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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病误春期

正巧成德刚能起床散散步,趿着洒鞋,披着件银白的软绸袍子,闲坐在廊下看书。

“您跟我来。”蔻儿领着张纯修来到偏院。

“成德!”张纯修驻足唤了一声。

“他的事儿我都知道了,他心里一定不好受,这不,放了榜赶紧过来瞧瞧他。”张纯修举了举手里提着的一篮新鲜樱桃。

成德木木地起身望向张纯修,看着焦急神情中又难掩喜色的同窗好友,成德顿时百感交集。

看到匆匆进门的张纯修,蔻儿上前打千问安:“哟,张大爷,恭喜您金榜题名!我们大爷最近一直病着,也没到您庄子上道喜,您别见怪,他多少天都没见笑脸了。”

“觉得怎么样了?”张纯修在厅上一落座便问起成德的病,把自己中进士的事忘到九霄云外了。

“这几日好些了,不碍的,见阳兄不知道我,每年都病个一两回,谁知今年尤甚,竟把廷对也误了,难免郁忿。”说着,成德又重重叹了一口气,捻起一个硕大的樱桃不作声。

苇卿却许多个夜晚都没能睡得踏实,一闭上眼,就想起那日外园里,成德抬头看自己的眼神,那眼神比新婚第二天初见时更落寞,更让人心疼,这话是成德听不到的,苇卿只在心里偷偷想,可每想起,就好像做错了事,又不敢再想了。辗转得累心了,又怕惊动了昏沉沉睡在身边的这个可怜人,苇卿就悄悄爬起来,也不唤人,只自己点了如豆般的灯,披衣坐在妆台前,展开白天差翠漪从书楼取来的书稿,一页页翻看,她猜测这些散乱的书稿是有故事的,于是,她就像穿缀一粒粒稀罕的珍珠,将纸上秀丽的小字细细誊抄,不知不觉,竟已是厚厚一摞,苇卿命人装订了两册,满意地压在奁盒下。

张纯修看着那篮樱桃猛然想起成德的另一桩心事,成德却转忧为喜道:“打发蔻儿去看榜了,见阳兄果然不负众望,可喜可贺。”

成德的心还是冷的,已经许久未进书楼了,得知颜儿的喜讯也未见大喜过望,倒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惊得不知所措,憔悴的颜儿偶尔来侍奉汤药,成德总愧疚着不肯接,怨气没来由地消了好多,可两人却像是越走越远似的,颜儿知道,除了保重爱惜的话,大爷再说不出旁的来了,而这话已经让颜儿心里亮起了太阳,她就捧着这太阳,甜甜做了几个好梦,仿佛和那人就只隔着那扇插屏,又好像梦醒来时,那人就站在身旁。

谁知张纯修却只微微一笑:“我和你一样,也是误了。”

时光流水般飞逝,转眼已是月余,天气骤然突变的时日过去了,院落周围的桃树李树终于得以喘息,开始悄悄地酝酿花苞了,有着急的,正星星点点地探出头来。别处的屋子已经开了窗,偏院里却仍紧闭着,是少奶奶苇卿吩咐不许开的,这几天,隐约听得到临院的后街上噼里啪啦的喜竹声和殷勤的传报声,成德装作没听见,关于殿试的事,众人都缄口不言。

成德不解:“怎么这么说?”

“那日,我也在集秀门。”张纯修低着头,轻轻拍着腿。

成德眼里的额娘,最是个做事不择手段的人,凡事只要是额娘要做的,软硬兼施也不过是雕虫小技而已,这话不过是当耳旁风听听罢了,此时的成德,只觉得胸中有无限的块垒却两手空空,人也飘荡起来不为心所左右,只有眼泪还在脸上,无人理会,恣意流淌。

“你?”成德一怔,“可人到底还是进宫了,见阳兄可后悔当初没留住她?”

太太瞪着成德,拭了拭发红的眼圈,又为成德掖了掖被角:“好孩子,都不想了,啊,身子才是最要紧的,阿玛额娘哪一件不是为你好?一家人哪个不是围着你转?只管好生养着,等大好了,哪一样,你只说出来,都应你就是。”

“留?”张纯修苦笑了一声,“呵,彼时,一来无功名,怎可辱没了她,二来料她也未必能知晓我的心思,便是晓得,若非也有意,难免尴尬,所以直到人去了,也未敢启齿。”张纯修抬头看向成德,成德正摇头看着自己:“而今见贤弟伤心若此,才知这世上难得的是一心人。若还能见她一面,将我的心思告知,倘若她也有意,我必尽力搭救她逃出火海,一生一世对她好,倘若我是一厢情愿,”张纯修脸一红,站起身,背向成德踱向窗边,“心里的话说出来了也就不遗憾了,眼前已点了进士,只等再指了任,随皇命是听,外放赴任,效忠朝廷,终了一生罢了。”

