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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初识风云

这蕙贵人向来会笼络人心,得宠是人皆敬服的,皇上另眼相看更是大有原委,就只替皇上拉拢能臣尽心效命这一条,在皇上心里,她早已是贤内助了。“只说些咱们妇道人家不懂的做什么?我见成德也跟来了的,怎么不见?”

“正是呢,咱们一门子里的话,您就别老悬着心啦!”

“听说朝廷上大事安排定了,皇上召你哥哥去钦天监验勘,后来又特意命成德也跟了去了,眼下怕是已经到那儿了。”

一番话说得太太宽慰了许多,也像是和这年纪差了一辈的小姑走得更近了:“别说封赏不封赏的话,为皇上为妹妹你,让他赴汤蹈火也再没二话的!”

“原是这样,唉,皇上现在日理万机,竟把自个儿说过的话也都忘了——昨儿皇上来过,特意赏了成德这件鹤氅,说大冷的天儿,穿得太少,冻坏了咱们的才子可了不得。”蕙贵人从雨馨棉床榻的榻头上拿下个鹅黄包袱,掀起一角给太太看。

“哼,嫂子一向是要强的人,什么时候见您服过软?您这是杞人忧天了,廷议之事本是国家大事,怎能任由势大望重的奴才们左右呢?皇上虽年轻,可是英明神武,雄心勃勃,这撤三藩……”蕙嫔起身,踱到太太身旁,俯身低声道,“是迟早的事!嫂子以为,将我晋升,仅是因为妹妹得宠吗?皇上没有当廷斥责……”用手一指东宫的方向,“已经是给足了面子了,嫂子回去,教大哥哥只管放宽心,只要能耐得住,事后定有大功之赏。”

“哎哟!这是多大的恩典哪!成德若在不知要怎么谢恩呢,奴才先这儿谢过贵人啦!”太太起身福了又福,满脸喜色。

“是啊,皇后娘娘母家本来就势大,索相又是德高望重的。这是不幸薨了,若她家势头还在,真不知现在是个什么结果,想想都后怕……”太太这回是真流下泪来,挡着脸不出声。

“嫂子说哪里话?快别这么着,这也不过是自家亲戚的心意,只是成德偏不在,倒叫这心意落了空。”

听着太太这话不像素日里争强好胜时的口气,蕙贵人便猜到,该是明珠在巩华城遭索额图弹劾一事传出来了:“难怪嫂子说这话,廷议大事,早就震动后宫了,听说,先皇后娘娘也因为这事劝过索相了,只是索相不听,前儿竟得罪了皇上,朝也不让上了呢。”

“那就先命人送过去,也不枉皇上的一片苦心,更是咱们纳兰家的荣耀啊。”太太越发不把自己当外人了,蕙贵人略翘了翘嘴角,便传进两个小太监办去了。

“我也是才得着信儿,嗨,我们娘儿们家,也不知什么领不领的,只要人平安,比什么都好。”太太叹了口气。

“家里可都好?大哥哥操劳国事,如今听说又兼领了佐领的差事?真是可喜可贺啊!”

皇城外的钦天监衙署,坐落在天安门外东侧,礼部衙门之后,成德平时出入礼部是常事,却从未特地留意过与之一街之隔的钦天监,今日本来又可以大开眼界,可成德心中却总无故掠起一丝隐隐的不安。

“我说这丫头自打一进门就捧着个什么,原来是这个,嫂子特意多情了,成德不是娶亲了吗,给侄儿媳妇留着不好吗?”说着,命若荟接了过去。

一支御舆队伍行至监署门前,早早地停了下来,有一俭事小太监小跑着来到御前:“启禀皇上,大学士索额图已经在衙门口跪了一早上了。”

太太唤住颀儿:“你先把那个留下再去。”说着从颀儿手中接过一个黑檀的精致小捧盒递给若荟:“这是前儿成德成亲裕亲王福晋送的簪子,我见着实是件稀罕物件儿,旁人再无福消受,唯有贵人才配戴得了。”

“他耳目倒是灵通啊,竟然知道朕要来,让他等着吧。”

