿栈道而来。

玉格格生性火辣,又有担当,这样的小事,不肯推给初莲这样的小丫头,便咕哝道:“又没当面说,背地里没外人,闲聊些家长里短碍着谁了?”

外园是成德的私园,不比赦造的大宅,一切规制开销都从简,只是成德爱精细,在先前这片不过十来亩的滩地上,花足了心思。光是园子的景门就不同于别处:用心之处在于每一门洞皆别出心裁精心镂刻花样,又在门上题了名字,既不装腔作势,又不徒追时鲜俗套,一如“覆叶”“聚鸿”等,隔出的园景也应了那些名字,或浓翠欲滴,或燕影蹁跹,内外界墙虽然虚与委蛇,错落有致,却都是白底灰瓦,清秀素净,简洁处又点缀些别致的心思:即便只是一座断墙,也要在其上挖出个形状别致的框来,墙外的春色尽映在框里,如果想在那墙上再挂上幅画,怕名甲天下的画界圣手也不敢了,另有几处轩馆都用了卷棚顶,简约平常,倒叫府里住久了的苇卿眼里满是新鲜,尤其园外三面环绕的绿油油的稻海,待到秋来时节,将是怎样一幅一望无垠的丰饶景象,想到此,苇卿眼里不由泛起了无限憧憬。

“你别胡乱抱屈,方才你跑到我房里,嘀嘀咕咕有说有笑的,人家可都听去了,臭丫头,可不好以貌取人!人家也是读书人,经得住你这样刻薄他?”

因为好友们的相继离别,成德的外园寂寞了许久,此刻瓮山泊上的小小茅亭终于郑重地迎来了它的男女主人。

“什么读书人?都是些酸文假醋的。”玉格格还是嘴上不服软。

成德又瞪眼:“你!”

苇卿抽身退出的那一刻,泪水肆意涌出,可面对成德时,却仍然是由衷的温暖的笑意。

“哪里来的才子?什么功名?”太太收住笑,有一搭没一搭地问。

“我谢谢你!”太太声音异常严厉,迫不及待地打断了她:“你为了这个家,把爷们儿调理得那么听话,看看,你才不过是个败了势的人家的女儿,如今仗着爷们儿,竟逞得这样的好强,还惦记起我来了?只可惜没人教你,我们命妇们的事儿么,还不劳你费心!请自去吧,我不送了。”

成德一时语塞:“这……暂时是白身,游学四方,替人教书,可额娘,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这书生和我别的好友一样,都是学富五车,几位前明的大儒都跟我提起过他,是有胆有识重信义的君子!额娘休听这丫头胡说。”

“太太,我知道张妈妈是您的体己人,可太太也是看重宫里人的面子,既然得罪了她,不做出个样子来,恐怕今后太太宫里头也不好行事,我这也是为了这个家……”

“得了吧,玉哥儿是才认得你,难道我也不知道你?什么君不君子,才不才子的,没有好体面,在这京里,那就是寸步难行!成德啊,你也不小了,这些日子你们小两口也玩得够尽兴了,你也收收心吧,多去玉哥儿家里走动走动,会会你世叔,人家是你上司,有什么升迁的机会你不去溜着,反倒让玉哥儿一趟趟地跑,多失礼!”

成德又是一连几天的值,为去外园打点用度的事,就只能由苇卿吩咐翠漪来做。小愈的苇卿又要依礼来向婆婆辞行,太太却不领情:“哦?搬出去?这又是你的主意?如今,你看不上眼的、我的人,都顺了你的意撵了,你却要去了,可真算是为所欲为呀。”太太哪会不知道是成德提的意,只是亲疏有别,情分自然差着十万八千里,稍有些不满意,也都算在苇卿头上。

“我……”成德被训斥得无话说,曹寅见成德面子上过不去,一边搪塞太太,一边笑扳着成德径自去了。

太太又搂着玉格格笑道,“坏丫头,这回是我拦着,你成哥哥才没罚,下次可不能了啊,让客人笑话!”说完,又想起方才成德学的比喻,忍不住又笑出来:“净是你这丫头刁钻,卖葱的幌子,亏你怎么琢磨出来的!”

颀儿知道自己爹妈也在放逐之列,如意算盘落了空,小粽子垂了一地。

玉格格早不好意思咯咯笑着把脸埋进太太怀里,只露出簪在髻上的衔月钗,颤得像风里的花枝儿。

还没等颀儿进后堂,屋里就传出太太的吩咐:“府里上了年纪的不少,就索性再放几个出去,顺治八年以前的老人儿,都开恩放出去吧,顺义那边的庄子上裁掇出几十个空儿不是难事,有再老些的,就白养着好了,下剩的我不细问,你去料理。”顺治八年,是纳兰明珠迎娶她的那年。

