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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不虞之隙

“她跟着你识字?怪不得在围栏外头见她,好像变了个人似的,竟有几分书卷气了,原来背后有个女校书!”成德调皮地刮了一下苇卿的鼻尖儿,惹得苇卿红脸嗔他不庄重,两人正闹着,听见外间屋里初莲委屈的哭声,便将翠漪唤进来问。

“我看倒不是这样,平时听她言语,竟不像个有心计的,她是被人踩着过的一辈子,没见过世面,没人体恤,被一些金银财帛迷住了心窍也是有的。只是,”苇卿莞尔一笑,“确实野了些,什么都想看看,什么都想试试,前儿过来,还把我小时习字用的《三字经》要去了,也不知能记住几个字,随她去吧。”

本来以为是小丫头初莲不懂事犯了错,听完翠漪不无气愤的回话,没等苇卿细问,成德早哼了一声,甩袖道:“没完没了的烦心事,谁有工夫挨个调停?这府里心思长歪的可不止一两个,你们主仆也别为这个赌气,早晚带你们出去,不在这里蹚浑水。”

“我看你把她抬举得太高了。我们又不是欺男霸女的人家,进来还不是她自愿的,要说不是图些什么,谁信?她虽没什么坏心,到底轻薄些。”

正气恼着,蔻儿来报:“姜西溟姜先生求见。”

但在苇卿心里,却是另一番天地,此刻见成德又露出鄙夷的神情,不免宽慰道:“成德是个心高的人,眼里容不下那些近狎邪僻的事,只是要我说,单只为出身做派就看低了人,还是有些偏了。好好的女孩儿家,凭白的,谁愿意走到这步田地?还不是命运不济。说句不体面的话,她能凭自己本事走到这里,已经算是个好强的了,若真要分出个三六九等来,只怕还比那些靠着一人登天,就飞升三界的鸡犬们强多了呢。”

“我倒不是嫌她们好事,外头来往的人杂,倘或有一时不到的……唉,阿玛一向谨慎,怎么就……”苇卿知道成德一直对明珠纳这个伶人做妾的事心怀不满,只是成德是孝子,对阿玛,从来是敬重顺从,尤其是知道阿玛调任吏部尚书后,因之前在朝廷中曾议过几项有利朝廷的主张而开罪了要臣,如今在同僚间常遭攻讦,每每往明珠外书房里请安,见其做事更加殚精竭虑任劳任怨,饮食茶饭时常不调,哪还忍心指摘生活小节?只背地里替阿玛在这些小事上有失体统而惋惜。

南楼里,翠漪为客人奉了茶,因成德与姜辰英见面不免寒暄,旁人皆要退下,翠漪便吩咐下,若客人久留就命厨房备饭,自己仍回晓梦斋听苇卿使唤。

听出成德没好气,苇卿上来解劝:“她们都是些闲人,不逛可有什么别的做的?不像那边儿管事的,今儿争权,明儿又讨银子的,惹得额娘不高兴,就不错了。只是,谁知道呢,园子里转转也就是了,怎么到外头去?也不知那刊刻处小门儿的门房是做什么的,回头叫人问问,告诉少放人就是了。”

“这姜先生不是老来府里吗,怎么大爷却说好久不见呢?”

此时,正和苇卿谈论起方才在园外见到柳絮儿的丫头妙桃的事:“还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那房里个个没事儿都爱闲逛,竟逛到外头我的刊刻处去了。”

“你怎么知道?”

放心将二弟交给几个稳妥的家丁玩耍后,成德便带了蔻儿回通志堂温习功课,又将前几日请徐乾学校订过的几篇自撰经解文章亲自送到刊刻处,并挨间工房检视了一番,及到夕阳西下,才放心往回走。

“人嘛,倒是不大真切,只是进了南楼,我见那姜先生脱了棉袍,里面的褚石锦缎绸褂,我可见过不止一回,就在下舍的夹道上。”

初莲年纪小,只是个二等丫头,自然不敢和颀儿顶嘴,加之虽然长得五官周正讨人喜欢,怎奈身材矮小,颀儿原也没说错,只好装作无所谓,打着哈哈溜出了东府,一路赌着气又怕人看见,索性跑进西园花房里闷了半晌才回来。

“有这事?他来找大爷,也该往园子里来,怎么往府里去?”

