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身布衣的朱彝尊在明府正门前踯躅再三,终于待大门两旁来往的轿马稍减了些,才虎着脸挪向石狮子前。刚得了闲的小厮见这样一副打扮的来人,也不等开口,便挥手喝道:“哪里来的?走远些,当心高头大马踢着碰着,来这府门前碰瓷儿可是找错了地方!”
一番话噎得朱彝尊登时胡子直颤,话也说不出,转身便要去,幸好旁边另稍老成些的唤住:“要找人你得走府后西边角门,以后莫要在此逛荡了。”
朱彝尊不知自己是如何跌跌撞撞找到角门的,只在脑海里一直萦绕着龚夫人临别一跪时说过的话:“我能想到的法子,也只有这一条了,如今我家老爷性命全系在先生身上了,万望成全,先生救他即是救我全家了。”
心事重重的朱彝尊,在西园后门处的抄手游廊上,迎面撞见了兴冲冲前来迎接的成德。
“朱先生!”成德虽脚上趿着洒鞋,却走得飞快,疾风拂过两鬓,额头上的嵌金丝暖额只在鬓边松松一系,随着疾风在鬓边飘舞,待站定时,身上披着的长袍已滑落一半,手上紧紧捏着从蔻儿手中递上来的书信,那书信是几个月前,成德亲笔写给自己的,几经辗转,又带着成德的体温回到了自己手中,也带回了成德一如既往的期待,“迎接来迟,先生莫要见怪!”说着,成德拱手行礼,原本苍白的脸上,因由衷的喜悦之情而泛起红晕,眼中洋溢着的热情就像身旁的春风,温暖又含蓄。
有蔻儿不住在身后唤:“大爷慢些,留神风吹着!”成德却听不见,眼神只留在来人的眉宇之间:与富贵乡里的同龄仕宦们气质不同,面前人的脸上沉淀着游走山水之后特有的淡然和澄澈,不与人对视时,仿佛总能看见远方,岁月已经化作一道道沟壑,深深地刻进额头,深邃的双眼炯炯有神,眼里写满悲悯和积淀后的谦和,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笃定。虽已年界不惑,却须发乌黑,决然不是为五斗米而精于算计的费心劳神之人,洗得退了色的灰棉布长衫上,两肘已经磨得泛白,如果不是手上握着的一本书,因为是新装订的,有崭新的深蓝色封面,成德想,面前真倒像是幅水墨图画,不着颜色又意味隽永。
“来者是,少公子?”朱彝尊从成德的气宇间断定,这便是明府里那位声名远播的贵重人物,却不解为何匆匆赶来以致衣衫不整,难道书信上为结交自己而留下的恳切言辞竟然不是客套?
“正是,学生失礼,先生莫怪,莫怪。”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朱彝尊被成德引领着,小厮兢兢业业在身后跟随,听二人忘情畅谈。这明府西园已经寂寞了太久,终于在这初春的朝阳里,迎来了一见如故的两位忘年知己,一个笑靥明媚,灿若春花,一个厚重深沉,静如秋水,两件纯净的衣衫如南归的玄鸟,在生机勃勃的繁花间穿梭。
二
通志堂的书房里,朱彝尊仔细读着成德的新词:“呵呵,倚声小令,在高人雅士眼中,颇不入流,为何还要钟情于此呢?”
“虽如此,在学生也不过是附庸风雅而已,”成德笑道,“先生既说不入流,”一顿,将旧信夹进朱彝尊作为见面礼送的新书,在手中扬了扬,“您的这本《曝书亭词》是怎么来的?可知是取笑。”
朱彝尊见成德这番认真和热情,既惊喜又惭愧,连连摇头:“哈哈,是少公子你取笑我!”成德也笑着将其揽入书斋。
三
见主子几个月来难得露出十分的喜色,知心的下人们都跟着高兴,偷着空闲的,特特地向太太报喜,太太听说便止不住叩谢神灵,也不问来客的身份,忙吩咐告知大奶奶听,再嘱咐厨房备饭留客,下人们把各个屋子寻遍,唯独又不见苇卿。
四
“自然我是真心仰慕先生的。”明厅的楼梯上,二人一前一后向楼上的藏书室走去,成德谦恭地谈起自己填词时的心得来,“虽然钟情于填词,却未经世事,难免被指稚气,表情有余,言志却不足。先生见识远在成德之上,又独具匠心,可愿指点一二?”
