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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伤心重逢

“如萱姐姐,奔花厅去了,说有要紧的回老爷,不说怕再也说不得了,奴才也不明白,也没拦住,还有小英,和如萱姐姐一块儿来的,爷要不去见见?”蔻儿身上的伤还没痊愈,又挣了命地往偏院里赶,急得满头汗。

见是蔻儿,成德忽地站起身便往外冲,袍子仍被系着的新娘“哎哟”一声,娇小的身子被狠命一扯,一个趔趄栽到成德身上,抬手又把一个丫头手里的喜果盘子打翻,喜果子洒了一地。成德也慌了,边扶住新娘,边伸手扯袍子,一面喝问道:“怎么回事?你?!”此刻的蔻儿本应在后角门的更房里等自己,这一幕出乎成德的意料。

“回老爷?”成德听出不是奔自己来坏了事,心下才慢了些。“她是有事才来的,许是案子的事有眉目了也说不定,”成德定了定神,抖开袍子,稍露出些喜色,“走!去看看!”扔下众人薅起蔻儿直奔花厅。

喜婆子们都上前拦住:“哎?哎?这么大的小子还能进洞房?找打呢?出去!”

“大爷,大爷!”蔻儿踉踉跄跄冲开拦在面前的丫头们,大声嚷着“如萱,如萱姐姐……”

初春时节的明府花厅里人头攒动,但摆下的却远不是明珠这等位极人臣人家该有的排场,明珠有意无意做出个低调的样子来,不是不愿张扬,实在是眼下的时局由不得他不夹着尾巴做人了。

“永结同心”——又一个喜婆笑着上前来,扯过成德和新娘的袍服下摆,要打结系在一起,成德坐得远,喜婆就拽了一下,成德一心都在等外头,那婆子只好示意丫头扶起新娘,往成德身边挨了挨,婆子乐呵呵地把结打了结实。

成德向厅里扫了一眼,未觉有异样,便又打发蔻儿去探听,正巧来宾中有小字辈的张纯修、曹寅刚刚跑前跑后为至友打点受礼,这会儿刚刚在进门处的加席里落座,见到成德急急进来,神情又不像专门来会客的,便拥着成德出厅叙话。

“百年好合”——丫头送上合卺杯,喜婆亲手端上来,塞进成德手里,又把两人的手臂挽在一起,硬抬起来,杯沿触了唇边儿便算成了。

“刚刚她真来过,我们远远看到被两个丫头接到西边园子去了。”

“称心如意”——一个喜婆唱道,跟着的丫头便递上系着喜花的紫檀秤杆来,递到成德手里,成德木木地不动,喜婆就扶了成德的手,挑起了新娘的喜帕。

成德听罢曹寅的话,一句未回,转身要走,被张纯修一把拉住:“成德,别胡闹!如萱是懂事的,她来兴许不是为你成亲的事,你要闹出来可怎么收场?”

偏院的洞房里,只剩下近侍女仆为新人行最后的合卺礼,按说,依满人的规矩,本没有这个礼,只因新娘是个汉军镶白旗人家的女儿,成德又向来对汉人的新奇玩意儿爱不释手,因此,太太便作主,由四个家丁兴旺的满人婆子引领着四个丫头行汉人娶亲时入洞房的礼,一来娘家脸面上光辉,二来太太要强的心也被成德的硬骨头磨得软了,也知道儿大不由娘的道理,便多少想着讨好了。颜儿是侍妾,不便在这场合里,便奉命独自守在晓梦斋,颀儿是太太那边的人,要随身侍奉,也不好跟了来,太太就嘱咐领头的那名喜婆多上些心,不许出什么纰漏,婆子们也谨小慎微,一桩桩一项项按部就班:

成德静静转过身:“见阳兄,她一定不是为我来的,我知道,可我得去见她,我得知道她好好的,我得让她知道我,”成德哽咽了一下,“也是好好的。”说着,拨开张纯修的手,带着蔻儿径自去了。

两人不放心,也撤了席,悄悄跟着到了晓梦斋。

东府里越来越喧闹的喜乐声,搅得成德的心绪有些烦躁了,他担心夜深了这鼓乐和笑语声让自己听不到三更的梆响,不时问着身边人:“什么时辰了?”倒叫来人以为,是这新郎官等不及行礼,嬉笑不已。