原来,苇卿被叫进花厅后,玩狍子的几个西园孩子也散了,初莲乖巧,跟着来到花厅的廊下听使唤,谁知颀儿坐在围栏上无聊,就拿她打趣起来。颀儿自知无论相貌品行出身头脑都比上了位的颜儿差些,就连出走的如萱、放逐的若荟也都有过被人怜惜、追捧的风光日子,唯独自己,虽比那几个年岁都长,却总也看不出发达的迹象来,又知道在太太身边,苇卿并不讨好,顺带连西园中使唤的人也一并不尊重起来,便肆无忌惮地讽刺初莲个子矮小:“怎么就长得这么矬?可惜了大眼睛双眼皮儿、高鼻梁儿了,不过也不错啦!谁知将来能修出个什么福来?你们园子里大奶奶也没见怎么出众,娘家也败了,不也鬼使神差嫁到这么个好人家来?”

“肯定有新闻,等我打听去。”翠漪眼珠一转来了精神。

这一哭倒教翠漪摸不着头脑了:“我说什么了啊?你就这样?颀儿又说什么了?啊?”一面拉了初莲给她抹泪。

“你闲得筋疼呢,打听这个做什么?”苇卿嗔翠漪总没个稳重。

原并不是重话,谁知这孩子眼圈一红,竟落下泪来:“颀儿姐姐嘲笑我,姐姐也欺负我?”

“奶奶甭操心,您忘了我可是‘包打听’呢!”

小丫头初莲在园外逛了半日,才垂头丧气回了西园,有事差遣的翠漪见她这副神情,不由嗔怪:“一天天大了,心事也多了?野了这半日,可舒坦了?你的饭可没人留啊,饿着吧。”

南楼里,成德正与姜辰英相谈甚欢。这姜辰英还是先前那样口没遮拦,提起坊间对朝廷的诟病来仍是滔滔不绝,诸如京中权臣卖官鬻爵、正值战事边地官军却趁火打劫、皇上重用佞臣如高江村之流而不听谏言等等,正因耳闻目睹诸多弊端,这姜辰英便难掩心中壮志,竟露出些许指点江山的气魄来:“在下枉担着‘江南布衣’的虚名,想建功立业,却报国无门,至今孑然一身,浪荡江湖,唉。”

“不能这么说。正是因为咱们现在得了势,我才怕她恼羞成怒啊,她在蕙主子身边,就是蕙主子的心腹,咱们虽是亲戚,可毕竟不能朝夕相处,她若想使坏,也是信手拈来啊。还是那句话,谨慎些才好。”

成德听去,虽然其口中有影射自己父亲的意味,甚或连自己上三旗的名分在其眼里也不过是平白换取功名的工具,听去甚是刺耳,却知道此人原就是个性情中人,心中只道是将自己也当作正人君子才肯直言相告,想到这里,虽起初对姜辰英稍显轻浮的举止神态不甚推崇,此时也释然了,倒为姜辰英仕途坎坷惋惜:“我早知先生才名,也知先生有求取功名之意,只是如今尚在学里,要不是前两年一场重病,兴许此时也能帮上先生的忙。”见姜辰英面露憾意,成德又建议:“不过,先生本就是锋芒毕露之人,必不会久居人下,依我看,毛遂自荐也是个办法,不如将先生的大作拿来,有机会我荐与家父,他如今主管吏部,眼下三藩不太平,京中皇上又有意修明史,文坛武学都正在用人之际,不愁先生没有用武之地啊。”

“那怎么?如今可是乾坤扭转,咱们扬眉吐气,她家主事的没了,她主子又是咱们妹子,难道我还得怕她不成?”

