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好说,小的也能做主,等我叫他们开了那边的小门,您自去转转?”
“这?果然不巧,看来我想一睹他刊刻处的计划也泡汤了。”
“可使得?如此多谢小哥!”
蔻儿迟疑了下,道:“大爷要知道您来,肯定高兴,只是您来得不巧,大爷他,刚应了约,是急事儿,怕是已经出门了。”
蔻儿引着马云翎刚转过外墙,一阵急促的马蹄声飞驰而过,成德挥鞭之快,两人回头时已不见人影。
“不敢不敢,你家大爷可好?我是特来拜见的,此次一上京来,就想着来谢他。”
五
这日一大清早,蔻儿从明府角门急急出来,恰撞见一位崭新青衫、意气风发的年轻公子正在门前徘徊,细看正是上次科举中不幸落第,却因心高气傲被众人奚落的马云翎,想到他当时落魄的样子,再见眼前又是信心满满的神情,蔻儿便猜出了八九:想是大爷的盘缠果真不白拿,完全不是那副寒酸相了,只是想必是因着水土不服,原本细嫩的面庞上长满橘皮样的痘疤,颇不受人待见。也不没由多想,便上前问候:“哟,这不是马公子?可有日子不见,小的给您请安!”
成德与曹寅在西郊的见阳山庄门前碰了面,将缰绳交与门人,便议起张纯修的事。
心系张纯修和若荟的事,成德自然两厢周旋,只是苦于若荟身处京畿之中,有废宫人的身份,而张纯修在官场之内,有碍于礼法和悠悠众口,成德不得不为友人的清誉着想,一时想不出两全的办法。
“成大哥也来了?可是也得着信儿了?”曹寅满脸疑惑。
四
成德点点头:“昨儿差人到我府上,说他应了外差,就要南下,唬了我一跳,赶紧过来问。走时急,那日答应给他找的《箭诀》也忘了带来。”
翠漪苇卿又暗暗慨叹为人母为人女之苦楚与烦郁,各怀心事睡去,一夜无话。
“南方战事日益吃紧,在京的汉人都人心惶惶起来,这些日子总有汉臣告假南归,莫不是见阳兄也担心朝廷翻脸?”
“好了!”成德被两人言来语去说得烦躁,担心若荟的出路,更不忍张纯修因为一人之故伤了君子之名,盘算着如何从中调停。
“虽也算个理由,可见阳兄在旗,不至于遭嫉,从前也没听他说起啊,朝廷怎么就有了外放的主意?”
“这也是常理。”翠漪在外间屋里插话道:“难道奶奶忘了平日里念过的什么‘孔雀东南飞’的故事?那刘兰芝被夫家休了,回到母兄跟前,可有好日子过?可知这女孩子大了,出了门,是再没有回头路了。纵然婆家不好过,在娘家也变成了外人。唉,清清净净的倒是省心。”
“遭嫉?”一句话提醒了曹寅:“难不成为了那样的小事也会遭嫉?”
“那也不该那般无情啊?看得人揪心,倒不如没妈的好了。”苇卿难得说句冷话,教成德吓了一跳。
“什么事?”
成德甩开发辫,坐向床边,伸脚泡进木盆里,发呆般叹道:“按理,那婆子也怪可怜,你没听她哭说男人没用,儿子指不上的话?一家子的宝全押在那闺女身上,难怪生气。”
“那天几份奏折是见阳兄誊写的,皇上见了,说了句字写得好。”
“是呀,可见女儿家,背后的娘家多要紧。”里间卧室里,苇卿一边为成德解衣,一边叹道。
成德嘴上虽说不信,心头却翻起一阵恶心。
“依着我看,不提倒也罢了,知道她妈那个样,谁还敢要她?”翠漪从雕漆红木炕柜里,翻出一套五彩云锦被来,交与小丫头送进里间屋。
六
晓梦斋里也因为那母女二人的一场大闹难以成眠。
渌水园外的刊刻处,其实与园内相通的小门也开着,蔻儿是个机灵鬼儿,知道园子里管得紧,外人进来要通报盘查,马云翎虽自觉比先前体面些,在势利的看门人眼里,还是难免要遭白眼,便绕了远道从外街门进来,这几处先前的民宅,在蔻儿眼里,本与外头胡同无甚不同,各房中也无非是工匠们刀斧雕凿、尘屑飞舞,加之这马云翎原也算不上身份贵重的客人,便懒得侍奉,找个由头闪身逛去,留马云翎一人懵懵懂懂乱撞。
三
却不想马云翎乃是江南儒生,见惯了“四水归堂”的错落有致,在他眼里,这京城特有的胡同民宅都是一副模样,绕了几个圈子,仿佛还在原地,进工场去向工匠们问路本也不难,偏偏这马云翎又是个身居困囿眼净心高的秀才,不肯低头向粗俗人言语。正踯躅着,眼前闪出一口井来,井沿上坐着个年轻粉衣女子,无聊中正朝井里扔石子逗趣,便顾不得大妨,颔首上前探问。
“你们看吧。”若荟也不知哪里来的自信。
不想这一开口,便引出多少故事,又是后话。
“哼!”一听这样的下作玩笑,若荟忽地将被掀起,柳眉一竖,道:“姐姐才是知好知歹的!不挑不拣的,煞是和气,人家怎么指,你就怎么走,我比不得你,活,就照着自己的意思痛痛快快活,才不枉人世间走一遭!”本来,若荟还想说些如做小、妾之类的痛心话,一闪念间想起在蕙嫔面前造次的情景,才咽了回去,也算吃一堑长一智了。可到底颜儿与蕙嫔不同,与若荟哪有几年朝夕相处的情分?闻得这又真又刺的话,怎不恼火,脸红了半晌,道:“和你那如萱姐姐一个样,也是个心比天高的,哼,咱们倒看看,你的命能强到哪里去?”