任凭安仁领着小厮们满园子吆喝演习,成德照常坐在自己的书房里,安静地翻看新誊抄的杂识手稿。

“他正牌娘子原是乡下他娘给指的,粗俗不堪,净是蛮力,见着一个半个比她略强些的,便有个什么粗活累活的只管使唤,说‘白养些个细皮嫩肉的,倒叫老娘吃了亏’。现在她男人正得意,她就越发地泼皮了,对丫头尚且往死里作践,哪里还容得下我?稍有不顺心,就打个鸡飞狗跳。早起又掀了桌子,他娘当着他的面,混赖是我不老实,惹她儿媳妇生气,那糊涂男人只说他娘是最有理的,又把我打一顿。”听着是如萱在房中向众人哭诉,成德站在窗下,心头一紧,眼泪又止不住滚下来。

成德刚想迈步往屋里时,忽听太太的声音越来越近,是正要走出来的样子,赶紧缩身退回门口的廊柱后,听太太道:“纵受些委屈,到这儿来又成何体统?真是到了小家子里不出息,瞧瞧,越发地没规矩了,大喜的日子,她跑来哭丧,能不让人堵得慌?真是!”

“嗯,知道了,爷放心。”

明珠跟在身后,借着屋里的灯光,成德看不清他手中拿着本什么书样的东西,听着边低头翻看,边小声说:“那都是些小事,能把这个送来,也算这枚棋子终于起了点作用。姓李的小子现在自认是索额图的人,他敢私通云南那边,也是索老头儿倒霉喽,原还真没把那奴才放在眼里,没想到胆子还真够大,嘿嘿,这回看我的先招儿吧,哈哈哈……这边你先料理着,前厅的客还要陪,今儿这事儿能压服就压服,知道的越少越好,更别打草惊蛇。”

清早起来时,成德往后角门探望蔻儿,两人有说有笑谈讲了半日,颜儿着人来催才起身回东府来领太太命,到门口还不忘嘱咐:“我先去了,记住了,三声。”

“知道。”

明珠一人行色匆匆去了,前后竟无人跟从。太太又转身回来,不想成德更快,见阿玛去远了,纵身跨步进了屋,正瞧见憔悴的如萱,身穿一件洗得褪色的半旧夹衣坐在外间屋里,颜儿等人围着,劝的劝,哭的哭,叹气的叹气:“才说当了半个主子了,不得再见了,谁想竟是这般光景,连在府里做丫头时还不如了。”

此时的成德已被逼到没有退路,与父母约下,二月初二即为吉日,成德顺从成亲,下剩外头的事明珠来办,可是这些天来成德未听见一丝动静,这是早就料到的,可成德并不着急,像是心里已悠悠张起了帆,只等着有阵风吹来,随时便能顺利起航。只是蔻儿被打得不轻,成德讨了太太示下,扔到东府后角门的更房里养伤,成德自己身边连个体己人也没有了。

如萱苦笑着叹道:“哪里还能和姐姐们比呢,我命不过如此了……”抽搭搭又忙不迭拭泪,猛然抬头正和成德四目相对,一屋子人顿时鸦雀无声,连跟在身后的太太也怔住了。

准备婚期整整几天,从早到晚身旁都有几个男女仆从跟着,说是为了当新郎的体面,可客人面前这些人丁都躲着,一到了后堂无人时,便又都聚拢来,成德暗自嘲笑太太:急着防我什么?还没到我的正日子呢!

久别重逢,如萱把成德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番:“今儿,是府里办喜事?”

新房被设在东府偏院里,在正房的西南角,那是十九年前,成德出生的地方。

成德一口气压在胸前,却只字出不了口,凝眉闭目点点头。

“我来的不是时候,搅了大爷的好日子了。”

成德仿佛被电光火石击中一般,愣住了许久。

“不!”成德歇斯底里地喊道,一把扯下胸前的十字披红:“你不来,就没有好日子!”

