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英诺诺着转身出去,继而便听窗下一声喝:“芳儿,芰儿,又去哪混钻呢?要使唤人就没影儿!”
小英领了命刚要去,翠漪又唤住:“这会儿主子们都还饿着,谁知要的哪年月能做得?给少爷预备的总是要多的,你使了人去园子里把没动的取些先送过来,传话么,还是要你亲自说才明白。去吧。”
翠漪听着不受用,瞪了眼又要出去理论,苇卿颜儿一齐拦住,颜儿道:“也怨不得她心里气,你这一通早把人支使晕了,回来我说她,她不敢和我犟的。”
“你们姨奶奶喜欢吃酸的,你们另多做份红果燕麦粳米粥来,看合不合胃口。适样的小菜也要备些。”翠漪机灵,又补了一句,方使颜儿也觉得暖心。
语毕,颜儿回到自己屋里,仍旧接着小英的活计,预备孩子的新衣。
小英听了,暗暗皱眉,又不敢推脱,只得点头应了。
苇卿坐回桌前,支着脸儿对蒙着罗帕的小像出神,听见身后翠漪摆弄箱柜,回头一看,翠漪正从鸡翅木百子顶箱柜里,抱出一摞半旧的袄褂,一边笑道:“刚太太还说,宫里又赏了几匹上用的缭绫料子,花样都是极新的式样,一会儿颀儿就给这边送来些,让按咱们自己喜欢的做了呢,我想着小姐您一向不喜欢外人在身上摆弄,不如在平日最合身的几件里拣出一两件,拿出去让她们裁了,这件,怎么样?”说着,拣出一件粉白底大百合花绣红百草领袖对襟褙子给苇卿看:“这件小姐穿得最多,您看呢?”
“小姐说的是,告诉厨房里,让她们按南边的做法也使得的,别的调味也别多放,只将剥皮的芋头切成小块,使精盐腌了,再炖得烂烂的滤出沙来,和着肉汤和素粥一起熬了,出锅再点些酱油就成了。”
苇卿却不理会,转而问道:“扩建园子,少不得又要花些银钱吧?咱们府里近来开销愈发大了,我听管家说东北角上的家学,拾华馆那边也要扩出个院子来,要请先生了?”
翠漪眼睛一瞪,刚要发火,苇卿不温不火把话接过来:“早起她特意倒了来,颜儿胃口不好,我也没顾上,这会儿我们都还饿着,”又转向低头的小英,“不然,你吩咐下去备些细粥来吧。”
“嗯,有这事儿,那房里的二爷不是也大了,该读书了,听说先生正在物色,还没定呢,主子这么小,咱们家家教又严,教不出来又难复命,怕愿意伺候的不多。”
“这?翠漪姐姐,原是给姨奶奶预备下的,太太嘱咐她怀着身子,吃这个好些,不知怎么到了奶奶屋里。”
“我倒不是纳闷这些,只是眼下南边又正打仗,朝廷吃紧,太太说,上次钮祜禄太太来,发牢骚说她娘家奉国将军家里,因朝廷整顿吏治,缩减了京官们的开销,将军连做寿都免了。近来,咱们也没听说老爷得了擢升啊,府里的开销一向算得精细,又哪来的富余呢?”
