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有什么犹豫不决的了?”蕙嫔的手柔软地捏着皇上的肩。
“是啊,她已经有两个皇子了,还有什么不知足的?”皇上敲敲头,倚在榻上叹气。
“没什么不决,朕已经定下来把妃子位给她一个,让她闭嘴。”
“容姐姐已经为皇上添了两位皇子,怎么还说交不了心呢?”蕙嫔故意问。
蕙嫔的手颤了一下,立刻意识到自己的表情可能变了,重重咬了咬两腮,逼出一丝浅笑,让声音听起来悦耳:“我说我这院子里芙蓉花怎么比往年都娇艳,敢情正应着这个‘容’字儿呢!哟,看臣妾,说话都不规矩了,要称‘容妃娘娘’了,对吗?”
“嗯,还是你聪明!不像东宫那边儿的容嫔,心眼儿偏不说,偏又笨得很,难得交上几句心。”
皇上牵着蕙嫔的手,绕过头顶,环抱在怀里:“等你也给朕再添个皇子,朕也封你呢!”
“宋玉答楚襄王说,风生于地,起于青苹之末。……猎蕙草,离秦衡,……回穴冲陵,萧条众芳。然后徜徉中庭,北上玉堂,跻于罗幢,经于洞房,乃得为大王之风也。”
玉犀早看不下去,扶帘离开。洒满殿中的帘影被殿中二人的身影打得凌乱细碎。
“此典何解?”
五
蕙嫔也没想到是这结果,心下一慌,旋即笑道:“成德果然不负才名,都说他肚子里典故多,当真如此,若不是前儿读了几本集子,我也被他唬住了。想来,这该是化用了楚时宋玉的‘大风起于青萍之末’的典故。”
太太回到明府上房时,见坐在东厢房廊下的丫头眼熟:“那不是先前我这边儿的,那个什么?”
“怜他借得东风力,飞去为萍入御沟?”皇上放下手里的诗,望着远去的成德母子的背影:“这就是成德的诗?”皇上的不悦是明显的——柳絮,本就无根,化作浮萍,更显轻薄,偏偏进了“御沟”。
跟在身后的张婆子赶紧答:“初莲,原来在太太屋外头传话儿来着,现在在园子那边伺候。”
四
“怎么溜达到这儿来了?”太太径直往屋里去,犹豫再三,又转身向张婆子:“去那屋里看看谁在?”
“哦?成德有新诗?倒要听听。”皇上也很有兴趣。
张婆子去后回来禀告:“大奶奶在,正和那屋里头的拉着手儿掉眼泪儿呢。”
成德撩袍见礼,也要告退,蕙嫔笑问:“就要去了?我要的诗呢?念来听听?”
“去传一声,我回来了!”太太声色俱厉,“小狐狸精妖法还不少,男女老少都通吃吗?叫她别做梦!再不安分,我可让她唱好戏了。去说给她听。”
“嗯,亲戚来串门儿是理所应当的,干吗躲着朕?”皇上携了蕙嫔的手,走在前面,正碰上拾阶而下的成德:“哟,你也来啦!好哇,几天没见着,怎么不当职也穿得这么齐整?”
见东厢房里聚拢来两个西园的丫头正归置东西,张婆子顿时明白了几分:“大奶奶,您还跟这儿坐着哪?您现在也是有身子的人,得往那干净地方去,少教太太操心才是。”
两人大惊,俯身行礼,太太又碍于是命妇未经诏命进宫探视,怕皇上降罪,便忙着告退。
“谢张妈妈费心。”
“到底是蕙儿教人舒心哪!”不知什么时候,皇上带着宋连成悄悄站在了二人身后。
“甭谢,这是我们管事的该提点的。走吧,大奶奶,太太还在上房里等着呢。”
“宫里上上下下几千号人,有无封号的都要各司其职,正事儿管还管不过来,哪里还有个闲心思和人斗呢?再说皇上日理万机,又有祖宗的规矩跟着,从来不许专宠的,便是皇上也无法,便是有那愿意捻酸吃醋的,也不过是自寻烦恼罢了,嫂子不必为我担心。”
“明摆着知道你在我这儿才来叫的,她见你过来不自在。”柳絮儿有气无力。
蕙嫔轻叹了一口气,转而笑道:“偏偏成德就是个多情多心的人!哪里就像外头说的那样不堪了呢?不过是不知道的混编罢了。怎么女人一扎堆的地方就能出事故?哪里是没有王法的?皇家也是家,是家则必有家规。真明争暗斗地掐成了乌眼鸡,不是要天下大乱了?”
