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纳兰性德 > 第24章 富贵着锦

第24章 富贵着锦

成德这一句不说倒好,一出口,颜儿便红了眼圈儿,心想着到底不是一心人,这边月子还没出,就差点被当成了下人使唤,不体谅这个徐娘半老当了妈的也就算了,连亲生的宝贝儿子,居然也推给了老爷来取名字,想起名字之事,颜儿正要唤住成德,将方才东府里,老爷夸自己是有福之人,并将小哥儿取乳名福哥之事悉数告诉这个新晋的父亲,怎奈眼泪不争气,咸咸地堵着嗓子一声也出不来。

且说当夜,翠漪带了人,将新煮的沙谷米露和热茶送到南楼时,楼上已经亮了灯,见翠漪进来,二人不声不响地仍只静坐看书,连句话也没有,偌大的书房里,只听见沙沙的书页响,翠漪瞧这两个书呆子也怪好笑,不敢多话,只退出来和廊下上夜的婆子们轻声闲聊起来,及到弦月初照,二人依然不见出来,翠漪想起苇卿出来时只着了纱衣,唯恐夜晚寒凉,又回晓梦斋找出件橘红绣白萼梅的褙子送来,刚到廊沿下,便听得一声器物脆响,廊下上夜的婆子正打盹儿,都醒了,要进去查看,却被翠漪一把拦住:“主子没唤,进去瞧什么?横竖都是自己家的东西,还短了不成?无非是个茶盅茶碗儿的,没的要紧,明儿再说吧。你们就守在这里,主子回来,只去叫我一声就是了,就算你们尽了职了。”婆子们答应着,送翠漪沿着回廊回晓梦斋去,翠漪亦步亦趋地回过头,见南楼上的灯影熄了,得意地加快了脚步。

苇卿又道:“沙谷米露吧,茹儿她娘来时说起过,北上时带些来的,这会儿我偏想起这个来了。”说完,笑着便闪身出了晓梦斋,成德也欣然跟着,走到一半,又回身道:“哦,怕你不便宜,让她们操心就是了。”

成德拉住苇卿,体贴道:“多少也要吃些,空着肚子仔细又要返酸了,”又向颜儿,“她既不想吃,就只吩咐做个紫米藕羹,送到南楼来吧。”

颜儿却是堵了一肚子气,回到偏院儿,搂着福哥淌眼抹泪地哭了一夜,为了怕白天有人见到,第二天早早地起来梳洗,又将隔夜的茶包敷了一盏茶的工夫,仔细照了镜子,约摸瞧不出来了,才换了件体面外袄去见太太。

苇卿不厌烦道:“闹了一天,谁这会子还能吃得下什么?”说着就要先自出去。

见颜儿领着小英及一个小丫头来东府花厅议事,院子里打扫的婆子们先住了手,早有安管家侍立门前,见颜儿来,殷勤施礼,颜儿也并不摆主子的款儿,谦恭回礼道:“管家早!”廊下颀儿则上前打起帘拢,并悄声道:“正经要好好议议呢,那两房说话儿就到。”颜儿探身向厅上瞧,果然老爷也在,太太正捧着账本端详,不时抬头与老爷商量。

“姨奶奶可用过了?”翠漪提点着苇卿,意思颜儿是客,也要给些面子。

颜儿心下一紧,想着昨夜没将事情要紧处向晓梦斋里说明,见厅上是将各房凑齐了来的,独大房里无人,不成了笑话?回身着让小英去请,自己则低了头进来请安。见颜儿鞋面被晨起的露水打湿,太太和言嗔道:“这丫头,也没这么节省的,还没出月子,这么着可不行,那抬小敞轿,你就吩咐他们备下用吧。”

“奶奶又要去哪里?晚膳可用过了?”颜儿忙问道。

颜儿依依道:“回太太,也不单只为节省,只因府里人口多,保不齐有那些说长道短的,倒让太太为难。”

成德笑向苇卿道:“正好了,咱们就过去吧。”

太太明知这话是说那两房姨太太,放下账本,示意颜儿上前来,拉了手笑道:“我的儿,阖府里都像你这样懂事,我得省多少心。”

“你们也不必再去了,太太说在宫里行了一天的礼,也乏了,就不用请安了,明儿一道说去。”颜儿以为苇卿是要过东府去,特特地谏阻,只说是太太受累才不肯受礼,也是不想驳了苇卿的脸面——因在东府里,亲耳听得张婆子向太太告了苇卿的状,太太心生不快才不想见,只是这样的事,怎么好传进大奶奶的耳朵?况且成德也在身边,大家岂不尴尬?因此,便顺口岔开,只绊住了二人才好。

