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才你请我让回山房来,姜辰英落在众人身后,仍掷出最后一箭,却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此箭竟中了,姜辰英不免击节大笑,众人嬉笑着拉了他一同回来。
成德见姜马二人的技艺实在不胜,不肯发难,便笑道:“原本是见阳兄待客的美意,真以胜负认真论起来,岂不辜负了他。”偏此时仆从在石后禀道说茶酒已备下,成德便放下手中的箭,仍笑道:“依我说,记着这局,咱们且去吃茶饮酒,并将此局的账了了,再来设局不迟。”
所有门窗尽皆大开的三间厅堂里,阵阵凉风穿堂而过,通透得如敞厅一般,一行人各自接茶漱口,陆续入座,便皆说起酒桌上做赏罚。
苇卿笑道:“若真依着古礼,原也该设三局的,子清怎知西溟先生就不得胜?”
“自然是罚诗了。”张纯修不等落座便要命人去取韵牌。
眼见一局终了,苇卿的琴声也住了,众小厮便应若荟之令俯地计算,姜辰英仍心有不甘,嚷着再加一局,曹寅望向姜辰英盘中的算筹,笑道:“西溟先生,你的算筹已太多了,三人的箭却不够使,再来一局,若还不胜,怎么赏罚?”
“诗词上,我虽爱好,总不及在座几位,纵然输了,拿不出好诗来,可别怪我不用心。”姜辰英先捏了块重阳糕在嘴里。
众人便按各人年岁绕矢壶四周散开来,自朱彝尊始,下首分别是严孙友、姜辰英、张纯修、成德、马云翎、曹寅,随着苇卿一曲《十面埋伏》信手抚来,忽而潮鸣电掣,忽而弦涩凝绝,每到拍落,众人手中的箭矢便次第掷出。朱彝尊毕竟有些年纪,膂力尚存,兴趣却不大,掷了两轮一中一流,便不再掷,只笑看别人游戏;严孙友跟在朱彝尊之后,两命两中,自己也惊喜于此,因生性不贪功,又怕后来不中反显得前番只是走运,也歇了手,让后者先来;谁知姜辰英太过认真,腕子反倒抖起来,自开局竟无一中的,不由摇头,又心有不甘,拿了朱严二人的箭再试,成德一边笑着安慰,一边手擎箭柄跃跃欲试;到底临阵磨枪有用些,张纯修成绩斐然,只两支流出,其余六支皆中,心下也算志得意满,偷瞄旁立的若荟,笑而不语;成德心思都在琴声里,向来不在府里卖弄的苇卿,此番技艺亮出,竟教成德也吃惊不小,前轮的箭无心掷出,流出一支,后面不敢再怠慢,越掷越巧,与轻重缓急无常变幻的节拍配合得天衣无缝;曹寅不甘落后,脚尖踩着节拍,投掷动作协调灵巧,自诩做功了得,只可惜技不如人,只中了四支,随同的小厮却配合着身段几次叫好,不由马云翎侧目。原来,与深谙戏曲乐律的曹寅不同,这马云翎天生乐盲,对节拍尤其不擅,不知何时出手才是,不是不及瞄准就急着出了手,就是等拍耽搁过了头,眼见自己一支不中,可成德等人的盘中,算筹已经快由纵列改成了横排,不免手忙脚乱起来。
曹寅以为自己是赢家,只管点将就是,便笑道:“那就不赌诗词,换个新鲜玩法。”
“哎哟,这可难了!”众人皆叹不易,又觉苇卿此言有理,张纯修遂命将山房中的一架神农式玉壶冰琴抱了来。
若荟坐在苇卿和成德身后,“不知这赏罚的事,我还能不能做得主了?”