姜辰英听此话,难免纠结,因与成德有些私交,此番才剖腹掏心地将心事和盘托出,此刻,成德偏又提出明珠来,令姜辰英不免打起退堂鼓,一来担心在朝廷炙手可热的大人物面前,没家世互通,无银钱打点,只区区一点才名怕难以动其心,二来深知明珠官声并不清正,纵然得荐,也有损自己的名声,想来想去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只唯唯并言及其他。成德见他有所顾虑,也不强求,只说君子之交,当以赤诚相待,切不可瞻前顾后,顾此失彼。

“越是有心机,越是不好用吧。当年,我主张撤藩的折子初被驳回,在朝里没少受白眼儿,那么个当口,他家扫了我的面子,扔出个没家世没背景的孩子代替,这可不算是善交哇。”

姜辰英也知成德美意,奈何虽是寒士,却心高气傲,仍然不肯轻易为五斗米折腰,只与成德一起鉴赏了董其昌的《前赤壁赋》。因见姜辰英着实爱不释手,成德便索性拱手相赠了,姜辰英也不肯白受人财物,定要将一把前明白竹和尚头折扇相赠,成德见他隆冬时节竟将扇子随身携带,料是其爱物,推辞不受,姜受英却不容分说,匆匆告辞。

“怎么不好?我倒觉得很好,看上去像是个有心机的,比张婆子家那个傻丫头强多了。”

“有这事儿?这可不好。”明珠轻轻摇摇头。

号称“包打听”的翠漪,却是空手而归。

“咱们媳妇出门子的那家——福建漳州一等公忠义公家的!”

先是借着看望福哥之名在颜儿处坐了半日,那颜儿虽对成德的事上心,却从不过问外头的事,自然不知道他平日都与哪些人来往,倒笑话翠漪:“大奶奶平日与大爷谈讲诗文品评时事的,你也不留些心?我还白白地羡慕你呢。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儿会打洞,你在奶奶身边伺候这么多年,又拿着那园子里的钱袋子,还抓不住大爷的行踪?”说得翠漪满不好意思起来,只好告了辞,来上房找颀儿说话。

“谁?”

谁知太太累了一天,正在房中歇息,颀儿伺候又奉茶,又捶腿,哪里得空,倒是把几个小丫头闲得发闷,正聚在廊下商量着夜深后把白天偷埋进雪里的冻柿子拿出来啃,正被路过的翠漪听见,笑着揪起来骂:“没见过世面的小蹄子们,说出去不怕人笑话,就馋成那样,仔细冻脱一层皮!就算这边管得严些,想吃什么得空儿到园子里来,要多少没有?”

“没见什么呀,哦,你不问我倒忘了,身边添了个正四品的宜人,行动做作得很,我不喜欢,不过也是奇了,你猜她是谁?”

小丫头们知道大爷那边的人个个是好人,从不拿腔作势,便乐得与翠漪攀谈,得知翠漪打听过府的男客,便猜到一定是求老爷办事的,只说:“柳姨太太的丫头妙桃姐姐和北门上的门房陈富最熟,原是她的表舅的,有不要紧的门客来,她也能知道。”

“说是这么说,还是谨慎些好。你进宫见蕙嫔娘娘,没探听出什么口风?”

翠漪只说是随便问问,哪里当成个正事,一面又出了上房,真个闲逛到东厢房这边来。

“老爷是说,如今南边战事虽然好转了许多,也还用得着咱们,所以没有点名斥责?要我说,你是太小心了些,后海沿子上多少家上三旗子弟,谁家不比咱们阔绰?前些年圈地,咱们一分一厘也没有多要,老百姓都说咱们府是菩萨庙,平日家庙里香火不断不也都是冲这个来的?这会子不过做些任人都做的,怎么就成了‘贪酷’了?何况老爷举荐的人哪个不合用?”

东厢房最早是给乔氏偶尔回府暂住的,自从明珠纳了柳絮儿进府,便成了柳絮儿的住处,为此,太太与这两个侧室还明争暗斗了一阵,如今日子长了,太太稳坐当家人的交椅,乔氏虽被夺了家庙的权,却白得了西厢房后面几处房产,也算虎死不倒威,柳絮儿年轻受宠,至此三足鼎立之势已成,明珠里外敷衍,三人倒也相安无事。柳絮儿平日又少与那二人有冲突,虽年轻不安分,却只爱往西园会苇卿,谈讲的都是年轻人间的闺房趣事,一来二去,有些不伤大雅的体己话竟也不避翠漪和妙桃这些丫头们了。

