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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乾坤挪移

“纳兰?这是明珠的儿子?阿济格五丫头的儿子?”太皇太后年纪虽已近耄耋,记性却好得惊人,上下几代的亲友无不在这老人嘴边,随口提起哪个,都能如数家珍,“想起来了,你小时候来过宫里,还和玄烨抢羊腿吃打起来过,哈哈哈……”太皇太后提起往事,众年纪稍长的女眷也跟着笑起来,“都长这么大了,快,快起来让老祖宗好好看看!”

成德立即行大礼道:“老祖宗万寿!”

太太得意地推着成德往前去。

蕙贵人转身看过,便拉成德上来跪倒:“老祖宗,这是臣妾的侄子,纳兰成德。来给老祖宗请安。”

“跟我孙子同岁,小马驹子!嗯?”太皇太后捏着成德的手,“成亲了没有啊?”

太皇太后抬起头,把索额图送出怀抱的当口,正瞧见站在蕙贵人身后的一个少年,头戴着黛丝短绒的冬帽,身穿宝石蓝暗花风毛长袍,腰间虽与众幼年男子一般系着孝带,人品看去却天资卓绝,气质非凡,看得太皇太后不由心生喜欢,说来也怪,这老人眼泪来得快,去得更快,登时止住了哭声,指着少年问道:“那是谁家的孩子啊?生得怪可怜见儿的。”索额图此时已被挤出人群,见自家焰势已去,不由暗自兴叹,出殿见仍跪着的明珠正带着哭腔偷笑,又恨恨不已。

“成,成了,”成德有点不自在,“劳老祖宗记着。”

方才就近扶着的一位贵主儿——已经因为怀有龙裔而受封为贵人的蕙表姑娘,扶着腰走上前好言安慰道:“老祖宗保重,大人也请节哀。”又使眼色命众人上前搀起索额图。

“好,好啊!”太皇太后又掉下泪来,“只要你们好,怎么都好啊。多少年没见你了。”又转向众人的年幼孩子们,“自打你们阿玛拜了官,你们就都少有来看我的了,咱们亲戚里道的,不惧那些朝廷的礼,没事啊,进宫来看看老祖宗,老祖宗老啦,就愿意跟你们这些孩子待在一块儿,也不知还能有多少日子了。”

“我说侄儿啊!咱们娘们儿的命怎么这么苦啊,啊?想我年纪轻轻就守了寡,好在先太皇给我留下个儿子,谁知竟连儿媳也一块带去了啊!我是如履薄冰含辛茹苦把孙子拉扯大了,娶了这么个好丫头,原预备着这孩子福大,给我再生个重孙子,我也算苦尽甘来,享享清福了,谁知又是这么个结果,合该我是克后的命不成?真要如此,便是让我这把老骨头先去,换回这小命也好啊,偏偏让我这个年纪还遭这份罪哟!”一番哭诉说得殿上人等无不动容,索额图更是哭得滚到太皇太后怀里,老泪纵横。

众人又叩头齐声颂道:“老祖宗万寿无疆!”

索额图听唤,赶紧起身进殿拜倒,向老人号道:“老祖宗!”

“我的儿啊!”太皇太后哭道,“这是怎么说的?才多大的年纪哟。”宫人搀着在棺椁旁坐下来,也陪着哭。太皇太后举着帕子,向殿外叫道:“索额图,儿啊!”

因为地宫还未动工,大行皇后的梓宫被暂厝在京城北的巩华城。皇上率文武百官及诸女官命妇亲自送灵,浩浩荡荡的行灵队伍缓缓向北上的官道走去,犹如十里长龙,纸钱当空飞舞,哭声震天动地,哀乐和音訇鸣。年轻却满面沧桑的皇上爱新觉罗·玄烨,在短短二十年的人生中,已经经历了太多悲欢离合,大起大落,此时的他,身着黑纱风毛龙袍,头戴黑绒暖帽,手里紧攥着颗颗如橄榄大的猫眼石佛珠,端坐在玉辇的青毡门帏后。几天前的坤宁宫里,刚刚逝去的赫舍里氏皇后为他留下了皇子,作为父亲的他还没有来得及赐名,结发的妻子便撒手人寰,在那短短的几个时辰里,这个年轻的皇帝就经历了初为人父又痛失爱妻的大喜大悲,这种悲喜交加的滋味,恐怕连皇上自己都无法表达,只能在这密闭无人的玉辇里,从坚毅冷峻的目光中流露出些许的痛苦。

