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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水落石出

身为司传宣三等侍卫的成德,头一遭履职,便恰逢皇后地宫奠基法会,有黄教喇嘛在圣德神功碑亭前设坛,大做道场。按例,奠基法会皇上本为无须出席,但玄烨还是于辰时,率几名司礼大臣,随卤簿亲临,前后皆有八名侍卫护从,成德便武职打扮,仗剑跟在仪仗之后,列中其他侍卫也都是上三旗中拣选的年轻武官,挨过冗长的唱颂,皇上于辰正时分摆驾坛前弘法殿,聆听喇嘛教高僧法台讲经说法。

成德等配剑侍卫自然不得入内,十六人分作两班,一班在殿下角廊下巡视,留下的一班则面朝殿外一字排开,在檐下行戍卫之职。殿下鸦雀无声,殿内喇嘛高僧的唱谒声声入耳:“伏以护法诸天,大权真宰,身居上界,德御人间。施擎天立地之功,有护国安邦之力。广化众生,救度群品,发宏誓愿而助佛宣扬,显威神力而除邪罚恶。成就众生,功证佛果。如是,皈投金相,瞻礼威容,仰天限以遥观,望他心而洞鉴。不违本誓,满所祈求,敬竭葵哀……”

因这样的戍卫工作本就枯燥,加上耳边又充斥着晦涩的梵语,成德等年轻武卫早就有不耐烦的,便私下窃窃私语起来,成德谨记着出班前父亲的教导,不敢轻慢,却也将旁人的嘀咕听了个大概:与他值一班并肩列队的是正白旗统领噶昆之子噶布乐,与成德的出身不同,虽无学养,却是由前锋校中择优入选的三等侍卫,因此人也高傲些。这噶布乐见成德一直缄口不言,又比旁人多了些书卷味道,不免流露出一丝乖戾神气。

此时,曹寅得知成德上职的信儿,又是新鲜,又是不放心,兼着内务府的差事得了空儿,正偷偷往这班侍卫值上来。

路过南书房,曹寅便迎面撞上两个心下不喜的故人——高江村和马云翎。这高江村却很是客气:“曹侍中!”马云翎却只勉强点点头,面色有些为难。

曹寅只寒暄一阵,待急着离去,高江村却不见外,知道曹寅与马云翎是同年,便拉着细叙起来。曹寅原本对这二人钻营的作风看不惯,尤其是高江村,因先前张纯修就是由于书法得皇上夸奖而遭此人妒忌被贬出了京,更是厌恶,此刻,只听高江村劝马云翎道:“你看,起点不同,你与曹侍中就不可同日而语。你啊,年轻人,要懂得上进!”

一听是说自己,曹寅便十分留意二人的言语。

马云翎瞥了一眼曹寅,低下头不出声,高江村又道:“翰林院是储才养望之所,如今在这里供职,看似平常小吏,将来时运来时,得朝廷大用那是水到渠成的事儿。所以说啊,眼下只光懂得八股文章是不行的。你看我,就不是科举出身,不照样跟你的老师王大人平起平坐?你还年轻,有些事也不是一眼就能看破的,你要跟着王大人我也不反对,不过不会太久,你就知道我们谁更吃得开!多学着点儿吧,我是看你是个可造之材才说这些话。”

马云翎脸上的笑意很勉强,原本高大的身材,却因拢肩含胸而显得颇不挺拔:“高大人的美意,小人感激不尽,只是……呃,小人在乡里与人已有婚约……”马云翎的答复欲拒还迎又有些犹疑。

曹寅一听,不禁张大嘴,心想:这小子还有这事儿?原说家里穷得掉渣,哪来的好姑娘巴巴儿地嫁他?

“唉,这里怎么扯出什么义不义的来了?我说了,这是帮你!”高江村有些不耐烦:“曹大人,您瞧瞧您这位同年,我是好话说了一车,就是油盐不进,就认准了一门儿,哎,真是!”