七
颜儿原不知若荟和张纯修之事,以为还在抱怨张氏,便又有说有笑道:“拌嘴归拌嘴,到底还是亲妈,能教你一个人单在这里?临了,我还听见说你也不小了,要给你找个小厮配了,不是把你放在心上又是什么?”
成德从见阳山庄回来,一路上回想着张纯修的话:“偌大的京城,在她眼里只是一片伤心地而已,若只为我的求功之心委屈了她,那先前的信誓旦旦也算不得真心了。何况,京中虚华,原非我所愿。容易的路,其实最难,远赴江华小县这穷乡僻壤,于我,只是吃点儿苦,于她,则是得了大自由;她愿意跟我走,是我的幸运,人生能得一荣辱与共的知己,不知比那些许荣华要难多少,为什么不珍惜?”
若荟不应声,心里却尤其赞同这话:“何尝不是这个理?可今儿这一出你也见了,便是亲妈,也不过如此,如今我是孑然一身,还能信得过谁?谁又肯为我打算些什么?人世凉薄,不过如此……”想着为了那仅有一语信诺的人丢了前程,未免后悔冒失,擎着被的双手才缓缓放下。
“见阳兄说的何尝不是我的心思?‘君子死知己,提剑出燕京。’他有他的知己,能以苦为乐,何尝不是幸事?相形之下,我身在这朱门高第,却时常喟叹‘平生知心者,屈指能几人’?到底是我不知惜福,还是命运多弄人……”正想着,已身不由己拾阶来到通志堂。
众人相继散去,颜儿放心不下,独留下相劝,若荟却将被子掩了脸,嘤嘤地哭着不理人。颜儿自觉与其也是自小的玩伴,虽性情不一,到底有些情分,便倾心开导起来:“要我说,还是姑娘你性急了些,外人都在,怎就和她争执起来,这世上除了妈,哪还有人更知冷热?”到底是快做妈的人,行动都体贴为人母的心境。
原本只为来此找些闲书散心,进门却见到正在俯案作画的苇卿。见成德心事重重地进来,苇卿搁下笔,端身起来,二人竟对视无语,半晌,苇卿才抿嘴笑道:“知你去赴约,家里没有客人,就溜进来了。”
见府里最体面的大奶奶也跟着撑腰,张氏恨得切齿却无法,颀儿笑得红粉粉的牙花子大半露在朝天的鼻孔下,假模假式地哄着张氏讪讪地去了,一路上却没多少和事的话,张氏从此暗地里挑唆陷害的事更多了起来,太太也由不得不信苇卿媚夫不尽妇德的传言,都是后话。
成德嘟嘴嗔道:“你又故意说这些外道的话来沤我,教我过不去。我知道那日翠漪的话我没及时应,惹你多心了,这些日子我又老往外跑,没空和你细说。”近前来,见绢上细细描画的是一幅工笔水烛,画虽容易,难得笔法纯熟,苍然出尘,成德虽在画上有限,却还是惊叹于苇卿的才华:“自看到你的庚帖时,我就猜到你若是个通文解字的,必会有这个心思。”说着也提起笔,拿眼神儿讨苇卿的示下。
苇卿看出了颜儿的难处,一把拦在颜儿身前道:“我今天说了这些话,就没怕你背后告刁状,打量你也该知道个远近亲疏,我就不信,太太还能信你不信我们?”
