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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平地波澜

翠漪知道这玉犀姑娘为人处世最是看人高低,与苇卿一处寄居客中时,没少听冷语嘲笑,心想着若是此刻让她见府上有乔氏张氏这样市侩的主子奴才,岂不又让她笑话去?遂挑帘进来道:“回大奶奶,是几个小丫头听说宫里头的姑姑来了,都想来瞻仰,这会儿已经散了。”

帘外的动静被帘内听去,玉犀娥眉一蹙:“外头什么人?”

玉犀微微一笑:“也不是三头六臂,有什么好瞧的?”说着,抚了一下鬓间的紫金翠翘——和她闪着冷冷笑意的眼波一样,泛着寒光。

张婆子红了脸,骂道:“那上不得台面的小蹄子,能有这造化?呸。”

玉犀这一抬手,却令张氏一眼瞧见其头上别的白玉樱花簪甚是眼熟,不觉叫出声来:“唉,那是若荟的簪子呢!”

此刻,乔姨太太听说宫里头来人,特特地打发人告诉张婆子,也巴巴地跟了来,凑进翠漪和丫头堆里,探头探脑道:“那就是表姑娘身边的红人儿?哟,到底是有体面的,这穿金戴银,锦绣绫罗的,啧,唉唉唉,你闺女要是到现在,也是这个气派了吧,啊?”

玉犀忍不住了:“什么人,这样放肆!”

高傲的玉犀倒是多赏给玉格格几个青眼:“都带个玉字儿,咱们算有缘,既是领侍卫内大臣府上的千金,没事儿即可常来宫里走动啊,咱们能常见。”说着,上前拉玉格格的手。

张婆子被乔氏拉着进来时,眼睛一直盯着玉犀,没听见苇卿打圆场:“那婆子的闺女,先前也在娘娘身边伺候来着。”

苇卿一怔,自言自语道:“哦,姑姑。”

“早听说先前有个什么若什么的姑娘,没机会拜见,这是她娘?”玉犀满脸的鄙夷。

“玉犀姑姑!”成德前脚刚安顿好送玉犀回去的轿马,听额娘说人已奔西院来,后脚便追上来:“这是颇尔普大人府上的格格玉禄玳,这位是延禧宫的玉犀姑姑。”

苇卿嗔道:“张妈妈怎么这样冒失?”

颜儿被眼前人的气势吓呆了,再看其通身的打扮,已知来历不凡,行了礼恭敬侍立一旁。玉格格素来是个火热性子,倒不怯场,闪身迎上来:“这位姐姐是?”

张氏仍然不觉,竟把这眼前的冷美人想成了自己远嫁的闺女,垂下泪来。

苇卿早知道这位少时玩伴是什么性情,分明是尖酸的讽刺,却定要说得滴水不漏,只是她还听不出玉犀的弦外之音:“蒙妹妹挂念着,几年不见了,妹妹越发地光彩照人了。”

玉犀见张氏对苇卿如此不敬,心生得意,冷语道:“府上用的人,真个都是有调教的,那若什么的姑娘,想来也是不同凡响啊!”

一个光鲜亮丽,一个大病未愈,一个锐气十足,一个羞于言语,玉犀的得意之情已是溢于言表:“我的好姐姐,这才几年,看你,都瘦了,可知儿媳妇不好当了。”

这一句张氏却听了去,冲口道:“我姑娘是不稀罕,不然,比你也能强些,伺候主子还轮不到你呢!”

“哟,卢姐姐一向可好?”玉犀进门只奔苇卿去,倒把苇卿唬了一跳。

“大胆!”玉犀大怒,一掌拍在桌上,成德向苇卿递参汤的手也停在了半空。

外间屋里的翠漪一听见那声音,登时竖起了寒毛,还未及迎出去,已和先进来的玉犀打了个照面——好一个冷面美人,几年不见,越发的神气十足了。面对这样一个拒人千里之外的故人,翠漪正不知如何寒暄,玉犀已经趾高气扬地径自向里屋去,翠漪则怯怯地垂手立在帘外。

“这疯婆子,是在哪里吃醉了酒,来这儿胡闹,还不赶快撵出去?!”颜儿急了,向翠漪一个劲儿使眼色,翠漪猛地一伸腿,将张氏一脚踹得跪倒,张氏嘴上依旧不服软:“得了势的就往死里作贱人,也别想有好果子吃!”

