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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雅情俗事

成德才拿扇子指向苇卿,歪着嘴笑着回来。

苇卿抽身拦住道:“我倒不拦着,只是少了嘴吃,可别怪我们怠慢。”

“去把我教你们做的状元饼拣些来给他尝尝,”苇卿吩咐翠漪道,又向成德,“好吃不好吃,只管填上嘴,少了他笑话就成。”

成德不解,望向翠漪:“你们姑娘了不得,连兵法都通,这屋子是待不下去了。”说着,笑向外走。

苇卿说着,也不继续支会,只径自坐了,闲翻图谱,倒引着成德上前凑趣儿,见书页上皆是神佛人物,面目古怪,神态各异,可笑的是自己竟然多半不认得,不免哧笑:“年纪轻轻,怎么竟看些这个?为讨好我额娘也犯不着这样,能看得进去么?”

苇卿又撅起嘴:“先前又没吩咐,现做也要些时候吧?那我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让你拣着剩儿,才称了我的心呢。”

“你这个人,也太偏颇了,难道我是为了讨好人才看这些?”苇卿有些不悦,道:“俗语云:勿向君子谄媚,勿向小人仇雠,又说,不阿谀以苟合,不谄媚以求亲,你说太太是因为我刻意讨好而喜欢我,那是什么意思?”一句话说得成德哑口无言,却仍不解:“那你为什么既不拜佛,也不参禅,却看这些?”

成德笑着收起洒金折扇,接过翠漪递上来的家常便服:“菜好啊,还要个好心情才成,快把你们家的好菜上两个,趁着我喜欢。”

“世间万事万物皆是修行。”苇卿抬眼度量着成德,会心一笑。

苇卿也笑:“敢是咱们的菜好吃啊,不过就是南边带来的厨子,又不是一等一的,就把你勾回来了?!”

少时,翠漪笑吟吟端着托盘回来。

府里一连几天热闹不减,都是朝廷里有头有脸的人物,成德少不得抽身应付,倒也没费多少精神,走个过场便又回西园来。宴席上客套多了,倒委屈了自己的肠胃,一脚踏进晓梦斋,就嚷着饿,翠漪笑向苇卿:“自家的席,自家的饭,没的把个爷们儿委屈着了?他这是跟谁外道啊?”一面奚落一面吩咐备些家常菜来。

“那回看你吃完的京八件儿,别的都没动,只这个没了,想是偏这口,就又做了些。尝尝吧。”苇卿轻摇着团扇。

“嗯,”成德一口下去,粘了好些粉末在嘴边,还不住点头:“味道怪清的,不像吃过的。”

漫天的星雨倾泻而下,任性地撕开了天幕。

“听说你常犯些咳嗽发冷的病,又不知病根的来历,我私下猜着,想是这北方天气苦寒,小时贪玩,坐下的也未可知呢?”成德听苇卿讲这些,不置可否,只顾吃着,“若真是这样,则必要按‘不病时治病’的法子才去得了根儿,可好好儿的,谁又拿药当好东西混吃呢,想来想去,便在这些日常的小吃里,换个法儿加进些温补的材料,就算不能当药吃,换个新鲜的花样也是好的,你觉得呢?吃出什么来了?”

“嗯,”苇卿着实焦急起来,心下暗暗拜佛,希求神力相助:“呀,来了!你看!”

“猜不着,反正水嫩得润口,比先前枣泥儿的清爽得多,我还想着,这大热天儿的,拿这干巴巴的劳什子糊弄我?”成德擒着手里半块饼,认真道。

“俗中见雅才是你的本事,我可听着呢。”成德用胳膊肘轻磕着苇卿的背,等着她起。成德自己善于词令,却不想苇卿相形见绌,羞于露怯。

见成德塞满了口还一副钻研模样,苇卿和翠漪都掩了口笑:“那是荔枝!”

“做诗吧,硬凑两句给你,教你接好的去。”苇卿拗不过他,放下远镜,抚了额前的碎发,指着月牙儿思忖了半日,摆手道:“不成不成,这样的起法也太多了,俗得很!”接着又想。

“那东西怎么做了馅儿的?说来听听!真看不出来,你还有这手艺!”