见苇卿笑而不语,成德便立于案旁,使拨镫之法,只聚大、中、无名三指,浅浅握笔,信手题下两句乐府诗:“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笔力灵动,秀丽洒脱,和苇卿的画可谓相得益彰。见成德的神情,苇卿也颇动情,细看题字,不禁感叹起来:“人只说赵体过于甜软,可我看来,却是儒雅至极,阳刚之气藏于圆融之中,绝非一干粗俗男人气可比。”
提起太太来,颜儿还真发了怵,谁不知这老婆子的话在太太跟前有分量?怕的是小字辈们的委屈诉不出,倒叫恶人反咬一口,说对两三辈子的老人不敬,这罪名在家训严厉的明府里可大了。
成德又不免有些得意:“藏着,是因为有。”
颀儿见事情愈发不可收拾,赶忙推着张氏往外走,张氏知颜儿骂得句句在理,不敢驳回,只一路咕哝着:“主子们赏的东西,为什么我不能擎着好处?哪个血汗是白流的?说到太太跟前理也在我。”
“你说你自己么?”苇卿强装不屑嗔笑道:“说你是个纵情的人一点儿也不错。”
谁知颜儿本因多年要好的若荟受了这般委屈心疼,又见成德苇卿气得无法,深觉这货闹得实在太过,不由怒从心头起,甩开成德指着张氏怒道:“您老如意算盘打得好呢!别做梦了,我看你是太贪得无厌了些,你得了太太的恩赏,白白比人多了那几间房,光租钱你便宜了多少?爷们儿要用了,你不说痛快拿出来,还在我们爷身上揩油,我看你生了一把年纪,才不在太太跟前理论,你当我不知道?茹儿母子来,你瞧着那是外人,给了人家多少白眼,害得人背地嚼说咱们府里待穷人刻薄,大奶奶不肯声张,赏了你钱,你才不为难人家,你当我不知道?贪了昧了,主上不计较倒也罢了,你却这般不尊重,我们虽年轻,好歹也知道个上下,您老就算在太太跟前强些,也不该这么小看了我们!”
成德正色道:“你总这样可不好,为什么不肯打开心呢?说我纵情,我也不恼,在你跟前放纵一时也是有的,只是我原本也该与你赤诚相见啊,再者,自那日你说起伤春无益的话,我就知道你不过拘谨些,也是个至真至性的人,就更近一层。后来又有名字上避讳的事,你说别为些许小事徒生烦恼,虽然如今又叫了回来,可你的话我可还记得呢!”苇卿没想过成德竟将这些都放在心上,看来当真不是矫情,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张氏一听了这话,顿时如醍醐灌顶一般,抚掌大笑道:“原来是这样,那敢情好!我竟没想到这一层,教大爷费心了!你瞧瞧这闹的,真是……”说着又是道福,又是回身瞪着若荟发笑。
“这府里,恐怕只你我是最能知彼此心的了,若再藏着,掖着,又怕说错做错了彼此厌恶,又怕交出了真心反受其害,到头来,想说的说不出,或是先转几个弯儿,说出口的也变了味儿,落得个咫尺天涯,白白糟蹋了冥冥中既定的缘分。”
成德仍气不忿,被苇卿轻轻推着往外走时,和蹒跚而来的颜儿撞了个对面,又是抚慰颜儿,一面还不忘回头恫吓道:“妈妈也该仔细些,她如今虽不在宫里,可也是我的人,你敢动她?”
苇卿被这一番话说得胸臆盈盈,红了眼圈儿半晌无言。
苇卿先向颀儿点点头,斜斜看了张氏一眼,并不言语,只笑向气头上的成德道:“天儿也不早了,咱们先回去吧,太太的话颀姑娘说也是一样的。”
成德也觉实话一出口,反倒难为情了,不妨岔开话头,因想到先前之约,便道:“看我说这些话,让你多想又是我的罪过了,有件事还要烦劳你用心。”
翠漪正纳闷儿:怎么奶奶领着太太的传话丫头来,却报说太太到了,颀儿却施施然跟在苇卿身后,见了屋子里的情形,不等苇卿开口,“哎呀”一声摇着身子晃到张氏跟前:“妈妈怎么这副模样?”往跟前一凑,又道:“敢是吃了酒?怪道的。”又笑向苇卿道:“老人家酒后无德也是有的,等她酒醒了,自会明白,奶奶别动气。”
苇卿才收了神思,嗔道:“原来说了半天疯话只是为了支使人,我不依,看你怎么样。”
苇卿这一计果然奏效,张氏酒已全醒,抻头往外瞧着,后跟进来的另两个丫头将母女俩拉开,若荟红着眼圈,端坐着不动,任由人帮着打理散乱的头发。
成德眯着眼谑道:“你若不依,我也不收回,横竖你知道我的心。”
正闹得难分难解,只听帘外一声沉稳凛然的喝号:“太太来了!”一个小丫头打起帘栊。
“别只耍贫嘴了,到底什么事儿?”