蕙贵人知道这俩丫头在明府里都是从小长起来的,自然见面有话,便屏退二人,留太太和自己闲聊起来。

队伍缓缓过了正门,小行舆中的皇上掀帘瞥了一眼门前恭敬迎驾的索额图:“国丈大人来得早啊!起来说话吧。”队伍却不停,由监中官员人等引领着,接往监院深处的授时厅去。

若荟转身去的空儿,偷偷翻了一个白眼儿,取了帕子递给太太身后的颀儿:“姐姐先收着这个吧,这是皇上新赏的暹罗天丝,比外头的略强些。”

“谢皇上!”索额图千恩万谢地爬起来,也顾不上整理衣冠,匆匆跟上来回话:“臣有家奴昨日夜观天象,见天微垣闪耀,而亢星晦匿,不知是何意,特地来钦天监拜访监正南怀仁求证,不想皇上圣驾降临,我主万岁!”

蕙贵人听太太胡诌出的话,虽能看出真心高兴,却也有做出样子给自己瞧的意思,略略点点头,又见那帕子竟是湿的,两眼却不红不肿,料到定是灵前哭祭时,沾着茶水充样子的,便会意一笑,说给若荟:“再给嫂子换块帕子吧。”

“哼哼,”皇上忽觉一阵反胃,知道这是借天象的混话讨喜,隔着轿帘笑道:“索相你变得够快啊,嘴也甜,只是,那蓝眼珠的监正没告诉过你,这天象乃物造之理,非神鬼之力吗?朕不信这些个,朕只信事在人为!”

太太环顾着屋子里的各色陈设,都是富丽堂皇,再见眼前的这位“候补娘娘”,竟喜极而泣:“这么多日子只听宫里人出去捎信回来,也见不着面,不知贵人起居可安好,如今又得见了,竟是这般气象,真是教人喜欢。”说着举起手中湿漉漉的帕子拭泪。

“皇上英明!”

“哟,我们若荟姑娘也出落得比先前更标致了!”太太深知宫里的人,即便是下等的奴才,也远比不沾皇字的体面,便不忘奉承两句,若荟却只浅浅一笑,并不言语,献了茶垂手候在蕙贵人身旁。

行至授时厅前,皇上下了舆,一拂袖,众人也都跟上来,见索额图立在原地不动,又高声补了一句:“你也进来吧。”

若荟从宫人手中接过茶盅,递向太太。

“嗨,哪能这么说?这里和苍震门挨得近,执外事的人总出出进进的,显得倒是比别处热闹些,可门里头就大不一样了,这偌大的宫院,只这些奴才伺候,连个说话的都没有。皇上来得少,纵是来了,那是主子,有些体己的也不能提,嫂子你想想,我可寂寞到什么样了?如今皇上开恩,准怀了子嗣的宫嫔家人时常进来探望,我便时时盼嫂子赶紧来。”

授时厅是钦天监中制造和存储各类计时器具的地方,前明时只有一处木匠金石工房和一个前厅,厅中也仅陈列些如漏壶、水运浑象及五轮沙漏之类的陈旧器物,说是挥演计时之法的办公场所,倒不如说是个收纳用的库房,后至清时,情景就大不一样了,如今,不但增设了两处工房,连厅也扩建成了纵向延伸的前中后三处,由后往前分门别类陈设着历朝及当朝的各类新鲜计时用具,尤以按西法制造的仪器居多,其形状样貌也多半是金碧辉煌,富贵华丽,初入授时厅,滴答之声便能清脆入耳,再观满室奇玩,直教人爱不释手。

“怪道呢,刚路过那边的钟粹宫,偷偷掀轿帘儿一看,出来进去总不及贵人这里热闹,敢情您这一人儿就远比那些贵主儿都体面了!”太太也是由衷地跟着得意。

成德一向对新鲜玩意儿好奇,见了这些更觉眼前一亮,一面听着黄发碧眼的比利时国传教士,现朝廷的钦天监监正南怀仁,向皇上一行人一一介绍新制的钟表,一面细细端详当地的一座一人高的精致座钟:宝塔形的钟身,塔顶上嵌以各类珍珠、宝石,又饰以镀金和珐琅彩绘,顶盖上面是描金彩绘花卉图案,正面镶嵌以珠光彩漆表盘的小表,宝塔的屋脊上,饰以镀金龙形,每个塔檐上又悬挂着小铃铛,触碰上去或有微风拂过,丁零作响,宝塔四根梁柱上盘着金龙,梁柱中间是玻璃罩住的钟摆,正有节奏地来回摆动。