“我说姨太太,您就别多话了,该好好养着才是,话说多了不好。走吧,大奶奶。”
殿前阶下两旁的芙蓉花开得正好,太太却无心认真看,跟在蕙嫔身后笑谈成德私下里如何为表姑姑在宫中如履薄冰的生活担心:“说的也是,这是咱们亲戚私下里闲聊,宫里头女人多,保不准有那些眼红嘴坏的背地里算计,娘娘是该小心些。方才娘娘说只在女工的事上留心,依我看,在这里做人,藏愚守拙倒不失为自保的好法子。”
听张婆子的话不顺耳,苇卿也挂不住脸儿,又不好当着柳絮儿的面动气,正堵着气,柳絮儿噙着泪道:“你去吧,谢谢你来陪我说话儿,不知道下回是什么时候。”
三
“别胡思乱想,这会儿我过去求太太,等你身子大好了,把阿哥送过来,我再来。”
落尽深红绿叶稠,旋看轻絮扑帘钩。怜他借得东风力,飞去为萍入御沟。——《咏絮》
“嗯,我好歹等着你。”柳絮儿目送苇卿被张婆子拉着出了门,无力又躺回去,脑海里又胡思乱想起年少时,被强拉着出了家门,一路哭喊着:“我不去,求求你们别卖我,爹!我不用你养,我找翎哥哥去……”小小的马云翎,躲在柳家的破屋后,捂着被打红的小脸,恨恨地望着正掂量着几个小钱的柳父,听着骂自己的重话一句句送进耳朵:“哼,找那小子?穷鬼他们家能养得了你?乖乖回去种他的地吧,祖祖辈辈的下贱命,翻不了身!”
“多谢公子关心。”玉犀很欣慰,却没注意成德留下的诗:
六
“你,唉,是药三分毒,远着些总是好的嘛。”成德终于不耐烦,撂下笔出去了。
与成德谈讲柳絮儿的事,成德听了大半,担心苇卿熬夜伤身,百般哄着,直到后半夜苇卿才迷迷糊糊睡着。
“这又怎样?”
天刚蒙蒙亮,苇卿如往常一样,喜欢睡懒觉,拥着锦衾等成德来唤。成德也刚刚起床,睡眼惺忪地望着憨憨睡稳的苇卿痴笑。
“这墨叫麝墨,里面加了麝香,才会这样芳香四溢,是为了防腐防蛀用的,可麝香要是入药,便可镇痛,最要紧的,会破血化淤,所以也请娘娘少碰这些吧。”
“来人哪!有人跳井啦!”晓梦斋外有人高喊。
“为什么?”
翠漪披上褂子探出头去:“外头的,出去看看,叫嚷什么?吓着大奶奶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姑姑最好离这墨香远点儿。”成德面无表情,只顾低头写字。
成德早趿了鞋奔出去。
“这墨香最是众香中的极品,和那些胭脂香粉远远不同。”玉犀也觉出尴尬,研墨时刻意闲聊起来。
片刻,翠漪慌忙进内室安抚苇卿:“大奶奶别着急,不碍的,小厮们说,是外头人不知道里头的规矩,胡闹的。”
成德瞥了一眼,冷冷应了句:“好了。”撇下玉犀,来到案前,推开面前现成的纸,从镇纸下抽出一页特净皮宣来,提笔写诗。
“我不要紧,你问清楚了么,怎么回事?再去看看,去啊。”苇卿在床上蹭起来,心生不祥。
半晌,玉犀铺就了几张雪浪纸,走近问道:“公子可想好了?娘娘就要回来了。”
窗下有婆子唤:“翠漪姑娘,东府里有人过来瞧,姑娘不出去看看?”
“下官更不明白了。”成德闪身绕过桌案,驻足在窗前,窗外漫天的柳絮飞舞,成德有些烦,还未及蘸墨的笔在手里转来转去。
翠漪一听是太太的人,忙抚了头发出去解释。
“你不用明白,只是一样,我想,我们是有缘分的。”玉犀站得太近了,成德似乎能听见她的气息。
苇卿蹒跚着晃到外间屋,方才又惊又怕,自觉有些心慌,扶了当地的圆桌勉强坐下,只听窗下那东府的来人正对翠漪吩咐:“东厢房里的死得不体面,教奴才们都谨慎些,别胡说……”
“什么?下官不明白。”
“柳絮儿?!”苇卿大惊,疾步奔出去,却不想脚下被凳座绊住了,一个趔趄重重摔在砖地上。
“可我们却差一点儿成了同路啊。”
七
“哦,下官才疏学浅,怎敢和姑姑比肩。”
晓梦斋里折腾了半日,都为大奶奶小产惋惜,来来往往端汤递水的仆从都屏声静气。太太远远坐在窗下的书桌前,愤愤地搓着念珠:“我告诉你离那丧门星小蹄子远点儿,你就是不听,这可倒好,给自己招了灾不说,还害死了我孙子!哪个当家奶奶是这样任性的?”