“哎呀,怎么都要被你比下去的,明儿传出去,说你家娶进门个笨媳妇儿,我可不是丢人啊。”苇卿被成德拽着袖口,远镜也抬不起来,气得抬手拍屋顶的鸳鸯瓦片,“啪”一声,那唱曲人也像听见歇板一样,偏也此刻止住了,二人一愣,彼此笑起来。

苇卿笑着摇头:“告诉了你就不新鲜了,祖传的,传女不传男。”说完主仆两个早已笑得抬不起头。

“那,不限曲牌还不成,要么你拣你喜欢的?”成德听着隔院的庸俗唱词早就腻烦,差不多是求着她了,像个讨游戏的孩子。

成德倒不在意:“你别得意,我虽下不得厨,可也是认得高人的!上回你也见过的,朱彝尊朱先生,他就是个厨艺的行家,你们看低了我倒使得,人家可是写过《食宪鸿秘》呢,明儿你读读,可要认师傅呢!”

“你知道我诗词上是有限的,哪像你,张口就来?”

“我们倒想拜师,可这深宅大院的,怎么出的去?”

“就这么傻看着有什么意思?就着那边的曲子,咱们填词吧。”成德坐起来,笑笑地望着苇卿。

“当日你不是去过外头园子?这会儿又饶舌,得空儿我再带你出去就完了。”

“人说你发痴,可不是真的?今儿初七呢,哪又来的满月?再者,月满则亏,还是这样子好,有盼头儿,我喜欢。”

“快别说这个,你们在外头做的那些事也够老爷太太头疼了,还搭上我?若太太说是我调唆的,我可担不起。”

“天上比地下热闹,也比地下简单,这么看着,什么都不想,怎么不高兴?只可惜万事古难全,你看,只有一牙新月,让这星星们欺负得没了光华了。”

“什么事头疼了?”

“第一次坐这么高,怪害怕的,还有心思高兴?”苇卿并没有把举在眼前的远镜拿开,她有他,她不怕什么。

“你还装,上次你和那个张大人进宫?”苇卿迟疑一下,怕说得多了,教成德难堪,话说到一半,又不好咽回去,正杵着,成德接过话头:“这个蔻儿,打小嘴上就没个守城的,竟传到府里来。”

“管他们做什么?咱们高兴就好。”隐约飘来东府里觥筹交错的声音,成德不喜欢,当然就更不理会那些人的看法了。

“老人家并不知道,只我这么一说,你急什么?倒是你们想得也太简单了,就算若荟姑娘有心,那宫里可是想出就出,想入就入得的?怕路还长着呢。”听苇卿如此说,成德才心下慢了。

“听过的,只是西洋的东西都让人喜欢,连这沾了晦气的星象,在他们看来也是好的了,若是府里知道,还不把咱们都当怪胎?”

“只要心通了,再没有更难的了,贵在人心,以后的事儿才好办。”成德劝苇卿放心。

“西洋人管这个叫流星雨,钦天监的南大人说,每年都有,只是今年来得巧,竟赶在乞巧了。府里自从……”成德差点说出“自从小妹妹夭折,大姐和二妹远嫁后”的话来,细想这是节下,又是与苇卿相约,不便提起,便闪烁道:“太太从没张罗过这个节,如今你来,竟也混忘了,我给你补上,高兴么?”成德仰望着天,头枕着双手,直挺挺躺在屋顶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苇卿听罢,想着刚进这门时,凡事慵懒,皆因虽托个少奶奶的虚名,却分明受府里上下排挤轻视,更兼与成德不能走近,如今二人既已略略互通,太太也时时提点上进,眼下便少不得把心里盘算的事搬出来商量,于是坐下来递与成德一方帕子拭手,道:“有件事请你拿个主意,不知你肯不肯?”

遥远的夜,恣意蔓延开来,给这些星子们铺上宽广的舞毯,那些沉寂了整整一个白天、原本就是散发着夺目光芒的星斗,就摇身闪出幕布,一点、一线、一片,满天的精灵,不安分地跃动着,非要和地上的绚丽灯火一争高下。

“什么?”

苇卿不说话,仍旧咯咯地笑。笑得成德难为情了,便从腰间抽出留了许久的远镜,交给苇卿:“看吧,还没到时辰,不过也好看,你看,我讲给你听。”

“先前跟你提起过的从南边投奔了来的故人。”

“不是,就是好奇。”成德盯着那对“鲜藕”不错眼珠儿。

成德拭了口,又接过翠漪的漱盂。等着苇卿接话。

“嗯,母亲去世得早,我是没人管的疯女子啊。”苇卿咯咯地笑着:“你们满人也嫌弃这个?”说着,她把两脚尖磕了又磕,那双淘气的脚不像是长在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孩子身上的。白绫缎的睡鞋薄如蝉翼,甚至借着点点星光能看到藏在鞋面下的殷红的蔻丹,露在滚银白镶边锁口外的,是鲜藕般的一截脚踝,与光溜溜的脚面自然地连接出一条完美的曲线,因为鞋面上如意纹绣得密匝匝的,其实把双脚显得已经很小——当然是和满族的女孩子比起来,被她这一磕,小腿上涨满了丰腴香脂的粉嫩皮肤就微微震了震:“后悔娶错人了吧?”