明珠果然给了儿子一个微笑:“就是没有这事儿,你也该是个当阿玛的了,办吧。”

正要冲上去把一肚子话都说给如萱听,太太怕压不住阵势,伸手又没拉住,便在身后一声断喝:“成德!别胡闹,那是外人!”

成德怔怔地望着明珠,等着这个向来和善的父亲给自己一个希望。

“额娘!”成德瞪大了双眼看着太太,“儿子的心谅您也是知道的,儿子从不敢违命,也再不敢痴心妄想了,但只求额娘给她条活路吧,这么大的府院,连个女孩儿都容不下了么?先前只说是爱莫能助,可如今人来了,额娘总不会仍不闻不问吧?!”

“先甭管他几品,咱们先办咱们的,儿啊,我们都答应你了,你也答应我们,听话,啊?”太太又把狠话坐实:“要是你不点头,我们也无法了,老爷说呢?”

“问!问!”太太忙哄道:“我和你阿玛都知道了,正想办法呢!你瞧瞧,正要颜儿找你去,你就来了,担心了这么些日子,总算见着了,阿玛额娘什么时候没应你的?这下她回来了,你可放心了?快出去招呼客人吧,好歹把场面支应过去啊!今天这样的大事,你若在这里闹,让如萱丫头怎么过得去?”

“我说过!可没说由着你胡来啊!”明珠也有点生气了:“偏只没有坐实的罪名,他现在已升到五品了,小子,弄他还费点事儿了呢。”

张曹二人也前后脚赶到:“成德,咱们先去吧,这里有太太。”

“可是,如萱她?”成德又转向明珠:“阿玛,您答应能救她的!”

成德不放心,紧紧盯着如萱,执拗着不动:“额娘,什么我都依了,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让我再跟她说句话吧,说完了我便去。”

“你都快二十岁了,也该玩够了,额娘的话再不愿听,额娘也无法,从今往后,额娘也不管你,只交给你这个媳妇,你可满意了吧?”太太又想起:“有家有业的,外头也再传不出不好的来了,额娘也能放些心,啊?”

“哎哟,外面人都等着呢,有多少话以后说不得的?”太太急着推他出去,成德却恨恨地硬是不肯去,见推不动,太太不由又露出凶相,在成德耳根下低声唬道:“今儿要是有什么纰漏,让你阿玛难看,你可仔细着吧,别说那么个丫头,连你也……”

“这?”

曹寅机灵,见母子两个僵住了,赶紧出来打圆场:“说的正是呢,这节骨眼儿上,不过三两句话的工夫,前边儿没主家的人可不成,我们先送太太过去,成德你可快些!”说着扶了太太往外走,张纯修也忙上来解劝着往外拉,太太嘟囔着:“没有一天不操心,好歹过了今儿,我也不管了。”颜儿等随着送出来,留成德和如萱两人在屋里。

听老爷是这个意思,太太才缓和了些:“她好歹也是咱们府里出去的,她受委屈就是往咱们脸上扬灰,咱们当然不能袖手旁观,只是也要有个像样的管法。儿啊,你听额娘的话,先应了这桩,如萱丫头那边的事,额娘跟你阿玛给你出气”说着,太太压着火从那摞书稿下,抽出一个烫金的大红喜帖:“额娘跟你阿玛都见过了,模样儿可好呢,八字也合得天衣无缝,我儿肯定喜欢。”听说成德连出逃的主意都想过了,太太更加坚定要绑住这个心高志远的儿子了。

“问大爷安。”如萱慌乱地拂拭着散乱的头发。

“成德说得对。”明珠从内室里背手踱出来,关键时刻这个人总是要出头的,在家里,他扮演的是个和事佬:“是非恩仇还是要分的,短了人家的要还,欠我的也要讨回来,成德年轻气盛,阿玛不怪你,你也别气你额娘了。”

成德沉默。

“你!”太太几乎昏厥过去。

“给大爷道喜。”

成德也后悔自己说了不该说的,可已无可挽回,与其苦苦哀求,不如索性表明态度,破釜沉舟:“可总比葬身在李家的好啊,慢说儿子私心里已暗下蓝桥之约,断不可失信于心,就是独独为那样的一个人,也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别的事额娘打得骂得,此事额娘既已知晓,儿子也知讨饶无益,今日额娘若一并发狠,也拉出去杖毙,儿子无话可说,若还有一口气,”成德迟疑片刻,“额娘就当没有这个儿子吧。”