“云翎兄竟有这喜事?小弟怎么不知,早该说出来大家一贺啊。”曹寅好奇道。马云翎却红了脸,把头放得更低。

“喜事?你要顺从了我才叫喜事!云翎啊,你可要想好,在下的侄女是宦门之后,攀上这棵大树,可是你借步升迁的好机会,别因为那么个人把自个儿耽误了!”高江村说得头头是道,又转向曹寅:“你们是同年,好好劝劝他,实在是个可造之材,就是头脑笨了些。”说完,踱着方步去了。

马云翎有些紧张,又不敢拦下高江村再说好话,一时无所适从。

曹寅却上前坏笑道:“恭喜云翎兄了,原本就有恩师提携,如今高大人也这么急着拉拢你,看来你这仕途算是开门红了。只可惜你这二位贵人的关系……”

趁两班侍卫换班的间隙,曹寅乐颠颠地叫走了成德,噶布乐都看在眼里,更对成德心生排斥。

殿脚下,成德终于开口抱怨起来:“听了一早上的梵唱,头都大了,皇上还尊崇这个?”

“嗨,什么尊崇,做个样子给人看的。这叫‘兴黄教、柔蒙藏’,再者,也是刻意做出个排场,那年大行皇后的事儿不是正赶上三藩作乱吗,就仓促停灵,一直到如今。眼下三藩败势已定,为皇后补上丧仪,皇家也总算找回些颜面。”

“是这样,我还感慨皇上对皇后感情甚笃,难以割舍,纪念起来也竭尽所能呢。”

“得了吧,皇上身边多少美人儿呢,就只说你们家姑娘一位,分了多少圣心去?不过,瞧着这排场,也算前无古人了,说难割舍也不为过……说起这个来,我这儿另有个故事跟你说……”曹寅笑得合不拢嘴,把南书房门前的见闻说给成德听。

讲坛散去,摆驾往慈宁宫请安途中,端坐在小敞轿中的皇上,忽然开口向轿下的成德道:“朕知道,你心里不服气。”

轿下的太监侍从都不知所以,只有成德诧异抬头望过去,良久小声回道:“臣不敢!只是此番委任的确出乎臣意料。”

“出乎意料?呵,是啊,三等侍卫的职衔的确委屈了你,其中的关节朕不想说给你听,但是朕明白你的心思,只能徐徐图之。”

“皇上!”成德正声道,“臣只求建功立业,不屑沽名弄权,在何职上都是效力朝廷,披肝沥胆是臣的本分。”

一直目不斜视的皇上怔了怔,望向成德,一字一顿道:“好,好啊,朕没看错你,朕一定要大用你!成德啊,其实朕是早早就打了这个主意啊。朕有两百多个三等侍卫,也有无数个读书人,可是,朕只有你一个纳兰成德。朕身边缺一个你这样的人,你明白吗?”

“臣谨记皇上圣谕,当兢兢业业,恪尽职守,不负皇上厚望。”

侍卫们侍立慈宁宫门外,目送皇上行舆。成德无声地长舒了一口气。

“纳兰容若!亏你也自诩是个君子,这种下作的事也能安到我的头上?!天底下只有你纳兰容若清高,别人就都是偷鸡摸狗的贼吗?你怀疑我不堪?我还瞧不起你纳兰家那些见不得人的龌龊呢!你不用疑我,我马上走!我姜辰英不结交你,靠了你的家门,怕也要连累我跟着被世人戳脊梁骨呢,跟你割袍——”姜辰英奋力撕开了磨得褪了色的灰棉布袍子下摆,扔在成德脸上:“断交!”

这一扔,倒把成德惊醒了。

一连十二天的戍卫散班后,成德没急着回府,却带着蔻儿携御赐的砚台笔墨等物,前往姜辰英在城西的寄居处慈仁寺拜访——这桩心事成德藏了许多天,他想,有些话一定要说开。

“姜先生,举荐的事,我都听说了,特地赶来安慰。”

“唉,时运不济,有贵人提携,却偏偏事有不凑巧,折子没递上去,误了应试的当口,命吧。”

“其实,如果事前家父也拟了折子举荐先生,如今可能又是一番结果了。”

“容若从前不是也提起过的?可是,唉,事已至此,抱怨也无益了,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多谢,多谢。”

“先生何必谢呢,此事我并没有尽力,心下一直因为这个过意不去。”

“唉!多谢你如此多情,大可不必。”

“不是的。我,唉,不知从何说起。不瞒姜先生,此前,我确有一事误会过您,所以,所以有意对您的事不上心……”

……

“成德,我还是要多谢你,难得你如此坦诚,竟把我这个白衣书生这么放在心上,只是,历经此番失利,难免锐气受挫,即便从头再来,怕也无甚意趣,眼下,我便要去了。”

“怎么?您也要去了?”成德的歉意更深了,“能不能先别急,再容我找个机会向家父提起?”

