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正要上回廊,苇卿见廊下海棠树下立着箭靶:“上三旗的子弟个个都是骑射功夫了得的,你们家大爷也错不了。”
柳絮儿却不以为然:“你说她做什么?有话就说呗,在心里憋着做什么?”
“嗯,我倒也没见过,只不过听颜儿说,平时闲了,成哥儿倒是也弄些功夫拳脚解闷儿,那也不过是强身健体用,常听太太念叨,说咱家大爷是看着精神,其实身子也弱呢,每年这个时节都要犯几回老病,咳嗽发热,几天吃不下饭,如今进宫都这么些日子了,也不知怎么样,今年时令又不好,又是雨又是雪的没个停,哎。”
“你臊不臊?懂得什么?”苇卿其实也不好受了有些日子,可碍于身份,从不肯示人,听了翠漪的话,又有柳絮儿在场,难免动容,竟恼了。
苇卿更对这个声名在外的俊逸佳公子好奇起来。
“那他怎么那么不冷不热的?哪像新婚燕尔的呢?”翠漪早就为这个纳闷儿。
五
“你别胡说,纳兰公子的人品,我在闺阁之中就有耳闻,怎会那样?”
在泥泞的乡间土路上,一位风尘仆仆的老者正深一脚浅一脚地北上跋涉,身旁一个年不过弱冠的书童牵着驴费力前行,那驴背上驮的两大捆书压得两条后腿直打弯。一行官军举着令旗催马扬鞭,迎面呼啸而过,老者腿脚不便,身上又背着包袱,躲闪不及,被马蹄扬起的泥水飞溅一身。书童唤了一声:“竹垞先生!把包袱放驴背上吧!”老者回头看了看,无奈地摇摇头,将身后的包袱用力往肩上靠了靠,放声唱道:
“府里不是很好,再置一处园子,不是要金屋藏娇不成?”翠漪立刻生出警惕之心。
雄关直上岭云孤,
柳絮儿嘟着嘴:“倒是听说了,太太原不同意建这么个园子的,怕成哥儿走得远了,不听管,可老爷愿意,还拿了体己才造出来,谁也没去过,不知是个什么样,你没准儿还能出去逛逛,我却不知哪年哪月再自由喽。”
驿路梅花岁月徂。
“咱们府里还有个外园么?”苇卿问柳絮儿。
丞相祠堂虚寂寞,
四
越王城阙总荒芜。
其实心疼苇卿等是假,不想让旁人细问如萱的事才是真,颜儿支走了几人,一人细细斟酌如何把喜信儿告诉外头的如萱,一面唏嘘人生曲折,如萱苦痛的命运总算还有个转机,一面也发愁这段往事如何才能有个了局。
自来北至无鸿雁,
没等苇卿等问,颜儿便笑道:“奶奶姨太太不知道的,这是外头的事儿,咱们不管的,传蔻儿给外头园子说一声就完了,”又命人去唤蔻儿,转身向翠漪:“好姑娘,别气了啊,这里久不住人,怪冷清的,你先陪奶奶和姨太太往我屋里头坐坐,我这边料理好了就过去。”
从此南飞有鹧鸪。
颜儿这才恍然大悟,又是道谢,又是命人打赏,小太监推辞了一会儿,谢过去了。
乡国不堪重伫望,
只见一个才十三四岁的小太监,急急地赶来,也不抬头,怯生生道:“不知哪位太太奶奶主事的?我奉曹侍中之命,给府上报个信儿,曹侍中说,嗯,纳兰公子托我带个话儿,原户部侍郎李成凤因私通叛匪,按律革职抄家,通家发配,特来告知府上知会。”
乱山落日满长途。
一屋人正说笑着,忽有小丫头来报,说宫里有公公来传事,吓了颜儿一跳:“主子不在家,什么事传到这儿来了?快请!”
夕阳的余晖洒在漫漫山林上,那是正疯长的一片片茁壮绿树,把小路两旁近处正在凋落的梅花映衬得更加枯槁。
“姨太太也拿我取笑!我可不待了,这会儿正好捉那几个疯婆子来出气!”颜儿作出个跃跃欲试的样子把屋里几人都逗笑了。
六
“大小姐真会说话!我还是来学学你的样儿呢,你反倒说起我们?我知道啦,我是沾了我们颜儿的光呢!是不是?”柳絮儿又俏皮地逗起颜儿来。
晓梦斋里,颜儿听了蔻儿的回话,呆坐了许久,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你可坑死我了!”