“方才看你的《谢饷樱桃》一篇,‘分明千点泪,贮作玉壶冰。’就很好啊?”跟在成德身后,看着面前年轻人郑重的背影,朱彝尊也不由自主地认真起来:“论见识,少公子尽皆在众人之上,只是你说言志不足,在我看来,倒也难怪。”一面扶了楼梯缓缓而行,一面又道:“这倒无妨。像你这般年纪时,我也曾钟情于《花间集》《草堂诗余》,因到底年轻,即所谓‘为赋新词强说愁’,呵呵,如此便难免有气格卑弱、语言浮薄之弊。”
成德不假思索道:“正是!”听他一语道破,急不可待听他下文。
“除了《花间集》《草堂诗余》,少公子现在读何人词集,欢喜何人呢?”
“小令,晏殊父子;长调则推周邦彦、秦观及辛弃疾。”
朱彝尊沉默片刻,倚着扶手,捻须道:“这便好了。世人言词,必称北宋,然愚以为,谓小令当法北宋以前,慢词则以南宋为佳啊。”
“辞微旨远,比兴寄托,的确以南宋诸词见长。”成德说着,推开二楼正对楼梯的一扇门,“来,先生请进,这便是成德藏书的陋室了。”
原本这楼上是三间屋子,因为整层楼皆是藏书之所,成德便命人将隔断统统改去,只留几楹原跨间的堂柱,家具陈设也简洁:除正对门留下一对红酸枝夔凤纹翘头大案与扶手椅外,其余摆设唯有一样——左右纵列的通顶书柜,只是书柜样式却各不相同,靠近桌案的左右两边是对称摆放的两列卷草纹梅花纹的多宝格,再后便是勾云纹格柜和山水人物图格柜,最后是西洋花纹大书柜和书架,柜上镶嵌了少有的蓝白二色碎花玻璃,精致之中不见一丝富贵人家粗鄙气息。每列书柜向外的柜角上,用红松的漆牌按“经史子集”不同类目标记,一眼望去,竟有百十来列,卷帙浩繁,典藏云集。
眼见藏书如此丰富的书楼,朱彝尊却未见惊讶,只略问问成德正读哪些书,成德叹道:“虽有典藏,却难一一读过,如今在病中,反倒有闲了,近日拣些经史类古籍,粗粗翻翻,诸如《春秋集解》《礼记集说》,漫无目的,自从殿试误期以后,我那上进的心也懈怠了。”回首见朱彝尊略有所思,便问:“听闻先生足迹遍布四海,传道授业解惑,想必家中更是汗牛充栋吧?”
“唉,何谈讲学?不过做个教书匠,聊以果腹而已,略有游资,都已买了书,所以捉襟见肘的时候多着呢,”朱彝尊扫视着一架梅花纹格柜上的“经”字漆牌,踱到柜前细细看来,“遇见好书又没钱买啊!”看了成德一眼,胡子一翘,笑道:“在下就借来抄!哈哈。”
成德一愣:“抄?”
“唉!少公子有所不知,这抄书啊,也是一大乐事,在下借过的藏书家可多了呢,无锡秦汉石,昆山徐幼慧,钱塘龚孝升……”提到龚孝升,朱彝尊面色忽然僵住了,“成德,在下此来,是有一事相求,”求人资助钱财,乃是平生第一次,确实难以启齿,但事关老友,也管不了那么多,“孝升兄与我是多年的老友了,近来……”
“哦,芝麓先生,学生见过的,他?”
