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德坏坏地笑了。
成德接过来,见票上落款自己并不熟识,正待问时,明珠忽然想起来:“哎!别告诉你额娘。”
“唉,”明珠尴尬地叹口气,“说你小子不知日子艰难,还真不是胡诌啊,到头来,还是坐享其成。”
父子二人边聊边走,不觉已进了外书房,明珠笑着,从百宝架上的一本书中抽出银票来:“东直门外有一处名唤规宝号的钱庄,也是咱家的产业,你有用钱的地方,只管去支来用。”
“儿子愿投笔从戎,为阿玛分忧。”成德一刻也没有迟疑,双手又交回银票。只说是讨好阿玛,哄其开心,却也不尽然——家教严谨的明府,实在是关不住这个不安分的公子哥,加之眼下又成了一片伤心地,怎会不时时想着远走高飞?
“我先前还担心你只知读死书,成了个呆子了,嗯,不错,不错啊!”
“呵呵,让你额娘知道,怎会放心?你还小,你若真心好强,明年的顺天乡试有你大展身手的机会,也不可轻视的。”
“先生在阿玛面前只是客气罢了,儿子也不过是小儿戏言,阿玛莫当真。”
“阿玛竟担心这个?小看儿子啦!”成德轻蔑的神情确实让明珠更放心了。
“你小子,倒是和皇上想到一块儿去了。徐先生每每提起你,也要说你料事必中,不知会不会应了你的话啊!”瞧着眼前的少年,与那金銮殿上端坐的,是一般大小的孩子,说话行事竟也是一般的井井有条,胸怀大志,明珠不免欣慰起来,暂且把自己为难的处境忘了。
三
“想我满人,自统御这万里江山以来,满汉不通,这中原大地,幅员辽阔,眼下的平西、平南、靖南几大藩镇,地处边远,我清民鞭长莫及,为抚慰民心,才不得已重用了那几个汉臣,又赐他们掌控当地军队、税赋的大权,可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天长日久,贪欲自然也盛,又加之是降臣,焉知不生变节之心?况且,朝廷还要每年另外恩赐财物,国库又多了一重负担,这样看来,虽托封疆之名,哪还算朝廷的心腹,分明就是心腹大患!朝廷必除之而后快,只是,如何除,是文是武,何时除,今日还是明朝,儿子还看不出来罢了。如今阿玛当了兵部的职,那建功立业的机会不是指日可待吗?”
一阵热闹的鞭炮声响过,明府里迎接进来各级官绅的贺礼——正月刚过,明珠大人大公子中举的喜讯不胫而走,京城里凡有衔有顶的,无不携妻带女前来道贺,借过府看戏拜谒之机相看这声名远扬才貌双全的翩翩佳公子。
“接着说。”明珠攥拳蹭了一下鼻尖,听成德娓娓道来。
东府的戏楼里。戏台上热闹非凡,戏台周围,座无虚席,两边楼上东楼坐着成德与同窗们,虽年纪略有大小,却都是无话不谈的同科之谊,如曹寅、徐倬及张纯修等;西边则是明珠的下僚们,正面楼上坐的是明珠及各方的贵客,如原为刑部尚书、刚调至礼部的梁清标,光禄大夫颇尔普,最让明珠脸上增光的,是皇兄、朝中每议战事都力主强硬的裕亲王福全竟然也在座中,按理,京中的亲王贝子们与在朝大臣的交往是时时受人指摘的,今日也为小儿进学的小事前来,足见对明珠的倚重;太太则引领各府女眷们在正面楼下的暖阁里落座。几边厢客气的,赞叹的,艳羡的,嘻笑谈讲,也分不清哪里是台上,哪里是台下。
“正如阿玛所说,儿子虽无福经历纳兰家族从龙入关时,跟随先祖高皇帝驰骋疆场金戈铁马的场面,但既然是开天辟地的故事,儿子自然不敢充耳不闻,如今,我大清虽龙御天下,俯视四海,却仍有几大隐患,想必朝廷、皇上,也时时为之忧心忡忡吧。”
成德这一桌都是学子,多少沉静些,却也有说有笑。
“这?”成德其实心中早有想法,只是要细说到各人处,还怕有些孩子气,未敢妄言,眼下阿玛问起,便索性倒豆儿似的说出来。
“哎?怎么不见进考场前与咱们斗嘴的那个人?”成德想起什么来,信口问道。
“机会?儿啊,你年轻气盛,看事难免过于乐观哪!来,你说说,这是个什么样的机会?”
