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德二人刚走近,隐约听见墙外有人言语,未觉讶异,仍往前走,听出一人声音正是管家安仁,另一女人正抱怨:“还有这事儿?若荟这个死丫头,一定知道,哼,真是女大不中留,有事儿连她妈都瞒着。”
月门旁的女儿墙不高,把府园两地一分为二,墙这边沿墙根种着一人多高的两行青皮竹,傍晚时分稍有微风吹过,就有沙沙的响动,因此墙里人来人往也不引人注意,墙外则种着些喜阴的鹅掌柴。
“这也没什么想不到的啊?咱们那位新姨太太不就是人家送的,如今还个礼也不足为奇。再说送个不打紧的人过去,白交个前途大好的主儿,哪有不做的?”安仁咂嘴道。
四
见大爷听得纳闷儿,蔻儿意欲过门外盘问,成德摆手止住了,又听那女人道:“唉,怎么这好事儿就轮不上我们若荟?”
“嗯,好,你如萱姐姐一时半刻也不会回来,我过东府去,叫他们把她爱吃的那两样先留着,剩下的拣些精致的送到表姑娘那里吧。”说完带着蔻儿出晓梦斋往左手边朝月门而来。
“别不知足了,你们娘儿们在我这儿可是没少得好处,还不足兴?”安仁淫笑的口气让成德还未用晚膳已经觉得恶心,没想到那老女人还有更浪的腔调:“老东西!少没正经,别蹬鼻子上脸!占老娘便宜还占上瘾了?”
“做了,按大爷吩咐的,多些样式,每样少备些,他们还加了些鸡丝拌菜和荠菜团子,每样一小碟,已在火上熘着了。”
成德恨声向蔻儿道:“这园子,我不早早离开还等什么?”
成德一边系扣子,低头注意领扣是新换上的双生花扣,一边头也不抬地笑着问道:“早起我点的玫瑰绿豆糕和荷叶粳米粥,问他们做了没有?”
“爷甭让这起脏心烂肺的话污了耳朵,走,咱们从书楼后面绕过去就是了。”说着,蔻儿揽着成德走开。
没有如萱的屋子格外闷,成德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衣服解开了也没人主动上来换,只好亲自将落地紫檀衣架上早备下的家常衣服取下换了,正在这时,又有小丫头进来回禀:“大爷,厨房着人来问晚饭摆在哪里?”
“可怜若荟那丫头,摊上这么个娘,再加上她那不争气的哥哥,随表姑姑进宫还是好的,若额娘不给她找个好归宿,怕她这辈子都要毁在她娘手里了。”成德愤愤道。
“甭问,横竖有好事儿告诉你。”成德笑着眨眨眼睛,洋溢着满面幸福。
五
“做什么?”如萱远远问道。
月华如水,夜色微凉,夏末秋初的晚上,回廊下已经开始干枯的草叶上凝结着湿气,踩上去,窸窣作响。如萱轻提着碎花罗裙,小心翼翼走在回廊下,身后的纱窗里,丫头们的灯还亮着,唯恐被人听到,如萱便索性脱掉鞋袜,一手提绣鞋一手挽裙摆,应成德前番之邀,前来赴约。渌水亭夹在前后延伸的回廊之间,站在亭中一眼只能望到鳞次栉比的环臂粗的廊柱,不见有人,如萱又慌慌张张地将鞋穿好。
“哎!那,你稍晚些要到渌水亭来!”成德急着唤道。
廊外海棠树下早已候着的成德偏偷偷看到了正手忙脚乱的如萱,刚要扬声唤,又生怕夜寂更深吓坏了她,蹑手蹑脚往树后蹭了蹭,轻轻摇了摇树梢,如萱身后,立刻响起一阵秋水般的浪,还有星星点点的露水抖落在头上。
“能有什么事,无非家长里短的吩咐呗。”如萱深知成德的脾气,生怕正如太太所言“生出什么事来”,强忍着撒了个谎,又急急应声去了。
如萱转过身,见成德正笑着看她,伸出一指到唇边,一手扶着亭栏,全身腾起来,“噌”地一个箭步跃进亭子里,不闻一丝响动。
“额娘唤你了?什么事?”