“好嫂子,可来了,我正盼着呢!”蕙贵人也不等太太行礼,笑着挽着太太进了延禧宫的正殿。见太太一脸的疑惑,蕙贵人一边往里让,一边解释着:“我原该住在东边配殿里的,可这宫里的正宫主子娘娘位一直空着,皇上忙于政务,也没有册封,如今我……”蕙贵人骄傲地直了直腰,鹅黄嵌金里、满绣紫缎狐皮夹袄已经快被隆起的腹部撑爆了,“呵,蒙皇上恩典,赐了上位的分例,这宫里就只我一人儿了。”

一行人正饶有兴致地观赏,忽见一小太监来报:“延禧宫蕙主子吩咐奴才们来送件衣裳,说不教辜负了皇上的天恩。”说着递上来鹅黄包袱。

太太与位号相等的其他几位命妇刚下了坤宁宫大行皇后灵位侍服的值,领着颀儿往东北角上的延禧宫来。蕙贵人有孕行动不便,便领太皇太后之命留在宫中,听伺候的宫女来报说自家亲戚前来,喜不自胜,让若荟扶着,亲自出来迎接。

“嗯?”皇上觉得纳闷儿,略一沉思,才明白这原是蕙贵人私下的主意,点头称道:“好哇,蕙贵人是个识大体的。成德,来试试吧。”

皇上未顾及成德的推脱,亲自将鹤氅披在了成德身上。霎时,授时厅里鸦雀无声,十来双眼睛都盯上来:从肩头向下,由宝蓝底色渐抽色成珍珠白的宫缎鹤氅,明晃晃直垂到脚跟,风领搭肩上嵌金丝的海水江牙熠熠生辉,配上成德面如冠玉,唇若涂朱的模样,真是惊为天人,竟把这一屋子里金碧辉煌的奇珍异宝也比得黯然失色了,不由众臣僚啧啧赞叹,明珠也得意得捻须点头,成德素来爱打扮重形容,见了这样的精致衣裳,自然也是喜不自胜。

执事太监上前垫脚凳时,皇上又回头看了一眼留在身后的这座空城,只有正殿里的海灯,微弱地跳动。

索额图一则想借着奉承身边人来讨皇上欢心,二则又想挽回昨夜皇上定的“同室操戈”的罪名,媚笑道:“到底是皇上眼光高,您瞧这斗篷穿着多气派,任谁都抬举起来了。”

皇上点点头,又摇头:“哪有那么如意?长线调兵并非易事啊……”皇上噙着泪望向正殿,“今儿不能住下了,传召五品以上的京官明儿一早都到乾清宫议政吧,吴应熊的事明珠你立即去办。”

“甭找话辙了。朕教你回去想的,你都想明白了?”

“皇上,三藩虽托名前明余孽,却不知前明气数已尽,天不佑之,眼下我军若增兵,则势必增加军耗储备,与富庶的三藩相比,财力上吃些亏,但若打持久战,每年失去朝廷的抚恤,敌军的优势也将不复存在,此乃天之时也;奏折上只提岳州、长沙及云贵等地失守,荆州、武昌、宜昌等战略要地却仍在我清军手中,当地守将不敢与叛军正面应战,恐怕也是担心重地有失,此时若有后备救援,两面夹攻,则战局或可扭转,此乃地之利也;现唯在兵力上,清军嫡系八旗子弟皆远在河北和关外,鞭长莫及,现若选调撤藩意志坚定的老练将领再召关外蒙古旗兵火速增援前线,假以时日,则我军必胜!”成德越说越笃定,竟忘了这是在天子面前,多少该有些收敛。

“皇上!”索额图总算等到开口的机会了:“皇上英明!三藩着实可恶,其实老臣也早有议剿的意思,只是考虑我北方骑兵长途奔袭,势必劳苦,于战不利,况且南方地形复杂,几处重要城池尤其易守难攻,不益骑兵作战。”