“那娘俩儿没个依靠,我寻思着在咱们府里找个差不多的差事分派,又看不好哪一处合适。”

“你们汉人的女孩子不是缠小脚的吗?你不是。”成德问得若无其事,心里却突突地跳。

“你跟我绕什么圈子,你自己心里早有主意了,怕我看不出?你只说就是了。”

“什么?”

“那日我支使那孩子去拾华馆学个舌,才知道严先生孑然一身,连个书童都没有,偏这孩子早年在家还上得几年学,粗识几个字,你看呢?”苇卿看成德默默不语,又道:“听颜儿说,每月管事的给先生送月钱,先生脸色总不大自在,还想不起给赏钱,管事的只说是他嫌府上刻薄,故而也小气起来。我倒想着,府上待下人都做不出锱铢必较的事情来,何况是家学先生?他多半是心下顾忌着是寄人篱下,到底伸了手,于他颜面过不去,也是有的。”

“嗯……”

“这样?亏你想得细,你想怎样?”

“什么?”

“我便想同你商量,把那孩子打发过去伺候,做个书童。这样一来,一则借着多了人手之故,可以给先生多拨些用度,他好看,二来,咱们再教那孩子也按府里的规矩行事,即便先生自己不上心,有个明白人帮他,也就没人笑话严先生了,不知这个主意怎么样?”

“我想问个事?”

翠漪听苇卿说得头头是道,也搭腔道:“再者,这会儿讨府里个空儿,安顿下苦命的娘儿俩,也算个积德的好事儿。”

“嗯,正是这样。这也是难得的巧事,只是那孩子什么样,别让严先生见笑才好。”

成德眼见苇卿小巧的双脚上下蹬着,挣扎得可怜,可原本打算好一起过节的,又不甘心就此作罢,一拍大腿:“好,我来就我来!”说着,扶下苇卿,揽过双臂一挺,把苇卿背在背上:“你抓住我!”还没等苇卿反应过来,成德一个箭步已经蹿上了几级。

“自然怕你不放心,我娘家还发达时,那孩子虽不曾赶上,可这些年跟着大人一路奔波,想也见世面了吧,你若肯,这会儿就让蔻儿把那孩子唤来,你看看?成与不成,还替那娘俩儿先谢谢太太和你。”苇卿笑着做了个作揖状。

苇卿被成德抓着不放,硬着头皮上了梯子,可没爬两级,就俯在横梁上执拗起来:“我什么时候说自个儿了不得呢?你说你成,就都包在你身上啊?现在来难为我?算什么英雄?”

成德瞟着苇卿一脸坏笑:“事又不大,你也不必去回太太了,若好了,定了就完了,你明知可行的事,偏拿出这副款儿来,明儿回你们娘家说我待你不好了,我又担不起了。”

“哎?原说好的嘛,怎么往回杀啦?还当你见多识广,胆大心细,是个人物呢。”成德故意激她。

一提到娘家,苇卿脸色忽一沉,半晌不语。

“这么高?我可不敢!你别闹,我吓死了!”苇卿慌了神,拉着成德直往身后缩。

成德也自知说错了话,忙岔开话头道:“翠漪去唤那孩子吧,咱们再说会儿话。”

“你先上去,我扶着你!”

“这才好,叫他们看见,又些些着着的,有我呢,都安排好了。”成德定睛在檐下找寻,果然在房山处架着一具梯子,直通屋顶:“有了,在那!”成德兴奋地拉起苇卿奔过去。

按理,传唤人这类小事,是总也轮不到翠漪的,只是大爷既说了要与奶奶私下里言语,少不得转身退出来,再者,到底还是南边府里的老嬷嬷,与苇卿还有半个母女的情分——那茹儿的母亲原是苇卿的一个乳母,因当初当家的在外头还有些买卖,苇卿一行北上时,就没有跟来,谁知三藩一乱,当即丧了命,十来年挣下的些许银钱早零落殆尽,留下一对母子孤苦无依,想起主子从前的好来,便硬着头皮不知撞破了多少门上的铜钉,才投奔到明府来。想到此,就算不为向这对母子示好,为了奶奶的面子上好过,不至落个眼高压人的恶名,翠漪也少不得亲自往东府里北边的下舍来走一遭。