“成大哥说谁?那个穷书生吗?”曹寅也想起来,“叫马云翎的,是没见,”曹寅扭身向旁的不知晓的同窗解释,“嘿,那小子,真哏儿嘿,俏皮嗑几大车,牛皮吹上天都不眨眼,还硌涩得很,不准人说一句跟他出身有半点关系的话,稍微一提‘乡风淳朴’之类不打紧的话,你们猜他怎么着?”曹寅学着那人的口气,“‘乡民自有傲骨!’哈哈……谁说他啦?真是毛病多,这种人咱都得躲着走,大哥哥却问他?”
“但于公则有大利!”成德一心想着宽父亲的心,也将调任之事前思后想过,“阿玛任上恪尽职守,尽人皆知,此次调任,想必皇上心中另有他谋,说不定,有重任要阿玛担当呢!何况,大丈夫处世,功名为先,旁人有扶助圣上剪除鳌拜一党之功,凭阿玛的才学与胆识,不是正缺少一个荡平四海保天下太平的机会吗?方才在上房,儿子给阿玛道喜,正在于此。”
“哦,是他啊,我记得,他落第了,心里自然不自在,这种场合能来吗?进京的盘缠都是借的,拿什么做贺礼?更不能来了。”张纯修替那人解释。
明珠点点头,愁容更重了,他心里还有更严重的一层顾虑没有被点破。
“啊?他还能落第?!哈哈哈,真真是老天不开眼哪,哈哈……”赶考那日,那人是着实让曹寅讨厌得可以,此时正好幸灾乐祸起来。
成德略顿一顿:“论私利,于家于已,兵部之职虽也高居一品,可正如额娘所说,进饷却远不及先前,调用钱粮又要掣肘于内廷,言路更不及先前来得通达,再一则,阿玛是大学士出身,统领兵部,恐有那些行伍出身的人背地里指手画脚。”
“唉!子清,何必如此,他出身寒微,又有几分骨气,难免酸腐不近人情,咱们何苦背地里笑话呢!”成德嗔怪曹寅太过刻薄了。
“怎么讲?”
“好好好,不能背地议论,等下回见,我当面笑话他,哈哈哈……”众人也被曹寅逗得乐起来。
“不然。儿子道喜,并非仅为一官一职的迁擢变动,但确是出于真心。”
座中曹寅年纪最小,宫中行走常谨小慎微,行动说话颇与年纪不相称,出得宫来,成德面前,便仍做回小弟,上来劲头时撒泼使性子成德也拿他无法,只剩摇头了。
“哼,你方才不还向阿玛道贺吗?我哪有什么繁难呢?”
“见阳兄!你看,那不是咱们正义堂的学正吗?”正说话间,成德无意瞥见了坐在对面楼上一身顶戴花翎的李成凤,正坐在明珠下手处的一桌上。
“阿玛自新拜了兵部的职,一直住在外头,一日也不曾在家里待,可知是遇着繁难了。”
“李学正?”张纯修顺着成德的手指看过去,“嗯,正是他,他不是早升了官,都到户部任侍郎了,听说还是令尊向索相举荐的呢,你不知道?”
“哦?你倒说说看,我想些什么?”
成德沉默了半晌,忽唤蔻儿:“请你颜儿姐姐往暖阁里送茶去,我这就下去。”忙向楼下女眷处去。
“儿子知道阿玛不是真与额娘动气,只是操心外头的事,又没个商量的人。”
四
“不然。听听你的句子,我心情反倒好了。”
暖阁里,各家女子正喧闹不休,太太见儿子下来,乐得合不拢嘴,忙松开怀里正搂着的一个明眸皓齿的俊俏格格,拉了成德向各女宾介绍,成德一一见过,却根本不走心,眼神一直在人群中找寻,所有已婚的女眷都急急上前来受礼,年轻的则躲在长辈身后偷偷看,成德找遍,却失望而归。
“是,儿子见识浅,只晓得东施效颦。”
“蔻儿!你去打听着,你如萱姐姐在李成凤家里是怎么个情形?快去!”一出暖阁,成德便急命。
“呵呵,”明珠的干笑打断了成德的思绪,“成德啊,少年不知愁滋味,说的就是你啊!你们这辈生得好啊,未见过战场血雨腥风,未经过官场暗流涌动,只知风花雪月,自得其乐而已,如此还不足,以为非要说愁道恨,方显深沉。”
“这?”蔻儿迟疑起来,“爷,如萱姐姐现在人家家里,慢说不好问,就算问出来了,咱们能怎样?”