正此时,有内侍高声传道:“太皇太后驾到!”殿内外众人皆调转身而跪。见身着绛蓝缲丝满绣宫花滚龙纹的老妇由几名宫中贵主儿搀扶着,蹒跚踱进正殿,一见梓宫,干涩的双眼也忍不住落下泪来,手中的龙头拐杖不住地戳着殿内的金砖。这地砖虽叫作“金砖”,却是按瓷器的制法由黏土入窑烧制而成,坚硬无比,被细子龙木杖一磕,铿锵作响,叮当声在大殿内回荡,将众人的号啕哭声振得如细丝一般了。

从前明起,这巩华城就是一座行宫,行宫内正中建大殿一座,即为往朝帝后的梓宫停放之所。东、西配殿为帝、后寝宫,周围又设几百间官舍,为随銮官员的安歇之处。

大行皇后的棺椁停放在正殿正中,两边已有人燃烧金银纸锭,当地铺着整齐的软垫供举哀者跪拜,众人拥进殿内,各自依了品级名分,逐一跪倒。此时殿下百官也依次分列成排,打袖行礼,只等拜谒令下,索额图身为国丈,亲女难产弃世,从此宫中无人,这噩耗使他大受打击,虽仍按例跪在百官之首,贵极人臣,却已面如土色,神形俱颓,明珠与其他一品官员跪在其后,低头默默不语,心里却盘算着什么时候扳倒前面的拦路虎取而代之。

成德骑马跻身于皇亲贝子之列,紧跟銮仪队穿过正南门时,正门汉白玉的匾额上,大书着“扶京门”三个大字,旁边有好事的八旗子弟逗趣成德:“纳兰家的大才子,认得那字是谁写的?”

坤宁宫中,来往宫人皆低头敛声静气,素幡白幔挂满了正殿偏殿的檐沿,正殿十九级台阶下分列两队执幡太监,幡旗随风漫卷,殿内殿外一片肃穆,执事太监一声“进殿举哀”后,宫门洞开,一众身着素服的王妃命妇如水泄般涌进宫中。由于事出突然,众人未及演习,场面难免混乱,有掩面痛哭的,有仰天干号的,有夹在人群里看热闹的,也分不清品级,看不出身份,闹哄哄乱作一团,如成德般年纪不大又无品级的皇亲贝子们,也被裹挟着涌进宫门。

成德抬头看去,竟是出自前明权臣严嵩之手,不禁自顾自感叹起来:“自古文人墨客也有流芳百世为后世景仰的,又何苦贪心不足祸国殃民呢?倒糟蹋了这旷古的才情,为人所不齿了。”

见他自说自话,旁人只说这人性情古怪,哄笑而已。

一语点醒了太太:“有道理,颀儿,去库房里把前儿裕亲王福晋送的那镶宝石的蝴蝶簪带上。”

明珠正尾随太太往屋里去,听见成德的话,又站住:“不,成德,你也换上素服,跟我进宫去,兴许能见见用得着的人,快去。”

春寒料峭的夜晚,明珠惦记着白天坤宁宫里的情景,要找成德问个明白,可是皇亲下处与官员的官舍是分列于帝后寝殿两侧的,且星罗棋布,数量众多,向銮仪太监打听也无果,沿着官舍墙根溜达回来的路上,正碰上夜不成寐的索额图在月下暗自垂泪。

成德面无表情轻声道:“不要紧,是宫里皇后主子薨了,老爷太太要进宫举哀,没咱们的事。”

明珠知道这过了气的国丈正不自在,立马扭头转道而去,却被索额图认出了背影:“明珠!”

