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府中向全家说起立储之事时,明珠镇定的神情,成德笑而不语。
曹寅点点头:“有人这么说,要是立了小阿哥,估计蕙主子的位份就得等一等,反正,好事只能可着一头儿,最后——”曹寅双手一摊,“就是如今这样了。皇上夸你们家姑娘懂得进退,并不是没道理。”
六
“你是说表姑姑推辞的?”
“人来了?那就抱出去瞧瞧吧。”内殿里传出蕙嫔疲惫的声音。
“皇上自然喜欢小儿子,现如今又是重用你们家的时候,纵然不立小阿哥,也有东边儿钟粹宫里荣主子的阿哥呢,哪能轮到便宜索额图家?”
有两个宫女护着乳母,抱着黄缎小被包着的小阿哥,这孩子仍旧哭闹不止,通红的小脸上,清秀的五官扭作一团,小手一直前后乱抓。宫女引乳母在暖阁里的罗汉榻上坐下,又将脚踏摆正,示意张纯修坐下:“请先生把脉。”
“怎么讲?”
张纯修被成德推着,小心翼翼半跪下,伸手拉过小阿哥的手,胡乱找起脉息来,成德却在旁边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袖,张纯修这才想起成德教给的话:“小儿按脉,多畏医怯药,啼哭烦扰,声色俱变,脉息难凭,用于成人的问、闻、切等法往往失效,故而观察舌象最能参透阴阳表里、寒热虚实、脏腑气血。”默背了这些话,张纯修边扭头向成德,边欲伸手硬生生掰开小阿哥的嘴。成德赶忙打开药箱,“稀里哗啦”一通乱翻,好不容易找出一枚古玉的衔板,递与张纯修。
四下无人时,曹寅叫张纯修放心跟在身后,自己则与成德并肩低声闲聊:“哎,听说立太子的事儿,你们家姑娘是出了主意的呢。”
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撬开了小嘴,成德瞥了一眼小阿哥的舌象,微微一笑,轻咳了一声,张纯修便会意,信口诌道:“小阿哥脾胃强健得很,只是受了些惊吓,无需担心,这么小的孩子,原也不能用药,实在难挨时,劳烦娘娘,以温奶子润手,亲手抚慰些,与小阿哥有些肌肤之亲,时日长了,自然就好了。这是升斗小民的愚见,可否采纳请娘娘自来定夺。”说到最后一句,成德又咳起来,想是太过文绉绉,不像是乡野人了。
三人有前有后走在绿树掩映的夹道里,时有宫人来往,见了面前开路的曹寅,都恭敬礼让,叫成德二人心下慢了许多。
“法子听着倒新鲜,只是这么个治法,娘娘不是要累死了?非得亲娘才成吗?”听到张纯修的偏方,内殿里若荟挑起珠帘倩身闪出来,浅绿宁绸的衬衣外罩一件月白马夹,浅绣洒花绣鞋帮外露出一抹白绫袜子,两把抓的圆髻对称簪着一对点翠的串珠蝴蝶微微颤动,一根又粗又亮的麻花辫干干净净垂在胸前,似笑非笑的一双大眼睛闪着耀眼的光华。
“这……”曹寅也是真心想帮忙,只苦于没有更好的法子,又不忍心将两兄弟独自推向风口浪尖,遂将袖子一抖:“算了,你们只管随我来。既然皇上特许,我做个侍卫看管他这个闲杂人物也就说得过去了,宫里都知成德与我的关系,量没人敢刁难,走!”