“这能值什么?”皇上叹了口气,“你也说说吧。”皇上转向了成德。

“您想了一宿,就为说这个?”明珠深知眼下皇上最需要的是建议和办法,而不是如此出难题,又有些作壁上观的快意。

“依微臣看,京畿要地,最要加强守卫,巩固民心,不可使四方震动,民心动摇,不如先抓了早先禁在京城之中的吴三桂之子吴应熊,再昭告天下,以彰朝廷必战必胜的决心!”明珠虽对政事研习颇深,战事指挥却不灵通。

索额图乜斜一眼哼道:“老夫还没说完!皇上,南方人口密集,若能利用这一点,使计激起民愤,老百姓不顺从,三藩就会被惹怒,势必也对当地老百姓下手,几番来往耗尽其锐气,使三藩困在当地,寸步难行,再在其势力外围层层围住,如困瓮中之鳖,待其粮草不济,我军一举攻之,则战胜有望。”

众人沉默了半晌。

“嗯,为了笼络人心,可对当地百姓多加抚恤,分发钱粮。”明珠听着有理,也附和起来。

“就知道你又说这话,那依你看,战事该如何布局呢?”

“不!依奴才之见,非但不能抚恤,必要时,命朝廷兵士装扮成三藩的人,多加袭扰,做些大响动,使民怨沸腾,都冲着三藩去,那时,朝廷更可以坐收渔利啊。”

“不可!”明珠不及皇上说完,立刻打断了皇上的话,“皇上这却不可!太皇太后虽春秋正盛,朝廷上却是不可一日无君啊!况且现今朱氏余孽不肯死心,皇上不可由之死灰复燃,还须坐镇。”

“啧……”皇上的态度不很明朗,这让成德有些寒心。

“看来,让成德说着了,朕不能让天下人耻笑。”皇上拳头攥得紧紧的,“朕欲亲征,你看怎样?”

明珠父子垂手肃立在寝殿下,余光瞧着皇上在案前来来回回地踱步。

“皇上!”厅下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喊声,惊了一屋子人。

“启禀皇上,建宁公主求见!”

明珠已跪得腿麻了,天又冷,冻了半宿,成德扶得有些费力。曹寅朝阶下众人一摆手,让出一条路来,索额图落寞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中。

皇上一皱眉:“唉,还是没躲过去,请进来吧。”

“谢皇上。”

话音未落,一个头发散乱、满脸泪痕的中年女子不顾拦阻,像头受惊的母兽般冲了进来,抱住皇上双腿嘶喊道:“皇上!额驸十几年在京中,他父亲在外做的事他能知道什么?额驸他冤枉啊!几个孩子是我的命啊,要是他们也没了,我也活不下去了,要杀就把我也拉去砍了吧!”

“朕不办你,回去闭门思过吧,想明白了来见朕。”皇上朝索额图摆了摆手。

被摇晃得不耐烦,皇上也有些心虚,嗔道:“姑姑你快起来,这成何体统,快起来,你看你成什么样子了?”原以为吴应熊的事先斩后奏,再请太皇太后出面抚恤这个庶出的公主,没有不完的事,他未料到建宁公主能找到他的行踪,还不顾体面这般撒泼。

“皇上,逢皇后娘娘新逝,丧女之痛索相已经承受不起,方才之言未加详虑,不过是一计,虽说荒唐,却也为肺腑之言,倘若知而不言、言有不尽,岂不更是藏奸,再者战事已成,罚罪不如奖功,还请皇上念索相年迈,又有功于朝廷,从轻发落。”倒是成德学着方才阿玛的样儿,做了回好人。

这建宁公主原是庶妃之女,身份不比嫡女,故而给其个“和硕”的虚名,下嫁给吴三桂之子吴应熊,借公主的身份拴住了盛势时的平西王,如今清廷要拿吴应熊父子们祭旗,一向逆来顺受的建宁公主也疯了,也不知什么叫虚与委蛇,更无人在身后出谋划策,打听着皇上的落脚之处便直愣愣闹将起来,众人都面面相觑,等着看英明神武的皇上如何处置自己的家事。

此时的明珠没有再卖人情,抱着两手静候皇上的发落,他还没有揣摩透皇上的心思。

“谁让咱们是帝王之家哪?姑姑你这也是为平叛立功啊,啊?朝廷不会亏待你!既然是叛贼,按律满门抄斩也是天经地义,谁让他们姓吴的?”