成德少去玉格格家拜会,倒是有人替他去。这天,苇卿独自在外园中消遣得无聊,便命翠漪带着茹儿往玉禄玳家——总领府上下拜帖,因是为了和玉格格联络,知道她素喜骑马,便特地捎了些近来精心绣做的女红给玉格格做马鞍子的装饰。说到底是自幼教养的缘故,凡事都绕不过个“礼”字,不比玉格格豪爽不受拘束,说走就走。谁知翠漪也偏和玉禄玳一样,吃了闭门羹。

颀儿甩着刚从后厨房里讨来的一滴溜儿醉枣般大小的瓜子粽子,瞧着怅然若失的若荟妈,沿着西廊檐下灰溜溜的身影。

总领府侧门前,翠漪挑帘见门上的二管家是个生面孔,便索性不多话,只命茹儿上前递了帖子和东西就回来,翠漪的轿还未走远,便听帘外那管家说话:“你小子怎么回事?谁准你收下的?”

……

回话的该是那接了东西的小厮:“我……”

“你这多说的一句,够我品半辈子了……”

“你什么你?你还知道自己是谁吗?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不想好好干就给我滚!”

“准奴才再多说一句,依奴才看,格格的心性还是强些,太操心的女人活得累!老爷年纪大了,再怎么折腾也没大闪失了,哥儿们也大了,也有自己的小日子过了,格格您也该省省心,养养身子……”

“这话是说给谁听的?停下!”翠漪登时火了,下了小轿扭身往回走。

“我也不放心你这把老骨头。你甭挂念我,我好歹也比你强些,男人靠不住,我还有儿子,儿子指不上,我还有孙子。”

茹儿连忙上来拦住道:“哎,姐姐,姐姐,你往哪里去?”

“格格说的是。奴才就是放心不下格格您。奴才打小儿就伺候格格,一辈子什么都跟主子见识过了,就是没见格格您笑过,奴才这一去,您要多保重……”

“你别管!横竖不与你相干!这总领府是这么没规矩的?客人没走,就喝骂奴才,是骂给谁听的?”翠漪高声怒道。

“你一把年纪,我也老早就想给你找个出路,谁能陪谁一辈子呢。”

茹儿生怕闹出事,生拉着翠漪向苇卿回事去了。

“那我可不想,想走就让她走,人各有活法。只是原想着伺候主子善始善终,我这辈子也算给自己一个交代了,没想到还这样。”张氏干枯的双眼蓄不了多少泪水,片刻就干了,呆呆道。

原来,这二管家是个厉害的人,手底下的人一丝差池也不敢有,皆因他嘴损心黑,从来不肯放过人错处。而那小厮却是新来的,不知这总领府的规矩,只见来人是有体面的,猜想着该是府里主人的亲友,便未细问,只管接了东西,更未敢索要门礼,那管家见他只领了事,手里却银钱不见一厘,自己没了进饷,便动了气,故意趁翠漪的轿没走远,骂给她们听。

“我就知道,你呀,一辈子吃亏在嘴上。”太太恨声道,“当初跟了你闺女去,也不至于落到这步。”

“茹儿做得没错,”苇卿听了翠漪的气话,倒是不动声色:“你去吵,跟谁吵?那个管家吗?听你一说,那必是个小人无疑,有道是‘夏虫不可语于冰’,我们知道的礼,那种人会懂?”

张氏扑通一声跪下低声呜咽起来:“糊涂了,死妮子前脚走,后脚我就魔怔了……”

“不骂那厮一顿,至少也要告诉他主子!也想不通,玉格格那样心性的人,怎么养这样的好奴才?”翠漪仍愤愤不平。

“你真是老糊涂了。”太太先开了口。刚在晓梦斋看够了戏的颀儿早先回来一步,把张氏的笑话添油加醋地学给太太听,知道太太看重宫里的人,料定这回张氏难逃被撵的劫。

“呵,正是那样心性的人,才看不上软慢的,有那样的奴才看家怕是正合她意,唉,只可惜今儿的事,若是玉哥儿知道了,必定责骂那管家,不过,也不过是责骂而已吧,他若仍在他们府里办事,你想想,那门前被他骂的小厮,不是更要吃亏?”苇卿语重心长地劝翠漪。

“张妈妈怎么来了?”张氏头也没抬就挪进了内室,颀儿没跟进来,倒顺便往后厨里找自己妈去了。

“大奶奶身上大好了,刚怀上哥儿,按理我不该说这些话来呕您,只是若是我们这一层有话不提,伤了您和玉格格的情分,我们就过意不去了。”

候在帘后的颀儿盼来了张氏,打起帘子时,背对的太太看不见她脸上的得意。

“我知道,我又不怪你,你原也气性大些,今后要改,这世上哪有那么十全十美的呢?若偏要寻个六根清净的去处,怕只能到庙里去拜大和尚了!想想,原也怪我没教给茹儿。”

“大奶奶就是心善,依着我,必定出这口气!”翠漪拗不过苇卿,兀自叹道:“那些人,说到底,无非一个权字,一个利字,为了点子蝇头小利,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礼义廉耻能记得哪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