……
五
安仁急急出来吩咐门房里的小厮去请王太医,方才在门前斥责朱彝尊的那两个小厮,正因为自己在穷书生面前使横互相吹牛,听见喝命都抢着上来应差使,一溜儿小跑着去了,蔻儿则携了成德的荷包,上马朝龚孝升的礼部尚书府扬尘而去,匆忙中成德凑不来许多银两,便将日常用的散碎银钱和盛钱的荷包一齐悉数交给蔻儿。
六
蔻儿去了,成德仍不放心,又将建外园时明珠给的调用支了不少,将银票交与朱彝尊时,成德那双颀长的手掌握得很紧:“竹垞先生且放宽心,吉人自有天相,芝麓先生一生对贫寒名士倾力相助,纵然朝廷弃用,我辈也没有辜负的理,咱们且敬候佳音吧。”朱彝尊握着成德的手,隔着薄薄的银票,仍能体味到来自这位翩翩佳公子的高贵和温润。
七
东府花厅外,翠漪刚吩咐下去备饭待客,回来便不见了大奶奶,只好向刚刚从里间告辞出来的颜儿讨情:“烦姨奶奶向太太回一声,就说大奶奶见少爷身子大好了,欢喜着亲自下厨呢,待会儿吃饭就不过来服侍太太了,请太太别怪罪。”
“哼,这谎话编得可不圆,大奶奶若真这样,你不怕太太挑理说眼里只有少爷,没有婆婆?你这不是害大奶奶吗?不妨事的,只管实话实说嘛,大奶奶一准儿又去书楼了,这些天她一得空就往园子里去,太太也是知道的。”
“外头嘀咕什么呢?我这儿有客人,这么没规矩。”里间暖阁里传出太太不悦的声音。
翠漪垂手站在炕桌下。
“厨房里都备下了吗?告诉成哥儿一声,既来了客,便要留饭的,难得今儿他顺心,就索性好好儿乐乐,不必记挂着我这儿了,我也有客,也不多操心他的事了,教成哥儿媳妇儿多费心,别由着他多劳神。”听太太如此说,翠漪刚松了口气,太太又补了一句:“哦,客人那边现也用不着她,教她先过来跟我们一道用膳吧。”
“呃,”翠漪攥着裙带编道:“大爷说他会客,大奶奶不便在旁服侍,就一个人,嗯……”
“一个人?一人儿干吗去了?”见翠漪支吾不出声,嗔笑道:“眨眼的工夫,就能把你们主子丢了,”又转向一旁一位陪坐的贵妇:“我这媳妇儿,看着弱不禁风的,却也是个不安分的,这倒也罢了,我还真就不喜欢那些个什么‘小鸟依人’的,整日价黏着男人不放手。”略一思忖,又道:“总不过又瞄着那园子呢,就教她逛去,这些日子成德病得厉害,端个汤递个水的,也难为这个新媳妇儿了。”
妇人也附和道:“可不是,眼下园子里的花花草草长得正好,年轻人可不都喜欢?我们家那个鬼灵精啊,也成日介玩儿不够!”二人舒心一笑。
“你们也要精心些,别以为不是我们府里的家生子儿,我就管不得你们了。你和带过来的那几个小丫头,看着你们姑娘喜欢什么,只管向我来要,有什么不顺心顺意的,也只管回我,别只管闷在心里,一家子高高兴兴的,早点给我生个嫡孙子,你看看颜儿,不声不响的,这不是也有了?哦,我想起来,如今颜儿成哥儿都大好了,不宜再住一处了,刚我吩咐她,就留在偏院儿里吧,跟我近些,媳妇儿喜欢园子,就和成哥儿回园子住吧,我做主,你也不必问他们,只管收拾去吧。”
“哎!”翠漪见太太欢喜,定下这样的安排,喜不自胜,出了花厅,一路像踩着风,飞着奔西园来。
隔着炕桌,坐在太太对面的贵妇虽衣着华丽,体格却不甚强健,说话也细声细气的,此刻看着太太满面红光,不由得羡慕起来,和声细语道:“姐姐可真是个担得起一品诰命的敕封,治家有方,把个宝贝儿子教养得出息不说,对媳妇儿也这般通情达理,也是她修来的福分,眼下又见得人丁也越发兴旺了,真是可喜可贺!”