姜辰英笑而不语,半晌,打开成德送来的雕云龙纹端砚:“容若,赠我一阕新词吧。”

……

慈仁寺的会面算是二人的短暂告别,成德加紧了盘算举荐的事,可姜辰英却没有再向成德辞行,只细心收好随身的细软。掩上房门时,回身看了一眼留在桌上的成德先前的赠礼:

何事添凄咽?但由他、天公簸弄,莫教磨涅。失意每多如意少,终古几人称屈。须知道、福因才折。独卧藜床看北斗,背高城、玉笛吹成血。听谯鼓,二更彻。丈夫未肯因人热,且乘闲、五湖料理,扁舟一叶。泪似秋霖挥不尽,洒向野田黄蝶。须不羡、承明班列。马迹车尘忙未了,任西风、吹冷长安月。又萧寺,花如雪。

对姜辰英来说,这是最好的礼物。

成德像只归燕扑进西园,一路上高喊着:“我回来啦——”晓梦斋里的主仆们早就倚门而望,香气氤氲的普洱散开的正是时候。

“我说你怎么这会儿才回来,这回可好了,疙瘩总算解开了。”苇卿虽听说成德在慈仁寺里耽搁了,还是为他高兴,换衣的手也跟着在成德胸前跳起舞来。

成德老老实实站在当地,由苇卿上来摆弄,武官行头勒得许多天透不过气,换上家常的水红领月白绸袍很是舒服:“是啊,姜先生也并不怪怨误会他,倒让我过意不去了。先前是我太多心,也把人看得太低了,真是罪过。”

“只是那马云翎,上次在张大哥府上见时,只觉得那人有些迂腐,又怎么会和柳絮儿?我不明白。别又是错了吧,我是真心可怜她。不过,马云翎能回了那高大人的媒,已是难得了,也不知以后做何打算。”苇卿挽着换下的补服,陷入沉思。

成德摇头道:“子清说得有眉有眼,他不知道那房里的底细,自然不避讳,可自打你跟我提起她儿时的小名儿,我就记住了——柳青娘,谁家姑娘有这么个好名字,合该是个有福气的啊。”

苇卿一听,佯声嗔道:“哦,名字叫得不响,就该是个薄命的了?唉,我那粗心的爹娘啊。”

成德轻刮了一下苇卿的鼻尖:“你呀,几天不见,越发小孩子气了!”忽又想起,温柔地将苇卿拥入怀中,轻声问:“唉?你怎么样?身子还好?孩子怎么样?”说着,已把脸凑上来,一手抚着苇卿的小腹,一手扳着肩,热腾腾的气息灼得苇卿说不出话。

“大爷,大奶奶——”翠漪也没顾及,冒冒失失进来传话,见二人唬得忙松了手,自己也红了脸,低头回道:“东府里有客人来,太太让过去,哦,说是大爷的上司,顶要紧的,还请大奶奶也过去,这位大人带了位女客。”

东府客堂庸庆堂里,果然人声喧哗。堂上紫檀案左右两旁的福寿纹檀木大椅上,端坐着明珠和另一位高官,正笑意盈盈谈讲闲事,成德记得曾与这高官在当值前见过一面,只是当时,这位正一品领侍卫内大臣不曾把成德这个区区三等侍卫放在眼里。旁边的六螭蝠纹椅上,太太正被一个挥洒爽利的格格缠着说笑。身后丫头垂手侍立,颜儿房里的丫头采薇抱着福哥也在其间,大概是头一回见生人,吓得咿咿呀呀嚷个不停,明珠见此却得意扬扬。

“给阿玛额娘请安。”成德躬身打千,苇卿跟在身后福礼。

“怎么这会儿才回来,教瓜尔佳大人好等,还不来见礼?”明珠屏退了采薇,向成德正色道。

“回阿玛,知道瓜尔佳大人来,特意又换了补服,”成德又转向那位大人道:“下官纳兰成德给总领大人见礼,姗姗来迟,请大人海涵!”