明珠坐在太太对面,虽未抬头,却将颜儿的话听去,叹道:“说人口多也不实,家私备办齐了,哪用得着争风吃醋?‘仓廪实而知礼节’,这些年也多亏了你算计经营得好,成哥儿成亲时,正是府里拮据的时候,你竟也筹划得周到妥帖,如今宽裕了许多,虽不敢跟外人称家大业大,好歹又多修了那几处院子,也该裁度着添人进口了。”

“你们奶奶来的好,再若过会儿,我们又出去了。”苇卿笑着拉起小英道。

太太听到一半时,还红了眼圈儿,心下感动于老爷体贴,到了“添人”一项,又将眼竖起来:“老爷还打算添什么人?管保着添了就有用?”

“问大爷安,问大奶奶安。”小英殷勤向前。

“哎,你?”当着颜儿的面,明珠颇觉不堪。

三人正议论着,苇卿挑帘引成德出来:“听见你们闲聊,怎么这会儿过来?”

颜儿红了脸岔开道:“太太,昨儿老爷太太进宫,外头有送了礼来的,女客们的礼昨儿已向太太回明,只另有什么詹事府高先生的夫人,提起了大爷,说是曾在府里做过教师的,我瞧着礼也不大,只是些字画,因她言辞恳切,就自作主张先收了。”

“哪里就有那么些不顺意的,白放着家法不行不成?你少泼冷水。”颜儿正色道,小英才撅嘴不言语了。

明珠颇有些不屑:“哦,高江村,刚举荐他补了个詹事府录事,收了吧,倒不是图他这点子礼,实在是这个人有眼力见儿,皇上没准儿能瞧上,走得近些不是坏事。”

翠漪只顾自己盘算着,却没注意身后小英的脸色:“外头买来的,哪里就能立刻用得顺手?要紧的人、东西,咱们看都看不过来,再来些外头的,更难调停了,再有一起尖刺儿的、偷懒的、攀比的,更不知闹出多少是非呢。”

翠漪恍然道:“这第二件可真真想得周到呢!如今小哥儿身边没俩像样的人,姨奶奶又忙不过来,说话儿大爷外头的事也多了起来,也该配得齐整些才好……”

这边小英得了颜儿的令,懒懒地沿甬路往晓梦斋来,却见成德夫妇正在院中晨练,想着自己主子强打着精神应差,这对儿竟有这闲心,不由心生不平,唤人的事也慢下了,索性倚着月门瞧起来。

颜儿回身笑看了小英一眼,道:“可是好事呢,一则宫里过节的赏也打下来了,奶奶一向不管这些,我也没精神,颀儿正分派,明儿就送过来,二则,太太动议了,说近来府里事情多,进饷也多起来,不如再买办些人进来,充进各房打下手,让问下去,立个单子好吩咐安管家去办呢。”

成德自痊愈后,晨起除向座师徐乾学府邸求学外,还少有兴致勃勃地舞剑的时候,苇卿自然也是头一遭领略这位文武双全才子身上的功夫,不觉看呆了,连接过翠漪手中的茶都忘了,烫得翠漪“哎哟”一声,把茶盏撂进丫头手上的茶盘,直摸耳朵,瞧着苇卿的呆样发笑。这一声叫倒是把竹林后的小英唬了一跳,见有人影晃动,成德才停下来,接过翠漪递上来的帕子擦了汗,又从苇卿手中接过红姜茶,问着小英来意,眼睛却仍带着笑意留在苇卿身上。

翠漪向里间一努嘴,又悄声道:“这就过去呢,什么要紧事?先知道了心下也好有个准备。”

“回大爷,东府里议事,姨奶奶请大奶奶,说太太也在。”

颜儿缓缓坐下,一脸疲惫仍强打起精神笑道:“刚从太太处来,有些要紧的事,遍寻了府里仍不见大奶奶,才唤了我去,说了好长一会子,才散了,正巧你的人过去,就过来了,奶奶可在?”