成德沉默。

“什么?你还?唉!”太太已经气到顶了,听了这还未知的底细,更是失语。

“蔻儿的话别信,我不会来赴那个约。”

“额娘!”成德差点吼出来,“如萱一个本本分分的女孩子家,在咱们家里过的是什么日子?竟被李成凤般的粗人那样作践?额娘吃斋念佛,怎能眼见这等事?从前儿子小,不懂事,让额娘操心,就连换她出去,我知道,也多半是因为我的缘故,可如今儿子懂事了,难道还分不清对错?儿子私自联络她出逃是不对……”

成德一怔。

“你倒聪明,也知道是奴才替你受罚?都给了你个颜儿,你还有什么不足?!儿啊,她现在是人家媳妇,你阿玛最近又和那小子犯些个毛病,咱们就别跟这儿添乱了,啊?”太太下座,拍着成德前胸。

“就是大爷今天不成亲,我也不会来。并不是有意不领爷的情,把你的好意看轻了。”

太太犹豫片刻,挥手向颀儿,丫头领了命,转身去了。

“你就想跟我说这些?”成德死死盯着如萱,等着她哪怕哭诉一番。

“儿子错了。是儿子的主意,蔻儿奴才不敢不依,额娘请先放了他吧,儿子还有话说。”

“除了这些,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如萱背转身逃也似的走开,却被又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拽住了脚步。

成德上前看去,顿时一惊,那是前儿如萱托蔻儿传出来的,自己还没有细看,怎么就到了太太手里,不由怒向颜儿,颜儿也瞪大眼睛看着成德,木木地摇头。

“丫头!你别走,能听我说句话吗?”

“你别管我叫额娘!”太太一声断喝,“你眼里还有额娘?!你跟你阿玛一个鼻子眼儿出气,修外宅这样的大事都瞒我瞒得死死的,”太太下意识瞟了里屋一眼,“有你阿玛撑腰,这也就罢了,我问你,这些书稿都是哪来的?”说着,抬手指着角桌上的一摞新书稿给成德看。

如萱站住。

“额娘不是多心了?哪有奴才敢不把太太放在眼里的,都是怕您罢了,额娘,您先放了他吧,什么罪过儿子领。”

“我知道,是我把你害到这步田地的,我太张扬,又没能保护你,你怨我恨我是应该的。”

“你多成啊!敢作敢当啊,我都敬服了!怨不得奴才都跟你一条藤儿,连我也不放在眼里。”

“你没有!”如萱猛然转过身,“我怎么会恨你呢?我还怕你埋怨我,一直瞒着你呢。”

“额娘……”成德听出太太是话里有话,说不定真应了安仁那番提醒,可想着门外蔻儿那副惨相,不由顶着太太的雷,辩道:“那奴才纵有百般不是,伺候儿子一场,有话也只好问着的,哪有那个打法儿?额娘恨儿子有错处,只管责罚儿子就是了,也让儿子明白明白,倘若真把奴才打个好歹,传出去府里也不好看,请额娘三思!”说着“咕咚”一声跪下,等着太太发落。

“我知道你都是为了我。你总想到我,我却事事只图自己高兴,从没为你做过打算。”

“哼,你拿好听话填补谁呢?”太太嗤之以鼻。

“还用如何打算?都是命中注定的。能在你身边,过几年好时光,已经是难得了,纵有不遂心时,还有乐趣儿能想想,也不算一辈子浑浑噩噩地白混日子了。”

“额娘,儿子刚为额娘祈福回来,却见他们几个下人在后门前发狠,打死儿子的一个奴才不要紧,竟搅得太太千秋也不得好过,不由动气。”

“可从今往后,我却再不敢想了,想一次,心口就会疼一次,看来,真要浑浑噩噩混日子的,是我。”

“你嚷什么?”太太搓着手里的念珠,慢条斯理问道。

“大爷怎么能这么想?你的好日子才开头,你还有多少要紧事要做呢!若真因为我磨平了心性,倒真叫我自责了,我也更不敢久留,这便去了。”

一脚踏进正房,却见太太正冷眼瞧着自己,像早知道是这副情形一般,颜儿颀儿分列两边,低头不语,不由成德敛声屏气起来。

“如萱!”