“黑灯瞎火怪吓人的,算了吧。”苇卿打起了退堂鼓。

明府如今已是京城里少数显赫的大门户了,虽主子不多,自明珠及太太算起,总不过十几人,可是家大业大,不说府外另置的庄院、田舍、店铺、家庙等,就是眼下东府里,左一处亭台,右一处楼阁,翠漪平日净围着苇卿身边转,下舍这种偏僻所在,倒着实费了些周折才走到,翠漪一边擎着团扇挡阳光,一边眯起眼朝放马坪下角处那一片乌青瓦卷棚顶的矮房眺望过去,但见本来矮小的一片房舍坐落在最低洼处,使得人在这一片平整广阔的草地上,视野开阔得很,竟能一眼望得尽,那错落的房舍间一条狭窄甬路,直通府里的北小门,明府里对下人还算平和,平时下人有往府外办些私事,允许只从此门走,既然仅是为底下人预备的,门房的看守就设得少了些,人也猥琐,最会欺负老实人、克扣来人钱财的,安仁早就知道,因是下人的小事,所以从来不管,府里那些腌臜人等也知道这个道理,有什么私下不好明说的事,都在这里暗地捣鼓,竟成了明府里最乱最脏的去处。想到此,翠漪更揪心那母子的事,也不禁盘算着颜儿的居心:哪里不能安排两个外人,竟分派到这里?分明是要人家拉不下脸,挤走人家,终其心思,无非是给我们姑娘没脸罢了,如今大爷已经有了打算,还怕你再容不得人的?

晓梦斋后面,是蕙表姑娘住过的锦澜院,院子很宽敞,住的人少了便显得冷清,尤其凌月阁里已人去楼空,只有周遭的下房里仍留着做些粗活的下等奴才,分管收拾庭院,成德时常吩咐人把院中的花草用心打理,使得寂寂无声的院落里弥漫着应季的浓浓桂花香。成德牵着苇卿的手,绕过回廊,一路蹑手蹑脚,来到屋后的这处院子。

正走在下舍的夹道上,忽从面前的胡同里,闪出个人影,吓了翠漪一跳,不禁捂住嘴退了两步,那人也是往前去,并没见身后有人,径自朝小门去,至门房,笑向里面的人递了些东西,便得意扬扬地去了。别的并不稀奇,只是那去的人一身褚石锦缎绸褂,若说在下舍间出入的人完全不像,若是往府里赴宴的客人,没有不走正门的理,倒让翠漪一头雾水,心下有事,也来不及多想,直奔房舍深处一间偏室来。

翠漪领着茹儿有说有笑回西园,一路上还不忘千叮咛万嘱咐要好好在主子面前表现的话,正专注说着,冷不防撞了面前人一个趔趄,那人“哎哟”一声,闪向抄手游廊,刚要挥起团扇骂,见是翠漪,又笑道:“我当是谁,是你,我正要往你们那边走走,看看你们奶奶,同去?”

“她呀!早梦游呢,你听。”二人噤声听去,果然暖阁里悄无声息,只有翠漪正轻轻香鼾,苇卿不免窃笑。

“姨太太好。”翠漪略略福了福身,茹儿腼腆,躲在身后不出声。翠漪又道:“姨太太怎么也喜欢一个人逛?白省得他们落轻闲。”

“你嚷什么?”苇卿更有些不耐烦了:“把人吵醒了,不知怎么样呢。”说着,探身听听外间屋的动静。

“别提了,刚惹了一肚子气,说不得,阖府里,就只你们奶奶是个读书识理的,少不得受受教去,耳根子才真清净些。”

“唉?不是说好的,你瞧,远镜都在这儿了!”成德举起手里的嵌金筒镜晃着。

“原想陪姨太太的,只是大爷也在,正等着我回话去,失陪了。”翠漪知道这小姨太太的来历,虽出身不高,却是府里少数和苇卿主仆年纪相仿、又无利益瓜葛的几个主子之一,按苇卿向来的路数,既不亲近,也不冷落,便告了辞,先回来了,柳絮儿听这话,虽不痛快,也说不出大理来,只得落在后面怏怏摇着扇子踽踽而行。