“夫人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当今皇上虽然年纪小,心思可是缜密得很,加上太皇太后在身后调教,驭下之道日益练达了,我们这些做奴才的,不过是一枚枚棋子,既然是棋局嘛,纵横捭阖,平衡力量总是常理啦,朝里能跟他平分秋色的,除了咱们,哪还有别人?我听皇上的口风,没准儿也察觉咱们卖官的事,那话是说给我听的。”

此刻翠漪抱着手炉趁饭点前,来到东厢房找柳絮儿主仆说话,但见已经有厨房送饭的婆子拎了食盒来,翠漪心下也不奇怪:如今这柳姨太太刚有了身孕,不再去上房伺候太太进膳原也有理。想着,便就着婆子们打起的瓜红绣锦帘栊闪身进来。

“这我就听不明白了,你跟他斗法都多少年了,他在朝里不受待见不是好事吗?”

“姨太太怎么不见?”见外间屋里只妙桃一人指点婆子往炕上布菜,翠漪便寒暄道。

“说来也奇了,今儿朝上出了件新鲜事。索额图那老东西本应该因为平藩之功受赏的,可也不知为什么,皇上竟又把他战前主和这事拿出来,又有人参劾他手下人渎职,皇上也把罪名算在了他头上,没赏不说,倒训斥了一顿,说他太过‘贪酷’,教仔细些,痛改前非,否则就要办他!他这一没了声息,我就不乐观啦。”

妙桃努嘴向里屋,轻声道:“白天看热闹累了,正歇着呢。”

“还有什么?”

里间屋里传出柳絮儿懒懒的声音道:“听动静是翠漪姑娘?这会儿你不在西园伺候你们爷,跑出来做什么?进来坐吧,妙桃,把饭也摆到里头吃吧,我懒得动。”

“这不好吧……呵,这些小事,你做主就是,我回来不是说这个。”

翠漪应声跟着妙桃往里屋挪菜,一面又回柳絮儿的问话道:“我们大爷正会客,府里来了位姜先生,他正陪着,用不着我们。”

“别,我可担不起,那是你老爷的人,我哪敢多留半点儿心,行动哪不是按老爷你的意思?哼,我也犯不上吃个小孩子的醋,且看着吧,谁知底下还有什么?”太太笑得深不可测,“没什么要紧的,她身子也一向活蹦,我看就先别请大夫了吧,这娘儿们堆里,总来来往往的净些爷们儿多不便宜,你若放心,管保我们比外人还强些。”

“哪位姜先生?!”一句迅急的诘问让翠漪措手不及。

“你别这样,都一把年纪了,吃这个醋不怕底下人和孩子们笑话,要不是你治家有方,哪能呢,也有你一份功劳。”

“没有哪个姜先生,我也不认得,只是穿着一身旧褂子眼熟,像是常来的。”翠漪原是无聊来八卦新闻的,却被柳絮儿一句莫名的话问得有些语无伦次了。

“哼。”太太嘴里虽气,脸上却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浅笑。

“姨太太怎么了?姓姜的多着呢。”妙桃在里间屋里轻声安慰柳絮儿,翠漪却听得真。

“哦?好啊!找大夫瞧了没有?”明珠乍一听便喜出望外,毕竟已是四十出头的人了,明府里过了十来年只有成德这么个宝贝独子的日子,如今揆叙上了家学,长孙虽不是嫡出,可也聪明可爱,这又报说要添个儿子,“真是喜事连连哪!”明珠甚是得意。

柳絮儿却不听,又追问道:“什么旧褂子?你细说说。”

“那房里的这几日呕得厉害,怕是有了啊。”太太并不把柳絮儿有喜的事当成喜事来说。

“没,没什么啊,就是,就是一件褚石色的半旧褂子,我是认得的,别的,我也说不清了。”

太太领着两个儿媳妇召将飞符一个下午,晚饭也没像样吃,又被老爷明珠请回上房议事。

只听里间屋里啪嚓一声玉碎之声,像是柳絮儿顺手摔了碗,又有几声疾步走近,帘子被扑啦一声打起来,见柳絮儿置身门里,厉声骂道:“他还敢来?可是打错了主意!你去告诉那王八羔子,他瞎了眼敢再来我这儿闹腾,别说少爷,就是当着老爷、王爷、土地爷的面,我也不缩头!”几句话说得翠漪怔怔地,手里的碗送进去不是,捧在手里也不是,正不知如何是好,却见柳絮儿已经红了眼,泪珠儿直在眼圈里转:“瞧着我日子过得好了,又来算计,我的油小时早被他们榨光了,还嫌不足,非要我扒皮抽筋了,他们才满意?我不怕,由着他们闹去吧,大不了一死,死了倒干净,干净了,就没人嫌弃了……”说着,缓缓放下帘子,里间屋里便传出轻轻的啜泣声。