听得珠帘一动,暖阁里几个侍从都后退一旁,成德和曹寅更不由心头一紧,慌忙望向若荟,张纯修正在收拾药箱的手也乱了,头也不敢抬一下。
“正是这个理!”成德由衷认同这位异姓兄弟是个坦荡君子,“你一个御前伴读,独自出入后宫多惹眼,又是表姑姑的宫里,传出闲话来不是要连累她?于你也不好。只有我把他带进去才说得通。子清不必担心,皇上那条道我已经蹚好了,准许外人进去的。如今只烦你打听着,看皇上是否还在延禧宫里,他前脚走,我们就进去,只别让皇上认出他就成。”成德想得还算周到,张纯修高中进士时,也曾赴过御赐琼林盛宴,与皇上算有一面之缘,皇上读书是博闻强记,想认人也必是不错的。
曹寅摇身一纵,机灵闪出来,挡在张纯修身前,笑道:“哟,若荟姑姑!姑姑吉祥!”说着,打了个千。如今随着蕙表姑娘的晋升,身边要紧的大丫头都得了品级,先前不名的小丫头若荟,已经一跃成了从四品的良人了,曹寅这般称呼原也不错,只是若荟禁不住乐:“曹侍中客气!”说完咯咯笑着,又望向成德。
“她一个女孩儿家,怎么会对你直言呢?况且我缩在后面,却托你前去,她哪知道我是诚心诚意呢?”
“成哥儿也跟来了?这几天可没少往这儿跑,你身上大好了?”
“你们也真是的,不就是问句话嘛,大不了,哪天我向皇上讨个差事往后宫里走一趟。”
“劳烦你还惦记着,如今已经改叫性德了。”成德仍不习惯在这个曾经是自己身边可爱的小姑娘的头上,冠一个不伦不类的称谓。
“这个我想过了,万一不成,只我一人认了就是,断不会连累她!”张纯修十分坚决。
“这里也是哥儿自己的家,讲得那些个规矩?”若荟笑着朝孩子走来,却不妨和正半跪着的张纯修撞了个对脸儿,两人都愣住了。
“使得?亏你想得出来!”曹寅又急又气又好笑:“未经宣诏,私会宫女,闹出来是要出人命的!见阳兄已经是功名在身了,万一出事,大好前程不是毁了?”
七
成德却不以为然:“子清,我想过了,这个法子使得的!”
“真没想到你能来。”放了赏,若荟借着吩咐复诊事宜之名,将张纯修送出了延禧宫,一向莽撞的若荟见了方才的阵仗竟没发作,这让成德和曹寅长舒了一口气。
张纯修一身寒酸村医打扮,肩背药箱、手持虎撑,因为是成德刚着小厮找来的行头,衣服鞋帽尚不合身,加之不谙行医的规矩,连虎撑都只知紧握在手里,发出“咯吱咯吱”的闷响。
“冒犯姑娘了,我……”张纯修不敢抬起汗涔涔的额头,挣扎了一路,眼见苍震门在前头,才挤出这么半句不像样的话。
“你们糊涂了?!”苍震门外,曹寅看着兴冲冲的张纯修和成德二人,一时拿不定主意。
若荟却好似刚卸下了个千钧重的包袱,信步走在前头,“你怎么样?进士老爷改行行医了?”话问得无关痛痒,却听得出来是笑着说的。
五
张纯修提着气,呼出半口,认真道:“不,不是。我……我是来还姑娘一样东西的。”
“人倒是现成的,不知皇上可许进来?”成德信心满满要把心中盘算的主意试上一试。
若荟讶异地转过身,却见张纯修从破旧长袍的衣襟深处,摸出一支白玉樱花簪来:“姑娘可还认得?”
“哪有可靠的外人可用?”