“早让我看到你这样子,准写出好句子打趣你!”成德侧俯着身子,仍笑笑地看着如萱。
如萱正往一旁闪躲,一个表姑娘院里的小丫头来唤:“如萱姐姐,早饭后陈良家的来交前儿送出去裁剪的衣裳,可巧听说姐姐被太太叫去了,便送到我们这里来,请若荟姐姐过目,我们姑娘说,还是请姐姐看看,添些什么花样儿好。”
“你还有什么可饶舌的?”
“还说没有,眼睛都肿了。”成德伸出手来。
“唉,你不晓得,外头先生们看我的句子,都说我是年轻公子的手笔,只记叙些花前月下的小儿女情怀,我也明白,那些先生不是仕途坎坷、怀才不遇,就是仍旧心系前明往事,久久不能释怀,文由心生,我自然是说不出那样厚重话来,只是他们哪里知道,一辈子住在这府园里,纵有些宏图大志,怕也消磨怠尽了。”成德俯下身,帮如萱把另一只鞋穿上。
“没,没什么……”
如萱却麻利地一蹬,站起身,扶了扶额前的碎发,笑道:“那你也飞不出这园子去。”
“你哭了?怎么了?”
“哎?我正是有个好消息告诉你呢!”成德喜上眉梢:“我从秋水轩回来,去回阿玛,说起与士子们雅集的事来,阿玛说:‘你也大了,再只于那小园子里会客,让人看了总不像,日后留心,择个好地方,再建一处园子吧,也不难。’你说,可是好消息不是?”
正说着,见如萱呆呆地立在廊下正喂鸟,竹签儿把食拨出食碗都不知道。虽然抬着头,却仍能看出眼睑肿胀得像桃一样。
“你要搬出去了?”如萱又喜又忧,自己的难事一时不能启口,一则怕成德生事,二则自己也正没个主意,见他正在兴头,又不知自己该不该开口了。
“那是自然!你如萱姐姐知道了指不定怎么乐呢!”
“其实即便阿玛不提,我也早就有这个主意,早晚是要出去的,地方也有心仪的,就是上回,咱们去玉泉山见阳兄家里时,你不是也说喜欢那儿吗?”
“哪有!小的可不敢!我是说,呃,往后的日子就自由啦!”
“我以为大爷要往哪里去,原来是这样。换了我,想飞就索性远远儿的,去那常人寻不见的新鲜地方,才是好呢!”如萱半回话,半自语。
“你少混说!别让太太知道了,我哪有几回是偷溜回来的?臭小子,敢是告我的黑状了吧?”
“我知道,你还想家。还记得你说起过,小时候离开家时依稀记得故乡的样子,黑的瓦,黑的船,船上人的黑帽子,你知道吗?那是江南!今日座中的先生里,就有几位是那里走出来的,他们讲起那里的名山秀水,人文风俗,我也惦记起来!不急,等我能做得了自己的主了,我便带你去寻。”成德握着如萱的手,兴头一下子烧起来。
傍晚时分,成德带着蔻儿从东府外书房一路蹦着回渌水园,蔻儿笑道:“这回主子真是痛快了,赶明儿再有不爱上的课,偷溜回来也没人知道!”
如萱摇摇头,眼里不由泛起晶莹的泪光:“我还能等到那一天吗?”
三
“怎么不能?你要等我,”成德的话像温柔的香风熨帖着如萱的心,“你不说,我也不便问,也不知你是受了什么委屈没处诉苦。唉,我不在家里时,你定是愈发难了,你不把这里当家,我也一样觉得受束缚,纵是有说不开的,其实你我是一种人。”
一路上连通东府西园的廊桥如此长,长到分开了两个世界,桥下一泓死水里不时溢出的腥气搅得人一阵阵恶心,有好几回,头晕目眩的如萱像要被无形的鬼手拉下去,可还是飘着,硬是把身子拖回到晓梦斋。
“我们怎么能跟当爷的一样?”如萱呆呆地放下被成德抬起的手。
二
成德急了:“怎么不呢?比如我就知道你也像我,喜欢这亭子,喜欢它叫渌水亭,‘渌水澹澹,芰荷田田’,若说都能放下倒还是假的,这里的景致就断断放不下,不如,咱们就依这个样儿,再建一处,还叫这个名字?”见如萱仍面有戚色,成德又软语道:“你要等我!”