妙桃抚慰了一会儿,又赶紧出来招呼翠漪:“好姑娘别多心,这些日子总是喜怒无常的,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前儿老爷来她也没给好脸子,今儿又诌出这些胡话来,许是有了身子,人也疯魔了,明儿去请个大夫来瞧瞧。”

正想着,却听上房里传话的二等婆子站在放马坪前花厅的后廊子上喊:“都出来胡混了!太太在花厅上听着呢,仔细你们的皮!”小孩子们哄笑一声,刚要散了,那婆子已走了来:“大奶奶,太太知你在这儿,正唤你呢。”

“这是什么话儿,我原也是无事串个门子,竟串出这么一出,姨太太身上不好,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我也不好再待,这就回去吧,你们要什么,可及时告诉颜姨奶奶去,不好说就来找大奶奶吧。”说着,翠漪讪讪地退出来。

远远看去,成德只觉这柳氏姨太太仿佛变了许多,身上的冬衣远不及苇卿的暖帽兔毛冬衾华丽,甚至比起翠漪来也更素净,举止也更稳重了,远不似先前轻佻浮漫,看那神情,不知底细的,竟以为是个落魄人家的闺秀,成德不免纳闷,虽已想不起上次见是什么时候,只说此时景象,绝想不出此人仍是明府春风得意的老爷的爱妾了。

妙桃追上来千叮咛万嘱咐:“这点子事,还找什么姨奶奶,更别告诉大奶奶,好姑娘,你千万别当回事到处说,她过会儿自然就好了,啊!”

成德又执鞭轻轻抽了黑马一下:“你要靠近些,你的箭不比我的,慢呢。”那小马就颠颠儿地小跑起来,揆叙也不惧,只身子稍向后仰了一下,抓着缰绳的小手就握紧了,马下有三四个身边伺候的小厮都紧张起来,跟着跑过去,见追的人多了,那狍子开始警觉,也跑起来,一时间坪上也热闹,围栏外也聒噪,成德则远远地笑着看,不时回头找人群里的苇卿主仆,却不知什么时候,姨太太柳絮儿也带了丫头妙桃混了来,站在苇卿身后,二人伸头瞧着乐子,不时你一言我一语地闲聊,间或掩口巧笑,处得十分融洽。

揆叙便从背上的箭囊里抽出一支皮碗箭来,搭在弦上瞄了又瞄,稚嫩的嗓子清脆地喊了一声,箭便伶俐地离了弦,那小兽果然乖乖站在原地,远远听见喊声竟呆呆回头看人,揆叙的箭却不给力,根本连碰也没碰到。在围栏外的丫头小厮们都翘首等着给二爷喝彩,见此也不知谁竟哧笑了一声,成德“嗯”了一声,凝眉回头瞪了一眼,人群便没了声息。

“你说的是真的?”苇卿听了翠漪的话,惊得不由拿帕子捂住了嘴。

“狍子这东西,生性呆笨,只要在你的射程里,你吆喝一声,它就站着不动了,只管射它,准中的!”成德没背箭囊,只将手中给二弟做好的小弓弓弦弹了一下,做出个样子,便递与揆叙。

“若只是有外头人挑衅,告诉府里,哪个管事的不能出面出气,用得着掖着藏着?”

二爷揆叙骑着匹小黑马,像模像样地跟在成德的高头伊犁马后,头一回演习骑射功夫,身旁又围了这许多观众,小脸儿上写满了一本正经,成德几次回头嘱咐动作要领,都被他这郑重其事的神情逗乐了。

“说的就是啊,除非?”苇卿无力地瘫坐下,忽又腾地站起来惊道:“可她不是已经,有了身子?”