“失什么约?谁又何曾答应你什么?”苇卿桃花般的双眼一闭,又转身躺下。

“还没呢,康亲王府的几个贝勒起哄,闹着要通宵呢,老爷高兴,连姨娘都叫出来了,正唱着呢,我熬不住了,又怕你笑我失约,告了假溜出来的。”成德见苇卿面露愠色,自觉潜进卧室有些冒失,又是第一次细看苇卿这般妩媚娇柔的样子,也不好意思起来。

待穿过月门,就着簌簌的竹林轻唱,隐约听得晓梦斋里,正有半大孩子在朗朗吟诵,细听去,道是:“主人大醉卷帘起,招入青山把客陪。”后又有成德苇卿等的一阵笑声。

更点敲了四下时,苇卿被人轻轻摇醒,吓了一跳:“怎么东府里才散吗?”苇卿撑着胳膊坐起来,一手不经意地挡在胸前,仍然遮不住水粉纱衣罩着的红绫抹胸,睡眼惺忪地问成德道。

柳絮儿修整得粉嫩精致的脸庞上,浮起一阵艳羡与苦涩,迟疑了半晌,仍摇着扇子踱了进去。

“翠漪没骗我,大爷果然在的,怎么不过府去陪客?”柳絮儿一进明厅,就笑问道。

“等着吧,定要做得体面些才好。瞧你困成那样儿,呵呵,快睡去吧,别在我这儿聒噪。”苇卿笑着推走了翠漪,独自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不知折腾了多久,才迷迷糊糊睡去了。

苇卿赶忙站进来招呼。

“那就看她们娘俩儿的造化了。”

成德却起身拉着茹儿道:“不错,跟我过去吧,就这会儿。”

“我是不想让人小看了我的人,哪就随便给个差做去了?又不是到我这里来讨饭?可一张口就替来人讨好差,只怕那起好事的又有舌根嚼了,传到太太和……”苇卿一时不知当着翠漪面该如何称那人了,“和你们大爷耳朵里,不要嫌弃?”

“哟,这是往哪儿去?大毒日头的,这孩子刚从外头进来吧。”柳絮儿一面说着,一面拿手抚着孩子的脑门儿,茹儿是个厚道孩子,只把头压得低低的,也不懂叫人。

翠漪知道苇卿的性情,既说了这话,想是心里并没什么结了,此刻,虽然已经上下眼皮打架,还是举起六角团扇,边给帐里的苇卿扇着,边心事重重地唠叨起来:“不就是插进两个人来?又不是什么大事,姨奶奶都做得了主,偏小姐你脸皮薄,不肯开口。”

成德面沉似水,勉强应道:“不妨的,姨太太可略坐坐,我先过去了。”拔腿便出门,临跨出门槛,又回头一句:“姨太太既知多出外走动有不好的,不如只管在那边享清闲。到底我们是小辈,不敢劳姨太太三番两次的上门,有什么要的用的,只管打发人向颜儿要就是。”说完,径自去了。

苇卿哼了一声道:“呸,亏你也敢小瞧我?什么劳什子,给我还不稀罕呢!”重重翻了个身,不理翠漪了。

一屋子人,都听出这话不是味道,苇卿不明就里,心下想着:按说柳絮儿虽是明珠的妾,但地位卑微,太太又尤其将其视作草芥,管事的奴才们忌惮太太的淫威,不肯给这姨太太一般主子的青眼也是有的,成德不是倚势欺人的人,为何也这般冷脸?瞧着柳絮儿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上前拉手道:“姨太太听他,连个客套话都不会说,让人分不出好歹来。”

翠漪笑道:“我就知道一准儿是姑爷赏了我们东西,做小姐的没得着,心下不自在!哄了您这么许久,总算乐了。”一整天,翠漪都觉着苇卿怪怪的,从来不好动的她,缠着自己荡了一下午的秋千,连入夜后的七夕灯会上,坐在花车里,也是无精打采的样子,还时常问时辰,像是急着回来的样子,但凭自己对小姐的了解,怎么会是小肚鸡肠的人呢?