正此时,只听外头呼呼啦啦一众人丁脚步声,继而一女子娇声唤道:“卢姐姐可好些了?一向好好的,怎么病了?”

“还不住口!?”成德面上也过不去,又拗不过这老奴,只好不停劝解玉犀:“姑姑大人不计小人过,且饶她一回,也是姑姑积德行善了,我这就送姑姑回宫。”

玉格格也笑道:“正是呢,嫂子好了,你又哭起来,真教人说你和嫂子不是一条心呢。”颜儿赶忙笑着止住了泪。

“饶她?便宜她!你们当家奶奶这样管家,我是第一回见,平日如何与我无关,今儿压到我头上,我断不依!来人!拿下她!”说着上来宫人就要打。

“姐姐休把那些人的话放在心上。平日里她们说了多少?我从来装听不见,她们能说些什么?无非你我和睦的事,咱们只管好,教她们说去,你看如今我也好了许多,快别哭哭啼啼得来怄我。”苇卿笑道。

“姑姑手下留情,既然说是我府里的事,就该交由府里管事,我家也不是无法无天的地方,姑姑何苦自己失了身份?”苇卿早已气得有气无力。

“我也是教那两个孩子困住了,一时不到的,竟出了这么大的事故,大奶奶真有个好歹,教我可怎么过得去?太太责罚事小,我这良心一辈子也难安了。外头那起小人,只管背地里嚼舌根,说长道短挑拨是非,如今这一来,更有小辫子教她们抓了。”两眼哭得通红的颜儿不停埋怨自己。

“这倒也是个理儿,我且放着这奴才,不过话可说下,以后我可还有再来的时候,若这奴才还在,哼!”玉犀气呼呼出门去,玉格格朝地上的张氏狠狠啐了一口,跟着跑出去。

苇卿已经能倚着炕枕和颜儿、玉格格一处说笑了,只是面色仍淡淡如水,神色略少些光彩。

气头上的玉犀听见玉格格在身后唤,并不回头,却想起该送自己回宫的是成德,又停住脚步,示意身后宫婢闪出一条通路,冲房里唤道:“成侍中怎么不见?”

身后带着两个随从宫女的玉犀,又在明府颀儿等大丫头的前呼后拥下,威风八面地向西园来。

玉格格上前赔笑:“替姑姑出气要紧!成哥哥就来的。我陪姑姑走走,可使得?”

“夫人面前,哪有我的座位?天儿不早了,我也坐不住,只是既然东西是赏给府上大奶奶的,我与令媳又是幼年相识,少不得见一面,说说话,夫人还请留步。”

“哼,这学士府的家规有意思,爷们儿家理事了?这卢姐姐,有福气!”玉犀想到成德说苇卿“与世无争”的话来,冷笑道。

正如蕙嫔所愿,明珠并不在府中,太太感恩戴德地接了赏赐,又对玉犀千恩万谢,又说姑姑周全得好,又往上座让。

“嫂子也管事的,您也瞧见了,近来身上不好,才不肯动怒,见姑姑气得这样,您看她不也红了脸?等着吧,姑姑的话哪有不听的,倒教个奴才把个贵主儿白得罪了不成?我们知道您是有气度的,可架不住后头还有娘娘,您是娘娘的心腹,她哪有不心疼的?怪罪下来,谁能吃罪得起?”玉格格年纪虽小,却很会讨喜,又善于察言观色,这番话正是投石问路,想瞧瞧玉犀会不会小题大做。

玉犀更是会意,得意一笑:“你倒巧,搬出娘娘来压事!你当我这么不尊重?她家主子奴才满打满算,哪个配让我去弄唇舌的?我还怕掉价呢。”

“偏你心细,说的也是,亲戚是亲戚,用不着那些繁文缛节,圣恩仁慈,倒是要费些心思,行得妥帖才好。那你就取了腰牌,跟着成德跑一趟吧,把皇上的意思说明,哦,只说是皇上对成侍中的垂爱之情,别的别提。”