放马坪上,聚了明府里大半的年轻人。都知道大爷大奶奶领着二爷来玩儿,况且老爷不在家,太太和颜儿会了管家婆子们在花厅里议事,稍小些的孩子们都得了空,哪有不凑热闹的,都穿得结结实实圆滚滚地围拢来,绕着坪上的围栏又是叫又是跳。

“是个……野的?”翠漪也被自己的猜测吓着了,声音小得像只蚊子。

“别,别胡猜,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这样的丑事,怎么能出在咱们家?若是成德知道咱们这样胡编排,还不……”

成德也不应,只管剪了一块巴掌大的皮子下来,对折了几折后,攒成了个小碗的形状,又把已经做好的羽箭上的马口铁箭头拔了下来,用荨麻绳将小皮碗绑上,一面仔细端详,一面自顾自地得意点头。

谁知这边成德送别了姜辰英,正回晓梦斋吃晚饭,窗下听见苇卿一声惊叫,驻足将底下的全听了去,气得在门前发抖。

成德听了,也觉有理,况且苇卿生性善良,自然不忍心看她难过,只是又不想在兄弟面前食言,正在两难,恰巧初莲被翠漪支使来送冬衣——一件苇卿的暖帽兔毛冬衾,一件成德的裘皮大氅。成德见了,拍手笑道:“就是它了!”说着,接了自己的氅,命初莲取了剪子来,拿着便剪,那主仆两个吓坏了:“大爷疯了?!这可是太皇太后万寿节里赏下来的,上三旗的子弟也不见得人人都有的!”

待房中寂静了,成德才若无其事踱进屋,虽不愿见苇卿担心自己而强压怒火,可到底还不是善于曲意的人,一顿饭吃得一言不发,面色通红,几次筷子都发颤,冰雪聪明如苇卿怎会看不出来,生怕他急火攻心就着气吃饭压出病来,便借口饭菜凉了,命下人再去热,只给成德盛了碗白玉瑶柱汤,柔声道:“先喝汤吧,萝卜虽不是什么稀罕物,这季节倒在时令下,瑶柱也是我看着她们选发的,成色是上好的呢,我说不错。”说着纤纤玉手递上来。

苇卿这才仔细看他手里的弓,果然小巧可爱,掂量着又轻便,禁不住自己也做了个拉弓瞄准的姿势,惹得成德笑她。可苇卿忽又想着,一个小孩子,竟也要舞枪弄棒打打杀杀,又回想起方才偏院所见,未免心伤,放下小弓叹道:“佛家有云:同体大悲。好端端的生灵,被抓了来给人玩弄已是可怜,还要无端丧命,我实不忍见。”

成德仍不作声,木木地接过来,却不忘僵硬地回敬苇卿一个笑容,却笑得苇卿更加心疼。

“别扫兴,你不说太太怎么会管到这儿来?我跟你讲,这是给二弟做的,他央搁我好久了,下了雪就磨我带他出去骑射,我想,他毕竟还小,带出去阿玛额娘哪能放心,就一直没依他,今儿一大早他又来找我,非叫我去看外头送来的狍子,我才有了这个主意——给他做张小弓,在家里头玩儿吧,他不来闹我,二老也说不出什么来。”

半晌,成德还是按捺不住,不免一声慨叹:“他屡次指摘科举之法的弊病,如今想起来,没准儿也是为自己屡试不第、有志难伸找个借口吧。也不知是我当初看走了眼,认下这么个朋友,还是世道不古,人心易变。”

“你就编吧!谁说孔老夫子还要人亲自做弓箭的?仔细伤了手,太太又说你气她了!”

见苇卿进来,成德抹了把头上的汗,笑道:“不算改!礼、乐、射、御、书、数,要的就是遍通六艺!”说着,挥了挥手中弦槽锯到一半的雪松木弓身。

夜已深了,门外北风呼啸着,夹着雪片打得脸生疼,苇卿仍命翠漪掌了琉璃灯,执意要亲自去通志堂催成德回来——她放心不下他。

“哟,我还以为是刊刻处搬家了,闹了半天,原来是咱们成大爷改行了!”说着,又是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用了一天的功了,也该歇着了,明儿是二十九,不是还要去徐先生府上问学的吗?”翠漪打起帘栊引苇卿进门,自己在门外跺脚。

