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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梁园虽好

“啧,这也难了。”按理身为侍中的曹寅与皇上朝夕相伴,母亲又是皇上的乳母,身份虽不算贵重,至少也是旁人眼中的红人,帮一个四品侍女并非束手无策,只是多年宫中行事的历练,使这个年轻的侍读多了几分心思,事到临头,难免瞻前顾后。

若荟摇摇头。

“怎么?曹大爷也不是昔日的曹大爷了吗?”

“没得商量?”

“姑姑小看我!我倒不怕担干系,只是你现在是有体面的人,平白无故就没了,阖宫上下哪有不起疑的?哪还容你有个结果?再者出去了你也需有个落脚地儿啊?至少还得等成大哥和见阳兄他们接应才行,姑姑是太急了些。你再等等我,横竖给你想个法子,啊?”

“今非昔比了。”

“等?”若荟怅然起身,她甚至不知该去哪儿等,呆呆蹭着回头,再听曹寅唤时,犹豫着转过头,挤出一丝笑,决然去了。

“这是怎么说的?这宫里就只你算是她的心腹,多少年的体己人儿,怎么这么不怜惜?”

若荟满脑子里,都是蕙嫔那句狠话:“就是死了,不过是一领芦席扔出去,哪能那么容易就如了你的愿?”

若荟扑通跪在阶前的青砖上:“娘娘逼我,把我赏给了外头的人,我不依,说了狠话,娘娘就翻了脸,料这宫里我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求曹大爷替我想个出路,出去吧。”

“死?死了,就能出去吗?”若荟痴痴想着,淅淅沥沥的秋雨打在身上也觉不出凉,等雨点越来越大了,若荟心里反倒暖起来,自入宫以来,她第一次快活地跑在雨里,这让她想起了那年春天,为了找那枚簪子,一个人冲进雨里时的情景,爽朗的笑声就那样在宫墙下响着,她想,她就能出去了。

曹寅笑:“哟,姑姑可不敢再这么叫了,我可不敢当。”

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若荟往御书房来,见下了值的曹寅只身出来,便冲口叫道:“曹大爷!”

“我就能出去了。”朦胧的灯影中,若荟含糊地笑着,耳边却传来熟悉又陌生的叹息声。

“你?!我劝你还是省些事吧!就是死了,不过是一领芦席扔出去,哪能那么容易就如了你的愿?”蕙嫔冲着奔出去的若荟的背影大喝,“你能跑到天上去?!”

“出去?你去了,就留我一个孤鬼在这里。”榻边,蕙嫔怔怔地望着若荟苍白的脸,自言自语道。

若荟痴痴地看着地上残破的玉片,良久抬头笑向蕙嫔,眼里却噙着泪不肯流下来:“娘娘,我若再说一遍,只怕也是娘娘能听到的最后一句实话了。”语毕,不由分说站起身来就往外走。

若荟烧得满面通红,却忽然瞪大了眼睛:“快了,他们来领我了,送我出去吧,我能去了。”继而又晕死过去,边上侍候的几个平日交好的宫女,想起这本是个没架子没心计的好人,却落得这般境地,纷纷落下泪来。

蕙嫔简直不敢相信若荟竟出口说起这样刺耳的话,“登”地从榻上蹿起来,劈手抄起若荟擎着的簪子砸下去,精钢镀金的簪柄顿时断成两截,“你疯了?你敢再说一遍?!”

天色尚且不晚,殿中没有掌灯。见宫中唯一的故人已是留不住,蕙嫔难免不为自己的处境担心,想想也垂下泪来:“就算那亲事你不依,也不必如此啊,真把个小命搭上了,哪个能心疼?别说死了,就是挨到正日子,到了二十五岁上,期满送出去,我看都未必有人肯等你到那时候。你倒好,白白地折腾。你自去了,可我成了没有臂膀的人,在这宫里如何过?原本筹算着过的日子,转眼就成了画饼,看来,终究不是一心人,走不到头哇。”蕙嫔失望地站起身。

若荟苦笑着喃喃道:“在府里时,大爷讲过的,妾,就是女奴……”

忽有乳母进来禀告:“娘娘,阿哥醒了。”

“这是什么意思?”蕙嫔一头雾水。

“知道了,”蕙嫔眼里,终于又亮起来,“去向苏麻姑姑通报一声,就说延禧宫从四品良人若荟,偶染重疾,良医无计,恐性命难保,不宜留内殿伺候年幼阿哥,因与本宫原是故人,不忍弃之,恳请送其归家,或生或死,皆与内廷无干。”窗外突如其来的一声炸雷映得内殿里恍如白昼,雨更大了,已经听不清若荟的呢喃,蕙嫔收起了眼泪,挥挥手:“去吧。”

“侧福晋,不是和嫔妃一样?”听若荟这话,蕙嫔没明白,转头正视着她,四目相对时,在彼此的眼里,都仿佛这是另一个世界的人,“都是人家的妾?”