“这?”成德被问得一愣,不知明珠何意,只信口念道:“飞絮飞花何处是?层冰积雪摧残。疏疏一树五更寒……”
“坏良心的狗奴才,都忘了你如萱姐姐的好了?如今她是死是活还不知道,你就能不闻不问了?”
“闷着做什么?你文笔素来有些微名,念几句吧。”明珠令道。
“这,唉,也是,那奴才这就去!”蔻儿一溜烟跑了。
往外书房的甬路两旁,落满积雪的柳树枝丫随风阵阵抖下碎银细絮般的星点,落在父子二人的暖帽上。两人一前一后缓缓走着。
成德口中喃喃:“如萱……”
二
五
太太:“看看,男人,无非就是这样,说喜欢,不过图个新鲜,老的小的都一样,我这主意再是不错的,当初你们还替我担心,哼。”
玉泉山脚下,一座新近落成的庭院迎来了第一批客人。成德为请这些自己眼中的贵客,亲自下了帖子邀请,见其文采之飞扬,盛情之难却,原本有些清高的汉族文人也无不欣然前来,一来为欣赏成德文中“蛟潭雾尽,晴分太液池光;鹤渚秋清,翠写景山峰色”的美景,二来更为亲近这位礼贤下士的满清贵胄。
“并不曾去,奴才刚正和大爷打了个擦肩,朝外书房里去了。”
成德早在茅亭中远眺,见来人已近,便远远地迎出来:“今日几位肯赏光前来,‘江南三布衣’,竟聚齐了两位!真令寒舍蓬荜增辉啊,在下特备茶酒,另起诗会供诸位行乐,请!”一行人由张纯修引领着,与成德一见如故,揽肩搭背往园中来。
堂屋里,颜儿奉命进来回太太的问话:“瞧见老爷去哪儿了?又到那小蹄子屋里去了?”
众人或有亲自赴过秋水轩雅集的,或有未曾亲临却早有耳闻的,落座后便以当时“金缕曲”的险韵题又填了一回词,各人文风不同,心境有别,笔下生风,片刻成文,众人便以文识友,又乐了一回才静静地叙起闲话来。
“你甭哄他开心,我是一个钱也没有的!”成德走出门都听得见太太在堂屋里的吼声。
“纳兰公子供职礼部,”姜辰英扬起嘴角,“不过只是做些应景的诗文罢了,没有太大的作为。公子能甘心吗?”
成德平生第一次见父母不快至此,一面哄额娘:“老爷去了,怕更不愿回来了,额娘也要保重才是,儿子去看看,啊!”一面也跟了出去。
“慢说只做应景诗文,便是大权在握又能怎样?我生性不愿受拘束,与其只为应景娱人,倒不如退而延修经史,潜心学问,既不与旁人相干,又可以文史留名,不是修身立命的正途?纵是手痒时,填词作曲自得其乐也就是了。”
“你!唉,妇人之见。”明珠也愤愤嘀咕了一句,拂袖出门。
众人看向成德,一时语塞。此时座中的严孙友是个清心寡欲的,虽与成德是忘年之交,其心却和成德的心更近一分,那姜辰英却不然,今日前来拜会,原心存结交入仕之意的,听成德这番似是悟道的话难免不解,却只是暗自沉吟。
“说出大天来,我也不依!”太太愤愤地说。
“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啊……”只有坐在角落里的马云翎重重叹了一口气,自从在考场,与成德几个同科友人抒发了此举必中的豪情后,就再没见他如先前那般得意,年纪轻轻,那神态却像比成德苍老了许多。
“额娘!儿子出去就不是您儿子啦?您说话就不听啦?”成德摇晃着太太,快晃零碎了。
“云翎兄,胜败乃兵家常事,何况你我前程掌握在自己手中,你此番回乡,只管专心用功,来年再试,没有不中的理。”成德其实早就想找个机会劝慰这位志高命悖的年轻才子。
“呵呵?老爷说是不管家里头事的,心里可是明镜儿似的呢!”太太一扭身儿,“老爷见天儿往外头去,家里头一刻也不着闲,为他开心,已收拾出西边园子,好在在眼皮子底下,时时还能照应着,如今老爷又调唆着远走,你们爷们儿这是要我一人儿过哪?”说着太太红了眼圈儿。
“呵呵,在下哪比纳兰公子衣食无忧呢,我……唉!”不肯为五斗米折腰正是这类文人的通病,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你看你,我不过只说了一句,你就扯出这么一堆,银子嘛,总还是有法子的,再说这些年,家里头买房子置地的事儿也不少,前儿王顺儿死,你不是还赏他家里头的三百两银子置产业吗,怎么往自己儿子身上使反算计起来?”明珠玩弄着右手拇指上的扳指儿,胸有成竹,成德也跟着得意起来。
成德笑着命人递上早备好的盘缠:“云翎兄莫要嫌弃,我早就为你备下了,只怕你今日不来,还要着人给你送到店里呢,云翎兄要给我这个面子,你我既是同科,能于为难处施以援手,是我之幸!”