看着彬彬有礼的成德,一身便服的瓜尔佳颇尔普笑容可掬:“免礼请起,这是在府上,两家又是旧好,用不着这些虚礼,我带你妹子过府来,一则是为了谢你,二则贱内过世,两家不大走动了,领她来认认亲。”说完,指着正缠在太太身上撒娇的女孩儿道:“玉禄玳,你妹子,今年十七了,成日里没个安分,那日出门逛,也没带上几个人,多亏让你撞见了,快来。”

玉禄玳格格笑意嫣然:“成哥哥好!阿玛,我已经谢过成哥哥了!”被颇尔普笑着瞪了一眼,又嘟着嘴上前福身道:“多谢成哥哥出手相救,成哥哥身手真好!那日就想来府上道谢的,门上一直说你当值不在家,今儿才来,成哥哥别怪。”一面伶俐地一扭身儿又抓着父亲的胳膊摆晃:“阿布,不是我不带他们,他们那点三脚猫功夫实在拿不出手嘛。赶明儿让咱们府里的小厮来他们府上伺候,也跟成哥哥学着点儿!”说着,上扬的明眸斜向成德一瞥,眼里流出的仰慕之情似曾相识。

成德这才想起,那日在鼓楼斜街上,与曹寅确实出手救过一对主仆,那个厉害姑娘不正是眼前的玉禄玳格格?没想到竟是自己上司的女儿,还与自己府上交情深厚,确实是出乎意料,不禁也哑然失笑,道:“这真是巧了,原来是玉格格,别说我啊,格格不也是身手不凡?”

玉禄玳一点儿也没示弱:“成哥哥是打趣儿我?我那不过是现场开发罢了,秋后算账也是一样,不过没的麻烦。还是成哥哥你厉害——又有好身手,又有副菩萨心肠!”玉禄玳把那“菩萨心肠”四个字咬得极用力,顶得成德直耸肩,笑着摇头不答话。

“你们爷儿俩把他说成活龙了!不过是举手之劳,给自己亲妹子解个围还不是应当应分的,用得着你们这样?倒是常进来走动才是正格的了。”太太招呼格格回到自己膝前,“你姨娘和你亲娘都下世得早,难为你小小年纪全凭你阿玛一个人抚养,你是他的宝贝,我几次要接你来这里过些年,你阿玛都舍不得,从今儿起既认了亲,可再不能外道了啊,再不来我可不依了。去见过你成大嫂子,让她领你进园子玩儿去。”

苇卿原是金贵的富家女儿,娴雅的举止和通身的气派令高傲的玉禄玳也觉得亲切,加上两人性情一个随和一个泼辣,更是一见便如胶似漆,这个直呼“玉妹妹”,那个亲亲热热地唤“大嫂子”,拉拉扯扯地游春去了。

自此以后,玉格格便时常出入西园东府,两家情谊日益紧密起来。

几天来,玉禄玳格格日日过府与苇卿闲游,府里东厢房那边便少有来往了,直到听见晓梦斋廊下的婆子们窃窃私语说柳姨太太闹腾开了,苇卿才猛然想起许久未去探望,趁着这日玉格格知道太太领成德进宫谢恩,未来造访,家中清静,苇卿才带着翠漪往东府来。

还没跨进后门,就听东厢房里一阵喝骂声:“小娼妇!我就知道,你从来就没安过好心!装得跟什么似的,滚!我不见你还能多活几日,有你在,哪天给我下了毒,我都没处申冤,滚!”二人走近时,只见妙桃哭哭啼啼地往外跑,和翠漪撞了个满怀,没及苇卿多问,捂着脸跑出去了。

“这是怎么说的,怨不得成日往咱们那头逛,她这边是够闹腾,哪回来都闹几出,咱们回去吧,别蹚这浑水,本来太太就不待见,知道咱们来了更不好。”

“来都来了,什么事儿还不知道,进去问问也是咱们的本分,太太不在府里,更要有人调停了。”苇卿挑帘进来,不由吃了一惊——柳絮儿已经生产,一个人病恹恹躺在里间屋里,脸上满是怒气却不见血色,奇的是,遍寻房中不见孩子,不由主仆二人起了疑心。

“你找什么?早让她们抱走了,长什么样儿我连看都没看清。”柳絮儿望着空荡荡的床发呆。

半晌,翠漪冲苇卿努努嘴:“怎么生孩子这么大的事儿,府里连个动静也没有?”