“荣辱?”若荟抬起头,看着蕙嫔的侧脸,那美丽却清冷的面庞藏在朱红的茜纱帏帐后,辨不出表情。

曹寅冒着大雨驱车来到明府西园,砸开了园门,不由分说,将车上早已不省人事的若荟背下车来,直奔晓梦斋。

蕙嫔不接,只转过脸去:“你收着吧。我也不劝你,当初你说你不想留在宫里,我也依了你,现在把礼亲王说给你,在你,这个侧福晋已是难得的出路了,为了使你免去皇上的纠缠,我也是讨了太皇太后的示下才走通了这条路,你跟了我这几年,这里的规矩自然不需我多说,我成全你,你也不能为难我,何况你我主仆一场,今后瓜葛且多了呢,咱们还能荣辱与共,更进一层。”

不巧这日是八月二十九,正逢成德赶往徐乾学府第求学,“一大早儿骑马去的,这会子雨下得这么大,许是隔那儿了。”隔着橱窗,苇卿都能听见曹寅淋得湿漉漉的,翠漪领着两个小丫头忙着擦拭满脸满身的雨水。

“主子教训得极是,奴才生来就不是上进的人才,教主子灰心。”若荟将双手又往上送了送。

“我只在苍震门外接到的人,也不知在宫里时,她是个什么情形,还请嫂子多操心,等成大哥哥回来再做道理。冒犯嫂子,实在事出紧急,除了府里,我也想不出送到哪儿去了。”

内殿里,若荟跪在榻前,鬓边的发髻散乱着垂下一绺,两手托着那枚白玉樱花簪,一言不发。只有主仆两人的殿中,沉寂良久。因此也能听出有人在啜泣,只是极些微的,极纤细的。

“这是自然。只是如今太太也不在家,前儿接了讣文,说瓜尔佳大人府上继太太去世,今儿是正日子,跟着送殡去了。少不得我先做个主了,子清只管把人撂下,我们好歹请个像样的大夫就是。就是不知道姑娘这身子可有大碍没有……”苇卿见若荟病重,也吓了一跳,虽胡乱做了主,却也心下慌张,一面命小厮去请王太医,一面忙吩咐将此事告知颜儿。曹寅不等成德回来,谢过苇卿主仆,告了辞又冲进雨里。

延禧宫里,侍立在外、听到蕙嫔发火的宫人们面面相觑。

“你这算什么?我原也不指望你能处处听我的指派,可怎么连个高低贵贱都分辨不清?你就这么不上进,连身家体面都不要了?我算是白栽培你了。”

雨下得越来越大,本是来求学的成德被滞留在徐乾学府邸,除了经解学问,成德难得听座师聊起仕途上的事来。

“做官时少,做人时多;做人时少,做鬼时多。”徐乾学面有难色,“成德,仕途不易呀,你想好了么?”

成德当然知道苇卿所指的,正是多年前苇卿先父卢兴祖因贪腐而罢官病故的事,想着苇卿竟将自己的伤心事揭出来提点自己,更是感激,自此,更是对她青眼相看。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学生只想立一番事业,并不贪恋权势,如果进而入仕不遂心,退而求学不是更好?”

“这也是父亲给我留下的最有用的话了。”

“两全自然好,只是,难哪。”

成德自知理亏,也暗自感叹苇卿的明达:“看不出来,你还有这份胸襟。”一面嘀咕着,一面嘟着嘴小心翼翼接过苇卿递过来的盒子,塞进外间屋里书柜的最下层。

成德默不作声。苇卿正色道:“这虽只是小小两个玩物,却要耗费许多人力,咱们眼中,并没有不妥,只说是友人的交情,可别人见了,却未必不以为是豪奢之物,天长日久,就算你能把持,不至玩物丧志,能保身边生不出流言蜚语?人言可畏呀。”