太太还是看重如萱此去的用途,破天荒地和这么个丫头出身的谈了一上午,直到快吃午饭了,才放她出来,临了,还嘱咐此事还要等些时日,让如萱好生算计,再就是找个借口说勿教眼馋肚薄的听去生事,此事还只在几个知情人中盘算方好。
如萱扭过头来,泪眼婆娑不住地点头应道:“嗯,是啊,我当然要等,我要等的!”说着,眼泪再也止不住,嘤嘤地哭出来。
见如萱一副失魂落魄一言不发的样子,乔氏又趁热打铁:“好姑娘,姨太太教你——你年纪是比那李大人略轻些,人又出落得这般美人儿样子,自然不甘心,可过来人都知道,这漂亮脸蛋不能吃一辈子的,男人嘛,都是一样,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所以啊,这人活一世,别的都还在其次,还是舒舒服服过日子要紧,你过去了,只记得一样,抓住他们家的钱袋子,替他把家牢牢管住,出息了,再生个大胖儿子,哎哟!你人上人的位子算是坐住喽!”乔氏说得入神,一转身瞧见太太死死盯着自己,登时住了口,幸得算账练就的脑子快,眼珠一转又来话头:“咱们太太便是出了名的贤能练达,把咱们姑娘调教得这么出息,这道理自然是明白的了,呵呵……”到底还是描补不回来,不由得面如死灰一般。
成德见她这样,再也坐不住了,欠身站起又单膝蹲下,轻轻抚摸如萱的脸颊:“怎么就这样了呢?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说话间,自己也急得涨红了脸。
“这事儿于成哥儿倒不是什么大事,可是好孩子,你再好好想想,你一过去,你老爷这边从此就多了个帮手,你女婿从前又是成哥儿的学正,将来两家走得近,咱们又成了亲戚。最好的一桩,我都替你问过啦,你过去,是做正室呢!可见李大人是真心喜欢你,再没有比这更体面的了,你说呢?倘若这么安排还不能遂了我儿的心,那太太我可再不能喽!”太太这么说,已经是最软的警告了,在这府里待的日子长了,再没有听不出来这话弦外之音的了。
如萱的心事哪是一两句便能说清的,冲动时,也想将自己的窘困处境说与成德听,偌大的府地,也只有眼前人能为自己撑起天了,可此时,看着快乐的成德,实在不忍心将其从幸福的梦中唤醒,更怕耽误了他的大好前程,只好将无限遗憾和心意深深埋在心底:“又怎么样了呢?不过是光着脚走石子路,硌得脚心疼罢了,爷不许取笑我。”
“你别学小孩子家赌气!平日我待你们怎么样,打量你是明白孩子,不会误会我,今儿你逾矩这事儿,我一听就气晕了,竟忘了你平日的好,不过也正好,你也大了,再留在府里岂不是白耽误了你,我也不落忍,再者日子长了,也怕好端端的生出什么是非,纵是你身无过犯,难保没有个长嘴短舌的闲来生事,你伺候你主子几年了,难道竟愿意看他受人诽谤?”太太这话可真是说到了如萱心里去了,到嘴边儿的话又生生咽了回去。
到底是爷们儿家,纵是动了情,也还是粗心的,成德信以为真,心疼着如萱的脚,纤长的手指刚一触到如萱如嫩藕般的脚踝,如萱就怯怯地轻轻一抖。
“太太的恩情,奴才百世不忘,只求留在太太身边,好生孝敬,别的并没有什么企图,请太太明察!”如萱心下早已恨意横生,所以话也说得千斤重。
如萱抬起头,却不敢正视成德的眼睛,又向下低头,却瞧见成德项下,自己前日刚结好的双生花结,随着成德喉结游动正微微地颤,如萱不敢再看,头放得更低了,成德却抬手轻轻托住她的颌,终于看清了她的眼。成德也知道,自己的手在抖,却不愿收回,反凑上去,用双唇小心翼翼地拭去如萱的眼泪。
太太白了乔氏一眼,继续讲自己的道理:“我只道是你们有缘分,可有谁知,那人托人向老爷说,老爷却偏说:‘好端端的,竟用这么个招摇的货色!’说得我也无法,只好敷衍:‘老爷瞧她哪里不顺眼?我觉着这孩子平日里在成德身上倒是用心的。倘不好了,教训一回也就是了,老爷大可不必动怒的。’又生怕你今后在咱们府里不受待见,赶紧把你认在身边当闺女,好时时护着。你说我这不是苦心吗?”