成德大步流星直奔后院,一路嚷着:“就是平日里太宽了,竟成了你们的天下,明儿连我也不敢待了!”

……

“你们敢!”成德吼道,“我这就去回太太,谁要是再敢动他一下,小心脑袋!”说完一把将板子在门前的石头狮子座下敲成两断。

“哎哟我说哥儿哎!您的人出了事儿,您还不赶紧给自己寻个退身步儿?仔细回头太太再拿问你哟!来,你们接着来……”安仁一挥袖子又令道,那一个小厮手中仍有板子的便又举起来。

颜儿一直把太太送过月门:“太太慢走,太太放心,这边的事儿奴才按太太的意思办就是,不让大爷久留。”

“太太?太太跟他过不去做什么?今儿是太太的好日子,多大的事这么不施恩?这又是谁鼓捣得额娘生闲气?”

“我的意思?你知道我什么意思?今儿是什么日子?你还真打算留她在府里?老爷说了,不能打草惊蛇,她留在这儿让她府里人知道,还不惊动了?我看,还是送回去是正理,来人!”

安仁行了礼,起身抱着膀子,阴阳怪气道:“我说大爷,不是奴才们自作主张动的手,这小子得罪的是太太,咱们是奉命行事。”

众人大惊。“太太!”颜儿扑通一声跪倒在太太裙下:“太太留下她吧!她既逃出来,哪还有退路?念在她一直惦记着府里,舍了命出来递信儿的份儿上,留下来吧!”

“行了,谁要打死你啊?”成德气不打一处来追问道。

“起来!死丫头,弄皱了我的衣裳!”太太狠命一拽,把礼服下摆的穗子从颜儿膝下拉出来,“催着成德快些,过会儿打发人把人送回去,她现在姓李,她们家若败了,就得总留在府里,我凭什么养她?她们家要是不倒,那咱们就是拐带人口!给我找事!”太太领着颀儿等趾高气扬地奔东府花厅去了,任颜儿跪在身后哭求。

蔻儿早已憋得不成人形,哇的一声嚎了出来,话也说不成句:“大爷,啊……啊……他们都……都知道了……啊……要打死我……”

张曹二人送到一半,又折返回来:“这可怎么办?告不告诉成德?”

“住手!”成德高喝一声:“你们吃了豹子胆,竟打我的人!”说着恶狠狠夺过其中一个小厮手中的板子,又一把扯下蔻儿嘴里的抹布,问道:“怎么回事?”

“不行,咱们再想想办法。依我看,不如这么着……”

原来,从寺里回来,走东府后面的便道近些,这街道虽也是通衢,但因为道对面只是些中等人家,不似明府这般人繁马喧,平时少有人行,所以一向僻静。不想此时,却远远传来一阵“噼啪”响声,又有人喝骂,近瞧不由成德怒火中烧,竟是蔻儿被安管家领人按在东府后门前举杖责打,嘴里堵着抹布,呜呜地哭着。

二人有商有量急急追着颜儿回晓梦斋来,当头撞见正紧紧相拥的两个人。

这日是太太的生日,府里却没有太张扬,和往常一样,进出来往的都是办常例的杂役,成德比往常起得更早,给太太道过贺便请命独自步行往明府后街的广化寺来为额娘祈福。一来两地距离着实近,不便备马折腾,二来也是孝心使然,三来,一路行来,心里仍旧系着那人放不下,俗语云: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办法已然想了并照样做了,下剩的,还要祈求佛祖护佑那可怜女孩儿这几日少受那恶人的欺凌。本是顺顺当当的几步路,不想回来却又生了一场气。