南楼楼下的书房里,少有地传出阵阵木器声响,苇卿探头看去,呵!成德竟在做一把新弓,刚拉了弦,正校准,隆冬腊月里,折腾得满头汗。

“哦,这些经书早温过了,就要回去的,偏雪下得大了,就偷了会儿闲。”成德揉揉发红的眼,合上手里的《南唐二主词》,起身为苇卿拂去斗篷上的雪。

“又有新词了?”苇卿呵着手,俯下身看向桌案,细读出来,原是一阕《木兰词》:“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这大冷的天儿,奶奶要待多久?回头我让她们送暖帽过来!”苇卿早已踏雪进了渌水亭。

“你别念!”成德正将斗篷交与翠漪,腾不出手来,只叫了一句,又笑着过来拉苇卿。

“这有什么可争的?瞧你这点子心胸!”苇卿嗔道,“若你有操不完的心,回头你再来这边问问,姨奶奶可有安排不就完了?哪个把你当哑巴?”苇卿戳着翠漪的鼻头娇笑,“你先回去,我自去南楼。”

苇卿也笑着摇头:“真是好词啊,只是太过决绝了。知己原就难觅,再若轻言绝交,人生不是太孤单了?”

翠漪拎着两包奶皮子在手里晃荡:“小事?借口吧,难为她编谎都编不圆,谁还争个什么高低不成?”

翠漪也呵呵笑道:“原来是写朋友的?乍一听还以为是情人告别呢,听得人一激灵。”

颀儿看向苇卿笑道:“不是说嘛,一点子小事,大奶奶就不必去瞧了,怕奶奶就是去了,见这些俗事也不耐烦了。”也没细解释,辞了苇卿,便拉了颜儿出了偏院。

“死丫头,总有你插嘴的,还嫌自己话说得少?”苇卿嗔道,“用情人口吻写友情的古来有之,偏你这目不识丁的出来败兴,还不下去。”

“怎么没唤我们奶奶?”翠漪不假思索冲口而出问道,苇卿在一旁皱了皱眉,转身又哄逗起采薇怀里的福哥。

翠漪总也想不明白,大爷何必为了一个白衣儒生动这么大气,竟要写绝交词来发狠,即便真有不堪的,也是姨太太的事,与大爷何干?只是从苇卿的语气中读出几分不寻常,也不便多问,吐吐舌头往外头暖阁里等着。

“哪里的话?”颀儿不光长得不出众,连脑子也比那些伶俐女孩少些灵光,竟不顾忌苇卿也在:“我是来传话的,太太嘱咐姨奶奶午饭就随太太一同去花厅吃罢,今儿这不来了两处近道儿的庄头送年下的租子嘛,外头管事已经入了账,还有些米粮、年货、应时的东西还得等太太过了目,交给婆子们分派保管,太太嫌小事繁杂,就指你去替她操持——那两个主儿避还来不及呢。”

“依我看,成德也无须想得太多,事情究竟是怎么样恐怕还要细问,先就断绝了,未免太武断,全当没有,找个知道轻重的人,背地旁敲侧击地打听,大家脸上都过得去,你说呢?”

“送东西的小事,怎么把姐姐你给支出来了?”颜儿命人接了自己这份,只当是颀儿无事,就拉住闲聊起来。

“我还能说什么?唉,这样的人,也要在我面前说我求取功名只是沾了祖上的光,真真让我无地自容啊。”成德拳头攥得紧紧的,骨节轻轻敲着桌案。

果然不出颜儿所料,不及晌午,颀儿就奉了太太的命,过偏院来送东西:“这是牧场那边儿孝敬的牦牛奶酪,稀罕物呢,福哥还小,怕不能吃,太太嘱咐别紧着喂,还有两包羊奶皮子,不比咱们常日喝的奶子一股腥膻味,又最能滋补气血的,冲了当早茶最好,正巧翠漪也在,就把这份带了去吧。”

苇卿正色道:“那成德就正儿八经考出个功名,上不辱没祖宗,下不给人口实!”

成德紧握着苇卿柔弱的双手,热烈的气息在两人坚定的目光中凝结成沉甸甸的无声诺言,熨帖地压在两人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