太太笑着摆手道:“嗨,妹妹你也看见了,我这不是才顺过来吗?早些年还支应得动,现在年纪也上来了,指望赶紧给那个小祖宗娶门亲,正经八百接了我的差,我也享享清福,可到底是从小没个娘教养,搭着娘家败落,场面上的事拿不起来,样样儿都得手把手现调理。这倒也不妨,只是那孩子性子有些怪,只知退,不晓得进,生人外人面前甚是怯得慌,连个下人也压不住,成哥儿还呆呢,不知疼着护着,我要再不宠着些呀,只怕依着她自己,哪天连个奶奶也做得不像了。”
“哪儿能呢?凡事总要慢慢来,我那亲姐姐刚下世那会儿,阖府都反了天了呢,能怎么样,还不是得一点点收拾,如今孩子都渐渐大了,却把自个儿累得一身病,依我说,咱们这个年纪,还得多多保养才是,孩子们的事,能撒手就让他们做去吧。”
太太重重叹口气:“唉,我比不得你,一进门儿都擎现成儿的!我是有难处也得硬扛着。哎?说到孩子,你可好久不领着宝贝玉丫头出来逛了,上回见还是成德中举办宴时呢,又长高了吧?领来给我瞧瞧,也认认亲,说句不怕你笑话的,你那丫头我是最中意的,要不是年纪太小,我是真想教她给我当儿媳妇儿的!”
贵妇跟着太太喜笑颜开,只是气虚体弱,笑了几声便喘了起来。
八
午时已过,朱彝尊却仍恋恋不舍于成德的书楼,成德也乐于引领着继续将各柜看过,在楼堂后面几排西洋纹碎花玻璃柜前驻足流连时,朱彝尊竟发现了难得一见的唐玄宗御注《孝经注解》,甚为诧异。
“先前以为,少公子年轻,只好些轻词慢赋不足为奇,今日见你楼上所藏,却以儒家《经》《史》居多,原来,竟是在下不辨菽麦,轻慢你了。”
朱彝尊的直言不讳倒使成德有些得意,笑道:“哦,先生有所不知,果真是我叶公好龙,这些有半数都是国子监祭酒徐先生慷慨相赠,涵盖诸家经解,您看……”说着,成德移步打开四连开檀木雕花框柜门,虽只是上下三段柜门的中段,却已是满柜灿然可观。
朱彝尊击节叹赏道:“真真书海矣!”
成德见他爱不释手,便十分大方:“我知先生爱书如命,若有喜欢的,还请先生只管常来舍下,这里便也是先生的书楼了,能时常和先生切磋是我的荣幸。”
“哪里哪里,”游走四海一向从容的朱彝尊,面对成德的仰慕和热情却莫名怯懦起来,“你果真有绝本宝贝,倘能一观,倒是在下荣幸,若是能出借么,啧……”朱彝尊捻须不好意思继续说,斜眼觑向成德,倒是引得成德哈哈大笑起来。
“朱先生开口,哪有不应之理,君子有成人之美,先生要哪本,只管取就是!”
“如此甚好,这个……”朱彝尊迫不及待伸手向那孤本的《孝经注解》。
“哎!”成德笑着拦住,道:“我若说有事相求,先生肯不肯呢?”
“哦,甚是,无功不受禄嘛,你只管讲。”说着,朱彝尊已将书抽出,眼珠仍在书架上游移。
成德见老先生见书竟是这副贪婪模样,忍不住偷笑:“座师南行之前,曾说有意统筹各家《经解》,综合辑刻,刊行新版于世。”
“哦?!此举甚好啊!有清以来,还不曾有人做系统阐释儒家经义的事,这个徐健庵,贬了官也不死心,哼!”朱彝尊哧笑一声,言语若有它意,“只是自先秦至今,各家经解怕有百种,”说到“百”字,朱彝尊特意加重了语气,“且流传于世的,多为残本,抄本讹谬更多,若一一校正辑录,又要有工匠专司刻版,”朱彝尊略一沉思,“工程浩大,财力人力上,恐非常人能为之啊,徐大人竟有这等雄心?”