成德扭头望着跪了一屋子的奴才,默不作声。

成德拍桌叹道:“极是!见阳兄果有此志,令人钦敬!原来,从前的信誓旦旦,现在看来却只成了萍水之缘,当初踌躇满志之时,又哪能想到我今天这般无奈,即使近在咫尺,却似远隔天涯……人生无可奈何事何其多?若不能放手一搏,从心所欲,纵然活在锦玉堆中为世人艳羡,于自己也无益了。见阳兄此愿若非儿戏,成德便有成人之美,我要帮你!”

明珠却不以为然地笑道:“啧,这是怎么话儿说的?你消消气儿。”又嘱咐成德:“儿呀,你还年轻,不谙政坛风云诡诘,于大风大浪前,自保尚且不暇,如何兼顾小儿女情事,来日方长,哥儿莫要英雄气短,啊?”在饱经世事的明珠眼里,自己一向引以为傲的儿子,是不会当真因为闺中私情不堪一击的,他也不允许他如此,即便偶有动情,也不过是小孩子家兴起,日后权当笑话罢了:“我看,一则养病,二则,等身子大好了,再请徐祭酒提点着,下次殿试还要等几年,这几年别荒废了才是正经,啊?”

“能这样最好!若这事能成,我此生再无遗憾了!成德,”张纯修喜悦之情已溢于言表,“只是你眼下还病着,怎敢劳你多费心思,你看,还说是来探望你,唉,成德休怪愚兄鲁莽。”

太太一怔,随即也恼了:“放肆!”啪的一声拍在榻边的镜桌上,断喝一声,满屋子丫头婆子一应跪倒。太太稍稍收了声,愠色道:“她?我倒不知道是哪个她?我给她找的好去处,是她自己没福分!怨得着咱们吗?况且是她亲手把她老爷的罪证递上来的,谁逼她了?没来由地在外头住了这么久,还不是咱们的恩典?她还有什么不知足的?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你我都是性情中人,何谈怪罪,这些日子困在府里,难得有知己来访,你的话量也没有旁人能听了,不知子清在宫中境况如何,得闲咱们再要聚聚才好,何时你真放了外任,再要聚怕是难了。”不知不觉又谈到伤心事,二人都唏嘘不已。

父母殷勤地叮咛,对自幼奋进的成德来说,本来算是愈心的良药,可二人却对成德的痛楚置若罔闻,更对自己不堪的所作所为毫不自责,终于激怒了成德,挣扎着颤声道:“可她落得今天这步田地,不都是咱们府里一手造成的?!弥补一下总是应该的吧!”

又聊了半晌,张纯修怕病中的成德劳神,告了辞出来。

到底还是太太更看透成德几分:“先前额娘就叫你别在不要紧的丫头身上花心思,到了又把自个儿害成这个样子,能怪额娘不提点你?前程耽误了,岂不教人痛心,哪头大哪头小,儿啊,往后自己可要掂量清楚,啊?”

见客人去了,翠漪进来打点礼物,拎着精致的藤编果篮左瞧右看,自言自语道:“姑爷的朋友也真怪,看穿戴也是个人物,还说点了进士,是老爷了,怎么来送礼却只拎这么个果篮?几个时鲜果子能值几个钱?够小气,姑爷也不笑话?”

“成德就是想得太多了,殿试错过也无大碍的,身子调理好了,下次再应也是一样的。”明珠愁容满面地捶着腿叹道,虽嘴上这样说,心里却有万般的不自在,所以语气也生硬得很。除了朝廷上的政事,最让他挂心的便是儿子的前程和纳兰一门的荣光,如今一个闪失,先前金殿上御笔钦点的憧憬即刻全化成了泡影,岂能不遗憾,只是素来知道儿子是个多心的人,眼前又病得沉重,少不得说几句宽慰的话。

苇卿定睛瞧那果篮——油亮精细的绛色藤条细如发丝,篮子虽不过巴掌大小,却编制得密不透风,沉实如生铁一般,通体不见接头,二三十个红宝似的樱桃,莹莹烁烁,被闪着两沿的小篮托着,状如元宝。