“姐姐何必这样自谦,如今府里要没有你料理,更不知是怎么个境况呢,焉知姐姐不是大才?”
“身边的小丫头说,她从前也说过,这府里没她的地方了,她早晚是要去的。”蔻儿垂头丧气地说。
“我们哪能和大奶奶比,大奶奶识文断字,知书达理,我们不过是粗认得几个字,帮太太把家账理得清就不错了。”颜儿笑道。
“找!把玉泉山翻个个儿也要找出来!”
苇卿扭身拭了拭眼角的泪,走过来笑着戳翠漪的脑门儿:“这丫头,最是个不省心的!以后要少抱怨,多和姨奶奶,姨太太们学学做事,身正不怕影子斜,把事情做好才是正经,好坏由人去说,可记住了?再不许这样没个深沉,今儿在的都是自家人,还好,若是还有别人,你是为我好却反得罪了人,倒教人替你担心哪!”一番不轻不重的话,既是说给翠漪听,更是说给那两人听,教两人也都不好意思起来,翠漪也低了头站到了一边。
七
颜儿拉着翠漪向柳絮儿道了福,又劝道:“哎呀,偏是翠漪妹妹多心,又是个心直口快的,那些多事儿婆子的话还有个听,都听了去,早被她们烦死了,你还说给奶奶听!”颜儿一面假作嗔怪,说起翠漪不稳重,又转向柳絮儿和苇卿:“姨太太奶奶不知道,当面一套,背地里又一套,她们都是惯了的,快别往心上去,等太太回来,回明了自有说法的。”
国丧的一个月来,颜儿心事重重,食不知味,夜不成寐,人瘦了一圈。
翠漪一见主子也在,惊得“呀”了一声,立刻止住了哭声,又怕原来那一车话全叫人听去了,苇卿生气伤心,又不知那柳姨太太是何性情,恐被笑话,更说新奶奶家人不识理,一时又急又羞,不知如何收场。
侍服期满,老爷明珠忙于公事,近一月只往返于乾清宫和兵部衙门,安管家便按规矩,不近宫门,只率蔻儿等一众小厮向福宁街上迎候太太成德一行人回府。
苇卿本来因为翠漪说着自己的事暗自伤心;却见翠漪气得那个样子,还能把话说得跟蹦豆儿似的,把主子的事当成自己的事,不免又生出欣慰之心;又怕翠漪这样使性子,让一屋子人脸上过不去,日后吃了亏,担心起来,一时不知如何回话,只勉强福了福身:“姨太太来了。”又赶紧止住翠漪:“婆婆妈妈地絮叨些什么呢?吩咐你的可做了?”
成德一见到蔻儿就问如萱听到报仇的消息了没有,见蔻儿支吾其词,成德找了个借口向太太告辞,直接跑到外园亲自去寻,太太掀开轿帘,望着身披御赐大氅的成德的背影,笑叹道:“要么怎么太皇太后说是个马驹子呢?哪有一日安分!”心下还得意着这些日子在宫中得的那些体面。
“到底谁是谁家的?”柳絮儿瞅着从折屏后踱出来的苇卿,逗趣儿地问。
八
“还有,还有个不知哪位进了宫的姑娘的妈,竟还扯出什么如萱的事来,我就不明白了,与我们无关的事,我也不掺言,就只说前面的,姨奶奶该问问不该?”