“你怎么这么胡闹?我总说这个家没了我,是一刻也不得消停,等我闭了眼,就什么事故都没了。”刚刚回府的太太,听说颜儿雨天里往西园来,不慎跌了一跤,正在偏院上房里不知怎样,登时急了眼,不顾有下人在旁,数落起苇卿来:“这些出去了的丫头,又回来是准没好事儿!你背着长辈私自把人留下,本是好心,也不算错,可这大雨天儿的,你把颜丫头支出来做什么?你嫁到我们家这么些日子,没说给我添个孙子孙女的也还罢了,这好好儿的眼看就快生了的,还不多加小心,万一有个好歹,纵然你是没有恶意,保不准有人说你什么,不为我儿子,也为你自己想想啊。”

见成德疑惑,苇卿又道:“古语云:好舟者溺,好骑者堕,君子各以所好为祸,不知此语是什么意思?”

这一夜,又是头一遭亲见重病人,又是第一回自作主张拿主意,听说颜儿跌了,更是吓得魂飞魄散,这会儿太太不分青红皂白不顾脸面地一番训斥,让苇卿一时语塞,不知如何辩白,又怕婆婆瞧见眼泪更生厌恶,只恨不得把头低进地砖缝儿里,翠漪见此,急得面红耳赤几次要上前答话,都被苇卿拉了回来。

“我自然知道是你的至交,我也知道,你的至交,必定不是俗人,只是他送你这样的东西,却忘记告诉你个典故吧。”

许久,太太的气稍顺了些,叫了颀儿几个起身往偏院亲自看望,苇卿则怯怯跟在身后,随着一声“大爷回来了”的通报,红着眼圈儿的苇卿正和刚跨进门的成德碰了面。

“这?要说东西,原也不值什么的,只是那是至交所赠,若真碎了,不是辜负了他的情意了?”成德生怕苇卿笑自己小气,赶紧拉出张纯修。

“这是怎么说?”成德见苇卿委屈的样子,顿生怜惜,正要细问,太太回头命道:“那边你就甭过去了,你们且在佛爷面前多烧几炷香,保佑母子平安,万事大吉吧。”甩袖便去了。

苇卿才缓缓收起手中的一件,和另一半一同收起,半开玩笑地问成德:“大爷可是好难过?怎么不过我一抬手,竟教大爷受惊了呢?”

待等苇卿娇笑声起,众人才明白乃是少奶奶的恶作剧,不禁哄笑一声,方才散了。

苇卿一路匆匆往回走,脚下生风溅得裙子上满是泥点也顾不得,任成德在身后又是赶又是唤,径自进了晓梦斋,“咣当”一声将房门关紧,眼泪止不住流下来,小丫头们听见门响,都跑出来看,见这情形,都不知如何是好,缩在纱橱后聚拢作一团瞪眼瞧着。

众人都呆住了,慌忙俯身找寻起来。尤其成德,竟怔怔立在原地,眼也不知眨一下了。

“奶奶快开门,五更半夜的,把他冻坏了可不是闹着玩儿的。”翠漪忙欲开门,苇卿听见,让了门,疾步往里间里去,一进屋,便又赌气回身将纱门关紧,这还不算,索性向后一倚,将两扇纱门堵了个严实,任成德如何叫,就是不开,只听里面传来嘤嘤的哭声。

苇卿一面婉言驱散众人传膳,一面也好奇地凑了来,拿了一个在手中把玩,成德正扬着嘴角看苇卿专注的眼神儿,却不妨苇卿忽然“哎呀”一声惊叫,缩回手,低头直直看向脚尖。

成德杵在纱门前,左敲右拍,听见里面苇卿的哭声,心中更是不忍:“好好的,到底不是我得罪了你,何苦躲我?我也知道你受了委屈,在太太面前是强忍着,既然回来了,你有气只管撒出来也好,只是总不能不见吧?‘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我也不知道你到底能信我多少,可是说到底,在这里,除了我,你还能再和谁亲近些不成?我知你是个聪明人,我的心事,你总是一眼见底,私下里,我早认你是个难得的知己,为这个不知偷偷谢了几回天,寻思着,你也同我是一个心思,不然,我的事儿,无论内外,凡有不妥的,只要你肯说出来,我也没有不听的。怎么你有了事,就把我当外人了呢?”一番言语有情有义,说得旁人无不动容,翠漪在一边,又是擦眼抹泪地难过,又是欣慰地痴痴笑,又是摇头,一时也不知拿这对水晶心肝玻璃人儿怎么办才好。