“大奶奶身子弱,向来喝不惯这个,你也伺候了有些日子了,怎么不知道?”翠漪指着桌上的凉茶问道。
“外头的事儿,我也说不好,许是打赢了?所以才赏的呗。”翠漪不过脑子信口说着,自顾自找拣衣服。
“奶奶,姨奶奶,翠漪姐姐好。”小英看着大丫头心气不顺,没敢就着话茬回。
“在京的这些大官儿里,咱们家不算清苦,也算不上奢靡狂妄的。小姐您带来的嫁妆,怪我说句不像的话,在南边也算不得什么,可一抬进这府里,下人们虽没见过,可您看乔姨太太那眼神,我就知道,咱们已经算个财神了,还用得着花他们府里的底子?”翠漪不无得意,又拣出一件淡粉底绣大红折枝梅两开衩长裙走近苇卿,蹲在苇卿身前比试。
“唤你怎么才过来?”翠漪没好气。
苇卿坐着不动,由她摆弄,凝眉叹道:“若是这样最好。”
翠漪却仍不服,小声撅嘴嘀咕道:“明明自己想印书出名,却推说没钱,硬是把姑爷推出去,咱们花钱不说,害姑爷受累,害小姐想见一面也愈发难了。”三人正怵着,小英推开纱橱进来回话。
见长短肥瘦都如先前般合适,翠漪搂了裙子麻利站起身,不经意瞧见了桌上的画儿,细细一看,却有几分成德的模样,不由叹气道:“小姐若只是心里没有,各自走开倒也好了,只是既然心事如此,却又为什么不肯走近?日子长了,心也硬了,人也老了,倒白饶得自家受罪。连我也心疼。”
“翠漪!怎么能这么胡说?那是公子的老师呢,容你这么诋毁?”苇卿凝眉嗔道。
苇卿急忙攥着帕子又掩了那像,嗔道:“哪,哪有?去,谁许你乱看?”按在画上的纤纤玉手哪里掩得全,画中人的眼透过指缝,像是在对着眼前人窃笑。
“哼,一听说老爷给他疏通了路子,复官有望了,立马来了精神,屁颠屁颠儿跑回来探风声呗。”因为凭空出来的徐先生,坏了翠漪的好谋划,所以她格外不待见,摇晃着脑袋骂道。
“好!我不看,我们是丫环,只管伺候小姐,旁的一概不敢过问,行了吧?”翠漪装出一副可怜相,逗得苇卿泛红的两腮又现出两朵梨涡。见小姐笑了,翠漪又语重心长道:“太阳好着呢,小姐真格的也该换件鲜亮衣裳,出去逛逛了,我收拾完,就陪您到园子里走走,再不去,那桃花都要谢了,可没得看了,啊?”
“那个徐翰林?他不是贬官回南了吗?大爷还抱病为他送行来着,怎么又回来了?”成德一举一动,颜儿虽不在身边照看,却总能心知肚明。
苇卿不出声,心里却有千言万语不知说与何人听:人只说,“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可穷极一世,终究能有几人寻到那人做了知己?慢说沧海桑田、铭心刻骨似的传说,便是柔情万种、相濡以沫的俗事,到头来又有几人能善始善终?我这一生,既不企望流光溢彩,更不奢望艳冶夺人,但愿以我之美意,慰他之多情,厮守终老,不负初心,可即便如此,那人又如何能知我心,又如何与我一心?既知韶华易逝,人心难定,又怎能枉自轻慢这份相思意呢,纵然灼心,奈何我珍重于他,他也该珍重于我的;又既然以夫妻名分结了一世之缘,又如何两心相隔如天涯?命也,运也,暂且信了“凡事自有定数”吧……