“就说是混丢了,难得你还留着,”若荟若有所思地接过来,怔怔看着已被磨得愈加温润的玉簪头,“我该谢谢你喽?”若荟的深沉样子转瞬即逝。
“太皇太后其实也有这个意思,她老人家总说,宫里的孩子不宜太娇气,沾沾地气才是好的。”说话的是刚奉了命来瞧新皇子的苏麻喇姑,太皇太后的贴身嬷嬷,她的话通常是一言九鼎,不经意的一句话也不由得皇上动容。
张纯修舒展开了眉头:“不,不用,我……”
成德眼珠一转,道:“听说皇上小时重病是用了民间的偏方才得以痊愈,如今何不也在民间找寻个名医试试?纵然不用药,听听是什么病因也好。”
“你怎么?你可让人怎么想呢?”若荟飞舞着长长的睫毛,俏皮地瞅着张纯修。
“朕也说这孩子比前两个爱哭闹,肠胃不强健,太医们看着孩子小,补药泻药不敢用也是常理。”
“我,”张纯修被逼到没有退路了,“我想问姑娘一句话!”冲口而出的话让辰光也吓了一跳,竟然停住了。
“孩子这么个哭法,怕还是不好。”成德不假思索地说,明珠咳了一声道:“你懂什么?没听太医都说不碍的。”说完这话,明珠也暗自揣度,是不是这群只知自保的庸医真的隐瞒了病情,却不知如何向皇上建议。
八
成德抬头看宫人出出进进,都为这刚出生不久的小皇子头疼不已。已经三天了,孩子一直不肯吃奶,吃到嘴里又吐出来,乳母已经换了两个,都是身强力壮,正当盛年的满人,却仍旧伺候不好这位小主子,蕙嫔初为人母,手足无措,太医们给母子把过脉也只说母子平安,哭闹是正常,可连日来,蕙嫔已经被这哭声扰得瘦了一圈,而这些在这位坚强乐观的年轻皇帝看来,似乎都不算什么。
“性德站站再去。”蕙嫔屏退了曹寅,将成德一人留下。
“成德啊,噢,对,性德,嗨,明珠你也太小心了,不过改了就改了,也没什么要紧。殿试没见着你,朕确实有些失望,不过你没因为这个一蹶不振,朕很欣慰,明珠说得对,这两年,你不能虚度,朕要看着你,用汉人的东西让汉人把嘴闭上。”成德早已眉头紧锁,皇上却说得旁若无人:“你们爷儿俩听听,朕的老三哭得多响亮!”
没有了婴儿的哭闹声,殿中出奇地静,只有晃动的帘影搅得人心浮浮沉沉。成德瞥着曹寅犹疑不安的背影,心里反倒释然了:“是,娘娘只管吩咐。”成德垂手立于帘外,低头听训。
延禧宫的内殿里不断传出婴儿响亮的哭声,刺耳的尖啼搅得成德回答皇上提问时有些心不在焉:“是,暂定为《通志堂经解》,已收录众古本经解近百种。”
“你们几个当我这延禧宫是戏台吗?”蕙嫔不怒自威。
四
成德也不分辩,扑通一声跪倒:“娘娘福慧双修,性德自知瞒不过娘娘,只是此事关系着娘娘的名声,性德虽不敢求饶,但为保纳兰一门清誉,还请表娘娘不要声张,只惩办性德一人就是。”
苇卿笑道:“难得自己嘴上都能挂油瓶儿了,心里还惦记着别人!人家可是得宠的贵主儿呢!”说完,看着成德生闷气时嘟起的嘴不免咯咯笑出声:“如今公子年已弱冠,外头自然以字相称,在家里,就只管叫你大爷,还和从前一样的。那个字便索性不用了,怎么不是小事?你呀,偏是个爱痴心的人。”成德想想,不好意思地看向笑意嫣然的苇卿,呆呆目送她拖曳着绣白海棠大红百褶纱裙,和自己擦肩而过,袅袅的身影翩然飘进那边花枝掩映的桃林。
“你还知道声誉!”珠帘后只听“哐啷”一声,蕙嫔怒不可遏地摔了铜盆,“我只知道你是个性情中人,主意多,料事准,谁知也是个糊涂虫!你就知道我不会声张,难道就没想我会放着你们不动?!”
成德一愣:“小事?哼,怕今后这样的小事还多着呢,只说是伴君如伴虎,这话再不错的,不知如今表姑姑在宫里是个什么情形,怕是咽泪装欢的日子更不好过。”说着,将脚下甬路上突起的一块石子狠狠踢飞。
成德跪在地上,身子一软,他没想到,昔日和善甚至有些羞怯的表姑姑,此时竟然这样冷酷,更不知蕙嫔口中的“你们”指的什么人:“娘娘还在调养,性德做错事是其一,若是惹得娘娘不自在了,罪过可就大了,教性德如何承受?”