玉格格才放心:“姑姑说哪里话,我嘴拙,不过随口一说,只怕姑姑气头上来伤了身子,成哥哥在娘娘面前不好交代。”

蕙嫔从玉犀口中听说成德的家事,担心其因挂念媳妇儿而心不在焉,惹皇上不快,委婉告知了皇上,皇上便欣然令宫人选了朝鲜进贡的上好高丽参,命蕙嫔着人送去,恰逢成德下了十二日的职,正要回府,蕙嫔便交与成德,使其顺便带回,谁知又是玉犀出了主意:“娘娘,皇上的好意是咱们亲自着人送去,以显皇家体恤之意,这样随便交出去,多有不恭吧。”

“你话里话外都维护她家,把自己当什么人?你以为自己是卢姑娘的亲妹子了吧。”

“姑姑与嫂子是姐妹相称,那我也是姑姑的亲妹子喽?”

“哼,姑姑有所不知,我阿玛迎娶额娘时,正是额娘一家遭难的当口,被革了爵位,她家一支俱是白身,如今的一品诰封,那是我阿玛为她挣出来的!封妻荫子原是男人的本分,我岂能强求苇卿她?!”一时亭中如死寂一般,“姑姑还有何吩咐?成德该去当职了,不能让宋公公久候。”见玉犀怔怔不语,不等回话,成德便扭身去了,玉犀呆了半晌,忽攥起粉拳重重磕在亭柱上。

玉格格一句不经意的话,使玉犀误以为这是套近乎,一来玉格格出身到底高贵些,才能入了玉犀的眼,二则,心思缜密如玉犀者,从不肯轻易放弃扭转棋局的机会,便笑道:“说得正合我意,方才见你,就知道是个通达人,得了,以后多来找我玩儿,咱们要走得更近些才好。”说着,抬手摘下紫金翠翘,给玉格格戴上道:“没什么礼,这个送你,这是你,别人,哼,我戴过的,才不送人。”

“成德你虽有情,可婚姻不是靠你情我愿就行的吧?据我所知,令堂觉罗氏夫人,可是一品诰命呢,她呢?无品无级的,令堂能容下这样的儿媳妇?”

“可她心地纯善,与世无争,德才兼备,是难得的秀外慧中的女子,是成德的红颜知己,怎能说帮不了我?”

房中,成德只顾扶着苇卿的肩头安慰,并不急着出去送玉犀,倒是苇卿急了:“成德糊涂,我生什么气?倒在我这儿耗着,还不去向她说说好话?事儿闹大了,太太那儿也是说不过去的。”

“听成侍中的语气,这卢姑娘在你眼里,可真是绝代佳人了。只可惜家势早年就已败落,虽留下些家财,你明府如今也不缺,恐怕没什么能帮上你的吧。当初就说她是高攀了。”

“早也是说不过去的了。”成德扭头怒视着讪讪的张氏:“这回有意思,太太一定要知道的,咱们都别管,看谁能救她!”一面说,一面愤愤离去。

听见别人直呼苇卿的名字,成德有些厌烦:“姑姑何意?”

“快去吧。”苇卿催道。

“家有贤妻?你说卢荻吗?”

见成德已去,屋里只有苇卿颜儿及翠漪主仆三人,不是软弱的主子,就是势微的丫头,张氏自知方才失了言,又碍于老人家的身份,硬是挺直腰扭着要去,却被苇卿一句正色责问唬了一跳:“张妈妈以为万事大吉了?”

“这?”成德疑惑地抬头与玉犀对视时,分明被那火热的目光灼痛了:“姑姑请慎言。成德家有贤妻,不敢逾矩背义,姑姑花容月貌,理当别有良图。”

“我不是得罪了人嘛,这就去向太太告罪。”

“眼下不是亲戚,以后就走不成亲戚了吗?”