翠漪纳闷:“太太?昨儿不是说乏了?怎么起得这么早?昨儿还只说要报出缺空,怎么又要过去?”一面忙将昨日傍晚之事告之苇卿听。

此时,正有颜儿步履蹒跚来到晓梦斋外间屋里。翠漪听得人声,见方才遣去的小丫头领着颜儿及小英一同到来,放下手中的针线迎上来:“哟,姨奶奶怎么走动起来?可大安了?小哥儿睡下了?”一面赶紧让坐,却不急着向里间屋里唤苇卿。

苇卿思忖道:“看来府里越发日子富裕了,昨儿咱们回来,你瞧门前车马都排了队了。”

说到兴头,成德便滔滔不绝起来,不知不觉天已黑下来,二人才想起要向东府里太太请晚安去。

成德哼了一声,随手耍了个剑花,叹道:“这么个富裕法?”转念又一想,“你多虑了,都是那起苦心钻营的门人,阿玛不会的。”

“我说是你学得刻板,又怕你不高兴。在我看来,这诗里的好处,可不是只看几句空论就能见得的。你知道我素来不喜欢宋人的诗,多沦于史评,而少比兴,原因多在于彼时战事频仍,使诗道失传,早不复唐人潇洒的心境,是得了《风》《骚》的真意又有各人的品格,如李、杜皆是如此,其实,宋诗也有好的,只是,如苏黄这样,能突破唐人的珠玉在前,自成一派的名家少了。”

苇卿仍心事重重地跟着小英和翠漪去了。

“又说起小令不足道的话了,这诗上我又不大通,不过那日倒见你写的那首拟古诗,‘白云如君心,苍梧远幽幽’,读来也是情真意切的,却并不见评论观点,难道不算‘矫意’?”

“你当我这个写法,只是为了让人拿不出把柄?词曲小令,不过是案头小技,哪禁得起你扣这么个大帽子?”成德扬着头,将解下的翠白竹纹领长袍搭在门旁红木架上,只穿了香云纱的裤子和月白绸中衣,俯身在盆里洗手。

此番花厅议事在众人看来,是明府里少有的正经事,各房里都暗自打着自家的算盘。

苇卿听了,不觉好笑:“谁教你胡乱猜度人的?何况你的词里,不过是写些所见所感而已,并没有议论,便是朝廷里见了,也说不出你的不是来啊?”

太太本意不想平白多花出许多银钱,奈何老爷以体面二字引诱,少不得动了心思,加之府里上下少不了的开销确实一日多似一日,只好逶迤在各房中调停——既要把钱花在刀刃上,又要在家下分出个轻重厚薄,又要堵住背后言三语四,连下人听起来也笑话,来往斟酌了几十回合,直到明珠太阳穴发紧,实在熬不过,先离了席,花厅里才算一家独大,见了分晓:

成德懒懒地解了外衣:“我还以为你是为这个恼我,差点儿撕了,这会儿你又说这个。”

那乔姨娘见是小利,太太不会动肝火,自家又有好处,可以借着多出来的人口多领分例,怎会谦让,便硬是以家庙里事务渐多又有讲究,两厢来往检视频繁为由,先要了一抬专用的软轿,又另配了四个小丫头,算上先前的两个尼姑,她的西厢房里竟有六人侍候,原本的屋子自然不够住,就得陇望蜀地将厢房后几间空屋子要了去,太太也知那一处着实空了有些年头儿,再不放人进去,怕一点阳气都没了,自己的上房离着近,添了人,也是两处都使唤得着,便勉强应了,乔氏自然欢喜不胜,连连道谢,太太却无喜色,接着问苇卿的打算。

卧室里,苇卿一面梳理鬓发,将浓黑的发丝只略略一挽,在鬓旁簪了一枝透红的掐丝云绦海棠,一面望向掷于桌上的那页纸,可惜道:“好好的,怎么胡乱扔在这里?你一向喜欢不拘什么写些东西,日积月累,也能凑出一本集子来了,不如我且替你收着。”

苇卿一路上多想着那日与成德两人偷上屋顶时,见身后锦澜院中一片肃杀景象,倒把院子里那一片桂花冷落了,便要了八个看屋子的粗使丫头放在那里。又想起后湖中的荷花、晓梦斋前的委竹、通志堂前小山上的草木,还有南楼旁花房里的各色应时花卉,先前都是交由杂使的嬷嬷们打理,虽然按时按令,却是大意的居多,便指明再要几个懂得侍弄绿植的女匠人,不拘年纪相貌,只要内行便可。殊不知,那真心通晓行家手艺的,哪里不要再多花些银钱才请得到?可怜懵懂如苇卿这不识人间烟火的闺阁女儿,自家还为老爷财路不正提心吊胆,却因一句无心之过,遭太太心下埋怨大手大脚。