“油瓶倒了都不扶的爷们儿家,你哪里知道,建个园子那么简单?又要买地,又要置办东西人丁,费时不算,白花花的银子不知每天要往外流多少!”太太甩开成德扭在胳膊上的手,又对明珠发牢骚:“老爷如今又不比先前了,先前在都察院,好歹还有个零用的进饷,一家子大小吃喝人来送往也才勉强支撑,如今却调到那冷衙门里去,可说呢,谁能花多少闲钱往兵部里头送的?可知是源头断了一处,净指望着一年一千两还不到的俸禄给他造园子?亏你们爷们儿还做梦呢!”
忽有蔻儿来报:“大爷!如萱姐姐有信儿了!”
“额娘!您到底是嫌我长得太快还是太慢啊?建个园子总比筹划儿子的终身大事来得便宜的嘛。”成德拿出小儿女的姿态,从来在太太欢喜时,在面前撒个娇,什么事没有不准的,谁知这次却不灵了。
六
“老爷这话糊涂,他能有多大?竟想着插上翅膀飞了?”
“老爷你怎么能这样?!”李成凤家的小书房里,如萱进李府从没用这么大声音说过话。
明珠恍然:“哦,他不说,我倒忘了,前儿说起过的,孩子大了,交人会友的,总在咱们跟前不大妥当,而且府里又常有朝廷的人事往来,与那些白身的走得太近更不好,你帮他筹算筹算,另辟一处也使得。”成德听了才放下心来。
“我怎么样?我这就算不错了,只参他收受贿赂,还没列别的呢!哼!唉?你怎么管起我的事儿了?去去,谁许你进来的?”翻着折子的李成凤,拇指上套着硕大的翠玉扳指显得有些笨拙。
“太太,不是西园子,是,”成德望了明珠一眼,“嗯,儿子想,在外头另辟一处……”
“老爷!”如萱一把按住写到一半的折子,“老爷,你要三思!毕竟他也曾有恩于你啊!”
“看看,做得也不错的,她也没吃饭吧,你带她下去吃了再上来。”
李成凤:“屁恩!他是你旧主子,你就向着他?如今你主子是我!墙倒众人推!他如今眼瞅着就不得势了,朝廷里真出个大事儿,他一个人能担得住?再跟他走得近,闹不好,哪天被他连累了都说不定!我不躲远点儿,还等着惹祸上身啊?”
正说着,颀儿进来传话说颜儿来回,“大爷走得急,衣裳穿得少,怕回去冻着,来送件大氅。”
如萱顿时忧心忡忡地问:“出什么大事儿?你告他受贿还嫌不够?他受贿不也有你的一份儿吗?我们家老爷到底有多大罪过?你定要他降级不成?”
太太:“少混说了,越发像你那阿玛,嘴甜会哄人了,可额娘爱听,只是你假惺惺的让额娘看不惯。园子里头什么事儿,许是颜儿伺候得不好?”
“降级?哼哼,我参他,不过是给主上看,好歹真出了事儿,我清白,我是受迫于他的淫威!他那些事儿,哪一样坐实了不够灭门的?”李成凤算计着如何自保,还没顾得上赶如萱出去。
“额娘,这,这是从何说起啊?”成德有点慌张,原本如意算盘打得好,趁着父母都在,又都欢喜着,想把建外园的事情定下来,这样一来,如何再逃出去呢,还不长远地拴在这里?况且如萱的影子无时无刻不在心里,成德眼中连颜儿都放不下,哪就议起这档事来了?想到这里,成德也顾不得父母嫌任性了:“额娘身上才大好了,往日府里的事还操不过来心,哪里还顾得上儿子这等事?况且眼下还有外头园子一件,都凑起来额娘一人如何吃得消?万万不成的!”说着,眼转向明珠,看明珠的意思。
“灭门?!怎么回事?老爷,我们老爷怎么也是当朝一品,你站在他那边,不会少了你的好处,何苦和他有争执呢?怎么着也得给自己一个退身步啊!”如萱太想知道事情的底细了。
成德一勺奶茶刚入口,又是烫,又是惊,手腕子抖得差点摔了茶碗。
“他妈的一品大员在人家平西王面前不过是个屁!他在朝上议人家,要驳人家的势,你当人家是瞎子是聋子?他一翘尾巴,人家大老远的就知道他屙什么屎,连那小皇上都得敬着那些封疆大吏们,人家一拧眉毛,太皇太后都得跟着赔笑脸儿,等着吧,等今儿朝上的话传到云南去,看他明珠还能得意几天?他捅的娄子怎么补,哼。”
明珠转向太太:“唉,太太怎么又这么护起小来?刚才还说他年纪不小,该议婚了呢。”
如萱:“要是你这亲手提拔起来的都不帮衬,谁还能替他分担呢?”