“心病?”成德抬眼看了看明珠,又瞥了眼太太,沉默不语。成德心里对一向尊敬的阿玛也生出一丝厌恶:李氏一案是阿玛亲手经办,事实如何再无旁人比您更清楚,纵然要连坐,念在她举报有功,也没有不赦的道理,有您一句话,她便是无罪之身,纵然留下她无名无分,也万不会因生之无望而出走啊!不赦,即是不留,不留,不就是逼她走吗?先前受了李氏罪证时,信誓旦旦说要给她一个说法,原来只是为了给对手一个下马威,如今济河焚舟,小小一个丫头,在您的眼里是不值什么了,只是,您堂堂的清廷重臣,竟也因这个您看来不起眼的草芥贱婢而人格扫地了。

“亏你也跟着我在南边长到这么大,连这个都不认识,这不是爪哇国才有的?叫什么土厘藤的?记得那年父亲在时,来朝的外官送过一套凉椅,正是这样子的。”

太太一言不发,坐在炕边拭泪,不住朝成德点头。

“哦,我想起来了,哎哟,那这可算是贵重得很了,只可惜只为配几个时令樱桃,这不是叫什么‘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了吗?”

明珠重重叹了口气道:“想开些吧,身上的病好了,心病自然也好了。”

“嗯,恐怕是御赐的呢。新科进士发榜,皇上总会赏赐樱桃宴,这位张大爷该是把这恩宠送来给大爷了。”

成德早醒了,嘴唇干得厉害,身上压着鸭绒冬衾,虽厚而轻柔,可成德还是无力挪动,忽冷忽热地浑身打战,直望着天不应声,眼泪也没止住。半晌,成德轻叹一声道:“心口疼。”

翠漪听了,不禁惊叹:“真的?大爷与人交往,该是如何赤诚,才经营出这份交情啊!”

“儿啊,觉得如何了?”送走了王太医,明珠忧心忡忡问道。

苇卿却不自觉想起前日才抄好的那几句:“白樱桃,生京师西山中,微酸,不及朱樱之甘硕。”“但愿没勾起他的伤心事来。”

成德方才送张纯修并未走远,回来正听到苇卿的言语,一怔,却不知说些什么,只勉强吩咐翠漪道:“拿下去你们尝尝罢。”

颜儿紧锁了眉头,重重叹了口气躺回去,她知道,自此,成德的心结又多了一个,而看不见他的笑容,自己的心也是再打不开了。

翠漪见两位主子都无话说,便站着不去,替小姐宽慰成德:“那姑娘只是出走,过些浪迹的日子罢了,日后再相见也说不定,姑爷何必就往绝了想呢?”

“说的就是嘛,太太急得直哭,从前身上不好,从没见老爷过问过,这回也慌了,说是先前还找了什么乡试的考官徐先生,国子监祭酒的兄弟,路子都趟好了,还费事帮人家捐了官,指望给做做功课呢,这回可好,竹篮打水一场空了。”颀儿像说笑话似的,摇着头过明厅向里间成德的卧房来。

“浪迹?是啊,游鱼潜渊,飞鸟在天,倒是比困在笼中有志难伸强得多呢!”成德边说着,边踱进里间,留苇卿主仆二人在厅中不住叹气。

“你快别胡说了!”颜儿想起要紧的:“可眼下不是要殿试了?”

待苇卿端着煎好的汤药回房唤时,在只摆着笔墨的妆台上,她见到了墨迹氤氲的新词:

“放不下?哼!早你就料到的,内火外感,伤了元气,正经得好好歇一阵子哪!”

浣溪沙

“大爷怎么样了?”

谁道飘零不可怜,旧游时节好天气。断肠人去自经年。

“你看,你这样,倒像是我故意来说风凉话似的。我啊,倒是真羡慕你啊,有这么个好着落,我可什么时候能见得了天儿啊!”颀儿此刻,倒真是装不下眼前的颜儿了:“不说了,我得到那边瞧瞧去,看看大爷醒了没,王太医说,他可是病得不轻呢。”见颜儿对自己爱答不理,便起身要走。

一片晕红疑著雨,晚风吹掠鬓云偏。倩魂销尽夕阳前。

“唉,你别这么着呀,成,我不说了,不说了啊。”颀儿又胡乱抓起方才丫头递食盘时垫着的帕子送过来。颜儿气得推开手。

颜儿不接话了,无声地哭出来。

礼部尚书府内院里,病榻上已经奄奄一息的龚鼎孳握着千里迢迢前来拜访的朱彝尊双手,哽咽难言。此时的龚大人,已不复先时的心宽体胖,却是形容枯槁,颧骨高高耸起,身边端坐着徐娘半老的夫人正殷勤侍奉汤药。

颀儿高高的个子,坐着也比人高出半个头,向下斜眼瞧颜儿时,那气势真叫人无力还口:“行啦!你就乐吧,要不是因为你这宝贝肚子,你私自收留如萱的事儿都够剥层皮了!这会儿太太正为大爷的病着急,也顾不上你,叫我来哨探哨探,问你要什么,想怎么样,这不,如今哪,我就只管伺候你啦!”