“太太早就想到了,那小门旁也和别处的一样,设处门房以供来往限制,工匠们无事断进不来,有事只管走那头小院的临街门儿。还听说,因刊刻工匠还需活水洗理,便将周遭的一眼井水也一并纳入小院儿,再与园子里头无干的。”翠漪一面端起桌上的茶盘里的盖碗,一摸,暖姜红奶茶早凉了,便推开纱门,去唤在颜儿房中做针线的小英来,回身又道:“本想这回可好了,学里也不用去,印书只管在自己家里,他还有什么悬心的?只管好生养着不是正经?谁知冒出来先前老爷举荐的那个徐先生,姑爷又说要常去拜会,在家里时日又不多了。”说着,眼瞧着苇卿,露出几分焦急神色。
苇卿已不知胡思乱想到何处,只是痴痴望着窗外,一阵若有若无的春风拂过,廊下晕散开暖暖的晨光,暖意中如同和着委婉细语,抚慰着人缭乱的心情,静静看去,那细语却是从窗下满树的西府海棠上飘将下来的袅袅花雨,零零落落在阶前点染时留下的脚步声,时而簌簌,时而悄悄,有的还沾着晨起的露珠,轻巧洒进纱橱。耳畔,飘来花厅上传出的阵阵曲子,细听去,却是《牡丹亭·惊梦》的一支《山坡羊》,道是:
苇卿抚着画面上的帕子,低头不语。颜儿又一思忖:“扩进来,又要多一层管事,你在那边更要小心,外人手杂,要多留意才是。”
没乱里春情难遣,蓦地里怀人幽怨。则为俺生小婵娟,拣名门一例、一例里神仙眷。甚良缘,把青春抛的远!俺的睡情谁见?则索要因循腼腆。想幽梦谁边,和春光暗流转?迁延,这衷怀那处言?淹煎,泼残生,除问天……
“姨奶奶拿我取笑什么呢?你心里管保比任何人都喜欢,还说起我来?”翠漪脖子一梗,腿也不揉了,站回苇卿身边去:“小姐可知,姑爷也喜欢那园子里的景色,从那边一回来,也不进屋,只管在风口里坐着,劝他病才好些,要多保养的话,他只不听,有一回,还絮絮叨叨地念句子,好像生怕错过了那些花花草草似的。”
“问天?”苇卿忽然觉得这唱词可笑,“就穿那件半旧裙子吧,出去走走。”
“这也值得你美成这样?敢是你一日见不着你家姑爷,竟比小姐还想了?”颜儿戏谑道。
三
二人坐等着翠漪的下文,翠漪迟疑了片刻,一边躬身上前给颜儿揉腿,一边眼瞧着苇卿,笑吟吟道:“因太太觉得姑爷每日都要出园绕道往街对过儿的刊刻处监理刻版,迟迟不归,便命将园子临街的围墙拆出一个小门,门外设个小院儿,将那几间小房扩进咱们家园子里,往后姑爷再不必老天八地地绕道了,岂不好?”
“我只听你说起过令弟早慧,今日一见不知竟如此年幼。”严孙友与成德并肩拾阶走出拾华馆,起开话头。馆厅前,不过韶年的揆叙头戴着小巧的白色织缎小帽,辫子刚刚及肩长,垂手侍立,两旁稍大些的学童也恭谨送别。
“什么事儿?把你乐得!”颜儿未觉见外,方才和苇卿站着说话,这会儿确实有点累,便欠身要拽个梅花五足圆凳过来,见她弯腰吃力,翠漪赶忙上前伺候。
拾华馆目前只是一处偏僻院落,寂静坐落于明府东北,早年是成德的家学馆,因成德往国子监上学,此去经年,学馆已寂寞许久,院中移自别处的几棵堇花槐已有环抱粗了,鲜翠的新叶涨开了遒劲的枝干,在院子里、纱窗上、房檐边映满了斑驳的影,随着微风,热情地拍手。
“刚太太传我回话,我还以为前儿的话只是一时喜欢随口说说的,谁知竟是真的,我紧着回来告诉小姐……”翠漪听见苇卿一声“进来!”便没头没脑喜笑颜开起来,见颜儿也在,又住了口。