“告罪?就告你得罪人的罪?”苇卿厉声问道。

“成德不敢和姑姑论亲。”

“得罪人也算不上罪,她心眼儿小,怨不得我,这点子小事。”

气结的玉犀压着火,噙着泪软语道:“说那小子不争气,该挨你这顿打,我也不怪你冒失,何况又是自家亲戚,就算不打不相识吧。”

“好,那我问个大事。”苇卿撑着床沿,翠漪上来拢了靠枕,帮苇卿坐直。

“原来姑姑竟有那么个弟弟,真真辱没姑姑了。”成德一句话,正中了玉犀的要害——天下一物降一物,心气儿高到天上去的玉犀,自幼就因这个泼皮没教养的弟弟被人轻视,也正因着入宫进仕能摆脱家人的干扰,不被娘家拖累才一心托了关系,宁可选秀不成,做个侍女也心甘情愿。

苇卿打起精神正色问张氏道:“东厢房里的大丫头妙桃,是怎么死的?”

“这就是了,前儿我弟弟托人带信儿进来,说被明珠大人府上的公子打了,我想着,再无别人了,只好来问你。”

颜儿顿时一怔,想到这正是那件“大事”,不由自主往外挪步子,又朝屋子里其他小婢摆手,只留翠漪在屋里。

“嗯?姑姑怎么会知道这个?”

“什么?不,不是在房里吊死的?奶奶问这个做什么?”张氏慌了。

“前些日子你可曾去过鼓楼斜街?在一家酒楼吃酒?和人动了手,把人打了?”一连串的发问令成德招架不住。

“吊死的?是了。我也知道是吊死的。你来,我问你,那天,是你们谁先发现的?”

“姑姑还有什么吩咐?”成德完全拜了下风。

“是我,还有叫早的许婆子和两个丫头。”

“这是你,若换个人这样指摘我,我断不依的。”玉犀见成德窘迫的样子着实好笑:“这会儿找你来,原是有另一件事要问。”

“张妈妈当时没看出蹊跷?”

“这?是成德思虑不周,唐突姑姑了,确实并无他意。”

“什么蹊跷?那丫头忠义,见主子去了,自己也跟着去了呗,府里不都知道?”

“怎么说起多心不多心的话来?可见你也知道那诗不妥,是有意为之,不打自招了吧?”

“一派胡言!你们拿这话唬谁?!”苇卿少见地大怒道:“柳姨太太新丧,她若忠义,理应守灵,连四个小丫头都在灵前守着,独她不在,就没人看见,你们当晚怎么查的夜?可知是早知底细。”

“怎么会呢?姑姑多心了吧。”成德的闪烁使尴尬之情欲盖弥彰。

不等苇卿说完,张氏急急驳道:“我是有错,那夜吃了些酒,就没细查。可是,那房里的人不受待见,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再说那柳姨太太都死了,谁还管有没有守灵?”

“这我倒不怪,只是那日你的诗,我倒是要请教。什么叫‘飞去为萍入御沟’?娘娘是你长辈,我料你不敢妄言,你是在写我的?”玉犀语气变化得很是突兀,教成德一愣。

“哼,你既这么说,更该罚!吃酒?只一个人吃酒去?那些人做什么去了?谁指使你说那房里的人不受待见?你想造谁的谣呢?既说活着都没人愿意关心东厢房的事,为什么主子都没了,你却独独去那房里查?!”

“啊?”成德有些尴尬:“哦,多谢姑姑,近日家中事烦,放心不下,故而失态,姑姑莫见怪。”

“这……”张氏有些支吾。

玉犀嫣然一笑:“你当娘娘真有事儿?我哄他们的!哈哈哈,我见你气色不好,编个瞎话教你透透气儿。”

“再者,东厢房当夜只她一人,一个姑娘家,那样的凶宅里独自过夜,会不落锁?你们那么轻易就进去了?”

成德默默跟在玉犀身后,不觉来到花畦高处的鸾仪亭:“姑姑怎么引我来此?”

“妙桃若是打定主意寻死,还在乎插不插门儿?”张氏虽被问得慌张,仍然不肯认错,强争着辩白。

翠漪在一旁道:“大奶奶是不是为难张妈妈了?”