“公子可以和我谈讲。”玉犀用的是“可以”两个字,这是一种垂青,可是成德不这么想。
“额娘,孩子是在她身上的,她心里更苦,身上又不好,您就少说两句吧。”成德焦躁不已,也就口不择言了。
成德还有好多关于对这幅古画的品评:“要是孙友先生在,肯定欣喜若狂呢。可惜此刻没有可以谈讲的人。”
“你!你这是跟我说话哪?”太太拍案而起。
“嗯。”成德生来对世间的所有美好事物有着非凡悟性,他沉浸在他的画里,他也站在她的画里。
“成德……”苇卿使出浑身气力,拉了拉成德的衣襟,成德住了口,握着苇卿的手掉泪。
“美吗?”
“成德?都叫起来名字来了。瞧这亲亲热热的劲儿,怨不得眼里没娘,你们好好过吧,我可不敢管了!”太太气结,大步流星往外走,回头道:“我说媳妇儿,你也别只顾着亲热,光缠着有什么用?养着吧,将来再生一个也使得,我不强求,你自己也要有数,阖府里比你能干的可有的是,颜丫头一个人儿带着儿子兄弟两个都不费气力,说到底,我们家娶媳妇儿是为了养家。”
“真是幅好画儿。”成德重又低了头,目光停留在山水迷蒙的墨色里。
苇卿胸闷得一个字也说不出,只泪眼婆娑地看着成德。
“哦,”玉犀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慌忙掀开墨盒,莽撞的声响引来了成德的注意,可玉犀却莫名幸福起来,她想:“他在看我,他可以看我。”
成德气得发抖,“不要紧,额娘就是那样的人,你知道的,咱们别放在心上,这会儿回去,再不来的,你只管好生休养才是。”
当她看着他转身,淡定从容地站在桌案前,细心地推开那陈年的古画,异样的清新气息从他修长的手指间氤氲开,然后听他恭恭敬敬唤自己:“请姑姑赐墨。”时,她怔住了,她在他平和的眼神中,读出了被自己错过的东西,可她不知道那是什么。
“嗯,我没事儿,你去送送吧。”
可是她不得不承认,错了。
“我,不放心你。都是我的错。”
玉犀也是个自幼长在闺中的大家闺秀,所有的少年时代里,能接触的男人只有父亲和弟弟,她眼里的好男人就只能像父亲那样——不苟言笑,冷峻严厉,而弟弟则是个麻烦,永远让人操心;后来,她进了宫,她见到的已经不再是男人——竖着兰花指扭捏作态的太监令她作呕,她从来不肯给那些人一个笑脸,她甚至相信,这世间的男人都配不上自己的女人,即便她已经见过这世上被传说成最伟岸的男子——皇上,“也不过如此。”那时她想。
“怎么说是错呢?要是你也连句暖话也没有,那我可真要……成德,我知道你心里有我,各人自有各人的难处,老人家瞧不惯也是常有的,我只盼着早点儿好起来,便在长辈面前说句话,有气无力的怠慢,更教人反感了。”
可是她不得不承认,错了。
“嗯,我知道,等咱们养好了,再要也使得。”
成德低头恭送蕙嫔时,玉犀的眼光一直停留在他长长的睫毛上。确切地说,自从那母子进来,玉犀的眼睛就没再从成德身上移开,她是笃定要和除主子蕙嫔外的所有纳兰家人撇清关系的,她的高傲和矜持,她的要强和虚荣,都不允许她承认自己和自己的家族犯下了一个令人懊丧的错误。
“不,成德。孩子没来,我反倒想明白了。天底下哪个做父母的不愿孩子过得快活自在?大抵那也是个人的,为什么凭白地被爹娘当个玩意儿生出来哄人玩儿呢?我不懂事,不能尽人媳之道,在老人面前弄巧,可我也不能把这些营生都强加给咱们的孩子!他该是顺其自然的来,自由自在地走,只要堂堂正正地做人,本本分分地做事,谁的脸色也不用看。”
二
成德答应着,一阵苦笑。
“哦,你要这样客气,我倒照直了说了,若是作得好,我还有赏,嗯,若是作的我不喜欢,我可要罚的!”说得太太也面色一沉,蕙嫔却笑道:“罚你们娘们儿陪我用晚膳!”说完,朗声笑着一手摇着帕子一手扶着宫嫔步出内殿,太太才会意跟在身后。
“咱们的日子会更好的。”苇卿淡定抚着成德的手:“你去吧,我等你。”
“娘娘玩笑了,微臣许久不动笔墨了,怕娘娘见笑。”成德嘴上谦虚,心里却受用了一些。
成德迈步跟了出去,一脚刚踏出房门,见张婆子正缩头缩脑地等太太回话。太太刚生了气,立在廊下独自抹泪,见着她怒道:“什么事儿?”