“我也不闲的,请张兄抬张琴来,”众人不知何意,苇卿又道,“我知按古礼,该作《狸首》之曲来和投壶之礼,可如今此曲早已失传,但节拍却断断少不了,不然,一支箭瞄了又瞄,耽搁了时辰是小,有失公平就不好玩儿了。现在我来弹曲,诸位皆按我所奏节拍动作,若荟司射官监视,再不怕有人说偏了。”说完得意地看向张纯修。
张纯修软语道:“自然,有何见地?”
“这样你反倒成了看客了。”成德担心苇卿一人旁观得无聊。
“几位先生都是有学问的,你们都谈讲些深奥的,我又不懂,怎么定夺呢?倒不如罚不胜的人讲些不为人知的新鲜典故,岂不来得有趣?”
“也好,你们都仔细了。”苇卿令各人身后的小厮们只管按若荟的令,记清自己主人的成绩,待一局终了,再行比较。
“也该有个相关的题目才好。”
“没什么难的,我先替你说了,”说着,苇卿指着矢壶道:“投壶之礼,需将箭矢端首掷入壶内才算投中;要依次投矢,抢先连投者投入亦不予计分;投中获胜者罚不胜者……”正不知如何赏罚,望向成德求援,严孙友在一旁笑道:“莫不如先不定赏罚的东西,各人心里也没有忌惮,才放得开嘛。”
“这也容易,就选这屋里合乎现景的东西来,也不拘衣食住行、古今中外,哪怕是杜撰的呢,只管细细讲来,倘若是大家没听过的,就算,倘若出了破绽或是有人知道的老黄历,被人指出的,就该再讲一个,怎么样?”若荟歪头向张纯修道。
若荟也笑道:“是啊,我又不懂。”
“这个果然新鲜,我也倒爱听些奇闻乐事。”苇卿知道成德有记随笔的爱好,想着那《渌水亭杂识》经今日一乐,必定又有新鲜的录入了,便笑着应和。
“哎,嫂……”曹寅险些说破,忙改口道:“少不得要个明白的人哪!”
因方才主宾尚未到场,席中皆只布了凉菜和应时果品,有讲究的热菜此时才由几个稳重丫头依次盛上。众人看去,虽只是几样家常小菜,却包罗各地特色,精致讨巧,赏心悦目,尤其江南口味的菜式,让座中几位南人着实觉得亲切:八珍糕、笋鲊、卷煎、玫瑰火饼、杏酪,不一而足,当下朱彝尊便大乐,指着张纯修赞道:“这个主人果真好客,不但为在下解了馋,连司射大人的难题也一并替我解了。”
苇卿白了一眼那二人,向前正色道:“诸位心有缔结,我若忝列司射之位,恐也难服众,现有若荟姑娘在此,何不烦她代劳?”
众人皆问原委。
成德却极不屑:“你们说谁?难道我还要走这样的捷径?真真小看我。”说着,已抽出一支箭在手里道:“哪个先来?”
朱彝尊笑道:“我若说起这些来,再没人反驳的,今日诸位只管点来,点到哪道菜,我即能说出它的做法来,算是应了罚,方才司射官说不拘衣食住行,不知可否?”
“啊?我?”苇卿正迟疑着,张纯修才注意起这位“新友人”,不由怔住了,低头嬉笑着道:“嗯,这才好,只是既为司射,不可有亲疏偏颇才好。”众人皆点头称是,曹寅也在一旁撇嘴偷笑。
若荟望着一桌菜发了难:“这原也算是个题目,可我们怎知先生对错与否呢?”
“这?”成德瞧着苇卿:“你来?”
“这不难,等我唤了厨子来。”张纯修颇不服气,转身吩咐去了。
“我们都想玩儿!”曹寅先把自己摘了出来。
苇卿笑向严孙友道:“孙友先生可有了?您怕是也落了第呢!”
张纯修笑看了若荟一眼,纵身下了石阶,向众人笑道:“怎么我来司射?为了今儿,我可是练了许久的。”
严孙友摇头笑道:“我虽中的少,可总共掷出的也少,算准头,我可要拔头筹呢!”众人皆笑说他无理。想来想去,严孙友只好一拍脑袋,唤来茹儿向后面桌案上,取来方才众人都赏过的那幅工笔绣像画来,向苇卿道:“少公子我这算不算交令?”