几人告退各自回房的空儿,成德怏怏不乐,出门来,苇卿赶上来,款款道:“公子何必为这点小事不自在?”
“哼,先前我还问着她,你们到底有什么没有?哼,小丫头片子说得确凿着呢,如今你就送上门了!表哥还指望着你能诗书传家,真是笑掉大牙!”
三
成德听罢,如释重负一般:“娘娘此话,倒教性德真是糊涂了,哪个丫头?”
太太大略瞧了帖子,向颀儿道:“人来了的,请他们稍候。倒是这个事儿,你传下去,府里以后不许再叫成哥儿了。”
“你还装什么?你和若荟做了什么,难道我会不知道?你以为我的火是哪里来的?还用找个江湖郎中当靶子,要是传出宫去,事不更坏了?”
正此时,颀儿进来回禀:“门上来人通禀,有吏部、礼部几位大人,还有宫里司传宣的罗公公都送来了贺礼,帖子在这儿。”说着递上来贺帖,明珠不看,只由太太处置。
“娘娘!我们何曾有什么?”听出原是蕙嫔的误会,成德早已灰了大半的心又亮起来,“若是娘娘疑心我,娘娘大可立即向皇上请旨,永不准我再进后宫;若是娘娘疑心旁人,”成德忽又心生一计,“娘娘大可将其驱逐出去,岂不干净?”
明珠听罢,捻须点头。
“哼,等着吧,我自有道理。”蕙嫔见成德如此坚决,疑云也减了大半,只是还是不解为何看病的事,成德竟然比明珠还上心,盘算着此中必定有事,以成德的性情,量又问不出来,又碍于身份,不好承认是自己的错,只好又拿出娘娘的架子,训诫道:“成德啊!不是我说你,你的性子也着实该改改。就说刚才,你就又摆出一副舍我其谁的样子,这样在朝廷里是要吃亏的。你父亲在朝中权势日盛,京中又尽知你纳兰大公子的才名,如今我在宫里又是这样的光景,你若有什么闪失,咱们可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哪!我再早早儿地说句话,你先记着,日后必定有用——今后无论身居何职,说话行事一定要谨言慎行,不能意气用事,啊?”
成德思忖片刻,不甘道:“《礼记·中庸》中有‘诚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成己,仁也;成物,知也。性之德也,合内外之道也’。”
“谢娘娘教导。”成德既为自己躲过一劫暗自庆幸,更为促成张纯修一桩心事高兴,难得听了教训还高兴应承,让蕙嫔也着实欣慰:当日在明府,若是这番话出口,这小哥儿还指不定怎么顶嘴呢,到底是长大了。
“是啊,改了吧,多份心思总不是坏事。只是选什么,还要再想想,”明珠捻须思忖半晌,总不住摇头,似乎想不出什么满意的字眼。
“你那赤脚医生的法子可管用么?”
成德皱皱眉:“明白阿玛的意思,可是阿玛想再另赐个字给儿子?”