宫嫔已经将古画取来,蕙嫔命铺开请成德赏玩,因着宫中花草开得正盛,蕙嫔便携了太太园中游赏,独留成德在殿内,道:“成哥儿的才情我是知道的,来我这儿一遭,断不能白白去了,你看,今儿春色正好,我给成哥儿出道题目——就以,就以春色为题,请成哥儿赐我首大作?”
“角门儿上问,那死了的怎么入殓,现正停在后门外呢。”
“嗯,要我说,侍卫的衔虽不高,到底在别人眼里是随王伴驾的美差,教人记着咱们得意的一家子都是纳兰氏,就不好了。”
“这作死的小娼妇,死了也不让我家消停,还入什么殓?扔出去!没的晦气!”
“他阿玛如今忙着朝廷的事,爷俩儿见天儿也见不着面的。”
成德听罢,健步追出去:“额娘!”
“坐下说话。”蕙嫔仍笑着向外摆手,又若有所思地望了太太一眼:“这么小心,许是大哥哥教的吧。”
“又什么事儿?!”
成德已是恍然大悟,却又无话可说,正暗自长叹,听额娘正命自己答话,慌忙起身向寝室里拱手道:“娘娘用心良苦,谢娘娘抬举,成德不敢抱怨。”
“额娘,到底也是阿玛的人,平白无故的没了,阿玛回来岂不问?传出去也显得咱们家太刻薄,额娘的名声怕也不好听。”
太太赔笑道:“我家老爷也早猜着这事儿一定有娘娘周旋才得顺遂,今后成德伴驾,有娘娘在身后照应,我们夫妻也就放心了,说句造次的话,皇上到底是皇上,娘娘跟咱们才是血肉至亲,是真心实意地替咱们着想,谢娘娘的恩还来不及,哪个又会抱怨呢?成德?”
“哼,这些事,你一个爷们儿家,少操些闲心。”太太嘴上不饶人,心里却也盘算着成德的话也有些道理,仍免不了放了钱,打发人置办棺木:“进家庙就别想了,寻个地方埋了就是了,老爷才不会过问这些小事。”
“你听听,”蕙嫔指着帘外的成德,笑向太太道:“如今当真是为人夫为人父的人了,说话行动到底沉稳了许多,如此一来,倒教我少了一份担心,按理,这司传宣侍卫之职,只管司宿卫扈从的事儿,用不着什么大才,原也只是从蓝领侍卫里选出来的平常武夫,成德一直心向翰林,殿试上答策问,皇上问的治国之术,成德答得都好,连那些肱股老臣也都交口夸赞,入选翰林是水到渠成的事儿。只是,”蕙嫔抬眼望了一眼帘外正襟危坐的成德:“他素日的脾气秉性,与大哥哥竟不像父子俩了,成德是个性情中人,偏又不惯官场习性,日后果真领了差事,难免吃亏,恐怕,还是从武职上起步踏实些,凭成德的天赋才情,若只三分能像大哥哥的老成练达,日后大用是指日可待的。我一提,谁知竟正和了皇上的意,如今成德在驾前也做得很好,我也就不怕他心里抱怨了。说实话,向皇上推举他受这个职时,我还犹豫了好些日子呢。”
八
“蒙娘娘挂心,微臣自当尽心竭力,报效朝廷。”成德的官话说得很是生硬。
仅仅第二天,明府又没了一个人——柳姨太太的随身大丫头妙桃也莫名其妙上吊死了,东厢房里一下子变得阴森森起来,先前配在这里的四个小丫头都被分配到园中各处去,明府上下被统一了口径,说是那丫头忠义,随主子去了,至于底细,却除了太太无人知道——对于一位命妇来说,家庭的名声太重要了,侧室与外客私通,这样的传闻被永远封存了。
“快别说这些。在这宫里,哪个不是长了浑身的眼睛耳朵?平白的还说你媚主呢,知道独我们这里有些傲人的东西,没的教人眼气,何苦树这个敌?你看我那琴,都闲了许久了,除非皇上来了教抚一曲解解闷儿,平常我是不碰的。”蕙嫔不无惋惜,又转而喜道:“况且给成哥儿,才真真不委屈了那东西。那日皇上来,说起他,夸赞他识大体,又有才气,由衷地喜欢,这可把我高兴的呀……”
九
“娘娘自己也喜欢的东西,我们哪敢受领?”