三藩之乱初始,朝廷立即对前明的贰臣心存怀疑,不肯重用了,而龚鼎孳本就因是前明降臣而饱受其他满臣诟病,又曾在任内不顾安危弹劾过一些受宠的权臣,树敌不少,现在一旦见弃于新主,立刻茕茕孑立,急火攻心便病倒了,从此一蹶不振,到此时已经是气若游丝,日薄西山。

颜儿急红了脸,挣扎着坐起来:“姐姐!连你也是这样想的,我真是一万张嘴也说不清了。”

“一别经年,不想兄台竟病到如此,”说到此,朱彝尊堆满皱纹的脸上已满是辛酸泪。

“你唬别人,难道我是看不明白的?亏你做得出,除了你,再有谁巴巴儿地乐意见她去的?”颀儿一脸的坏笑。

“是啊,有幸还能再见你一面,命运待我已是不薄了。匆忙一生,明亡侍闯,闯亡降清,几十年来,我为官从无过错,却以沉溺声色这样的莫须有罪名而罢官,我知道,皆因我是贰臣,清朝皇帝不放心了,便弃我不用,可怜我如今犹如丧家之犬哪。”龚鼎孳半边面孔已经因为久不运动变了形,话也说不真切了。

“什么来了去了?我不明白。”颜儿不知是听着这话觉刺耳,还是粥里的腥气熏得难受,把头歪向一边,并不接颀儿递过来的粥。

榻边不时有两个相貌忠厚的年长仆从收拾东西,屋子里稍微值点钱的字画早已被逃跑的下人裹挟走,只剩下些破旧衣物和古籍无人问津,零散扔在地上。

“说的也是,你对大爷那么尽心竭力,他还不是那样对你?”颀儿长得虽不出众,可平时行事,最会变着风向说话,“可眼下你就甭愁啦!该去的去了,该来的来了,你且好好保养着,好日子还在后头呢!你瞧,太太特意吩咐的,说太医说的,你这阵子太累,气也虚,叫给你补补呢,这府里,你瞧太太什么时候在两位爷以外的人身上用过心思?”颀儿从丫头手里接过冒着热气的鲫鱼粳米粥。

榻边妇人虽上了些年纪,未施粉黛,也没有贵重饰物妆饰,却仍风韵犹存,年轻时“横波夫人”的别号如今仍当得起,只是此刻脸上写满悲戚,双眼里却闪出一丝不甘和坚毅:“也是我把老爷连累了,自从他把我赎出来,这些年,官场内外,就没息过声,处处以我为由排挤他,这回是闹大了,把老爷逼到了这步田地……”妇人含着泪,说不下去了。

颜儿却不见喜色:“姐姐何苦拿我取笑,我心里的苦,只自己知道罢了。”

“夫人不必过意不去,官场自古攻讦不断,没有夫人之故,也能拿捏出旁的来,兄台更要看开些才好。”

“太太哪放心,说要你先住着呢。恭喜你呀,总算熬出头了,”颀儿轻声道:“竟比那正牌的奶奶还先了一招!我算服了你,哎,你也教教我呀?”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看不开?只一件事后悔却已为时已晚,不可挽回了。”

“都躺了好几天了,一个人清静惯了,在这边真是不习惯,过会儿回太太,还搬回园子里才好。”

“何事?”

“你们姨奶奶可好些了?开的安胎药服侍吃了吗?我进去看看。”是颀儿闪身进来。

“虽居于庙堂之高,已饱受世人诟病,所幸还有闲情捉笔作诗,聊以自娱,苟且偷生至此。早知是这个结果,不若当初,挂冠而去,纵情于山水之间。”

偏院里比往常日子都热闹,不时有丫头婆子出出进进送食送药的络绎不绝,明府里突然病倒了两个主子,上上下下都伺候得谨慎起来。颜儿的病来得急,众人便顺势将她安置在偏院的次间里,这次间平时并不住人,但翠漪勤快,照样命人打理得整肃亮堂,只是隔音并不好,只一扇插屏与明厅隔开,来来往往人丁的声音,不时传来,颜儿恍惚迷糊了一阵子,又被插屏外人声唤醒。

“兄台兼有故国之痛、身世之伤,便是果然归隐,怕也难忘情于世……”

龚鼎孳听得断断续续,未及朱彝尊把话讲完,竟昏厥过去。

蕙贵人何等聪明,想到与皇上结发的皇后刚去世不久,皇上的心思就已经不似往昔,而眼下在自己的延禧宫里,虽说圣眷正隆,想来也不过如此,想到此,不免为己伤感,暗自抚摸自己的肚子。

朱彝尊面色登时变了:“孝升兄!”