“你先在家好好歇着,我去去就回来。”成德反复安顿,才随两兄弟去了。

颜儿挽着如萱,推心置腹聊了半宿,快四更天,晓梦斋的灯才熄了。

明珠不解,打开一看,不由怒气上升,咬着牙退了班。

十一

此时,梁清标得意地瞧着明珠,神神秘秘递给明珠一个折子,“您这交椅还没坐热,已经有人给您泼冷水啦!嗯?”说完,又大笑着去了。

“不用扶,我没醉!”成德推搡开众人,踉踉跄跄要往西园来。

“呃,哈哈,也不值什么,司马公不必介怀,”梁清标向来是个仗义又达观的人,凡事心中有杆秤,但不触及道义底线时,却也懒得出面,先前与明珠的交情本不深厚,只是官场平常的礼尚往来而已,此番明珠调任后,竟将撤藩的事当作第一把火烧起来,廷上条理清晰,慷慨陈词,丝毫看不出为一己私利的意思,着实让人平生几分敬仰,只是身为汉人的梁清标,平素与汉家白衣同乡们走得近,自己又是身处明清两朝的仕子,颇有些“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的意思,也正因他有才却不好用,朝廷只说是未用对地方,便将其一直在几个官职中调来调去。

“成德!快扶着点儿!成德,洞房在这边儿!”张纯修硬把兄弟往回拉。

“哦,梁大人!我明珠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要顾的岂止是冷箭哪,梁大人要说些什么,只管道来,看能奈我何?”明珠侧目瞧着梁清标,等着他的下文。

“算了,见阳兄,你看他醉成这个样子,让新娘子瞧见,照样挑理。不如打发人去回一声,实话实说新郎醉了不能陪,明儿一早再送回去。”曹寅把成德胳膊架在自己脖子上,跟张纯修商量。

“大司马,哈哈哈!”梁清标大笑着,从后面踱上来,伸手拍了拍明珠:“司马公弦张得太紧,也需谨防后面的冷箭哪!”

“唉,也只好如此了,走!”二人一左一右架起喝得酩酊大醉的新郎往寂静的西园来。

这日宫中下早朝,几个品阶相当的大臣凑在一起,窃窃私语,无非都是议论近日来,明珠所提撤藩一事。被众人冷落是明珠从政以来从未有过的境遇,除了户部尚书米思翰和刑部尚书莫洛还拿出一些对自己有利的主撤理由外,连一向巴结的几个明府门客出身的“自己人”都掩口不置可否,这让明珠多少有些心虚了。面对朝上绝口不表态,下朝又寒暄客气的小字辈政客,明珠还是回以皮笑肉不笑,只是笑时嘴角抿得太紧,唇上的两撇胡子快凑成了一条线。

十二

初春的天气反复无常,甬路上的残雪,冻了化,化了又冻,这一夜,西园里早已无人,如果不是颜儿身份不便在新房伺候,今晚连园子门也要锁了,三人跌跌撞撞拾级而上,撞开了晓梦斋的门。

“如萱……”成德朝牌坊座上呆坐下去,半天说不出话,眉头压得双眼睁不开,不等蔻儿说完,已是泣不成声。半晌,腾地站起来,狠命一甩辫子道:“你去!去给她带个话——”成德哽咽着,死死攥着蔻儿的手:“就说,就说,唉,让她等着我,就这几天,就几天,我好歹救她出来!”转身回馆中马厩提了马,撇下蔻儿直奔兵部衙门而去。

“怎么醉成这样?”颜儿送走了张纯修两人,又掌灯来安顿醉得不省人事的成德。

“是我托东府里东角门上的陈婆子打听着的,她娘家侄子管着给京城几个新贵府里送新鲜奶子,其中就有下斜街的户部侍郎家,她说的这些应该不会错。”蔻儿上气不接下气地把探听到的如萱的消息告诉成德。

此时的成德,正面朝里趴在自己床上,嘴里仍嚷着:“我没醉,送我回园子。”却只觉五内如焚,胃里一阵翻腾,嗓子辣得干渴难耐,翻身叫水来,却迷迷糊糊打翻了来人手上的灯,来人“哎呀”一声,赶忙俯身拾起,却被成德胡乱抓起手来,嘴里混沌叫着:“如萱……如萱你别走……”一把将人拉到怀里紧紧抱住。

成德随蔻儿急急从礼学馆中出来,边走边听蔻儿带回来的消息。

地下的烛灯跳了两下便熄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