“我若早将实情告知先生,先生可还愿客居府中,提携教导舍弟么?”成德斜着眼,不无得意道:“实不相瞒,请先生过府,原并不敢劳烦先生属意舍弟。”
正说着,翠漪笑着报进。
“嗯?”严孙友不免纳闷儿。
“其实太太看我做的家账也是有破绽呢,只是碍于那两个,尤其是乔姨太太,不肯奚落咱们自己人罢了。毕竟您是正牌主子,再怎么不上手,这份家业迟早也要交给您打理的,慢慢学着做也就过来了。”
“想你我自初识至今已有时日,我素来仰慕先生才名,尤其是您的书画,自那日收了幅先生的‘五色翔凤图’,被先生一眼鉴出是赝品,又教了我好些画理起,学生便欲时时求教,谁知先生云游四方,萍踪难定,为能了此夙愿,才找了这个借口留住先生,只是不知这里先生可住得惯?”说完,成德也为自己的诡计讪笑不已。
“我自然知道当家的难处,可恨我并不擅长这些,猜太太也早看出我是个拙手笨脚的,偏又竭力提携,怎么不教人两难呢。我只知那俩屋里头的,该是早就惦记着这份差事,这就是所谓‘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了吧。”
“这?”严孙友指着成德连连摇头,但诺言在先,不好反悔:“你呀,动了这许多心思,倒教我为难了!好,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那我就再多收一个学生!不过话可说下,教你么,学资可是加倍的!”二人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颜儿虽是个温婉和善的,可像苇卿这样诗书满腹的女孩儿家,心事萦绕起来,也真是猜不透,便抛开成德,又说起家事来:“原不知道奶奶的身世,今日看来,也是个苦命的,可如今不同了,奶奶您是苦尽甘来了,在这府里,除了老爷、太太、大爷,谁还敢怠慢您?您只管拿出少奶奶的款儿,镇服住里头的,外头的事只跟着太太开了眼界,没有踢蹬不开的,万事开头难嘛,我虽有帮衬您的心,可再怎么也是奴才身,这我是知道的,也不敢强出头,只能出几分拙力气,别落了别人口实,教人看笑话,教太太奶奶脸上过不去罢了。”
因这严孙友虽少年既有才名,却生性恬淡,不愿入仕,放浪形骸,半生寄情于山水,一味吃着祖上的基业,不经年月,便捉襟见肘了,虽写得一手好字作得一手好画,却不愿当此做个营生,只说“不过变卖出几个活命钱,没得折了文人的筋骨”,成德知他窘迫,便想出将其聘为西宾的法子,一来爱其才,能得之教导幼弟自是难得,二来更是解了他燃眉之急,只是不便把根本缘故明白告之,此一番说笑二人亦都会意,严孙友自然感激,成德也抛开了“乘人之危”的恶名。
不等颜儿说完,苇卿便笑着拉了手道:“姐姐想哪里去?我何尝不知道你家公子的人品?只是我心里的苦,怕也难和人讲,姐姐只别费心猜就是了。”
恰有小厮来报:“大爷!一大早来拜见的那一起相公说,因久等大爷不到,便留了帖子告辞,说改日大爷有闲再来。”严孙友听道,赶忙道:“时候长了,你先请自便吧。”
“大爷是个多情的人,多情却难动情,打量您进来这么久了,也能看得出来,他的心里,能轻易容下哪个?可有一点,您大可以放心,我们家大爷端的是个好人!”