柳絮儿对太太的不待见心知肚明,加之闪烁其词,似有不愿外人亲近之意,索性不等太太发话,自己就先推辞不受了;太太只说是伶人性情大多古怪,心下想着,这小蹄子平日得老爷额外的赏赐也少不了,自然不等这一处利益,乐得在她身上俭省。

翠漪自往外间暖阁去,派了个口齿伶俐的小丫头往东府里打听太太是否回府,又命廊下的妈妈们将先预备下的晚饭热上,自己则留下替苇卿打理送给小阿哥的针线。

太太自己身边原只剩下颀儿一个大丫头,虽在自己跟前不敢生是非,却生得粗笨貌丑,老爷每每回府,一会儿也不愿在上房里多待,便想着再从家生子儿里头选个年纪正当又出挑听话的,放在上房里,加上先前的四个二等丫头和八个粗使丫头婆子,太太的龙套也算配得齐全了,因此又将自己如何以身作则,节俭持家的品德向众人炫耀一番,故意说给乔氏和苇卿听。实则太太要的人或物早已心下定给了成德:出门增补的四个小厮、新贡的伊犁马、节时宫中所赐的几张琉璃围屏,又因成德有诸多外事,按众人所领分例增数三倍分派,总交于翠漪打理,爷们儿随意花费。

成德恍然大悟:“好哇,你偷看了我的书,反赖我不务正业?!亏你教训起我这么理直气壮,我还低三下四地求你,这回你可怎么说?”说罢,便笑着伸手向着苇卿腋下挠起来,二人笑着滚到一处。因翠漪收了苇卿的乔装衣物,又回来伺候成德更衣,见此景不免红脸回避,二人也敛容坐正,谈讲起故典来。

问到颜儿时,平时便多加留心的她,早掂兑好:乳母一个是现成的,现只需两个稳妥保姆专管福哥起居,两个小厮只管外头买办,加买一个识些字的丫头,眼下替小英分做些屋里头的针线,待福哥大些权当教师,帮着识几个字,又为二爷揆叙要了两个丫头两个书童,另外拾华馆扩建未竣工,新址外墙也迟迟未立,也该增两个有力的上夜人丁。明珠行前又有吩咐,穴砚斋扩建需有人力充补,便建议留十个即成年略上过学的家生子或远亲孩子,一则年纪长些办事稳妥,二则自家孩子少些提防。太太对其安排自然称赞,一一答应,遂令安管家按商议结果,或找牙婆子到外头采买,或在府里列了花名册甄选,自去办理。

“你!”苇卿语塞,竟将自己在成德书楼看旧书的原委也和盘托出:“原以为你只是喜好藏书收书,能择其善而从之,谁知竟也不辨良莠。”

只说各房人事分派妥当,唯其中又有另一关节:颜儿出了月子即分管监察各房中用度,无论主仆,都要将各项支出下账回明,按太太的意思,若是去处不明或花费不俭,皆从下月分例中扣除,有外饷的乔氏做账最明白,所以不怕,奈何太太补了一句:“姨太太家庙里的事可放放了,只管一年几祭的设礼就是繁重的活计了,收支便都归在里头来,你也省得多费一遍心。”

成德委屈地咕哝:“既然你知道闲书不好,必定也是看过的了,怎么单只说我?”

乔氏原喜气洋洋的脸顿时成了猪肝色,众人也各自取笑去了。

“我若不在时,你再旁征博引些,不知扯出什么来,背后被人指点,说你不务正业的可怎么好?”

“原来,你是为这个。我也知道不好,在他家里,你提点我时,我就知道不好了,只是那都不过是小时候无聊时翻看一眼,看后就忘的,你生这个闲气岂不冤枉。”

虽入了冬,时令萧瑟,明府里却一波接一波地热闹开了。先是各房里添了人,新人认路走动得勤,新鲜笑话在东府西园里此起彼伏,再者福哥一天天大了,今儿会乐了,明儿会坐了,奇的是,还不满周岁便开口唤人,明珠夫妇哪有不高兴的?这日,颜儿无事,正会了苇卿在偏院正房闲聊着哄逗福哥,忽有揆叙红着小脸儿兴冲冲闯进来:“两位嫂子在屋里干坐着,怎么不去外头瞧瞧,从没见过的新鲜玩意儿!你们不去?我这就告诉大哥哥去!”说着,一扭身蹿了出去。