“嘿嘿嘿,你们较什么劲?有你们什么事儿?走着!”宋连成回头又看了一眼亭中二人,径自朝前去。

“嗯?”苇卿不解地问。

“这可没办法,谁教这是看脸的世道呢。”小太监们一听这话,立马直起腰来,整领扣的整领扣,抚衣襟的抚衣襟。

“大奶奶,查夜不仔细,张妈妈的错断然推不得,只是如大奶奶所说,那些人是管什么的?管家管事们心里最清楚,怎么就没了人呢?”翠漪提点苇卿道。

“反正你们都是以貌取人。”噶布乐很是委屈。

“说得有理,我看,不如就此事请安管家来问问,问明白,张妈妈也不冤枉,嗯?”苇卿提起安仁的名字时,咬得尤其重。

“怪人家笑你。你看看人家,”宋连成一指不远处鸾仪亭中的成德玉犀二人,正谈笑风生的景象:“玉树临风,英俊潇洒,再看看你,活像个黑金刚,切!”

却没想到为保老相好的周全,张氏竟全揽了下来:“大奶奶!我说了假话,头天晚上妙桃就死了,我从太太房里回事回来时就看见了,因为害怕,加上我平日与那丫头有宿怨,没有旁证,我说不清,就打算第二天一大早带了别人去。”

“小猴崽子,你们笑什么?”噶布乐斥责他们时腰板还是硬的。

“是这样?”苇卿宁愿相信张氏说的是真的。

“你别没羞没臊!论理,你一个三等侍卫,不过五品职,人家可是正四品的宜人,要行礼也是你拜人家,没规矩!”见一向威风凛凛的噶侍卫,此刻被宋公公寒碜得一脸灰,两个小太监在后面掩口偷笑。

“是,是,是,奴才不敢再说瞎话了。”

“没什么,只是那姑娘也忒势力了,见纳兰那份亲热,对我却连个礼也不见,什么意思?真真小看人。”

苇卿长舒一口气:“张妈妈,我知道您是有年纪有体面的,只是今儿得罪了外人,偏又是个宫里的人物,怕我想为你说话也不能了,倒不如真就委屈你一回,翠漪,你去把方才玉犀姑姑的话说与太太听,好歹她是太太的人,请太太开发的好。我这儿身上不好,太太不准我乱走动,就不过去惹她动气了,若太太问起怎么裁夺的,就说想在府里拿出个错处,为她寻个出路,安排到外头做事,既无须伤她的筋骨,又不让府里做蜡。”

“嘿嘿嘿,说什么哪?”宋连成听出酸味,颇为不乐。

“您老是跟我一块儿去呢,还是我自个儿去?”翠漪故意问道。

目送成德二人远去,噶布乐便开始愤愤不平起来:“细皮嫩肉的小白脸,偏他得的青眼多。”

“不用姑娘跑腿了,我去!”张氏猛抽了一下鼻子,昂头去了。

“成侍中请随意,我们慢些走,等你就是了。”宋连成招呼身后的两个小太监前行,噶布乐自被玉犀白了那一眼,眼珠子就盯住了玉犀,杵在当地一直等玉犀跟自己客气,谁知临行玉犀连正眼也没给他留一个,使这个愣头青好不懊丧。

翠漪问苇卿道:“奶奶真相信她说的?”

“我家主子为太皇太后抄写《金刚经》,想选块上好的松烟古墨,偏宫里没有了,我们是不大认得,到御书处里也选不出好的来,知道成侍中是这里的行家,少不得烦请往处里去一趟,不知可抽得出空儿来?”

“不信又如何呢?这是家呀。”苇卿重重叹道。

“哪儿的话呀,有事您说话。”

“既然是家,就该像个家,这样不消停,是人都烦了。”成德应声挑帘进来。

“都说宋公公是温厚长者,我是信的,跟您一块儿办差不憋屈。既如此,我能不能得寸进尺,代我家主子提个不情之请?”

“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送出去了?”