“哦,只是些求引见的门客,不过是想借我的名儿找家父引荐的,先生不必多心。”
“夫唱妇随?”苇卿轻叹了一声,“原本也没想过高攀的,所以,他躲着我,我也不黏他,互不相扰,也还清静。”苇卿无奈笑道,又展开帕子盖住了桌上画中人的脸。
正说着,迎面管家安仁领着曹寅和张纯修笑吟吟跨进院子。
“竟还有这样的事?老爷太太选了多少富贵人家,大爷都不喜欢,我们底下只知道奶奶是个才女,这才八抬大轿进了门,是夫唱妇随。”
“两位大人这边请。”安仁站在门槛前,毕恭毕敬伸手引路。
“多谢姐姐你有心开导,我何尝不知姐姐的好心,过门这些日子,最亲近的不是公子,竟是姐姐!其实,我原也该吃些教训。打量姐姐也是知道的,我自幼亲娘去世得早,父亲怕我没人教养,续了弦,谁知没过两年,母女情分还没定,继母也撒手去了,于是偏有人说我是克母的命,再无人敢进我们家的门,父亲忙于公事,自是无心教导,及到大了,还不等父亲操心我的事,家里就遭了变故,父亲革了职,一家子从南边回了京,路上父亲就因病故去,那时,我才知道人世的艰难,按照父亲临终的嘱托,跌跌撞撞地好容易投奔到京城的故交门下,谁知‘世败莫论亲’,何况只是先祖的故交而已,那一家子早不认人了,便是把我嫁到咱们家来,也是阴差阳错才促成的,一来是我年纪一天大似一天,白在他们家养着,看着不像,二来便是有人提亲,他家的独生女儿也不会应,那女孩原是金贵的,还等着宫里选秀,好有朝一日出人头地。”
一身便服的曹寅已在内廷行走数年,这等恭敬早受惯了,并不正眼看,倒是新科得中的张纯修听了不受用,仍如前一般谦道:“院公请。”
“奶奶您是太太嫡亲的儿媳妇儿,刚才的话自然不是冲着奶奶的,奶奶您何苦多心呢。”颜儿早在上房里就看出苇卿不自在。
远远看见二人,成德便喜形于色,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来:“哎呀!正念叨着,难得你们又凑到一处,”说着,一手拉了张纯修,一手揽了曹寅,回身望向严孙友道,“我这儿还有一位故人。”
春日迟迟,主人们轻声回来,偏院里却仍然听不见喧闹声。苇卿又像往常一样,独自坐回窗下,只是往日一笔笔勾描画作的心思却没了,桌上快要成形的小像还未着颜色,依稀能看出画中人眉眼间忧伤的神情,仿佛此刻画作主人的心情。次间,与明厅间隔了一扇连排红绡纱橱,只中间两扇可以开合,如今,这仅有的两扇也关得紧紧的,没有穿堂风,偶尔窗下有风掠过,却抚不平人的心事。
张纯修见乃是先前由落第的同科举子马云翎引见过的名儒,虽仅有一面之缘,却知其才名,又加之是成德的座上宾,自然以礼相待,拱手道:“这不是孙友先生?先生别来无恙。”严孙友也点头回礼。
二
曹寅虽与孙友未曾谋面,却从安仁口中早知道明府新请教师一事,也殷勤施礼道:“先生好。”说完便垂手而立,也不多话。
“不警示几个,怕以后还有,原该撵出去不用的,我想着也给你们留个好人做,你们年纪轻,不压人,索性就扮个红脸吧,不过,还是那句话,要尽心,啊?”苇卿知道这话是教训自己,勉强含笑答应,好歹支撑到侍候用完早膳,才和颜儿俩人出了上房,有三五个早候在廊下的二等丫头,先前管往屋里送饭,这会儿则有前有后围着两位主子,往偏院来。虽然用膳时,明府的规矩下人不进屋,可苇卿还是觉得方才里间里的训斥被这几个丫头听去了,一路上闷闷的,仿佛几人的脚步声也是在笑话自己。
严孙友仔细端详面前三人,一个道骨仙风,温润如玉,一个卓尔不群,侧帽风流,一个虽看似年轻,却气度沉静,话语轩昂,不禁暗自感叹:到底造化不负人心,竟让如此三位翩翩佳公子互引为知己,难得生成这样人中龙凤一般,却无锋芒毕露轻世傲物之态,想到此,不由欣慰,更笃定接受成德的邀请,在明府安定下来的打算。