“哼,平生就爱逛,难道还犯了谁家王法不成?老爷太太也不曾如此管辖我,可知哥儿真是要为官做宰了,脾气大得很。”柳絮儿素来不以自己姨太太的身份为资,当初进这明府来,不过是图个生活殷实、半生有个着落,并不想与人争利,又自知伶人的出身为人所鄙,私下里就从不拿腔作势,在府里的年轻主仆们面前只还像个不谙世事的乡下丫头,该说笑说笑,该玩闹玩闹,眼下成德这样无理,倒也只是让她吃了一臊,并不记仇,只是不免要和苇卿发牢骚:“我也知他的意思,未必就是把人看轻些,不过多嫌着我不安分罢了。”

苇卿止不住乐:“我可是坐了一天的,可舒服了呢!”说着,美美伸了个懒腰。

“怎么会呢?他都说自己是个小辈了,哪有小辈嫌弃长辈的呢?”翠漪也禁不住抿嘴笑道。

翠漪打着哈欠进来给苇卿换了新香,又仔细放好了月白纱帐,看苇卿还没睡,道:“小姐快歇着吧,想是身子也散了。”

“扯你的臊!”柳絮儿挥起团扇拍了翠漪的头:“都把我咒老了!我比你还小一岁呢!”

“是。”茹儿憨憨地点头答应着去了。

“北边不是有俗话说,萝卜不大,长在辈儿上吗?”翠漪一面躲,一面笑,苇卿又是笑,又是推挡。

“你们娘俩儿孤儿寡母的,一路吃苦受罪投到我的门下,按理我该帮个忙,只是如今并不是我当家,只好先让你们熟悉着,等府里认了,想留下也不难,回去告诉你妈,这里不比原先在咱们府里,凡事多留个心吧。”

玩闹了一会儿,柳絮儿也不理,抹了抹流海,扶着灵芝纹方桌沿儿坐了下来。

“回大奶奶,我妈知道我给奶奶办差,高兴得跟什么似的,连连谢府上赏脸,赏口饭吃,只因时候晚了,明儿一早,我妈还要过来谢恩呢。”

苇卿才缓和问道:“许久不出来逛了,什么把姨太太绊住了?”

苇卿笑道:“知道了,劳烦你跑一趟,这么晚你去办事,你妈放心吗?”

“这几日客人多,爷们儿吃酒吃到兴头上,就把我唤去唱曲儿助兴,哼,亏得老爷也是个场面上的人,竟也这么不知好歹,我再不愿意,哪敢不依,就受了些闲气,”柳絮儿说得眼圈儿有些泛红,“自要老爷不言语,也只能忍气吞声,这活死人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他们家把人弄进来,不过当我是个玩物罢了,你当怎么样?过了这些日子,我也才知道,穿些绫罗绸缎,吃些山珍海味,原也没什么,难得人拿你当回事。”

被唤作茹儿的孩子立即回身答道:“回大奶奶,先生收下了,还夸画得好,再加上题跋就成了,还问那画儿是出自谁之手。”

“这话可没理了,真要轻慢了你,依着太太,早不知把你怎么样了,阖府上下还当你是主子?”翠漪执扇给二人打着,又推了一碟蜜饯向柳絮儿。

孩子应着刚要去,苇卿在卧室里听见,叫住道:“是茹儿吗?严先生收下了?可说了什么没有?”

“这个道理我也是知道的。”柳絮儿轻哼一声,“原是你婆婆把孩子的事儿看得重着呢,我何尝没听过她催你?”说得苇卿红了脸。

晓梦斋的暖阁里,翠漪捋着刚解了一半的头发,眼也不抬地吩咐着当地站着回话的一个小孩子:“这会儿大奶奶已经睡了,你明儿再回吧。”

柳絮儿又接着道:“可毕竟我和你差着好几层天呢!我生了孩子,还不是管她叫额娘,能记得我是谁?你们看那乔姨太太,生生痛死也不见得有人怜惜。只是人家多少还是太太的老人儿了,我呢?外头人送的,那人还业已败落了,等到孩子大了,知道脸面高低了,更不会认我,到了那个时候,才真是‘不知把我怎么样了’呢。”

“那也该做个打算,成日介只陪着花天酒地的,也不是个事儿。”苇卿叹道。

盛夏的渌水园蝉鸣蛙戏,人声寂寂,虽然已是深夜,东府的戏楼里却依旧笙歌四起,宴饮正酣。席间叫好的,划拳的,敬酒的,明珠忙不迭地支应着各路神仙,成德素来不善饮酒,又不好撇下父亲独自应承,擎着酒杯挨桌问候过,却见原本为家学里先生单独设的一桌酒席仍空着,随即唤来蔻儿道:“捡几样可口的,去趟拾华馆,给严先生送去些,说知道先生不喜欢热闹,这边又脱不开身,不能奉陪,请先生自己随意用些。”蔻儿答应着去了,成德回身在角落里闷坐了一会儿,也抽了空怏怏出了席。

“正是呢,所以如今我能躲就躲,能避就避,大不了老爷回来,我再求个情,只哄他一个也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