“皇上!老臣冤枉,老臣……”

“不,皇上,我要我丈夫,我要我的儿子们哪!世玢连奶都没有断哪,他犯了哪条王法啊?”公主死命抱住皇上,用力地摇头,嘶喊声叫得人头皮发麻。

皇上忽然仰天长叹了一声:“索相啊,国丈啊!你臊不臊得慌?这是什么时候?还不忘邀功!身为几世重臣,却在这个紧要关头出此下策,名为忧国忧民,其实是为了一己私怨同室操戈,置社稷于不顾啊!我大清朝廷的颜面呢?你口口声声的赤子忠心呢?”皇上指着身后的正殿:“你,你让那尸骨未寒的心酸哪!你说,朕该如何办你?”

成德困惑地看向明珠:“阿玛,原议的不是只处死吴应熊一人,怎么还要连小孩子也捎上了?”

皇上半晌不言,来回踱了几步,索额图就拿眼睛一直跟着。

“不懂少问,还不往后站!”明珠低声斥道。

“皇上,纳兰成德也请命投笔从戎,亲赴边地,为国效命!”

“姑姑啊,姑姑!”皇上厉声喝令也没能让公主的哭声停下来,小太监们七手八脚上来拦阻却一时拉不动,授时厅里乱作一团。

“皇上,”明珠从嗓子眼儿里挤出一声来,“臣死不足惜,只是眼下的情势,怕臣去了,仍能立主出战,誓死保国的人便不多了,臣请苟且偷生几日,若臣死在战场,皇上也不必担不义之名,若有幸能看到三藩收服,那时,臣再来领死也会含笑九泉了。”明珠自己都觉不出舌头在打结。

“皇上!”成德冲上来,“皇上,请手下留情,萌童无罪啊,况且孩子身上还淌着爱新觉罗氏的血,常言说虎毒不食子,宣战本就是向民众宣示我大清是替天行道,皇上若连亲情也置之不顾,恐怕世人指责您残暴无道啊?”

“这……”成德心直口快,并未想到皇上会多心,一时失语了。

“成德!”明珠一声断喝:“皇上,犬子无知,冲撞皇上,请皇上恕罪!”明珠跪地磕头如捣蒜。

“你是说,若说撤藩之议有误,则应当由朕来担当罪责喽?”皇上轻描淡写地问道。

众人好不容易拉开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可怜女人。

“大敌当前,理应众志成城,同仇敌忾,方显我大清气象!况且撤藩乃是圣命,天下人共知,若此时匆匆找几个替死鬼,纵是藩镇之乱得平,也有辱皇上英名,岂不为天下人耻笑,边镇乱党更将因此蔑视朝廷,到那时,仍会大举北上,而我朝士气全无,不是坐以待毙吗?因此,索相之计是陷皇上于不义,置大清于水火,万万不可采听,请皇上三思!”

“成德啊,你是真能管闲事,”皇上口气有些松动,“说起来,那些孩子也还真算是替大清作了牺牲啊。”

皇上拿眼角看向成德,嘴角露出一丝怪异的微笑:“说吧。”

“皇上,”索额图眼珠转了转,“斩草须除根哪,皇上可记得年前,前明余孽朱三太子行刺一事?”一番话又让皇上不禁打了个寒战。

“皇上!”成德撩袍跪在索额图边上,“索相之言不可采信!”