“还少司射一人。”朱彝尊环顾四周,想不出合适的人选,成德抬头见张纯修已回来,笑道:“这不来了?”
苇卿接过细看,竟是自己刚入明府时所画、后交与严孙友的那幅小像,正不解其意,成德也已起身观瞧,见所画的正是自己,且形神兼备,颇费心思,连右鬓上隐约的伤疤也着意画上,只是衣冠不似时人,却着了身汉服长袍,衣袂飘摇,头戴礼帽,篷窗高卧,身旁硬石耸峙,其间青烟袅袅,近水用飘逸的线条勾描,并以浓墨点染几缕劲竹。成德看了,不禁感叹:“孙友先生何时作此画?果真高妙,可否送我?”
等那离众的两人说完了体己话,再来时,众人玩得正在兴头上,手也已练熟,曹寅便嚷嚷起来要计数。一时,小厮们取来了一摞托盘,顶上的盘中盛一湛蓝棉布袋,将黑绦解开,取出一把算筹来,在每盘中各摆了十个两寸来长的青竹算筹,均分给各人的书童,姜辰英与马云翎皆是独自做客,并无仆从,曹寅出门则向来前呼后拥,遂指了两个小厮与二人,蔻儿带着茹儿和张宅的一个小厮将先前众人掷出的箭皆收拾起来,又放回箭筒。
严孙友听了,顿觉诧异:“此乃尊夫人所作,自谦请我指点的,你不知道?我见此画,深知尊夫人画功了得,更兼此为着意之作,断非我等俗人可议论的,今日带来,本有不敬,怎奈画得实在好,你看,连你也喜欢得不得了吧?妙就妙在人物为实,而构思却虚,尤其衣物的设计,亏她如何想来,方才我等已鉴赏过,皆赞精妙,尽得古风,竹垞先生还误将画中人认作了王羲之!”
成德接过箭矢,欣然一笑,潇洒出手,正中矢壶,众人目光随着箭头钉在壶中,遂皆抚掌叫好;成德笑道:“别只顾看热闹,几位都下来呀……”张纯修便趁着众人不在意,引若荟去了。成德又回头望向苇卿,眼光也不朝矢壶看,又抽出一支箭来掷出,竟也中,苇卿抿嘴笑着等着看他的新花招;成德招呼几位友人各执了箭柄,纷纷朝口径仅两寸半的花漆大投壶中掷去,一时间箭矢纷纷,有中的,不中的居多,箭头插进壶中干豆时的撕裂声,箭柄落在地上拍击声,叫好的,叹气的,品评的,众人乐不可支,唯成德先站着不动,等众人手中的箭掷完,命小厮再递上新的,才越发大显身手,博得阵阵喝彩,苇卿早看得兴起,也跟着叫起来。
成德听罢,惊喜望向苇卿,苇卿却早已红了脸,却仍辩道:“孙友先生既这么说,就不该作数,其一,这不是您所作,其二,这与司射官的题目也对不上啊,哪有故事可讲?”