苇卿虽是大家闺秀,这样的阵势却是第一次见,吓懵了,由翠漪扶着,战战兢兢靠在成德身旁。

“哦,呵呵呵,索相!您好啊,唉,不幸如此,索相还要节哀呀,您说这娘娘主子怎么年纪轻轻就……”说着,明珠抽出帕子擦眼。

府里上下顿时忙活起来。

“你少在这儿猫哭耗子!”索额图瞧见明珠就有气,“更别做梦!耍着花招儿跟老夫斗,你还是嫩了些!”

太太也朝乔姨太太等命道:“阖府素服,对了,前儿成德办喜事找的那些小戏子们,也命她们不准演习了,问问家庙,有地方就先安置在那儿,颀儿过来给我洗脸!”说罢急急回房。

“唉?索相这是说哪里话,下官行事问心无愧,下作的勾当从不曾染指,苍天可鉴哪!”明珠皮笑肉不笑地敷衍着要离开。

“臣领旨!”不等听见谢恩,一行人又匆匆去了,留明珠愣愣跪在当地,扭头与太太对视一眼,会意一笑,起身便张罗:“快!快!更衣!备轿,哦,轿要素裹!”

“呸!”索额图揪住明珠不放,“你不下作?你现在是不把钱财放在眼里,可暗地里,你买了多少人情?啊?去年你在左都御史任上时,做的那些昧良心的事,你当我这个在官场混老了的看不出来?你骗谁啊?啊?你和余国柱背公营私,送出的圣旨,哪个不是你明珠的指使?哪个不是你明珠说了算?只要是皇上说好要用的人,你就跟人家说‘多亏了本官的保举,才有你今天’,凡是皇上看不上的人,你又说‘本官是大力挽救的’!你装得多像个好人哪?啊?平白无故收买了多少人心?你说!啊?连老夫的人你都不放过,你看看朝上,哪回议政,百官不得先看了你的眼色再说话,要不是老夫,你,明珠你个口蜜腹剑的小人,指不定掀起多大的风浪呢你!”

未及安仁答话,只听一阵嗒嗒的马蹄声,后跟着一众人役小跑的脚步由远及近,明珠慌忙出门拜接,见一行宫中人物俱是素衣孝服打扮,正中一位便是被唤作正侍陈大人的,正骑在马上立于廊下,却未见有圣旨,见明珠一家俱已跪倒,凄色言道:“上谕:大清正宫皇后娘娘赫舍里氏,薨,辍朝五日,着诸王、王妃、百官及八旗二品以上命妇即刻集齐坤宁宫举哀,持服二十七日,钦此!”

私下里无人,索额图借着此时的心痛和无奈,把几年来受明珠的闲气索性都抖搂出来,絮絮叨叨说个没完,一个要挣脱,一个死不放,两人扭作一团。明珠正支吾着:“你老糊涂了吧?放手,快放手!”正此时,明珠恍惚见一太监引领着两个气宇轩昂的年轻人往这边来,不由心生一计。

这监正侍乃是从四品的高等太监,圣命此人来传旨,可见不是寻常事,明珠一惊,边起身迎接,边忙着问道:“人在哪儿?”

此时忽有管家安仁匆匆来报:“老爷!宫里内务府监正侍陈公公来传圣旨……”

原来,换了下处的成德睡不安稳,起身往外散心,竟溜到了与正殿遥遥相对的一处圣人庙,因此时居国丧,虽夜深人静,这庙里却彻夜通明,庙内的许多石碑,多记录了些往朝故事,引得成德在此驻足细看。

太太接过新妇手中的茶,从头到脚好好打量着面前的可人儿,喜色难掩:“嗯,不是我自夸,我这眼光再是不错的,看这媳妇选的,美人儿似的,再不怕系不住那匹野马驹了。”说着,得意地瞄了成德一眼,成德默默垂手立在一旁,面沉似水。

正此时,又有另一个睡不着的,恰好也在正殿下驻立,便是皇上玄烨,正有御前侍卫曹寅与近侍太监唤作宋连成的左右服侍。见庙中灯前有人影晃动,皇上一歪头,示意下问。那太监便捏着嗓子上前一声喝:“呔!什么人?”