“那些琐屑无聊的野书,怎么也入了你的眼呢?你素日里只知早起晚睡的,只说是你用功苦读呢,都为你心疼,谁知竟做这些?不教人伤心才怪。”

颜儿抱起福哥交给新来的丫头采薇,跟在苇卿主仆身后出来一看究竟。扶着院门,隔了桃林便能听见放马坪那边众小厮们的吆喝声,“果然热闹。”苇卿伸头透过枯林细看,见二十来个十几岁上下的小厮正追着个非鹿非马的棕黄皮小兽边喊边笑,那小兽吓得在雪地里混跑,溅起一阵雪雾,因个头不大,跑得累了便往雪堆里一栽,顿时满口满脸的雪渣,小孩子们更乐了。

“我问你,你那稼轩先生是怎么回事?”一语问得成德红了脸,自知看闲书被苇卿拿住了把柄,不好意思起来。

“怨不得奶奶也好奇,你们南边的,哪认识这个?每年都有送来,不过是外头庄子里的玩意儿,不值什么,只为哄着哥儿们玩的,大爷小时见这些也欢喜得不得了。”颜儿一边笑,一边想着:“是了,眼见得年下了,外头庄子里该上货了。”

“既不是为这个,哪还有别的了?我也糊涂了。”

翠漪不解:“什么庄子?什么货?我不明白。”

苇卿却一把扯过来,嗔道:“你别胡诌啊,把我看成什么人?小肚鸡肠捻酸吃醋到如此不堪?”

颜儿便将府里外置的田产一一介绍:远到纳兰氏祖上从龙入关前长白山下叶赫河畔的遗赠,近到上三旗的太太在顺义一带几个庄子的封地,再到今年入秋时从败落的吴氏家人手中新买的一处温泉山庄和一处围猎草场,按年节时令,向上缴租交利钱也该在这几天。

只见上面题着一阕新词,道是:“【御带花·重九夜】晚秋却胜春天好,情在冷香深处。朱楼六扇小屏山,寂寞几分尘土。虬尾烟销,人梦觉、碎虫零杵。便强说欢娱,总是无憀心绪。转忆当年,消受尽皓腕红萸,嫣然一顾。如今何事,向禅榻茶烟,怕歌愁舞。玉粟寒生,且领略、月明清露。叹此际凄凉,何必更满城风雨。”

“真真是想不到的,你们北边有句话:包子有肉不在褶上,果真是这样,平日里太太精打细算,谁知竟有这么些进饷?”翠漪心里好笑苇卿多心——这样家大业丰的人家,还有什么不知足,需要向人索贿支撑?

“你忙着打什么趣儿,也不帮我哄哄,她这个人,心思细却又不肯发作,待到实在忍不住急了时,又说恼就恼,就为这么几句不要紧的话,也不值得呀。”说着,成德扔下手里的纸头给翠漪瞧。

“这还不算家庙里那一宗,许多香火捐赠,凑起来也可观呢……”

成德跟着苇卿进门,一心只想着在见阳山庄时,座中又填了新词,因词中有念旧之语,恐苇卿看到心生误会,再生些闲气,人前不好解释,回来时又轿马不便,下了马一路赶着上来连赔不是,翠漪见了,只以为是小夫妻闹脾气,便上前一面伺候苇卿更衣,一面打趣儿成德道:“大爷把人好好地领出去,回来怎么这么不自在?难道是在人家敬菊花酒不到的,挑理了不成?”

“香火钱不是要按捐主的意行吗?哪能算做府里的进饷?”苇卿问道。

傍晚时分,明府门前熙熙攘攘地列了十几抬官轿,估计是等得久了,有坐不住下轿来前后徘徊的,有交头接耳谈天说地的,但见一抬湛蓝络子双抬小轿、一抬素帷小轿先后停在渌水园正门口,一见前面成德下了马,这一众人等便将成德团团围住,寒暄起来,成德也顾不上,拨开众人,追在苇卿身后说话,苇卿却不理,一径朝晓梦斋去。若荟妈因惦记着闺女,早早地上夜出来,先至渌水园查访,偏巧正窥见了怪异打扮的苇卿,才知道少奶奶竟女扮男装去外园的事,不免又向太太告了状。

“原是这么说,多有那别有用心的,知道那里是咱们家庙,借着捐赠的名儿,讨老爷欢心也是有的。”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