未几,颀儿端上来热腾腾的奶茶伺候成德吃,成德双手垫着帕子接过来,呷了一口。
李成凤:“谁替他担?哼,谁爱担谁担,我告诉你,你别给个棒槌就当真啊,还真当自个儿是个正牌小姐哪?这么向着那府里。你也少往那府里贴金啊,我能起来是靠我自己!这两年我升得快,朝里言三语四的没少戳我的脊梁骨,说我是靠了后台,哼,这回可得让他们看看我的本事。对了,以后给我离那府里远着点儿啊,也不许跟人提起自个儿的来历,听见没有?”李成凤见如萱愣着不出声,举起手中的笔,使笔头朝如萱右边肋骨狠狠戳了一下子,“我说你听见没有?!”疼得如萱一句话也说不出,眼泪止不住滚下来,昨天的踢伤还没好,这又一下子真是要了命。
“老爷才回来,又拿他作法了,他一个小孩子家,能知道外头什么事?我身上不好,他能时时守着尽心服侍,已经是难得的了,你又这样难为他。”
“少跟这儿哼唧,去后厨做饭去!不下蛋的鸡……”
“他的事也不忙说,成德啊,”明珠捋着胡子,“阿玛先问问你的主意,你在国子监,整日埋头经史,得徐先生照应,又每每得以偷懒,外头的事,你可曾上心哪?”
七
“这怎么行呢,颀儿,让他们把方才的酥酪奶茶先热一碗来,要再熬得浓浓的才好。今儿的茶果子也好,奶糕糯糯的,我不喜欢,成德必定是爱吃的,让他们再备些,快点儿。”太太拉过成德,按坐在自己身旁,“来,我的儿,刚才额娘正和你阿玛商量你的事儿呢,你来了,也听听。”休养了数月,太太气色好多了,近日明珠疲于应付外头的事,难得回府小住,又为家事相互商议,太太心情自然大好。
“颜儿,快出来,太太叫呢!”颀儿急急来晓梦斋唤,“说是大爷在外头置宅子的事让太太知道了,正发火儿呢,要问你,你自个儿掂量着回啊。”
“奴才回说阿玛昨儿就回来住了,因夜已深了,就没过来打扰,一早儿便赶过来请安,故没得吃。”
八
“这么早就跑过来,早饭颜儿伺候吃了没有?”一屋子奴才正收拾早膳的残羹,明珠则与太太议事。
东府里,太太指着颜儿,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一通数落:“我自然料到你不知道他在外头的事,我在家里,一个钱掰成瓣儿地算计,你们爷们儿以为这都是天上掉下来的,败家哪?!我还当你是个好的,放在他屋里头好歹规劝着些,谁知也是个木头!你到底能抓住他多少,啊?”
“儿子给阿玛额娘请安,给阿玛道喜!”
一番话说得颜儿无地自容,自从调她到晓梦斋,成德待她倒还不如先前太太跟前来得亲近,除了如萱一个话题,两人再没说过别的,稍微体贴一点儿,不是嫌话多聒噪,就是说不劳费心,她能抓住他多少?只是今日太太的一顿骂,让颜儿喜出望外了——这些话哪里是在训奴才?分明是说给自家人听的,倒不如把自己尽知的都交代了,太太是大爷的亲娘,自然不会误了他,想到此,颜儿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地把从蔻儿口中得知的,成德如何在外会白身文人,又如何出钱资助落第书生回乡等事一一道来。
晓梦斋门外,台阶上已积了厚厚的雪,成德走得急,两旁清雪的老婆子问好也听不见,踩着一路清脆的“咯吱”声朝东府来。
“大爷心里的事,也不是我们做奴才的能知能通的,太太也不便每事每时都看着,依奴才看,不如,不如趁早给大爷把亲事定下来,有个般配的,也许才能拴住他的心。”
一
“正是这个话有理,早先就说起过,竟混忘了,亏你又提起来,”太太恍然大悟一般,“这回要正经办了。”太太的目光比男人更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