张纯修听见“若荟”两个字,猛然回头望去,若荟却礼貌地笑着施礼:“给张大人请安。”张纯修缓缓放下手中的箭,朝成德会意地点点头。
成德挑起剑眉,指着苇卿笑道:“贤弟此言差矣,我替先生解释。”说着,坐下饮了杯中酒,娓娓道来:“这汉服,且不说衣服的材料款式,单只说这鞋子,就有许多故事在里头。时人有位稼轩先生,曾写过《隋唐演义》的……”
“这话便不合古礼了。”成德听见苇卿的话,纠正道:“世法平等。古人玩这个时,连仆从孩子尚且一同列为主人一方,如今咱们这儿请来了若荟姑娘,怎么能不奉为上宾呢?”说完笑着双手递上一支九扶箭。
苇卿随即笑着止住:“你休胡说,谁听过辛弃疾何时写起小说来?再胡诌仔细罚酒,哪怕你中的多也无用了。”
曹寅看向若荟:“姐姐也玩儿吧,有人帮你的。”说完坏笑着走开,若荟怔怔地不知所措,苇卿却笑蹭着她:“别听他的。这是投壶之礼,古人才玩儿的,如今他们爷们儿玩这个,是效古礼,可这古礼可烦琐了呢,还要有司射,还要三请三让,还要鼓瑟奏乐为投者打节拍,如今这儿都没有,估计他们赏了罚了,也就是作诗填词吃酒罢了,咱们一旁看着就完了。”
成德笑着摇头道:“此稼轩非彼稼轩也。原唤作禇人获的,打趣汉人女子说‘绰板脚跟着象棋’,说的便是汉服女鞋中的高底鞋,此中所说‘着象棋’之语,独指名唤‘象棋子’的一种,是将多层草板纸相叠,再用合股丝线缝了,外包红素缎,这种高跟的鞋底虽呈椭圆形,而从侧面看去,却很像一颗象棋子,因而得名。”众人皆全神贯注听他说起,并无异议,只苇卿站起身,趁人不备,从身后轻触成德腰间,成德隐约觉出似有不妥,遂住了口,取了茶碗装作品茶。
绕过山石,只见张纯修正撩着袍子,将衣角勒在腰间,弓步凝眉,全神贯注往几步开外的一个木壶中掷箭,一支出手,竟不中,不免又叹起气来。众人见此却都拍手称妙,成德更是称心,道:“果然你是有趣儿的,这个好玩儿,怎么才想起叫我们来?怪不得你向我借《箭诀》,敢是你自己先练手了?”说着,抢先上来夺了张纯修脚边箭筒,晃了晃,大约仍有十来支,便招呼众人:“来来,都来试试,试好了,咱们再立规矩赏罚!”
曹寅不假思索地叹道:“想来汉人缠足的陋习着实不堪,甚至于美丑都不分了,可悲可叹。”本是无心一语,却使得在座如朱、严、马等人局促不安起来。
曹寅仍揣测着两位女眷的来意,已有侍女持攒盒进来,往廊下的空桌上摆设茶盘、茶盂等器具,也有丫头煽风炉煮茶,忽有仆从来报:“各位先生少爷,这里的午茶还有工夫。我家大爷已在廊下备了玩意儿,请各位去呢!”众人皆好奇是什么新鲜物什,陆续出来往廊外的一片山石围就的空地望去,却被高耸出石的几棵虬枝挡住了眼,只听得偶尔木器镗镗脆响,继而传出一声喝彩。
姜辰英起身负手思忖道:“有缠足固然不能为旗人理解,只是,剃发易服怕也不是顺天应人之举吧。”一时间众人皆哑口无言。姜辰英见状反倒来了兴头:“说到这个,我倒也有个新鲜故事,说来算应罚罢了。”说着,坐下愤愤地饮下杯中菊花酒,道:“故事本也无时无地,权当我杜撰了吧。原是改朝换代时的事,话说某朝正值内忧外患、民力凋敝之时,外敌大举入侵,虽有守将奋死抵抗,致使敌军死伤惨重,怎奈气数已尽,到底破了城,为报死伤之仇,敌军竟下令屠城十日!”说到此,在座几位汉人已是悲戚难掩,成德却听得脊背发凉,汗涔涔不言语。姜辰英又道:“城中有一妇人,毅然投了井,我要说的,便是这井的来历……”
“嘿嘿,今儿有意思嘿!”曹寅乐颠颠跟在成德身后,咧嘴瞧着红了脸的苇卿,若荟笑着推开,夹在二人之间往前去。一众人又各自相见,那后上前来的,一位是座中最长之朱彝尊,另一位即是先前与马云翎一同往渌水园与成德结识,并受了成德所赠路资才得以成行归乡的姜辰英,想是‘为善不与人知’,独马云翎特意又道谢外,无人再提往事,成德更不放在心上,倒是因见了故人,着实喜出望外。