晓梦斋里的灯熄了,月色更亮了,仿佛融融的月光就只为照亮一对璧人的心。
乔氏赶紧上来溜缝:“是啊,人都说好事多磨,姑娘真是撞上大运了,平白的有这样的好事儿,麻雀攀上梧桐树,多少人做梦都想不到的呢!”
六
“合该你这孩子有命,原来咱们老爷提拔起来的吏部主事李大人,那日来府上拜会,偏生就一眼看中了你!你说这样的好事,太太怎么能耽误你呢?可我的儿,你哪知道我为你又受了多少埋怨?”太太说得滴水不漏,如萱几次想插话,竟插不上,急得直跺脚。
整个秋天,没有成德的渌水园,一片萧条,后湖里几个老嬷嬷懒散地收拾残荷,再不打理,眼见湖水就要冰封了。晓梦斋外间屋的书案上,还像往常一样整理得一丝不苟,只是已经很久不闻墨香。不用围着主人伺候,丫头们都清闲得很,却也喧闹不起来了,三三两两地围坐在一起做女红——她们羡慕如萱姐姐的心灵手巧,如萱却出奇,再没拨弄过针线,一有空就呆坐在书案前,摩挲翻看着写好的稿子,也不出声,只是越到后来可写的越少,最后,只停在了“白樱桃,生京师西山中,微酸,不及朱樱之甘硕”一句,如萱兀自猜想着那些新奇小果子的样子,眼里满是希冀和哀伤。
“本来,早知道你多少有些小儿女的心思,我那宝贝儿子又是个至情至性的种子,我是过来人,怎么好生生拆散你们呢?我原意等成哥儿大些,能离开人了,再正经给你寻个去处,不能辱没了你。”太太语重心长地上来扶如萱起来,乔氏却听着不顺耳,一旁撇嘴。
七
如萱明白,太太已经是在说她的如意算盘了,眼泪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下来,口里还不住推脱:“不求太太费心。”
深秋的风像刀子一样锋利,夹在宫墙狭窄的夹道间,更变成了一阵阵咆哮。成德跨在马上催马催得急,斗篷都被鼓起来,蔻儿也不住地加鞭,劝道:“大爷不用这么急,表姑娘的轿子不是从集秀门走吗,那还得过福宁街呢,咱们在街口等就来得及!”
“你急什么?有你说话的时候。”太太饮了口茶,静静神:“太太也知道,我们如萱姑娘的心哪,高得很!你放心,我能给你找个好出路的,做娘的,哪能让亲闺女受委屈呢?”
一语不发的成德将缰绳拉得更紧了。
乔氏轻轻碰了太太一下,意下矛头若太激了,下面的话就不好说了。
后街口上,一红一蓝两顶四抬软轿缓缓走进了成德二人的视野。迎面是管家安仁坐在马上引路,安管家的两三个侍从都小跑着跟在后面,若荟从红顶轿里探出头来,正和轿外泪眼婆娑的妈话别。
如萱见果真带累了好人,更急了:“太太,太太何苦生颜儿的气?又与她何干?有多少错,罚奴才一个就是了。”
“你这一去,算是把妈撇得干干净净了,日后还能承望谁?”
“你跟着这起小妖精学得好哇?连听窗根儿、偷报信儿这样的下流事情都要做了,还有什么不敢做的?你还跟她好?还想跟着她学什么呢?亏得我平日白疼了你们一场,背着我,什么事儿不干?看来我待你们是太宽了。”太太越说越气,又唤进管家:“安仁!”安仁当即猫着腰进来回话。“把这小蹄子带出去,罚她把院子里所有鱼缸的水都给我换一遍,要看不到青苔!”颜儿还来不及辩白一句,便哭着被推搡出去。
“妈,快别这样儿吧,主子都不耐烦了,反正我早晚是要去的,有我哥在,他孝顺您老人家是一样的。”
早候在廊下的颜儿听见小丫头传话,怯怯地溜进来,小丫头不敢抬头看她,深低着头退了出去。
“还说你哥,他什么样儿你还不知道?除了活死人一样,再别指望他什么,娘就指望你了,去了别只顾着自个儿,也想想外头的妈和你哥哥,好好伺候着,出息了,别忘了帮衬家里头!”