……
一时间,里间里悄无声息,太太轻轻一声叹,苇卿与颜儿面面相觑,不知老爷要成德斟酌何事,姨娘乔氏和柳絮儿在家中本就插不上话,此时在场无非是观景凑热闹,只听说从前家里的半个主子成了娘娘,无不喜气洋洋,心中正盘算府里将如何庆祝喜事,又有多少进饷,哪管下剩外头的难题,纵然听到明珠把“保成”二字咬得用力,也不往心里去了。
九
太太对面,明珠一身家常禇色绸褂端坐炕首,转头见成德颇有些不自在,端在手里的茶盅还未送到嘴边,便道:“家里的事倒还在其次,如今叫你过来,是外面要应酬了。”啜了口茶,又清清嗓子,道:“就只你还不知道了,宫里传出来,说咱们家蕙主子生了皇子,皇上龙心大悦,封了蕙嫔娘娘,传家里有品级的都进宫道贺呢,你虽未入仕,也已经中了举,就特准也随我们同去,此行非同小可,你要谨慎些。”多年的仕途生涯,使明珠绝少有喜形于色的时候,连在自己的内室也是如此,此刻的他,言语间流露出更多的是对眼前长子的期许和担心:“另有一件,是更要紧的,你仔细斟酌斟酌——皇上已有意立储之事了,先皇后之子,赐名保成,不日就要昭告天下,立为太子。”明珠顿了顿,望向成德而不语。
走出延禧宫时,一阵轻风拂过面颊,成德听到一对刚离巢的喜鹊,喳喳叫着在夹道两旁的高杨间穿梭,成德就一路追着那对鸟儿向苍震门去。
东府上房里间里,绛紫软罗帘拢打起来。成德迈步走入,正和坐在对面椅子上的苇卿打了个照面,成德朝她微微一笑,点了点头算是见礼,苇卿也红了脸起身行礼才坐下,边上的颜儿也要起身,却被太太止住,道:“都坐着说吧,月份大了,一家子骨肉不用这些虚礼也使得。”成德便向空着的紧挨炕沿儿的椅子上与苇卿并肩而坐,太太目光扫过三人,又笑向苇卿:“东西都归置好了?先前儿就说把园子打理打理,谁知竟拖到现如今,这就搬过去吧,颜儿丫头留在这边好生保养着,你们两个就只管关起门去过小日子吧,别的我不操心,只给我再添个嫡亲的大胖孙子才是正经。”颜儿抬起手,掩口不语。
十
二
明府最热闹的一天,是为了庆贺皇上对明府的赏赐——一个这里走出去的女子,为爱新觉罗氏增添了一名皇储,她的家族,理应享受无上的荣光。
那丫头又催:“大爷你快些,横竖是好事儿!”成德无奈,松开扯着旧褂子的两手,甩下翠漪恋恋地去了。
一大早,随父亲一同接了旨,成德便兴冲冲捧着红木嵌云母片托盘回晓梦斋,把新得的宝贝拿给众人看。
成德刚发出来的火被翠漪一声啜泣浇灭了:“哎?我又没说什么,你别这么着啊,我……”一见女孩子掉眼泪,成德就手足无措起来。
“你们快来瞧瞧,都是些好玩儿的!”主仆一大帮,闻声无不聚拢来,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忽有东府上房里支使跑腿儿的小丫头,蹦跳着刚过了月门就唤道:“大爷!老爷太太在上房里等着你去呢!”
“这个小盒子是什么?”翠漪先指着盘中一个玲珑剔透的珐琅彩绘小盒怯怯问道,其实,她是惦记前日自己做的错事成德是否还记得,故意试探。
成德立马变了脸:“哎呀,这是怎么说?这么毛手毛脚的,你正牌主子的东西可也这么不小心?明儿还回你们姑娘那儿,我可使不得了!”成德只管心疼东西,却没见翠漪委屈得脸儿透红,揪着洒花小襦的下摆一言不发。
成德正在兴头上,又从不因小事与人结怨,何况还是个无心的小丫头,早就抛到九霄云外了:“这叫八音盒,会唱歌的,不过也没什么新奇,老爷书房里不是也摆着个这样的洋钟嘛,比这不知大多少呢,喜欢就放在暖阁里吧,你一早起来就能看见。”
“姑爷难道还不知道我们姑娘就是那样的人?便是苦了自己,也定要把好的给了人心里才过得去,又是姑爷要的,哪有不舍得的?”翠漪笑着比划手里的褂子,却不小心刮到晒杆,那衣裳原本有些年头,哪禁得起这么一下子?“哧啦”一声,前襟上顿时刮出一道口子。
“这个香水真好闻!”随苇卿一起过来的伴嫁小丫头们也凑了过来,比桌子高不了多少,一个好奇的,捡起个戒指盒大小的瓶子闻了闻。
成德听说这丫头拿“名贵”二字压人不觉动气,又不好说穿,便嗔道:“你们小姐的,自然都是好的,便是有了只怕也轮不到我穿,留着她用,自家里带来的,多少亲切些。我这件晒晒就收起来吧,就只你话多!”