后院正房正厅里,已备下了早膳,明珠夫妇则端坐在屏风后吃早茶。听见有丫头一声报:“大爷大少奶奶到了。”厅前廊下的执事婆子和粗使丫头们纷纷放下手里的活计,伸头张望,乔姨太太领着姨娘柳絮儿侍立在正座两旁,明珠二人则笑吟吟地坐等小夫妻来拜见。

成德一怔,细看来人身着龙袍,又有好友曹寅跟随,便认出来人,忙下台阶,拜倒:“哦,兵部尚书长子纳兰成德,不知圣上驾临,给皇上请安,望皇上节哀。”

“唔,京城里的大才子啊,久仰大名,咱们也有年头儿没见了,好兄弟你可好啊?”皇上原本凝重的神色,听到纳兰成德四个字,稍稍缓和了些。

“苇……卿?”成德想起太太给自己提亲时看的年庚名帖。

“愚木草芥之人,不敢和皇上称兄道弟,皇上折煞……”

新娘却笑吟吟地递上自己的一方绢丝手帕:“可是短了什么了?”成德犹豫片刻,道了谢接过来,细看却见帕子一角竟绣着一丛芦苇,正好奇为何不是花蝶,想想却又无精打采,懒得开口了,新娘又低头笑道:“那是我的小名儿。”

“嗯……”皇上一摆手,打断了成德的话,“别跟朕客套了,打小儿你可不这样!”说罢大步上了台阶,进庙中和成德一同观摩。

梳洗完毕,成德如往常一样检视随身之物:玉佩、佩刀等物俱在,唯袖筒里的帕子不见了,想是晨起换衣时忘记带上了,一皱眉,向颜儿道:“早起急什么的?”

“你刚在里面就看这个?”皇上指着庙中被红漆栏杆围合着的字迹斑驳的石碑问成德。

新娘是个绝顶聪明的人,见二人的情形,又仔细端详颜儿的衣着打扮远比府里上等丫头都体面,便也猜到几分。

“回皇上,是。”

颜儿此时也觉颜面上有了几分好看,正瞧成德擦完脸,便从妆匣里找出梳子给成德梳起辫子来,又结辫穗儿。一则是房里暂没有体己人可使唤,二则颜儿虽是个拙嘴笨舌的,却偏有股倔强劲儿,这也是非要做出来给那厉害丫头瞧的。

“都是老物件了,这上面刻的什么?”皇上心不在焉地问道,他更想有个人跟自己聊聊天,无所谓聊什么,只把注意力从身后那座正殿里转移开就好。

成德早看出这主仆心里有气,自知理亏,进门就没多话,这会儿听这小丫头伶牙俐齿地奚落颜儿,明白是给自己难堪,又不忍心让颜儿替自己受气,便另起炉灶,硬着头皮说起好话来:“两位姑娘住得可习惯?这是颜儿,西边园子里一直是她管着的,原也是在我额娘身边伺候的老人儿,有事太太应付不来,找她就是了。”

“哦,大多是些史实故事,比如此城何时修葺,周围的城墙是何人所修,如此而已。”成德颔首回道。

翠漪冷笑了一声,回道:“这位姐姐不认识我也不奇怪,我们是丫头,怎么敢和姐姐称起一家子呢?”颜儿登时红了脸,知道方才进门这丫头一定是看出什么来,才这般刁钻刻薄,一时又不知如何答话。

“哼,成德你可真是闲的!这也值得你半夜三更爬起来大老远来看?”皇上拣了圣像前桌案一处空位置,靠坐了上去。

翠漪丫头打下帘子,气哼哼去下房打热水,却只端给新娘,女主人嗔笑着推给了成德。颜儿见状也摇头向翠漪笑道:“自家人都是一样的,姑娘不用客气。”

“呵,皇上不是也没有安置?”