“呵,正是如此,先生他苦于资金有限,难以成行,不免因此苦恼。”
成德不等说完,朱彝尊立刻将手里的书放在下层书柜的探台上,挥手将其止住:“唉,你不会是要在下应承此事,替他徐乾学卖命?哈哈,唉,你看看,”朱彝尊双臂一甩,将宽大的衣袖攥在手里,“两袖清风——”又将衣袖松开,捋起胡子给成德看:“胡子一把——”遂将刚抽出的书又塞回书柜:“怕帮不上什么忙喽!”
“唉,先生,何必如此!”成德忙拦下朱彝尊的手,“我并非此意!”成德不明白朱彝尊也是大学者,参与这样的学界壮举,于国于民都有利,既遗福泽于后世,自己也将流芳百世,为什么一提到老师徐乾学,他却退避三舍了。“只是想借先生法眼,多家再觅相关古籍,补现存之不足而已。”成德又发挥了擅长的圆融之技。
“哦,原来如此。”朱彝尊又惺惺惜惜地将书拿回手中,成德大乐。
“唉,在下虽是‘老骥伏枥’,却无千里远志了,若还能为你这样有志气的年轻人铺路,也算有功于后世了。方才听你讲懈怠不上进的话,就想劝你,如今你又提辑刻丛书一事,在下倒当真要建言一句:你何不应承此事,一则圆了学坛大儒们的心愿,二则于立身扬名也有利。”朱彝尊故意放慢了语气。
成德正色道:“先生差矣,我若应此事,决不仅图虚名,也不愿只做鹦鹉学舌,不瞒先生,我也粗读诸家经史,算是有些管见,也要编辑入书,不畏示人!”
“哈哈哈,果然后生可畏!好!资助辑编《经解》一事,如若由你主持,在下愿倾其所藏,鼎力相助!只是,这《经解》也该定个名字,以示和前人有别呀。”朱彝尊为自己的激将法取得成功暗自庆幸。
“这?”成德思忖着摇摇头。
“嗯,前人多以书斋厅堂为名。依在下拙见,这套《经解》即可用通志堂三字,如何?”
“好!”二人正一拍即合之际,忽听第三个轻柔娇俏的声音也从柜后传出,继而“哎呀”一叹,窸窸窣窣地从最后一排靠墙的书柜前,飘出一系裙袂,成德追过去,已不见人影。
九
朱彝尊婉言辞谢了成德留宴的请求,由成德陪着,穿过西园后身的游廊,也没让成德打发的妥当小厮跟从,只亲自抱着心仪的一摞古籍告别了小友,乐颠颠出门去了,望着朱彝尊志得意满的背影,成德禁不住莞尔一笑。
明府西角门前,远远见得蔻儿骑马匆匆回来,朱彝尊微笑着上前,蔻儿却只含糊打了个招呼:“朱先生!”便下马,头也不回往府门进。
“小哥,且住。你可见到龚大人?”朱彝尊望着蔻儿的背影,急切地唤住了。
“唉,朱先生,咱们,迟了。”蔻儿见躲不过,只好回身垂头丧气道。
“怎么讲?”
“那礼部尚书府里,早换了新拜的玛佳大人了。”
“新拜的大人?那龚大人呢?”
“小的听他们府里买办的小厮说,前日他们玛佳大人的家当就进府了,本来新任的大人还好说话,只是他们的当家奶奶凶得很,说龚大人重病晦气,又早听说龚夫人出身,”蔻儿迟疑片刻,“出身青楼,更断断不得在他们府里多留一晌,硬是打发人连夜给赶出来了。”
“啊?那如今?”