成德正向众人炫耀的,是刚从张纯修处得来的一对龙凤印章,本是吩咐好生收着,谁知那东西雕刻十分精巧,用料也考究,晶莹剔透煞是可爱,连盛着的盒子也用了木兰匣,匣盖一开,满室桂香,竟不是寻常的把件可比,小姑娘们见了,都惊奇起来,招呼着凑了来,见这些懵懂女孩儿如此,成德便兴致盎然地炫耀起来。

只见那里间屋里的苇卿,倏地一转身,“霍啷”一声拉开了门,一肚子委屈倒豆似的朗声问道:“我留人,也不是为我自己;我并没存心害人,怎么偏偏怨我?她有个好歹,我能得什么好处?她有福气,我又不攀比,为什么每每拿这个指摘我呢?我嫁到你家来,难道是专司生孩子的?!我成了什么了?!”虽然心中愤愤不平,不争气的眼泪却到底流了满脸。

“什么新鲜东西,竟把大爷欢喜成这样?”翠漪身后,姗姗来迟的苇卿白了一眼被众人围拢着的成德,自顾自解开斗篷,正欲往里间去。

“留什么人?又是谁有福气?谁指摘了你?这都是从何说起?”成德也急了,揪住翠漪问个不停。

……

苇卿仍气不过,一把推开成德:“你还不去?只恐在这里耽误了你,仔细再出什么岔子,人家说不清也不算什么,再把大爷连累了可怎么好?你去,出去!”成德见她仍气得粉面通红,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只好由她撒娇,被推得连退了几步,一句反驳也没有,翠漪连拉带劝哄着苇卿,一屋子人正闹得难解难分,颀儿由小丫头引着亲自上门来唤:“大爷、大奶奶大喜,姨奶奶生了!太太传呢,还不快去看看?翠漪,大夫和稳婆已经赏过了,你去准备府里人的。哦,大爷,太太还吩咐请大爷斟酌要请的客人,着书房里头开明白,满月的酒席要办得热闹体面些才好。”

苇卿忸怩着随翠漪刚出了亭子,就听成德“登登”的脚步声穿过藤萝架。

苇卿收起了眼泪,躲在成德身后不言语,翠漪惊道:“怎么?姨奶奶大喜?可把我们急坏了,奶奶刚还说姨奶奶是个有福气的呢!这会儿就传出喜信儿了!”说着,瞄了苇卿一眼,示意显出些喜色,又笑对颀儿道:“打赏的事,没有先例,我也不知该怎么行,还请姐姐示下吧。先早库里没有定处的散碎金银,按太太的意思,都倾作了时兴锞子,知是预备赏人的,怕咱们作不了主,二门以下的人,姨奶奶也早有计划的,头几个月我侍候她作账时,就跟我提起过,说这一处不必动用官中的钱,宫里娘娘该有赏下的,下剩的总归是外头的,按大爷成亲时的成例打赏,这个我知道,不过,要照着太太的意思,怕花在外头的钱才大些,姐姐看呢?若觉有理,我这就去吩咐。”

“奶奶拿我出气也犯不上和自己较劲哪,快回去,”翠漪扶起苇卿轻声道,“这围栏上凉冰冰的,怕坐出病来,后悔都来不及。奶奶没见偏院儿里那位,才入秋,人家手炉就用上了,平日我冷眼瞧着,那身子骨比奶奶不知强多少,尚且知道怜惜自个儿,怎么咱们反倒不金贵了?看让她们笑话。”

颀儿说不出什么,诺诺着引成德夫妻一前一后往偏院去。

“你真聒噪,我等谁?谁用我等?不过躲出来清静一会儿,还不是怕了你这恼人精。”苇卿不知怎的如此烦躁,话出了口,便觉太过任性,紧抿住双唇,已冻得发紫的嘴唇反倒红润了。