那张氏还不住手,口里仍不干不净叫骂:“下作的小娼妇,做宫里的差事你得了体面了?敢骂起你亲妈来了?你作得不知是谁,今儿打死了干净!”
“见阳兄请放了外任,说要带着若荟一同去。你看?”
成德头一次见女人们竟能闹成这般景象,气得发抖,跺着脚不住道:“反了反了,这可反了,来人!都死了?快来人!”
“那可好!真真这若荟姑娘命运强些,到底拗过那个糊涂的妈了。”
刚被翠漪连拖带拽爬起来的张氏,一听这话,顿时炸了毛,死命上来厮打,随翠漪一同前来的初莲和小英一见都慌了神,冲上去护住若荟,头上、颈上都受了抓,登时显出几道血印。
“怎么说?”
若荟疼得撕心裂肺一般,又是一股急火直冲脑门儿,倚着靠枕,一手按着小腹,一手指着地下的亲妈嘶喊道:“死活你我已无关,我就是死也犯不着你哭天抢地,你死了,说不定我还笑出来。”
苇卿才把这几天若荟在家中的情形说给成德听。
成德心中着实厌恶,一把扯开,低吼道:“如此不堪,亏得如何在府里这些年。”又转向好言好语哄着张氏的翠漪道:“你去向太太说明,把这情形说清楚,撵了这婆子!”
八
被成德一吼,张氏酒已醒了一半,坐在地上大哭起来:“我怎么这么可怜?守着呆子和病痨,辛辛苦苦熬了大半辈子,就指望着这死妮子能有个出息,家里像样的东西加上这一颗心哪,都发送给她,结果给我来了这么一刀哇……”捶胸顿足还不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抹不净,又拉着成德的栗色底子五彩团花袍子下摆哭东骂西。
翠漪领了大奶奶命,来下舍领已被撵出偏院几天的若荟。眼见粗衣下人偶有出入,一闪身却见一褚石锦缎绸褂之人,因行踪着实怪异,翠漪一眼便认出正是那日于此地见过的,只是像和什么人犯了冲,气势汹汹而去,连门房里也不曾打点,一路喝骂着径自出了北小门,门里小厮跟了两个出来,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便垂头丧气回来,想是这一去再不进门,二人断了偏财路。
成德见此,怒不可遏,一把揪住张氏的后脖领,拎起来扔出二尺远,指着惊魂未定的若荟,向张氏喝道:“妈妈太不尊重!这是什么人?由得你如此胡来?”
正疑惑着,那若荟所住的下房里,张氏正揪着女儿教训,叫骂声隔着两栋草棚仍不绝于耳:“你一个被撵出来一文不值的老丫头,还挑三拣四的,有人要就不错了,还想赖着老死在我家里不成?”
厢房里已经乱作一团:小丫头拦阻不住,张氏一冲进来,直瞧见昏睡在里间的若荟,不问青红皂白,戳着太阳穴骂道:“作死的小娼妇,你妈被人戳脊梁骨,你倒睡得快活!你妈一把屎一把尿地白养了你,只顾给老娘抹黑,还有脸活在世上?我都叫你羞死了!你怎么不去死?!”说着又要上来揪头发,若荟被骂得浑浑噩噩醒来,又见了如夜叉般的亲妈,唬了一跳,登时哭叫起来。
“你看好的小厮,你只管自己去!我不给你陪葬!你不用拉,早晚我离了这里,咱们谁也别碍谁的眼!”若荟虽吃了许多苦头,嘴上可一点亏也不吃。
二
翠漪忙上来喝止:“大爷明儿有要紧的客要见,奶奶唤姑娘使唤。”
颜儿在身后急道:“大爷慢些,仔细台阶滑!”也从床上挣扎起来。
见是翠漪亲自来唤,张氏顿觉脸上光辉了几分,放下若荟问好。
成德眉头一皱,头一个冲出来。
翠漪强拉起嘴角点点头,拉起若荟的手惊道:“怎么才几天,竟瘦成这个样子?衣裳也太不像了,我倒是有几件没上身的,送与姑娘,这就跟我去吧。”
转眼小英进来叫道:“大爷快去看看吧,张婆子吃醉了酒,往厢房里闹呢!”