见提及明清换代时的忌讳话题,众人皆尴尬不语,又见方才所唤后堂的厨子已奉命进来,张纯修便插科打诨道:“西溟先生离题太远,不如且听听竹垞先生的高见。”一面着那厨子上前应命,一面见成德对姜辰英的故事意犹未尽,便离了座,轻抚成德肩低声道:“那本是前明史可法守城的事,投井的妇人便是刑部主事汪懋麟的母亲,此事南人尽知。”成德被张纯修按着,眉头紧锁,杯在唇边却咽不下杯中酒,只低头一言不发。
在座只有曹寅认得此二人,见状指着苇卿发呆,待要说些什么,成德已将折扇一合,一把绕开曹寅的手,笑着岔开了。
朱彝尊还未从慨叹中回过神,却又听厨子战战兢兢回道:“敢问老爷们的吩咐。”本不是狷介不识时务之人的朱彝尊,便乐得缓和严肃的气氛,正欲挽起袖管逐一点评,恰曹寅也笑道:“喏,评判来了,先生且说说看。洗耳恭听啊!”又悄声向那厨子道:“他说的对错与否,你只答应就完了。”
谁知苇卿误会了成德,僵着脸拙手笨脚地拱手行礼道:“苇卿见过各位先生,呵呵。”说罢,又退回成德身后。
成德担心朱彝尊只顾太过掩饰,却自己心下难过,便笑向曹寅:“你倒撇得清,你瞧瞧你那盘子里,还不到五支,也是个挨罚的!”
“原来先生早来了!”成德一闪身,挡在了苇卿二人面前,笑道:“怪道说你放了二弟的假,人也不在府里,原来消息竟比我灵通。”说着,也拱手向众人还礼。众人望向成德身后,见一个灵巧丫头,一个秀气小哥,皆局促不安,目光闪烁,不免好奇,正待问时,成德已揽着苇卿向前笑道:“这是在下的内弟,卢荻,今科的年轻举子,大家只叫他苇卿便是。”说着,轻轻捏了捏苇卿手臂,示意不必见外,只管放心说笑。
曹寅登时把眼瞪得溜圆,向身后小厮道:“哪里轮着我了?”小厮们面面相觑,伸手端出托盘让曹寅自己瞧。把几人的托盘一一瞧过,原本扬扬得意的曹子清,即刻像被泼了冷水,好在素来喜好戏曲传奇的他,讲个时兴故事倒不难,索性一迈腿跨过自己的七节苦竹方凳,拾起一根筷子,敲着小碟,认罚也理直气壮:“讲就讲,我的故事可多呢!”说着笑道:“家父在南边为官,年前有家丁回来,倒听他们讲起一宗传奇,便是前朝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
成德领苇卿、若荟二人有说有笑沿石阶而上,却见早有严孙友带着茹儿,笑吟吟地迎候,身后又有马云翎、曹寅等也走上前见礼,另有两人在案后写画议论,见有人来,也搁下笔上前拱手。
话未说完,若荟笑着拍着桌子道:“快再罚他!这老套故事拿来唬谁?亏你在宫里伴驾这些年,什么好戏没跟着看过?这会子竟没新鲜的了。”
西郊的见阳山庄迎来了最热闹的一次秋日雅集。张纯修将与会之所设到庄中一处敞亮高地,屋舍傍山临崖而建,与山下成德的外园渌水园遥遥相望,檐外有一带涓涓细流缓缓蜿蜒而过,及到山下,便汇入渌水亭外的瓮山泊中,此舍便唤为浣源山房。
曹寅不屑道:“姐姐哪知道这个,我也说编得新鲜才记下了,你们不听,那我不讲了。”众人只好哄他,才又说起:“这原是流传在鄞州的一种说法,说的是,金代县令与明朝侠女结‘阴亲’的故事。相传那梁山伯原是金朝鄞州县令,是个能干的清官儿,因带工匠治水,不幸殉职,当地的老百姓念他的好,便为其修了一座大墓。那祝英台则是前明上虞人,原是一位兰心蕙性的侠女,因劫富济贫闻名,待到几世之后,有好事的,竟将此两人合葬,再有一起杜撰的,就混编作如今化蝶的版本了。你们说,可新鲜不新鲜?”