成德支吾难言,正不知该说些什么,颜儿从成德身后走上来,笑道:“大爷也该洗漱好了再赶着来瞧大奶奶不是?也不怕新娘子笑话,怪我们没伺候好?”一面又推了成德往房中进,道:“快些进去梳洗整齐,两人儿再好好坐着说话吧。”

“嗨,朕是向来觉少,”皇上不会在人前露出一丁点儿的不支和心酸,“正好你在这儿,有意思的就说说吧,给朕解解闷儿。”

女子又停住,细看成德也是面容憔悴,自然不忍再指责:“都是一家人了,何用如此?公子可觉得好些了?”说着转过脸去,帕子轻掩了一下红红的眼。

“这?”成德不喜欢皇上的语气,“是。”

成德觉得过意不去,缓缓踱上前,拱手行礼:“昨日宿醉,怠慢姑娘,还请不要见罪。”

成德硬着头皮,像是给自己讲故事一般,绕着石碑讲起来,从永乐年间出征蒙古而始建此城作为军用,讲到满清入关江山易主此城成了行宫,从那南面正门上严嵩的题字,讲到前明人林垠的《沙河行宫诗》,洋洋洒洒,滔滔不绝,听得皇上兴致勃勃,频频点头。

见成德吃惊的模样,又想到自己妆容尚不隆重,女子便浅浅一笑,又低头要放下帘子退回去。

“宫殿连云起,城楼入汉低,寒鸦如望幸,朝夕自悲啼。”前人的诗,成德信手拈来。

正说着,红衾软帘被挑开,款款地现出一位十七八岁的女子,眉目清秀,柳肩细腰,手如柔荑,肤如凝脂,最是那一头如水的秀发,浓密柔顺,油亮亮搭在瘦削的肩上,环着粉嫩的颈项处,晨起的清雾映着,闪烁出一道金灿灿的光亮,两鬓的盘发还未及卸下,在光洁宽阔的额角上飘荡出两朵柔软的浪花,昨夜的独坐还是让她觉得累了,喜服有些轻微的褶皱,刚拔下的簪子又带出一缕碎发,犹如一朵盛开到疲倦的红海棠,垂着松烟般的花蕊。

“唔唔……”皇上终于发声了,“好哇,京城才子名不虚传,名不虚传哪!”皇上拍着大腿赞道,更是睡意全无。

“翠漪,”窗下人在唤,“是公子到了吗?怎么不请进来啊。”

“皇上谬赞,不过都是借着这碑文信口诌的。”成德给讲解画上了句读。

见丫头虽识礼仪却脸上冷冷的,竟不往屋里让,颜儿也觉难堪了。成德本来就说来此是多此一举,如今又未得礼遇,转身便走。

“嗯,成德过谦啦!”皇上摆摆手,忽又歪头笑道:“唉?朕记得你小时候可不这样啊,太皇太后还跟朕夸过你,说你虎头虎脑的不服输,将来至少也得像你阿玛,拜个掌銮仪卫事大臣呢!”

“姑爷大喜!这位姐姐同喜!”翠漪警惕地瞄着颜儿身后的姑爷,盘算着这二人非同一般的关系。

“呃,”成德忽然尴尬起来,“那时还年轻。”成德红了脸答道。

见对面一个衣着光鲜面孔却陌生的丫头,此时面上正泛着几分愠色,颜儿料定不是个善主儿,立刻松开了牵着的手,扬声道:“是主家姑娘吧?给姑娘道喜,给家里大奶奶道喜!”

“哈哈哈!”一屋子人连成德自己都大笑起来,皇上起身揽着成德的背出了庙门。

迎面正碰上颜儿牵着成德往这边来。昨夜算是和男主人照了一面,虽不熟识,模样却记得真,只是不想来人竟穿着件半旧的紫色镶领袖风毛长袍,半点也不像刚做了新郎的人,连脸上也不见丝毫的喜色,翠漪不由心生厌烦。

“你喜欢汉人的玩意儿?那好办,南边那是正根儿,等有往南边去的合适的差事,朕给你留着就是。”

“怎么不是自己的家?小姐你可真是的,唉,急死人了。”这叫翠漪的丫头已跟着主子生了一夜的气,主子还没见怎么样,她先又急又气偷偷哭了半宿,这会儿听生性柔软的小姐仍这般不温不火的,心下又急了,做下人的又不好反驳,一挑帘子出了屋子。

“当真?谢皇上!”

“翠漪,我还不知道你的意思,你当我舒心吗?先等等吧,兴许有什么事也说不定,这毕竟不是咱们自己的家。”

“嗯,你现在是什么职啊?”