成德在江南会馆里找到马云翎时,他已经赋闲半月有余了,理由是有人告发贿赂考官但实证不足。得到成德的信儿,马云翎冒着小雨赶到明府西园角山上的小屋畅微轩吊唁。
“瞧嫂子说的,哪能不喜欢呢。如今我还就在这些绣品、彩工上用的心最多,从前的琴棋书画反倒扔了。前儿皇上赐的一幅董源的《云山图》,我留着也怪可惜的,却给成哥儿拿来。”
“是我害了她。”马云翎没敢掀起蒙头布,却也很笃定。“我真没用,这些年我没忘过她,到头却害她走这步。”马云翎泪如雨下,跪着捶头。
“倒是听说是在南边儿有些名头的一个绣工做的,娘娘喜欢就是我们的福分了!”
“不认也有道理,云翎兄别太自责,说到底,此事是我家做得不好。如今她也算解脱苦海之外了,你也要节哀,另当别图才是。”
玉犀从颀儿手中接过礼盒,打开给蕙嫔瞧,金黄绣缎上平铺着一幅四折偏毛套彩凤苏绣桌屏,五彩斑斓的一对凤凰振翅欲飞:“哟,好精巧的做工,也该是出自名家之手的吧,宫里也不多见,好贵重的东西,连我也不认得。”
“没什么可图了。我没同意高江村的媒,得罪了他,他就想借我扳倒王大人,我能得补上眼下的编修,王大人是出了力的,我不想连累恩师。”
“蒙皇上娘娘隆恩,得了扈从这样体面的内职,全家欢天喜地好些天了!”太太也乐得合不拢嘴:“只是没的孝敬,如今有外头收罗来的苏绣桌屏,自然比不上宫里的,娘娘收下赏人,也是我们娘们儿的一点儿心。”
“那?”
“你们娘们儿不来,我还要着人去请呢!这会儿巧,想什么来什么。”说着,蕙嫔吩咐宫婢:“去取来吧,”又殷勤寒暄:“嫂子近来可好?”
“原本,我也不属于这官场,京城不是我的归宿,我为了争口气才走到今天,如今她死了,我的心气也平了,死了,就都没了,还有什么可争的?我,我想带她离开。活着时,她只能困在这里,现在,我好歹还能带她出去。”
没等大礼行完,帘内的蕙嫔已经喜不自胜:“快起来,快搀起来!好嫂子快请进,玉犀,给成哥儿赐坐,奉茶!”太太被引进帘内的寝室,成德则在帘外,谢过玉犀的坐,侧了身悬坐在外殿花梨母雕牡丹花大案前。
“云翎兄要看开些,如今的功名来之不易啊。”
“微臣纳兰……”帘外蟒袍补服的成德母子恭谨进礼。
“这可不是容若你说的话啊,不过话说开了,以我的根基,留下也不过是两边斗法的炮灰,唉,早想明白这些,也不至于一时贪图虚名,负了青娘。你知道,我不是做官的料。我想回南边去,教书度日。”
玉犀在内殿廊下翘首相望,她从蕙嫔主子口中,不止一次地听说过这位曾与自己擦肩而过的青年才俊,可此时的她,却想证明当年家族的选择没有错。
成德送马云翎扶灵南下那日,雨一直下,马云翎上了船,把成德题字的扇子深深藏在怀里,再也没回头,成德拢着嘴在岸边喊:“如有难处,请还来找我!”雨声好大,不知马云翎是否听见,只看见旧纸伞下略显单薄的肩膀一耸,低了头。
延禧宫里,蕙嫔看了一眼玉犀手中擎着的两块腰牌——一块是乾清门的通传银腰牌,一块是大内侍卫腰牌,便知是自家亲戚到来,欣然道:“快请进来。”一会儿,便有司礼监的通传太监在宫中仪门外朝宫门高声唱喏:“武英殿学士纳兰明珠夫人、一品诰命爱新觉罗氏,乾清宫司传宣三等侍卫纳兰成德觐见!”
蔻儿举着伞催成德:“大爷,不过如此了,咱回吧。”
一
“回?都回了,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