“小的又赶着追到城西的福来客栈,可店小二说,那龚大人当天又气又病,后半夜便在客栈里殁了。”
“什么?!”朱彝尊只觉头重脚轻,天旋地转,怀里的书散了一地。
“朱先生!”蔻儿赶忙上前搀扶住:“先生保重,您和大爷都已尽了心了。”
“不,不,我还答应了孝升的遗孀,要帮上他们的,我这是失信了啊!”朱彝尊一手搀着蔻儿,捶胸顿足,老泪纵横。
“这?”蔻儿本不忍心再把底下的话和盘托出,可听朱先生的话,又瞒哄不住,“先生听了可要珍重,我听说,那龚夫人无依无靠,也,上吊死了。”蔻儿举起成德的荷包,无奈地望向朱彝尊。
“啊!”朱彝尊再也支撑不住,身子一沉,僵直着坐了下去。
“先生觉得怎么样?先生放心,龚大人的后事我家大爷一定会帮忙料理,咱们做到这儿,也是积德行善了,要不,回我们府里歇歇?和我家大爷再细斟酌?”
朱彝尊失望地摇摇头,已是欲哭无泪:“不回去了,”又从袖管中抽出银票,颤巍巍交给蔻儿,“还给你家公子吧,用不上了,人生难测,来去无由,嘱咐他,我,我等他大功告成,这就是最大的善事了。”
朱彝尊吃力地站起身,一本本拾起地上的书,微风拂过鬓发,满面的泪痕倏尔风干,俯身抬头时,淡然的脸上似乎又多了些皱纹。
十
出乎翠漪的意料,苇卿听完太太的安排,并不十分欣喜,只以颜儿体弱,尚需人照看为由,请成德独自搬回晓梦斋,自己则还如初嫁时一样,留在偏院,与颜儿同住。太太虽心中不解,奈何苇卿总以妇德作说辞,又想着成德方才病愈确实不便同住,为全新妇心意,太太便不肯拗着苇卿,留了最老到、身份又妥当的翠漪等随成德同去,又怕大奶奶这边没了人不成体统,便将从前如萱伴嫁的小英放在偏院里,如今小丫头也出落得有模有样,虽不十分伶俐,却早已见识过掌房丫头的气派,依太太的话:“出入替你们奶奶长只眼也算使得了。”
十一
为了辑刻《通志堂经解》,成德从若荟妈手中收购了西园外隔道的几间卷棚顶民宅以作刻工的凿刻场所。若荟妈千恩万谢,将比市价还高出一截的房契递与颜儿,颜儿已是许久未见成德脸上的喜色了,自己身子又日渐沉重,加之太太再三叮嘱不可动气、不可劳心,便不好当面斥责那婆子贪得无厌,将太太赏的东西高价转卖给少主子,只暗地里记下了这笔账。
辑刻工程如火如荼地铺开了。成德每日身在南楼校写古籍,便有隔墙的凿刻打磨之声不绝于耳,这阵阵声响在成德看来,更似击玉敲金,将殿试不利的烦恼和沮丧也冲淡了。
而从太太处得知儿子用于采买纸笔、雇佣刻工的资费乃是修建自家外园时节余的款项时,明珠连连称其太过节俭,遂起草奏本,向皇上陈明刻板的意义,皇上也口称赞赏,便默认明珠自作主张,指派了武英殿书局修书处里主事、纂修及协修等主管校订、刊刻的小吏几十人为成德听用,连刻工都换成了内廷造办,眼见新制的雕版字迹秀丽、刻工精良,不由成德喜上眉梢,连家常衣服也多拣鲜亮色的上身。
成德又回到了每日清晨按礼过东府里给双亲请安的日子,而每一次过府,翠漪都会像当初的颜儿一样,引领成德多绕几步路,穿过月门往北走石子甬路向偏院来。成德故意不问翠漪,只顺从地跟着,他不知道每个这样的晨曦中,听到翠漪响亮的说笑声,总有人掀开窗子,从红绡纱橱间的缝隙里看他一眼。清晨的风露仍有些凉意,为等待看这一眼,每每要受些寒侵,可在那人心里,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