“哦,既然礼送得了,您还急个什么劲儿,跟我们一块走吧,唠唠闲嗑儿。”宋连成笑得很慈祥。

“有玉丫头陪着呢,两人一见如故,女儿家的话,我插不上嘴,正好不去了。”

“容妃娘娘大喜,我们主子差我送贺礼啊!”玉犀不时瞄向一旁的成德,面上绯红。

“这倒不好了,虽说她能言善道的,又是外人,好歹能替咱们周全些,可到底你在宫里这些日子,和她相熟,以后也要常见面,当面说开了不是更好?”苇卿的话说着不经意,旁边的细心人却明白。

“嗬,这不是延禧宫的玉犀姑姑嘛。”宋连成认人是过目不忘,何况蕙嫔一直受宠,皇上常驾临延禧宫,蕙嫔身边这位绝色的美人又是艳压后宫,保不齐哪天这丫头登天也说不准,因此,虽然知道玉犀为人高傲些,仍不免客气几句:“您跟这儿做什么哪?”

“什么相熟?不过见过几次面,再说颜儿也和我说起过,你们从前的交情不深,慢说各有各的职司,搭不上话,就是宫里真没规矩,我也没话跟她说呀?”成德拉过颜儿挡在身前,指望颜儿做个和事佬。

那美人正走得兴冲冲的,被吓了一跳登时站住,拧着脖子白了噶布乐一眼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噶侍中,宋公公在前头,恕不能先给您见礼了。”说罢,紧赶上去,向宋连成施施然一礼道:“宋公公好!”

不想颜儿也讪讪地,生怕苇卿心有嫌隙,又听出两人话里的醋意,便示意翠漪一同出去。

回乾清宫复命途中,宋连成关心成德的事,有一搭没一搭地探问,知道蕙嫔在晋升途中落了下风,不免也安慰成德几句,成德也只淡淡应着,并不多话。一旁的噶布乐耳朵灵,远远听见后面有急促的脚步声,猛然回过头张望,见那身后人正向这边奔来,噶布乐断喝一声:“什么人?”

“谁说要你再跟她说些什么?我不过只提点你今天的事情,你就说上一车?”

一路来到钟粹宫,宋连成高声唱喏:“圣谕:容妃端仪嘉和,子嗣昌盛,朕心甚慰,今赐白玉观音一座,《般若心经》一部,望爱妃恭谨加持,以得护佑!”

“你?!当我听不出来?呵呵,说你们女人家相好,都是面和心不和,看来此言不虚了。人家背后可是净说你的好话呢!”

旁边的噶布乐瞥了一眼,昂首与成德并肩跟在了宋连成身后,两个小太监,抬着红布盖好的一尊观音像在后面跟着。

成德本来是逗趣儿的,苇卿却真恼了:“你刚刚说什么?不是搭不上话么?自相矛盾!”

“不刚吩咐完了吗?走吧。”宋连成拉了拉成德的马蹄袖口。

“哎?那可是额娘也在时听着的啊,我,我不过旁听,娘娘面前,只有额娘和娘娘说话,我可不是搭不上话么我?!”

“哦,”成德回过神,把僵在剑柄上的手拿开,向殿上的皇上拱手道:“皇上有吩咐?”

见成德着急,苇卿却乐了:“那是想搭没搭上?”

“成侍中,”太监宋连成在耳边悄声唤,“成侍中!”

“你就胡猜吧!只在我面前这么不讲理,一会儿见了人,你又贤惠温柔起来,我就纳闷儿,你干吗就这么忍心对我?”成德像个孩子似的靠在苇卿身旁。

心里一直惦记小产未愈的苇卿,成德在乾清宫殿下戍卫总是心不在焉,平时那个气宇轩昂、鹄峙鸾停的潇洒男子,此刻已经丢了魂。

苇卿忽又叹道:“只有你知道我人前是勾了脸谱的。可饶这样,也还有人不满意,多嫌我不干练,可要我再发恨,怕也不能了。”

“我知道这阵子你身上心里都难过,今儿又闹这么一出,传到额娘那儿肯定又是一场风波。”成德想着,额娘是个任性的人,万一又把气撒在苇卿身上,自己不在家,苇卿又要受委屈,到此,久违的打算又冲上心头:“这回可不能再拖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