“你听听!多出息,你满口里说的什么?谁跟你说什么高官显贵的话?你别做梦!死蹄子!”太太立即想到方才表姑娘在时,提起颜儿往西园去的话,“颜儿!”太太朝帘外断喝一声。
“妈!”
如萱听去,更是万般委屈无处诉:“奴才不敢!奴才是下贱的命,天生只该做奴才,甭管哪家的高官显贵,都是万不敢想的,也无意高攀,请太太尽管放心。”
“主子赏什么像样的东西啦,有了些体己啦,你就托着曹大爷来回联络着,你们处得好,他不会不帮,啊!”
“你别忙着扶!搭把手?看把你风光的,没我着眼,你怕是都睡在他屋里了吧?!”太太怒不可遏。
“妈!”若荟急了,一把推开张婆子,放下帘坐回轿里,小嘴撅得好高,泪珠扑簌簌滚下来。
“哎哟哟,看把太太气得,快别这么着,都是升了姑娘的人了,看让人笑话!”乔氏媚笑着上来扶如萱。
表姑娘又在轿里安慰道:“张妈妈不必伤感,此一去,一则是主上的恩惠,断断不会亏了咱们姑娘,二则这也是成命,安管家?”
“虽说梳头穿衣这样的小事有小丫头做,轮不着我们这样年纪的,可……”如萱刚要把昨儿睡得晚的事儿说明白,又怕落个偷懒的罪名,只好一律自己应了:“可早起大爷说急着出去,房里统共十来个人,备饭的备饭,伺候梳洗的也忙着,只闲着我一个,就搭了把手,向来大爷也是嫌着奴才笨的,今儿无法,也才没言语,下次不会了。”
安仁忙回头支应。
“嗯,道理还是明白的,只是真做起来,就未必了!”太太一拍椅子扶手挺起身,又觉得足下一阵酸疼,又坐了回去,如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低头听太太教训道:“纵是不刻意打扮自己,为你们爷亲力亲为地打扮,你恐怕是做得出来吧?”原来在明府里,规矩和别处大有不同:有太太管束的严厉,稍长些的丫头,为避爷们儿的嫌,又不惹太太硌眼,都不大亲近做爷的主子,平时伺候穿戴,铺床叠被的内闺之事,都是交给伶俐的小丫头们,虽说熟练细心不足,可一来减免了多少是非,二来,倒教养得这明府里的男主子们,个顶个儿的待人接物能上能下,迎来送往使人如沐春风,家里外头都道明府家教严谨,殊不知私下里受的磨炼比别家都多。
“走吧。”一行人又缓缓走上来。
如萱咬着嘴唇,颤声道:“不知姨太太的意思,平日里就是这个样子,做奴才的,花那些心思打扮给谁看?”
“妈不能再往前送了,你自个儿好好的!”若荟妈远远喊着,已是泣不成声。
乔氏瞥了太太一眼,笑道:“哟,我们如萱姑娘这是怎么了,大清早的,这么没精打采,蓬头垢面的,敢是头一回做主子,奴才们伺候得不周到,连梳头的事儿也没人好好做了?”说完,试探着瞧了太太的眼色。太太冷冷盯着如萱,一言不发。
成德自顾自叹道:“临了才说了句动人心的话,表姑姑、若荟啊,此一去真个是听天由命了。”
如萱在正房花厅前,踯躅迈不开步,颜儿轻轻推了推,道:“总要说开的,这会儿避开了,没准儿留到后头更难办了。”如萱这才双腿灌了铅似的蹭了进来。
“过来了!”蔻儿叫道,见送行的队伍已靠近,成德赶紧收起愁容,佯笑着迎上前去。
“气得我堵得慌,”太太一步一停地踱到圈椅旁,吃力地坐下,不细心看不出脚上的不适,“你先替我把话说明再议下面的吧。”太太把包袱扔给了身旁低眉顺目的乔氏。
听见成德在轿前下马,向表姑娘告别的声音,若荟霍地打起轿帘,怔怔望着成德,却说不出话,表姑娘在轿里狠命拉了她一把,才木木地坐了回去。
一
“成德到底回来了,原想不惊动的。谢谢你前来送我,今后都要善自珍重呢,纳兰家你是顶梁柱,我在宫里……”表姑娘哽咽了一下,手挑着轿帘放下一些,挡了一下脸,又接道:“等着咱们哥儿金榜题名的喜信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