苇卿摇摇头,冲床里的柳絮儿尴尬一笑:“你身子正虚弱呢,连我也知道放个孩子在身边,就别想安生,等你把身子养好了,还怕没有看的时候?”说着,挨着柳絮儿坐在床边:“大丫头出去了,怎么四个小丫头也不见?瞧你摔得这满地,也不找个人收拾,成个什么了?翠漪,去园子里头叫几个人来,帮姨太太拾掇拾掇,再令小厨房做碗莲蓉养心汤来,虽然没到饭口,做些茯苓饼来也是便宜的,真等到了放膳时还未必吃得下呢,去吧,我陪她说说话。”

翠漪却站在当地不动,苇卿又催道:“快去啊,太太才进宫,咱们不关心,等老人家回来知道了不怕怪罪?”其实,苇卿的意思是提点翠漪,太太不在家里,不会知道,翠漪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晃着去了。

“你倒巧,坏话都往好里说。”柳絮儿苦笑一声:“阖府里,谁不知道你们太太不待见我?她会在我的事上用心?哼,倒是用得好啊。”

苇卿听出话里有话:“这是怎么说,想是你多心,我看是没有的。吃穿用度哪一样也不曾亏待你,家里的礼数也都是绕着你行,并不曾为难你啊。”

“哼!”柳絮儿一歪头:“她们家哪个当我是个人?你当我无缘无故骂跑了妙桃那小蹄子?”

“说得是啊,为了什么?”

“算准了原本没到日子的,是昨儿我在那房的门前,不小心失了足,才早了这些天的。”

“原来这样!那妙桃这丫头可真该责罚,怎么这么不小心伺候?”苇卿猜想底细该不只如此,又不好细问,只道:“不过好歹母子平安不是?再若责罚,也该告诉管家婆子们去开发,你在小月里,气坏了身子可怎么好?”

“哪是这样?!我在她房门前,听见她和乔氏、妙桃,正说起外头那姓姜的来!”

“什,什么?什么姓姜的?”苇卿又想起因为成德误会姜辰英自责的事,难免心里发憷。

“这事儿,我也真不该瞒着你。只说是丢人现眼的丑事,见不得人,却没想到还是教你们太太抓住了把柄。”

“呵,什么要紧的,要搁在心里那么深。”苇卿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想听下去。

“卢姑娘,”一声久违的称呼叫得苇卿莫名其妙:“咱们嫁了人的人,是不是都不想回忆起做姑娘时的事儿了?”柳絮儿说起自己,强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你只知道我小时候乡下家里清贫,做乡师的爹养不起我们姐妹几个,才把我卖进戏园子,下剩没跟你说起的,才是我的心病。今儿索性都倒给你,就是死了,也有人知道我的委屈。”

“又说疯话,怎么说也是大喜,什么死了活了的,如今不是好好的。”

“我是真以为能好好过下去呢。还在家里时,我爹原就为我定了娃娃亲的,就是和你们家大爷的那个朋友——马云翎。”

“啊,是这样,竟有这样巧的事。”苇卿已然猜着了八九。

“就是有这样巧的,是老天爷戏弄我!”柳絮儿捶着床褥,发狠哭道。哭够了,才又把那日如何在刊刻处相遇,二人又如何生出芥蒂的事说给苇卿听。

正是去年初秋时节,明府西园刊刻处里,马云翎被蔻儿丢下,一个人在刊刻处的工房间乱撞,直到远远见胡同尽头一口井沿儿边坐着人,才怯怯上前问路,不想是个花枝招展的女子,待要回头走开,却被柳絮儿唤住:“那位公子,可是找人么?”

“哦,不,不是,在下在找路。”马云翎低着头,声音也压得低。

“这四面八方都是路,公子找哪一条?”

“一条出路。”

“公子要往哪里去?”