“太太教训得是,是我疏忽了,才饶上奴才们挨顿打。”颜儿也不问,先把罪过揽过来,为的是苇卿面子上过得去。
“既然宾客盈门,就不必在此处逗留了,不是我怠慢,你们既然不常聚,自然有话长叙,你那新院儿就快竣工,我也该准备应差喽。”严孙友回过头仰望院外高处的新院址,一阵苦笑过后,目送成德揽着二人的肩,一路有说有笑出了拾华馆。
“若不是回府后老爷问起,咱们便只让些奴才装进坛子里了!传出去,人家说小气,咱们娘们脸上过不去,若是因为这样的小事,害老爷朝廷里也难做人,岂不事大?”太太眉头微蹙,放下红香木连箸,磕在成窑缠枝牡丹瓷碟上,“叮”一声响,屋里只有一家人,都屏气不语,乔氏端着杯子正啜了口水在嘴里,见太太停箸了,满嘴的漱口水咽不下去,圆瞪着两眼瞧着苇卿和颜儿,乐得看笑话,柳絮儿和两个小辈年纪相仿,私下走得也近,虽不是一路人,却也不愿见二人受辱,也停下手来,坐直了预备起身。
四
苇卿则替了二人的值,每日要先为太太安箸、盛饭,颜儿因有孕在身行动不便,太太只用其为苇卿递送帕子、漱盂等物,其余时候只侍立在侧,问起府里园里的家事开销时,颜儿便恭恭敬敬回明,只是关于大爷与二爷的开销时,颜儿总先瞥一眼在一旁侧耳倾听的乔氏,然后统称为“爷们”,太太也不细问,倒常会提点苇卿:“她说的我也懒得算计,你要替我留着心,咱们几个娘们儿家多了少了倒无甚要紧,谁还攀谁不成,你们要是当了全家,则不必在意这些个,倒是外头亲戚和朝廷亲贵们,万不可怠慢了,该放赏的要放,该送礼更要行得体面——至于奴才们,你们也要知轻重,素日我是如何待他们的,你们只管学个样子。就说先前大行皇后丧礼持服时,与府里素来要好的钮祜禄太太,她老爷瓜尔佳大人因护驾有功,赐了爵,着人送来了帖子,可不知哪个没心肝的,竟疏忽压下了。”太太看向苇卿,苇卿则羞红了脸,往颜儿身旁蹭了蹭,轻轻咬着嘴唇一言不发,想起那日自己偷跑去成德书楼,一屋子小丫头不知谁接了喜帖,胡乱扔在八步床内的妆台上,可那妆台上原摆了厚厚的一摞书,又不知是谁一并收拾起来又不自知,教苇卿蒙在了鼓里,知道颜儿素来谨慎,太太自然怀疑是苇卿只贪玩不尽心,因没有实证,事情业已过去,便只对事不对人提点一句。
偏院的里间。
明珠在时,饭还摆在厅里,一家子吃口团圆饭,如今明珠屡屡忙于外事,不大回府,成德又素来不喜与府中其他女眷过从,现以辑书繁忙为由,趁几位姨太太未到,请了安便回西园过自己的桃源日子去,只留太太一人,无甚意趣,每日辰时一到,便只命人在卧室外的次间暖炕上设了红木炕几,自己摆当家太太的谱,碰巧实在觉得过于清净了,偶尔也使人在地下支了小桌,唤乔姨太太和柳絮儿过来同用。
颜儿正色训斥小英:“原也是把你当个老道的,才把你分过来在两屋里伺候,怎么竟也耐不住,耍起小性儿来?知道的是你不知事,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有人教唆也说不定,可怎么说?!”颜儿故意提高了声音。
自从成德成亲,府里多了一位少主子后,明府里用早膳的规矩也变了。
“姨奶奶何尝不知道我?从小到大,都是在几位姐姐眼皮子底下,我可是那欺软怕硬,见人下菜碟的?我是怕了,这做旁边人的日子不好过,再没人比我看得更清的了。”说着,小英压低了头,小声辩解,说不完几句便落下泪来。
一
“我知道你的意思,可这里不是李府,我也不是如萱!”颜儿不悦,话语多少有些生硬,提高了的声调把自己也吓了一跳,握在手里的笔也抖了一下,墨滴落在家账本上,眼见一团墨迹晕染开来,擦又来不及,颜儿捻起那页纸,擎在手里,整个人木木地,继而声音又软下来,自言自语着:“要是反倒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