“先伺候建宁公主回宫吧。”

“索相总能在紧要关头上给朕出主意,难得啊!”皇上叹了口气,望向成德:“成德啊,朕把你当个事外人,你说说,你怎么看。”

“皇上!皇上您再想想,杀人容易,起死回生可是不能了!求皇上看在为人父母舐犊情深的份儿上,给几个孩子留下条活路吧。”

成德也大吃一惊,这位公子哥儿还从未体会过所谓倾轧和排挤,当然,更从未想过这样的血雨腥风会即将发生在自己的阿玛身上。

公主奋力挣开旁人又跪倒在皇上膝前,连连磕头,直见额头上殷红的血流下来,沾得青石地板上洇湿一片。

明珠听罢,顿时屏住了气,瞪着双眼直勾勾望向皇上,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了。

“是啊,成德说得对,朕能让人死,却不能让那死了的活啊!”皇上想到了坤宁宫中皇后留下的正嗷嗷待哺的皇子,“行了,就这么办吧,留下几个孩子,但吴应熊是他爹害死的,朕救不了。”

“此事皆是妄议撤藩的乱臣贼子扰乱圣听,罪皆在他们,不如将这些人尽皆处死,再昭告天下,以平藩镇之怨,或可补救。”

公主已经哭得有气无力,呆坐在地上一动不动。

“说。”皇上像泥人般盯着脚下。

“公主殿下,我看您还是快到菜市口看看吧,去晚了,怕连最后一面也见不着了。”明珠无奈也劝道。

“明珠!”突然索额图盯着明珠,直指对手的鼻子:“明珠与莫洛等人,纸上谈兵,乱言朝政,挑起如此大祸,其罪当诛!如今战火迫在眉睫,想平复边地乱局,唯有此一计,恳请皇上圣断!”

几乎不省人事的建宁公主终于被宫人架出去了。

摆放大行皇后梓宫的正殿下,片刻的寂静,一片火把上烈焰汇成的云,就着凛冽的寒风,腾腾地跳动。

“皇上可接着往司天台巡幸?”南怀仁前面引路。

“好啦!”皇上极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哭诉,“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了,只是没想到这吴三桂的势头还真盛啊,说吧,你们两个,怎么个打法儿?”

扫了兴致的皇上默默不语出了授时厅。

索额图大惊失色,上前颤巍巍拾起信稿,借着大殿中的辉煌灯火,眯眼念道:“云南吴三桂杀云南巡抚朱国治,自封总统天下水陆大元帅、兴明讨虏大将军,率众已克云贵两地,又入川鄂,当地官员闻风多降,有不降者亦多战死……”不及念完,手一抖,信又落回地上。此时的索额图,急得面红耳赤,双手高举过头顶又趴地痛哭道:“皇上!皇上啊!当初廷议撤藩之事,老臣就力主三藩不能撤!不能撤呀!撤藩必乱,必乱哪!皇上执意不纳臣的逆耳忠言,如今国库尚未充足,朝廷又已休战多年,吴三桂则蓄谋已久,早就养兵蓄锐等着咱们先出手,好给他送去口实啊!”索额图又一次老泪纵横,只是这回,他是担心着大清的前途。

“哪有心思再逛了,回吧。”皇上带领众人边议着战事,边径自往来时路去,留成德堆坐在原地。

皇上轻轻叹道:“吴三桂,反了……”随手将信扔在殿前的台阶上,凝眉不语。

曹寅接过来瞥了一眼递上来,又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成德,成德顿时会意,扭头与明珠对视,见明珠低头若有所思,成德抿了抿嘴唇。

司天台下,成德仰望着高耸入云的几百级台阶,百感交集。

“报!云南!云南告急!”来人将信呈上来。

踏着沉重的脚步一步步拾阶而上,成德眼前仿佛见了那淋漓的鲜血和如火如荼的战场,心里一阵翻腾,远处又依稀传来自鸣钟金属的报时声,不由吟道:“珰珰丁丁,铮铮。随烟高下,从风飘零……”

从南门的正门洞里,疾驰进一匹快马,马背上的兵卒手举着鸡毛信一路高喊:“急报!”门前的守卫即刻汇成两列,火把犹如两条火龙一路游弋着将人飞送到正殿下的君臣面前。

御赐的鹤氅太长,上阶时绊了成德一下,衣角被成德踩到,那领口的结便松了,氅衣从肩头滑了下来,成德却只瞥了一眼,未俯身去拾,迈步上台继续念着:“盖如龙吟寂而虎啸旋起,猿啼息而鸡号迭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