这是开春儿以来第一场透雨,来得极快,硕大的雨滴落在廊沿上,噼啪作响。外园修葺得不如明府西园完备,伸向瓮山泊中的茅草亭子,虽已被唤作渌水亭,却还没来得及挂匾,周遭的湖水被大雨浇得聒噪不已。成德站在亭中无声远眺,慌忙来此的途中,早已被淋得通透,泪水和着雨水顺着脸颊不住淌下来。
丫头一肚子的话正倒腾着,后面新姨太太柳絮儿抱着手炉笑吟吟地溜达进来,后面只跟着个小丫头,听着翠漪一痛气话,不免又好奇起来。
她曾说她喜欢登高,他就到爬到高高的玉泉山顶,冲着茫茫的雨幕唤她:“如萱——”
“下剩的,我都没脸说,姨奶奶自去想吧,反正真真教人气出好歹来!”翠漪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过府这些日子,我们家小姐在你们家,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老爷太太在家时还夸过两句呢,谁知竟要受群奴才的气?她素来不与人争执,每每教我只管认真做姨奶奶指派的事,不许和人较真,如今竟成这样。”翠漪拿帕子捂着脸呜呜地哭起来。
她曾说她喜欢看水,他就跃过瓮山泊畔的青草地,望着沸腾的湖水唤她:“如萱——”
“这话怎么讲?”颜儿有些挂不住脸了。
她还说她喜欢那精巧的亭子,和那一塘绿油油娇滴滴的莲,他就又站在这里的亭中,“如萱——”成德一声声唤着,哭得没了力气,叫喊也一声声轻了下来,变成喃喃的念:“如萱……”
“还有更该打的呢!大门上回话的张顺儿家的还说,说你们家大爷是条活龙,教我们小姐困住了呢!”
成德的耳边,响起如萱临行前留给他的话:“知道爷会来找我,别找了,我早晚要走的,老爷太太救不了我,爷别怪他们没尽力。我要走,是要远走,还像从前一样远远地看着你。我虽不和你一起,只一个人远远地看,却仍旧是,任你离多远,只要一抬眼,就能看见。”
“管胭脂采买的陈明才家的,看着忠厚,也不是省油的灯,也不知她什么时候上过二门来?把奶奶从头到脚评得那叫一个仔细,也不知府里这等奴才配不配说长道短的。”颜儿示意翠漪轻声,这丫头却没瞧见她的手势。
九
翠漪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数落起来:“方才在园子后门的假山石那儿,听来一车可笑的,当笑话说给姨奶奶听——那日给奶奶送饭晚了的宋得胜家的,出去抱怨我刻薄,我才说了两句就成了恶人,难道由着她们放懒使滑,亏待了奶奶不成?我家小姐在家时哪日受过这个?”苇卿已经探出半个身子,听见说到自己,想扬声止住又怕颜儿笑话,只好停住听她说完。
傍晚时分,上房次间里,一家人等着成德回来吃晚饭,珍馐美味摆了一桌,坐在上首炕上的太太不点头,谁也不敢动箸。
“姑娘有气只管说,待我替姑娘分辩去就是。”颜儿瞅了瞅书室,拉了手往暖阁里让。
“不就是个销假嘛,国丧的事,监中的先生也不会不知道,回一声就是了,怎么去了一天还不回来?眼下就要廷试了,国子监里的日子也快熬出头喽!”太太唤来安管家:“成德去国子监,谁跟着呢?”
翠漪气鼓鼓地忍着眼泪说给颜儿听:“我们做错了事,教人评点去也罢了,连累着主子受编排,姨奶奶可管不管?”只顾告状,却没见折屏后的苇卿听着动静走出来。
“回太太,蔻儿跟我回了,该是他跟着呢。”
“这里一冬天也没个鲜亮打眼的装饰,早知道你去叫人挪花,不如趁着天儿好,也挑几盆新鲜品种往这里放些。奶奶偏也喜欢这里,大爷不管这样的小事,正按奶奶的喜好添置才是,去年宫里赏下来几盆金盏玉台就很好,是西洋的品种,别的都是腊月开,偏这种是开春儿才打骨朵……”颜儿正笑着向翠漪分派,却瞧着这丫头气势不对:“哟,姑娘这是怎么了?谁得罪了姑娘不成?”