“我,要出这园子,找那条沿水的大路,回住处去。”见柳絮儿上下打量自己,想是不信任,马云翎赶紧又道:“哦,在下苏州马云翎。”

“你是马云翎?”柳絮儿一惊。

“是,在下是纳兰公子的友人,奉徐先生的嘱托,来拜访容若,瞧瞧他编刻经解的事。想姑娘是府上的贵主,叨扰了,多有得罪,多有得罪。”马云翎提防着与这女子生出闲话,便想着抽身。

“我?我不是,我是,是他们家买来唱曲儿的。”柳絮儿的回答很是为难。

“什么?”马云翎这才抬头瞧了瞧眼前这位年轻美貌的女子,那轻佻神情不免让马云翎心生一丝鄙夷,“哦,怪不得如此,呃,如此惊艳,”那柳絮儿原是戏台上见惯了风月的,男人眼里说出的话,倒比口里说得还容易捉摸,此刻马云翎言辞闪烁,明摆就是轻视自己,心底却甚是不甘,脱口唤道:“翎哥哥,多年不见,你也认不出我了吧。”

……

“什么青梅竹马,两情相悦,都抵不上命,抵不上时光。当年,他家败落,我爹硬逼着他家退亲时,他发狠说誓死考出功名给我爹瞧,如今见我这样,他却压根儿忘了从前信誓旦旦要迎娶的柳青娘了,躲我就像是躲瘟神……”柳絮儿把身子重重倚向床头,叹道:“想这几年,我进了他们家,除了你刚说的吃穿用度,因为他们太太要面子又要里子,不肯落人褒贬,才给我留些口粮外,论体面、论身份,我和他们家里的猫儿狗儿有什么分别?怎么能怨他看轻我?不肯带我走?我原也不图他们家什么锦衣玉食的,在戏班子时,我什么苦没吃过?不过图个安逸清静,又瞧着这里新鲜,便糊里糊涂一头撞了进来,事已至此,哪里跟人说去?又有谁肯听我唠叨这些?”

“是啊,事已至此,就别去想过去的了,也回不去啊。”苇卿想不出什么话能解开柳絮儿的心结。

“况且,那日回来,我就赌气在这府里争些颜面,就又稀里糊涂怀了老爷的孩子,真是一步错,步步错……”

“这话就没理儿了,‘哀哀父母,生我劬劳’,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哪有错的,再说,你又给府里添了小阿哥,哟,我都忘了问了,是位阿哥?”

柳絮儿一言不发,只是摇头。半晌,才又道:“看样子大概是的,不过是不是又怎样呢,反正也不给我养,如今,我只是眼中钉肉中刺了。你还说吃什么莲蓉养心汤,哼,这府里,哪还容我待一日?昨儿听了她们背后算计的话,我是彻底心凉了。”

“还有人算计?眼里竟连老爷都没有?”

“老爷?她们才不肯自己出面,就是想拿老爷出来作法。在戏班时,那个班主姜有德,看我年轻又长得平头正脸儿的,借捧我的由头,处处想占我的便宜,也是我出头心切,一心想唱出来,不受那下三滥的闲气,就……”柳絮儿哽咽难言,眼泪却似流干了,扬起头来冲口道:“就冲摆脱了那个王八蛋,我进他们家也不算全错!”

“原来,你说那个姓姜的,就是那个班主?”

“嗯,太太也不知从哪里打听来的这些旧事,以为抓住了我的小辫子,伙儿着乔氏和妙桃背地里放那头狼进来,好让老爷知道我旧情未了,亲自开发我,那杂种拿了银子,又是采花的好事,哪有不做的,竟几次三番找上门来纠缠,开始我还纳闷儿,这高门大户,哪里是个闲人说进就进的?昨儿才知道,原来,竟是妙桃那小蹄子放进来的!我是作小的,不敢在他们太太面前喘口大气,难道还要让那小娼妇害我?她要是敢回来,我拼了这条命也跟她没完!”

“以为是个体已人,竟这样阴险,不过……”苇卿想说,一个丫头,不过是拗不过主子才为虎作伥,可毕竟是太太布的局,又把后半句生生咽了回来。

“不过,要我说,只是你命苦了些,净碰到这些小人。说到底,这世上还是好人多。就说那马云翎,我听成德说,他为了,为了不应他上司高大人提亲的事,顶撞了他,如今正赋闲在家,还不知后续如何呢,当日我就说这马云翎算得君子了,没想到,还和你有这样的缘分。”

“上司提亲他不应?哼,是嫌人家女孩儿不贵重?”柳絮儿很不屑。

“看你,又歪了不是?哪有尽把人往坏处想的,不是要把自己也逼进死胡同了?”苇卿帮柳絮儿掖了掖被角。

“依着你,难道是我招惹了他,才把他害到如此的?”柳絮儿又是轻佻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