二
马云翎沉默了许久,听了这段话,才点头称道:“确实有这么个故事,在下家乡无锡也能听到这样的说法,不过,无论哪样,都只是后人的杜撰罢了,加上戏子演绎得真切,都当了典故传起来。”
玉犀送出来时,太太顺势从所赏之物中择了一件玉镯,趁拉着手寒暄的便,戴在了玉犀腕上。
马云翎一番话本是无意闲谈,却将罚则忘于脑后,竟不知这样一说,曹寅的故事便不新鲜,成了违令了,虽众人皆不理会,怎奈素日里曹寅就不喜马氏的行事作风,加之二人年岁相当,不拘礼法,便半真半假地较起真儿来:“风凉话说得倒漂亮,你一矢未中,怎么还指摘起我来?”
“嗯,”蕙嫔笑得意味深长,“嫂子说的我何尝不知道呢,大哥哥执掌兵部,眼前三藩战事频仍,光扩充军备一项,国库就不够搬的,哪有闲钱往咱们后方家眷身上贴补呢?如此说来,是委屈嫂子你了。此番进来,也不能让你空手回去,皇上新赏的东西我一时也使不上,不如代他颁赐。”说着,又命赏了首饰、金银玩赏等物,坐了半日,蕙嫔又嘱咐成德开春儿的补廷试要认真准备、大哥哥为国操劳也要好自珍重等话,太太才谢恩出来。
马云翎顿时红了脸,不知如何接答,众人见此都笑起来。
太太一惊,才想到先前提亲时,就是奔着这位外省大员的名头去的,不想黄氏太太为自己一儿一女皆另有打算,将寄居京中府邸的苇卿推出来做了明府的长媳。想到此,太太顿时面红耳赤起来:“原来是黄姑娘,天下竟有这样巧的事!姑娘和我那媳妇儿也是打小的情分喽,看来都不是外人。只是我家老爷虽是两袖清风,可仗着朝廷的俸禄和恩赏,还不至于指望媳妇儿娘家的家底。”
张纯修道:“故事虽有人知道,可原意毕竟是好的,原来,那女扮男装小女子的真身,竟是个不屈不挠的侠客,更教人感叹了。”说着,望向若荟,原本与之并肩而坐的苇卿,因听话中有“女扮男装”之语,顿觉不好意思起来,而那若荟知道张纯修有影射自己不肯曲就母意的脾性,一时也有些难堪。
蕙嫔点点头附和道:“你不认得她,她父亲是福建漳州一等公黄桐,去年过世,谥了忠义公的号。”
成德因笑道:“依我看,不论侠客,能臣,真做到极致,都要应了‘猛志逸四海,性本爱丘山’的气节,这不正应了你我之志?看三藩败势已定,诸位皆必有用武之地,见阳兄明春又要远赴江华,不如大家举杯,为壮志得酬同贺!”
玉犀向蕙嫔福了福身道:“奴才不敢造次,只是太太所讲的别人家原也不是别人。正是我家,才不得不说。”又转向太太道:“卢姑娘出门时,嫁妆置办得可体面呢,让我们看了都眼红。”玉犀酸溜溜的话让太太一头雾水。
众人举杯同饮。成德不善饮酒,却是一饮而尽,凉酒刚一入喉,便闷咳了一声,放下杯,却见朱彝尊仍举杯在唇边细品,不免发笑。
蕙嫔一嗔:“没规矩!给觉罗太太赔礼!”