“又是这小子,有他指不定又生什么主意,以后成德出门多带几个人。”太太先饮了一口芪参汤,“这一个月来大气儿不敢喘一口,好不容易期满了回来好好补补身子松松筋骨,偏又出去野了,算了,不等了,先吃吧。我的儿,我看你清减了好些,多吃点。”太太笑着看着苇卿。
三
坐在太太左手边的苇卿矜持地点点头,也饮了一口面前盛好的汤,又轻轻放下,倾耳听太太说话。
“这里还是少的,大爷的书,都在楼上呢,满满几大屋子,打理起来可是繁难呢,下人都怕做这个,大爷也不放心他们,只有我们如萱姑娘……”颜儿立即掩了口:“哦,奶奶您慢慢儿瞧,我去催催她们,这屋子虽是明厅,这会儿也冷飕飕的,看冻坏了。”颜儿没敢正视苇卿纳闷的眼神,急忙出去,正面正碰上翠漪为园中的听闻气冲冲地回来。
一顿饭吃得无精打采,各自有各自的心事,饭罢,太太拉了苇卿的手嘘寒问暖起来,颀儿虽累了一月,此刻却不敢歇,命人收拾完杯碟,又抄起绣锤给太太捶腿;乔姨太太和柳絮儿无聊应景,走又不是,只好一人占了一边坐炕,正对着太太的暖炕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聊;只颜儿一人,心事重重靠着次间往明厅的门口,时不时地往外张望。
“这里就很好,我瞧瞧他的书。”苇卿又轻拂着桌案后通顶的填漆楝木大书柜。
一身湿漉漉的蔻儿急急回府来,上房抱厦里的翠漪和另几个丫头见了,蔻儿赶紧做个手势让几人禁声,自个儿悄无声息地溜进里间,听着次间里太太正在说笑,便轻轻将门帘挑开一丝缝,正巧见颜儿斜倚着坐在门边,便轻声将其唤出来:“姨奶奶快想想办法吧,爷死活不肯跟我回来,求了一天了,只坐在雨里哭,再这样怕生出病来,咱们吃罪不起啊。”
“大爷平日在家时,常在这里读书写字的,却少有困了累了的时候,所以那边儿的屋子就只做暖客使了,太太心疼儿子,还是让挪了矮榻进来,只是不大用,奶奶到那边儿稍歇歇?”
颜儿实在耐不住,也自知此番成德知道如萱出走,势必要闹出来一场,总之是压不住的,只好战战兢兢回到次间里,走到太太跟前,“扑通”跪下哭道:“太太!奴才该死,大爷怕是去了外头园子了。”
颜儿此前从未想过那样冷脸对自己的爷,会娶进门这么个温顺亲切的姑娘,自从成亲那天成德夜宿晓梦斋后,她就更担心日子过得艰难,加上翠漪那丫头一张利口,颜儿这些天就巴不得日日都忙着府里的家事,不见新奶奶的好。这日凑巧苇卿独自进园子游赏左右无人,自己又闲着,便领着来成德书斋坐,更想着借大爷的事走得热络起来才好。
颜儿将当初如何违背太太意思收留如萱,今日成德又如何不肯回府的原因一五一十道了出来。
“嗯,你年纪原也比我大的,私底下这么叫着才亲近,姐姐怕担不是,我记着就是,不叫旁人知道,这样好不好呢?”苇卿凑上前,搭着颜儿胳膊笑道。
“明着低眉顺目的,背地里可也是这么主意正啊?怎么又有那丫头的事儿了?李家不是抄了吗,上哪儿找去呀?你说成德这孩子怎么就长不大呀?不是我这会儿正喜欢,一个个儿都开发了你们!”太太也明知这会儿发落为时已晚,火着大声喝命来人:“都给我出去拿人!拖也给我拖回来!”
“嗨,奶奶只管这么着,也真叫人为难了,我们哪敢当奶奶成日里这个叫法,若是太太听见,可教咱们怎么分辨呢?您只叫颜儿就是了,再没有不应的。”颜儿笑着叹道。
见府里闹开了锅,一屋人也知趣各自散去。
“是,姐姐。”苇卿颔首应道。
这一切被门外的翠漪听到,扶苇卿出上房时,悄声唤住了蔻儿。
“奶奶快别这么说,那些小丫头们,支使还支吾着不动呢,再不使唤,怕是活计怎么做法都忘了,爷在家时就都惯得不成样子,这会儿不在,更没人了,我精力有限,又不犀利,也不把我放在眼里,现在奶奶来了,新人眼生,只怕还管用些,万没有在自家客套的理。”
十
“姐姐且放着吧,爷这几日又不在家,收拾不收拾有什么要紧,我原也是闲来无事,随便逛逛的,扰得园子里人多做出许多事来,还不要抱怨?”