“你那丫头好伶俐呀。”蕙贵人一怔,抬起头望向皇上,皇上有些不好意思,“呵呵”一声算是掩饰。

“他这是累过去了,过会儿又会醒,先生不必着急。”妇人淡淡一句。

“唉!”未等蕙贵人应声,若荟先麻利地答应着去了,翠色绣花百褶裙摆下一双灵巧的双脚若隐若现。

“呵,”朱彝尊舒了口气,又叹道:“孝升一去,‘江左三大家’尽皆去矣,不知京中今后,还有何人能共唱酬。”又问妇人道:“他既如此,京城里有名的太医多得很,为何不请一位来延治?”

蕙贵人不答话,却倩笑着靠上皇上的肩。皇上朝若荟挥挥手:“都送出去吧。”

妇人无奈:“家里能变卖典当的,不是被偷,就是已经压了死当,换得些许药钱,如今,别说正经太医,就连平常大夫也请不起了。”

“算啦,你逞强,朕也不胡乱操心,可你看看你这屋子里头的人,都让你这花折腾得大气不敢喘,太任性了你!”

“孝升兄为官多年,当初的同僚就无人伸以援手?”朱彝尊又恨又气。

“臣妾哪有这么多事?皇上多虑了。”蕙贵人推开皇上的手。

“听说罢了官,避之犹恐不及,哪个还肯来帮衬?前儿来一位,探望一回就算是尽了心了,还安慰说只是罢官,没有籍没就算是恩典了。”

“太医瞧过了吗?”

“哪来的混账,说得混账话!”

“还好,也不觉得怎么样,就是稍有些头疼。”

“当初我家老爷在他失意之时还曾举荐过的,听说他处境也不好,就别多嫌着了。”妇人说完,又长叹一声。

“你起来了?怎么了这是?”皇上一掀袍子,挨了蕙贵人坐下:“累着了?”皇上轻轻摸着蕙贵人浑圆的腹部。

朱彝尊虽以才名闻达于世,现却只以教书为生,本来此次进京,还是想托老友举荐个职位,如今却见这副光景,自己又捉襟见肘,不免生出无可奈何之感。

蕙贵人暗自笑了笑:“皇上哪来的闲?”费力直了直腰,“您又怎么记得臣妾喜欢不喜欢?谁说我不喜欢呢?百合的香和别的花不同,花期又长,意头又好,为什么不喜欢?”

妇人看着朱彝尊心有余力不足的着急模样,也安慰道:“我倒是想起一事,先生说不定能帮上忙,您可愿替我家老爷解了这个燃眉之急?”

皇上也闻着花香不妥:“哪来这些花儿啊,熏得朕头疼,你不是向来不喜欢这些浓香的吗?”

“快说!”

“给皇上请安。”若荟福了福身,又故意掩了鼻子。

“我听老爷说过,现兵部尚书纳兰明珠之子纳兰成德,仰慕你已久。”

“蕙贵人这是怎么了?”见惯了柔顺有礼的蕙贵人,眼前懒懒的样子让皇上不免纳闷儿。

“这?”朱彝尊只听说过明珠,一个当朝的红人,权势日盛,“可我与此人素无来往啊。”朱彝尊眼下确实对官职思之若渴,但对于这样已历经两朝、遍游四海的年界不惑之人来说,俯首与权臣结交太需要勇气和耐心了,况且他也根本不相信一个年纪轻轻的满族贵胄宦门子弟能在汉学领域有多高的建树和多深的诚意。

“瞧,救星不是来了?”蕙贵人轻轻一笑,“你们去迎驾。”说着,自己坐回帐里。

妇人顿了顿,又想起:“先前在北海先生秋水轩作雅集唱和之时,此人就曾托我家老爷传书给你,如今你竟来了,焉知先生与此人无缘哪。您等等。”妇人难为情地笑了笑,道:“家里虽然值钱的都拿走了,量那书信还在。”便起身去了。

“皇上驾到!”太监宋连成一声吆喝。

朱彝尊低头看着病榻上沉睡着的老友,将信将疑地接过妇人递上来的信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