竹垞先生却放下酒杯,捋着胡子一本正经道:“饮酒不宜气粗及速,粗速伤肺。肺为五脏华盖,允不可伤,且粗速无品。”
“太太哭什么穷呢?”旁边的玉犀莫名一声轻声插话,教蕙嫔和太太都愣住了。
成德止不住笑,咳得更厉害了,指着朱彝尊一时说不出话来,苇卿赶忙过来捶背。张纯修则向厨子笑道:“来了,你且听着,”又向朱彝尊道:“竹垞先生可是想好了,待我等洗耳恭听!”
“娘娘这是说笑了,成德媳妇儿尚且无品,不敢擅入,我也一并代她谢娘娘了吧。”说着,太太起身欲行礼,蕙嫔示意玉犀扶起。“说她娘家殷实,原也有些过,那卢大人故去得早,家道早就中落了,苇卿那孩子是投靠在别人家里多年,人家给做的主才嫁过来的,哪里还有什么积蓄,如今加上带过来的陪嫁,平添了几十口子人在府里,反倒吃紧了。”
众人都知朱彝尊好吃、会吃,提起美食烹饪,从来都是兴致勃勃、滔滔不绝,今日都有意逗他,便都做出一副认真的学生模样,束手听训,那朱彝尊也不谦让,信口诌来:“咳咳,你这一席,真没有能难得住我的,就从这杏酪说起吧。”说着,指着面前最近一碗盛在青花瓷盏中晶莹剔透的乳酪,看着那厨子道:“北杏仁,取承德山区的最好,过热水泡,再入冷水冷却,加炉灰一撮,便于去皮,再用清水漂净,即可如磨豆腐一般带水磨碎。用绢袋榨汁去渣,便可得杏汁,煮熟了,加白糖霜就是美味,要想口感再好些,还可加个蛋清或奶子,再上火蒸,就可成膏,就如你上的这一道,我猜……”取勺尝了一口,道:“里面定是奶子了。”
“成德也是,孩子不到,媳妇儿也该领来瞧瞧啊,教我怪念想的。上次你说是前两广卢兴祖的女儿,我才知道那卢氏任上时也积了些阴资,想娶这样家里的孩子,嫂子得的可不止是人呢。”蕙嫔笑道。
众人皆望向厨子,那厨子竖起拇指,笑道:“先生是行家,说得句句不错。”
“蒙娘娘惦记,那小子还小,哪有福分进宫来逛,还怕烧坏了他。臣妾此次进宫也是代他向皇上和娘娘谢恩。”
曹寅又提到玫瑰饼,若荟不屑道:“这多便宜,任人都知道的,先前如萱姐姐最拿手了。”说完,知道自己说走了嘴,看向成德和苇卿,苇卿却轻摇着折扇,装作没听见。
“府里新添了小哥儿,是大喜,怎么嫂子不带来让我瞧瞧。”蕙嫔端坐在大红亮锦绣团花坐褥上,殷勤问道。
“你怎么不考个难些的?这个?”若荟又指着一盘甜香扑鼻的糕点问道。
延禧宫里,迎接太太的,是个被蕙嫔唤为玉犀的面生女孩子,因刚选秀入宫就封了正四品宜人,太太不由上下打量了一番,想着必是个贵重人家的女儿,才得这般抬举,少不了恭维奉承一番,只是这丫头看人似乎有些不屑,似笑非笑地应付几句便旁若无人地侍立一旁,不再理人。
“这八珍糕也简单得很,只是原料繁多些,要山药、扁豆、绵糖各一斤,苡仁、莲子、芡实、茯苓、糯米半斤……”
一
“好了好了,快别再说了,你看人家厨师看咱们的眼神,就像看一群吃货,我不跟你受白眼!”严孙友听不下去,笑着伸手打断了他,大家又大笑起来,一众人有说有笑直挨到日薄西山,才各自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