细细的弦月被雾气笼罩着,小心从浓重的云层里探出头来,绵延的细雨也挣扎得累了,剩下三三两两的雨滴疲惫地叩着空荡荡的湖面。
苇卿施施然环视了四周,等出去唤人的颜儿回来的空,挪了几步,踱进左边书室,凑到桌案旁,不意见灯下一摞皱巴巴写满了娟秀小字的毛面粗纸甚是惹眼,也未轻动,只弯腰想细看时,那颜儿便在身后笑道:“奶奶久等了,这些小丫头原不知奶奶来,都干各自的去了,我已唤了人,立刻把这屋子收拾出来,请奶奶细看。”说着,上来堆叠起挡着的屏风。
成德的箭袖短绒夹袍半身潲在雨里,倚着亭柱,昏沉沉地睡了许久,直到雨滴声仿佛忽然近到耳边了似的,才恍然又回过神。
楼下的书房并不大,只一间明间,两侧便是次间,明间正中的黄花梨案上,设着松竹梅菊兰的五色桌屏,屏后便是三四尺宽的拐手楼梯直通楼上,楼梯后又有几棵盆栽的玉兰将一扇对开的后小门半掩住,原来,这书楼的后门原是通往从前表姑娘住处的,因成德客人来往众多,恐生不便,故将这后门挡住了。明间与次间并无门窗间隔,只以一扇四折屏风、精雕花档半分开来,左为书室,笔墨飘香,右为暖阁,阁内隐约可见仅笼着一层纱帘的卧榻。
“姑爷,天不早了,您还是回吧。”是翠漪举伞站在身后。
成德的书楼,已经几天无人探访了,专司打扫的丫头们也乐得清闲,只开了堂门,便各自散去了,楼下成德每日必到的书房里,连炭火都没拢一盆,冷冷清清的,却聚了一屋子的墨香扑面而来。
成德听见,却不回头,眼泪又流下来。
苇卿轻拍了拍门,听着无人应声,门虚掩着,便蹑手蹑脚推开。
“已经去了一个,留下的难道您还要辜负吗?”翠漪已然对这位多情公子心生敬佩。
二
成德转过头,苇卿正独自站在亭子回廊另一头,臂上搭着那件素色长衫,成德最喜爱的那件,领口上缝着别致的双生花扣。
躲在假山后的翠漪听得牙根痒,心下只道:又得记下一笔!
十一
“啧,那个水性儿的主子倒是不碍的,你没见她身边那个丫头,小眉毛一横,也唬人呢!前儿宋得胜家的往偏院送饭,晚了些,凉了,哟,那丫头掐着腰那顿数落,大奶奶不拦着都能把她吃了!”
一句“大爷回来了”终于让太太松了一口气。颜儿照例上来伺候,却被无精打采的成德一把推开,又甩下一声冷语:“这回,你可满了意了?”
“切,府里都快炸锅了,管它谁听去?”
此话犹如一声惊雷,让颜儿无法分辩,吞着泪转身要去,忽又觉得左腹一阵胀痛,“哎哟”一声,蹲坐在门槛上。成德被蔻儿扶着,闻听身后众人招呼颜儿,猛然回头看去,却自觉昏天黑地,一头栽了下去。
“哎哎,小心让人听了去。”
十二
“原只说生成那副好模样,又能文能武的,怎么着也是个额驸的命,谁能想到娶回这么个主儿,一个包衣,还是个孤女,家世没见多显赫,行事没见多厉害,可怎么拿得住人?怨不得大家都不把她放在眼里。可气那些个小蹄子们又得意了,连,连颜儿那丫头也横起来,有什么了不得的?说到底还是个旁边人。”
延禧宫里,两进的院子前后新摆上百十来盆刚刚绽放的卷丹百合,沁人心脾的香气溢满了宫院,出入来往的宫人,闻着花香醉得步子也飘了起来。
“哼哼,倒不像是个有福气的。”
“主子,这能是好心吗?就算是因为您喜欢才送,也没这个送法啊?再说,你现在怀着身孕,闻这些能好吗?”若荟站在窗前,看着这些花发愁。
“没这个福啊,进这个门就撑不住!你没看她那头发哟,油亮亮,明晃晃的,啧,俗话说‘贵人不顶重发’,你们说不是个命薄的又是什么?”
“这是钟粹宫容嫔娘娘的赏赐,更是她一番好意,哪有推脱的理?我若不受,不说我是身子弱不禁熏,倒说我不识抬举,故意驳了她的面子,说得重些,没准还落个依宠逆上的罪名,为这个结了怨就不值了。别说不能推,放在这儿,若是养得不好了,都要落埋怨呢,再挨挨吧。”蕙贵人掩了口鼻,也有点儿着急:“即便不应摆在这儿,也不该咱们来说。”
“新婚当夜就把喜果子洒一地,这又有这么一出,刚拜了堂又要守国孝,你说这新媳妇儿是不是犯着什么了?”