张氏又想到那夜成德说过“我的人”的话来,盘算着闺女另有好去处,把已说好的小厮扔在一边,只一味地千恩万谢起来。
又有中年妇人叫骂道:“死蹄子们!你们若荟姐姐在这里,居然都瞒着我,于你们有什么好?!我见我姑娘还不成?主子管得着?”
九
忽听窗下一阵吵嚷声,道是:“张妈妈做什么?查夜还查到这里了么?这会子主子们都睡下了,妈妈怎么不知道规矩?”
“就这身儿吧,先试试。”深夜的晓梦斋里,成德捧着一身崭新的水红镶领月白缎面袍子从外间屋一直追到卧室。
“说是在外头浇了大半宿,就前几日那个雨天里。原是生得那样的人,还不冻坏了?烧得滚烫就给赶出来了。”颜儿扭头叹道,“大夫给开了退烧药,才好些。”说着,颜儿凑向翠漪,轻声道:“心里不自在,受了大凉,可巧又来了月信,疼得满炕打滚,嘴唇都紫了,任是铁打的,也折腾死了。自送来到现在,一句话都不曾说,想是心里堵得难受。这些……”想到当年逃出家门的如萱来,颜儿说不下去,只顾抹起泪来。
“别胡闹了!外头都是你们爷儿们家,我一个妇道人家,在那些人面前抛头露面,成了个什么?我又不是你的丫头。”苇卿一路推着,一面嬉笑道:“再说明儿是重阳节,咱们两个都往外跑,仔细太太挑理。”
“你看那若荟姑娘怎么样了?”翠漪问道。
“明儿是重阳节?我怎么混忘了?那更好,你忘了?老爷太太明儿一早四更天时定要进宫向太皇太后行礼的,还不折腾一天?咱们明天连早安都不必请,悄没声儿地走了便是。”成德终于捉住了苇卿,硬按着换上了自己的新衣。
“哎!”颜儿急唤道:“这会子了,你去做什么?她难受了一天,才睡下。”成德迟疑片刻,又坐回来,颜儿才安心了。
苇卿一面被成德摆弄着,绕过成德肩膀朝着镶在床边百子柜上的穿衣镜里望,一面仍忧心忡忡道:“你怎么知道?万一没去呢?这些日子太太可是看我变了好些,别再让她老人家拿着什么错儿。”
成德瞥了翠漪一眼,笑着起身道:“你来看看她,我也安心了,吃什么看她自己吧,我去瞧瞧那边儿。”说着起身向西厢房去。
“外头的礼太太最是上心的,岂会忘了?你放心吧。难得出去散散心,高兴点儿。”
见颜儿已经能说笑,气色也大好,翠漪也笑道:“可不是,没有姨奶奶帮衬,奶奶着实忙不过来,却还不忘支使我过来,这益母木耳汤也是奶奶照着大夫的方子着厨房里给新做的,”说着,将丫头手中托盘上的汤碗接下来,“倒不知道姨奶奶正用着。”翠漪边向成德问好,边近前挨着颜儿坐下,接过成德手中的汤匙。
看着玻璃镜中女扮男装的怪模样,苇卿笑得直不起腰。
翠漪领人端着补药挑帘进来,却见成德已经在了,正和颜儿对面坐着,见翠漪来,颜儿伸手接过成德擎在手中的汤碗,僵着脸笑道:“姑娘怎么不进来?奶奶可好?这几日该是忙坏了吧?”
十
前府的热闹把偏院衬得越发冷清,苇卿仍就贺礼和家账等事项与太太交割,抽不出身,便指使翠漪急急赶来看望颜儿。
第二天一早,成德带着乔装后的苇卿和若荟出了西园的门。因只是文人好友的雅集,为不使人误以为以贵势压人,成德特意将贴身的丫头小厮们都留下,轻骑简从,乐颠颠地来赴约。
一
果不出成德所料,黎明即起的觉罗氏太太,也已大装整齐,由管家奶奶张氏引着,分管出门的婆子们簇拥着出了上房,见院子里停着的青缎楠木四抬轿,皱起了眉,想着进宫难免要去看望蕙嫔,因若荟的事,难保娘娘还在气头上,太过铺张恐惹有心人添病,便命换了专用于平时出门的那俭素些的湛蓝络子双抬小轿来。谁知等了半晌,轿马管家来回,只说是大爷出门用了,太太自然不信,直到有婆子上前说是起早便看见和若荟姑娘一起出了园子,张氏才辩道,原是奶奶的主意。当着众婆子的面,不好发作,但一块石头算是压在了太太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