“才不是!香水咱们早见过,又没什么稀奇。”翠漪嗔道。
“你去告诉厨房里,说大爷回来了,叫她们把早膳送来吧。”翠漪支开了小丫头,笑回成德道:“日子一天天发达了呀,大爷看如今咱们府里谁还穿不带金领扣的衣裳,再说这衣裳也确实旧了些,丝都绦了,穿出去不叫人笑话?大爷若嫌新做的板身,我去回太太,做几件莨纱的来,那料子只我们南边才有,都不浆的,眼看入夏天儿热起来了,穿着也舒服。我们小姐进门时带来些,太太知道东西金贵,一直放着没动。”
“是了,这叫鼻烟壶!我见过的,上回颜姨奶奶打发我给柳姨太太送琉璃缸子,我在她房里见过的,那屋里的妙桃说是老爷给的。”另一个灵巧的小丫头言之凿凿。
“衣裳还是旧的服帖些。”成德走下亭子,瞧了翠漪和那小丫头,转身回屋。
成德转头看了她一眼,是原来太太房里,唤作初莲的,平时只在廊下伺候伺候,听见方才招呼也一起进来看热闹,不由笑道:“嘿!亏你认得,正是呢,不过这个你们又用不了,”成德迟疑了片刻,又看了看初莲,“算了,既然都给了,就索性拿去装些香水玩儿吧,也有香水的,这不是?”说着伸手拣出几个五颜六色的玻璃小瓶,分发给众人。
“姑爷近来心情好,这样的素色衣裳,何必又翻出来。挂不下了,你们拿回去再收着吧。”翠漪要掷给随侍的丫头。
成德挑了挑,又从托盘里拿起来一个小巧精致的铜镶玻璃手持镜子来,递给姗姗来迟的颜儿:“这个你拿着吧,他们老毛子还说,送人这个,是祝人越来越漂亮!”颜儿脸上写着说不出的喜悦,却一个字也出不了口。
晒杆上转眼挂满了成德的几件旧衣,下剩的一件,翠漪随手摊开,是件素色缲丝的褂子,折痕深深地嵌在大襟上,一看便是压在箱底许久了,和刚晾上去的那几件鲜亮夹袄比,甚是惹眼,尤其是那缎带编的领扣,竟一点儿也不像相门贵公子的物件。
成德又拿起个镶金筒来,“这些你拿去跟她们分了吧,这个宝贝我收着。”把盘子朝翠漪一推,朝里间卧室走来。
刚从西边跨院刊刻处监视回来的成德,沿渌水亭的回廊信步前行,当头正见翠漪在宽敞的内院里忙上忙下,恍惚间,成德仿佛和这个背影熟识了许久,却又有说不出的生疏,不觉看呆了。
听见外间屋里吵嚷声,苇卿仍旧端坐在床边仔细地做手里的活计,只是听见众人的傻笑声也跟着咯咯笑几声。
“这几日大奶奶就搬过来了,得趁着空儿把屋子好好拾掇拾掇。”翠漪一边一件件仔细打理刚从屋里抱出来要翻晒的衣服,一边命小丫头们在院子里支起晒杆。
成德走近,正瞧见苇卿手里捏着那件旧长袍,苇卿见他进来,笑道:“衣服倒还有限,只是这领扣,当真是别致,怕他们洗散了,特意剪下来再拿去洗的,如今又缝上,还和从前一样的,可惜刮了这么个口子。”
又是一个晴朗的清晨,后湖里已经有成片的莲叶在水面上舒展,虽然叶片还小,可已经能容得下晶莹的露珠伴着轻风在上面小心翼翼地舞了,晨光下,那珠子像是昨夜等得急了,此刻闪耀着柔润的光,引得人不由多看一眼,却又触不得,生怕一伸手,那露便散了。
“哦,怪不得你不出去凑热闹,放着也罢了。”成德并肩坐下,看着苇卿手里的活计——原来的破处,已经绣上了一丝纤细的芦苇。
一
“翠漪跟我说来着,你虽没恼她,她心里可是过意不去,不知这样你还满意不满意,别笑话我笨啊。”苇卿绽开元宝似的双唇,笑意嫣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