“您是说等太皇太后管啊?皇后薨了以后,几个妃位都空着,后宫都是她容嫔娘娘做主,还有谁能说?唉,在这后宫里过日子,件件都得费心思算计着,什么时候是个头儿?”若荟嘟起嘴,粉嫩的唇亮晶晶的,一副俏皮的样子。
堵了气的翠漪一路疾行过了园子后身的廊桥,不想又在假山石后,听来几个粗使婆子教人又气又笑的话:
十三
眼下寡不敌众,翠漪一甩手出了屋子,径自往渌水园来寻。
下了朝,明珠呵呵笑着看向走在前面的两个人——方才的廷议,对这徐家两兄弟来说,是迥然不同的。弟弟徐元文,因揭露大清开国以来,官学生只有承荫和纳贡两条入学办法,不利人才选拔,建议设置省乡试制,唤作副榜,由副榜中选拔出贡生,此议被皇上采纳且颇有效果,遂被升任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可这“副榜”却又间接害了哥哥徐乾学,原来,徐乾学遭人弹劾在刚刚结束的顺天府乡试中遗漏了理应上副榜的汉军卷,有渎职之嫌,皇上不悦,虽未当廷斥责,却将其降了一级。
这些天来,没有正牌主人的明府,群龙无首。乔姨娘乐得不用再看太太的眼色,整日同几个家庙里的道姑讲经说法;柳絮儿本来就是府里的摆设,这会儿更放纵快活,满府里各处闲逛;颀儿随太太进宫,也要个把月才回;卢氏少奶奶刚进门,上下管事还认不全,性情又不善指点治理家政;能当起家的便只有颜儿,虽外头的事有安管家照管,府里的事却也不清闲,光安置府里小戏、照管二爷揆叙作息、打点外园修筑等事就使颜儿一人常常是顾得东忘了西,翠漪便时常暗自取笑,真要到忙不过来时,这丫头也是个善心的,借着少奶奶的名义,既帮衬颜儿捋顺了上上下下的刁难,又替自家主子挣了些面子,只是刚刚在明府里站住脚,却有意无意树了敌,明里暗里遭人排遣。
“一荣一辱一家人,又喜又悲两兄弟。”明珠难得轻松了一天,却又为这二人唏嘘感叹。
翠漪气得眼圈发红,真正有了“虎落平阳被犬欺”的意味。
“二位有礼啦。”明珠赶上去和二人招呼。
“哎,算了,姐姐甭急,大奶奶只说是往园子里去了,你自去寻吧。”一个稍老成点儿的劝道。
“哦,司马公!”春风得意的徐元文谦恭答话,徐乾学却只拱拱手算是回礼。
“你!”翠漪更火大了。
徐元文想起来:“兄长曾提起今年乡试中有篇文章,兄长还誉之‘文章锦绣,出众宿儒之上’?”
一个嘴犟的回道:“姐姐想得就是多,左右都是主子的府第,还不是主子说了算,大奶奶自个儿说不用跟着,谁还溜溜儿巴结不成?”
“哦,仿佛有这么一篇文章,二弟怎么提起这个?”徐乾学没精打采应道。
这日天气刚放晴些,翠漪领了大奶奶命,向南楼旁的花房里点了几盆小棵的素色西府海棠,教人松土又换了新盆,挪到偏院儿里去,安排妥当后再寻主子复命,却不知人去了哪里,问遍屋里人也没个头绪,不是“不知道”,就是“不关我的事”,不由翠漪生气,因为这些小丫头又不是原自家府里使唤的人,不好明着骂,只好耐着性子质问起来:“究竟哪件是姑奶奶们分内的事?统共就这么一个水性儿的主子,还不上心,换个火爆性情的试试,管教你们皮都揭了!哪就教个千金小姐自个儿去了?若是想起要个帕子,短个荷包,连个应声儿的都没有,你们这是给自己长脸哪?”
徐元文介绍:“兄长可知出自哪个考生之手?便是司马公之子纳兰容若,前途不可限量啊。”
一
徐乾学眼里忽然闪出一点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