“小姐,要不咱们别等了,您也不用打扮,先自个儿过去行了礼,再把昨儿的事儿说说,哪有这种人家,待人也太不公了些,还高门大户世家子弟呢,媒人的嘴最信不得,夸得跟什么似的!”卢家小姐的丫头是个厉害角色,昨夜西园的小丫头们来报说新郎不进洞房,这丫头一听就急了,便嚷着要闹,是这卢小姐强压着才耐了一夜。

“刚中了举人,暂无官职。”

原本有直通后院的路,颜儿牵着成德故意绕了个弯儿,路过偏院,先见过独守了一夜的新娘。

“好!眼下殿试在即,朕在乾清宫等着你!”

……

“她好着呢,啊,昨儿跟我说了好些个话。爷只管往东府里头去吧,回头我都告诉爷,啊!”颜儿连哄带劝,总算给换上了件家常旧衣裳,领到东府里来。

“我没想委屈哪个,我,我只想再去劝慰她,好让她安心。”

一行人正朝这对骂的两人走来,对话听起来越来越近,索额图背对着来人,又骂在兴头上,旁若无人一般,明珠却眼珠一转,不再与索额图支吾,突然甩开手,故意扬声道:“索相!你就别抵赖了,你的家奴私通外官,难辞其咎,我不向皇上告发你,你还不领我的情?!”

“哎!”颜儿急忙拉住,“今儿还要给老爷太太行家礼,你怎么忘了?你不在,让人家新娘子自个儿去吗?昨儿已经冷落人家了,再不露面儿可成了什么了?已经负了一个,再委屈另一个,你怎么忍心?”

一番没头没脑的话说得索额图不明就里:“你?”

成德沉默了半晌,背向颜儿往外屋去:“我也有日子没到外头去了,给我换件衣裳,我去看看。”

“你什么你啊?”明珠声音更大了,“那个户部侍郎李成凤,可是你的人不是?他勾结平南王,把廷议的事一五一十说给那边,那折子就在我手里!你休想抵赖!”

颜儿脸儿一红:“早就去了的。”

“你,你胡说八道!”索额图更是一头雾水了。

成德忽然想起,“她,她什么时候……”终于意识到昨晚的事。

“咳,”皇上已经站在了两人身后,“两位爱卿半夜三更不睡觉,干吗呢这是?”

颜儿装作没听见:“这一宿闹得人仰马翻的,也不知那边儿席是什么时辰散的,小丫头都叫到那边儿使唤了,这会儿也没个人过来。”

明珠咕咚跪倒:“皇上!奴才不知皇上驾到,不知皇上听到了什么?”

“哦,这也罢了,太太知道吗?”

“朕听见你胡说八道啊。”皇上打趣起明珠。

颜儿湿着手过来捡:“你别急啊,是昨儿,昨儿她非说在这儿不便,着人送到外头园子里去了。”

“皇上!索相日理万机,手下门客出身的下僚众多,纵有一时不到,有一个半个不知轻重作奸犯科的,罪也不在索相,还请皇上从宽惩办哪!”一番明褒实贬的话说得索额图浑身打战。

“你说什么?!她去哪儿了?”成德扑通一下从床上翻下来,盖在被上的外衣也滑落一地。

“明珠!你,你信口雌黄!你妖言惑众!你,你混淆圣听!你!”成德见索额图花白的胡子都在颤,心下也不解:李成凤一案怎么又扯上了索相?

“她,她不在府里。”

“呵呵呵,明珠你看你都把他气成什么样了?”皇上笑道,“索相年纪大了,你得饶人处且饶人,放他一马吧,朕料他也不敢无法无天至此,至于那个姓李的侍郎,明珠你自己裁夺着就是了,何必当个事儿。”

“怎么是你?她呢?”阳光洒进卧房,刺得成德眼睛生疼,挣扎着起身,揉揉太阳穴,见颜儿已在洗漱。

明珠向来见风使舵:“皇上宅心仁厚!”

“明珠!老夫不领你这个情!”谢罢恩的索额图拂袖向明珠道,皇上很不以为意地皱了皱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