“奶奶回去等他吧,这亭子里风大得很,仔细着凉。”翠漪递来件镶边娇黄撒花缎面斗篷。

偏院上房里,太太、乔氏、柳絮儿和几个老嬷嬷及大丫头们围着成德,七嘴八舌说笑不停,成德抱着孩子,一时缓不过神儿,半晌才痴痴地笑了。苇卿一个人被挤在人群外,怔怔地不知所措,说是被挤在外,不如说是自己不敢进前,她怕此刻正在兴头上的太太,见了自己又要扫兴,扯出些无子有失妇德的话来,自己脸上挂不住,更怕见了那孩子,心里不是滋味。众人都不理会,成德却把苇卿一脸的落寞看在眼里。太太不是糊涂人,见成德心不在焉,也猜出是心疼媳妇之故,只因有个现成的孙子在面前,也已把先前对苇卿的误会撂下了,还特地命人说大奶奶近日劳累,先送回去歇着,苇卿也不敢违拗,向太太姨太太告了辞,又给床上疲惫的颜儿道了乏,因为颜儿自己执意出门才致早了几天生产的事,苇卿只字未提。

秋来日短,天色早暗下来,晓梦斋里一屋子人等着成德回来用晚膳,只有苇卿独坐在渌水亭里发呆。

小丫头初莲提着灯笼,引成德回西园时,天边已发白,晓梦斋里灯火通亮着,还没进屋,就听见翠漪在跟苇卿嘀咕:“按日子算的,本也快生了,硬是赖到奶奶头上,那小英死蹄子最坏,太太发火儿时,她只在旁边看着,姨奶奶自己要出来,她在身边侍候会不知道,明摆着要奶奶难看。”

不知哪里窜来的海东青,呼啸着划破长空,哓哓声嘹亮地回响在一片秋色里。

“算了,都过去了,幸好没事,一家子和和气气的,比什么都好。府里上上下下人也多了,今后这样的事没准儿多着呢,唉。”苇卿并不是性情中人,只是俗事中的闲气却不能使她常挂怀,只盼望一觉睡醒了,不快就都过去了,好容易止住了啜泣,这会儿正迷糊着,无心和翠漪费心猜。

却听张纯修在前面大声喊道:“你怎么样?都快当爹的人了吧?要么怎么羡慕你,记得要让孩子认我做干爹啊,哈哈哈……”

成德这一路上,原也想着,府里人事盘根错节,苇卿虽凡事不计较,却难免背后有个人多嘴杂,旁人料也无事,只是若总教太太过不去,一家人怕难和气。加之方才途中向初莲询问事情原委,那初莲原只在廊下伺候的,自然也不知详情,只说大奶奶本没有错处,怕是有干系的小人暗地作梗也未可知,成德更对府中女眷生出一层厌恶,心里暗自盘算如何还西园一处清静日子。

“是啊,咫尺天涯,不过总归有办法的。”成德不知道张纯修听到没有,喃喃道:“总归有办法的。”

十一

“我也知你这是肺腑之言,只是我又不免说句丧气的话,你我虽然都有淡泊名利之心、建功立业之志,焉知将来,没有无可奈何之处呢,就是你这名门贵胄,怕为难之处更多也未可知,至于我,”张纯修叹了一声道,“且看眼下境况,相机而动吧。若不是有她,我还真想放我个外任,落个逍遥自得!”张纯修扯着缰绳,双腿轻磕了一下马肚子,错着成德踱开去。

东府里又是一番热闹景象,离明府长孙百日之期还有些时日,前来道贺的京中豪门轿马就已在明府门前络绎不绝,多是贵妇官戚,府里从正门到花厅后的小小抱厦,一路上都飘荡着女人们的真假嬉笑声。

“那又如何?谁生来不是赤条条来,赤条条去,能有个清白名声留在身后,已是难得的了,我知见阳兄又是有情有义之人,既然能胸怀赤子之心,则必有至诚之交,怎会茕茕孑立呢?”

颜儿位份低,来人道贺自然不是看她,代之受礼的苇卿自觉难堪,却少不得在太太跟前略站站,也学着迎来送往,按太太教的:这才是个头,待宫里的赏下来,府里才是大日子呢。只是此时的苇卿脸上已做不出表情,只顾着暗暗记住来人姓名,又怕忘记模样再见时认不出,时不时盯着来人看,翠漪则随着乔氏等人,高高兴兴地指挥小厮们打点贺礼。

“正是呢,所以我并不以此为乐,况且京中趋利贪鄙的人事太多,身在官场,自持也要有定力才成,你也是知道我的,呵,向来自许清高,跻身如此宦海,若仍想保有风骨,只怕要茕茕孑立了。”张纯修勒马不前,望向秋波潋滟的水面,那年春天,他也是在这里,偷偷拾起她失落的簪子。

及到天色傍晚,人尽散去,被呼来喝去一天的丫头婆子们才得了闲,有犯懒偷滑的,寻了僻静处自去打盹儿,有无聊手痒的,聚起来赌钱吃酒,因这府里主上也熬得人困马乏,这会儿待下人也宽了些,竟无人喝止了。太太素来知道府上的积习,遂命颀儿领着人,将东府各间茶房、耳房及角门各处通检视一遍,有太不像样的,也只驱散了完事。

与旁人说起时,成德总要为兄弟夸赞一番,背人处,却还要说句心里话:“京官有京官的难处,看似风光,其实不过是个闲职,便是得用了也无非是在幕后谋划,难有实干的机会,外官却也有外官的好处,虽天高皇帝远,倒能放开手脚有一番作为。”

原以为听说巡查的人到了,知道好歹的都各自回避就是,唯有一众嬷嬷聚拢来,仗着太太跟前有些体面,竟连颀儿这样的二层主子也不放在眼里,开了北小院的更房,吆五喝六地行起令来,吵嚷声自跨进院门就直贯颀儿耳朵,不由颀儿不悦,径自推开门,直闯了进来,一屋人见满脸冰霜的颀姑娘,都愣了,讪笑着起身赔不是,张氏嬷嬷刚输了拳,放下骰子正抄起酒碗往嘴里送,见这情形,酒还未及咽下去,憋得通红的脸上一双本就突出无神、有白无青的大眼几乎要鼓出来,却不起身,只直直地瞧着,等着颀儿先发话。

成德特意着蔻儿在自家马厩选了两匹上好的百里云去应约。秋高气爽的玉泉山下,湖边的一片潮湿沙地已经因为水瘦而干涸,先前的大片蒲草也被漫布的野菇娘挤得星星点点不成气候了,只是蒲穗红通通的,单薄地在风里摇晃,草叶下若隐若现坠着火红的小灯笼,马蹄哒哒踏过来,惊起一片沙鸥,扑簌簌散开去,有羽翼健硕的,竟平地直冲起来,一头刺向高天,像要剪断整齐的南归雁阵。

颀儿知道定又是张氏起的头,仗着是太太的陪房,得太太的宠信,从不把如自己样的下等家生子儿放在眼里,更可恨仗着有若荟陪蕙表姑娘进宫的功劳,更拿府里的规矩视如无物。今日虽也算落到自己手里,却也惮于小人之口,不敢深说,只强压着火,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冷笑来:“婶子好乐啊,难怪,府里上下都是喜事,怎么不乐?只是唯独婶子你心大,自家出了事,倒却跟没事儿人似的,我也敬服呢。”

知道成德素有才名,又因耽搁殿试赋闲在家,京中便有那些真心喜好诗词雅趣的、找借口攀龙附凤的、希冀收藏名人手迹日后作价的,都凑了来隔三差五地来邀约,除每月三、六、九日往座师处研习经学外,应酬来往的日子几乎充斥了成德整个赋闲待考的日子,这让成德十分懊恼,幸好总有三五好友趁明府忙乱时找各种借口调成德出来散心。这日张纯修便将帖子下到府里,请成德来西郊山庄,其实授官的信儿一传出来,成德就在府里上上下下嚷了个遍,哪里还用专门通报?

这些婆子们平日多只分管酒饭轿马,抑或夜间巡查,各房里的闺阁起居并不插手,加之与各房里的丫头生分,若荟重病回府的消息竟一直瞒得住,此刻张氏一听家里人的事,登时慌了,放下酒碗骂道:“扯你娘的臊,老娘一个单在这里好好的,哪还有家里的?!敢是那傻子儿子死了?哼,倒好了!”说着,捡起一粒油炸花生丢进嘴里,“嘎崩崩”嚼得脆响。

“哟,您老还不知道?你姑娘从宫里回来了,可给您老争得好脸呢!”颀儿得意地一扬头,本来就高高的个子,这一挺,在众人中更高挑了,张氏抬头找她的眼,却只能抻脖数着睫毛,颀儿又环视了一眼屋里众人,轻哼了一声,疲道:“诸位妈妈们今后也该仔细些,这次是我来,只当没瞧见,下回换了人,谁还顾得了?”转身引着小丫头们去了,众嬷嬷赔着笑跟出去:“好姑娘,都知道姑娘心好,你爸妈平日也玩儿的,原是看他们玩儿,我们才跟了风,以后再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