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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欲求先予

乔姨娘终于找了个当口,媚笑着接话道:“就别一口一个奴才的啦,既然说了不委屈你,就索性赏你个好体面:前儿姨太太我带回来的道姑给太太算命,偏说太太是命里再须有个女儿的,可巧阖府里数你最知高低,又比她们都有身份,干脆,认你做干女儿,赏你个姑娘做,你说可好不好呢?”

“奴才实在不明白太太的意思。”如萱有些慌了。

“这?”

“你急什么?!我还没说完,我也知道你这蹄子嘴上说软话,其实心高得很,眼看着你从小长到大,太太也不会委屈你,只是你长大了,会不会记得我这份情就不一定喽!”

……

太太还没说完,如萱扑通一声跪倒,正声道:“太太!丫头不知太太何出此言,丫头只知道自打少小不更事进了府,就知自己是府里的人,只做该做的,从未动过不该动的心思,请主子明察!”

“越说越明理了。那我也不和你废话了。你们都是老人儿了,我的脾气秉性你们自然知道,赏罚功过,凡事说得出个理的,在我这儿就得通!你服侍主子体贴温顺,主子们心知肚明,做得好嘛,赏个名分也是应该的……”

“如萱,愣什么神儿?”成德一句轻唤拉回了如萱。

“奴才不敢。太太是有话吩咐,奴才仔细听着,不敢有所求。”

“爷写的什么?”

“嗯,这么想是最好。多少回成德在我面前夸你,抬举你,我也知道该赏你的,可偏偏不知该赏些什么,今儿唤了你来,就是说这个,要是让你自个儿说,你想要什么呢?”太太明摆着言不由衷。

成德仔仔细细写下的,并不是什么课业,正是白天秋水轩中众人所作的词稿,一篇篇誊抄整齐,道是:

“奴才蒙主子抬举,侍奉左右是难得的福分,主子信任,奴才再无不奉命的理儿。”

贺新凉·将之潞河留别诸同人

“好孩子,我听说了,近来你主子舞文弄墨的事儿,你都是跟着的,可把我欢喜得跟什么似的。这几年,你不在我跟前,却样样都不用我操心,我是满意的,就因为你是个有分寸识大体的,我才不舍得让你跟着蕙丫头去,你可明白我的心思?”

行李肩书卷,笑依人、佣舂生活,牧猪驱遣。燕市悲歌徒钓侣,别泪两行羞泫。扃客馆,如蚕在茧。挑尽银灯虫语絮,镇书空、咄咄韶光浅。风月兴,漫施展。

乔姨娘默默站在太太身后,给太太揉着肩,等着太太先开腔。

回头一领青衫显。最难堪,因时炎冷,随人圆扁。十载逢迎空太息,多少蘖龙跖犬。发种种、萧骚难免。杨柳红楼螺镜里,旧青山、弃把闲情典。萝薜制,思裁减。

贺新凉·寄栎园先生

如萱笑着,手里的墨杵细细研开。他盯着她看时,她头也不抬,他低头写字了,她却偷偷抬眼看他。更漏一回回唱过,如萱耳边响的却是太太的话……

日与时舒卷。曷归乎江山啸傲,诗书消遣。岭峤风烟俱历尽,往事思量垂泫。悟宦海、沸汤投茧。公说生还原偶遂,笑世人,欲役心真浅。

“唉!你别急啊,我还有课业没完呢!你精神了,更好,来,替我磨墨吧。”成德说着,拽过一把椅子让给如萱。

山林钟鼎俱尊显。放闲情,棕鞋穿破,角巾折扁。煮石舂泉供晒药,炼得云中鸡犬。况女嫁,男婚都免。且喜眼中无俗物,小楼边,图画兼经典。

如萱咬了衔在嘴里,却皱眉道:“嗯,好凉,倒是比听你高谈阔论的更来精神了,爷也别在我这儿费口舌了,赶紧安置吧。”

丘壑在,不须剪。

成德笑着,从案上的漆盒里拿出块薄荷浸的佛手塞到如萱口里:“诗词曲赋,用典本是平常,只是不在生僻与否,若是立意高远,视野新鲜,纵是捡些司空见惯的典故,也觉不落俗套;倘若是满纸空谈,便是引经据典,旁征博引,也有牵强不达之感了。”

……

“哦,是了,爷先前教过的,《诗经·秦风》?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这便是用了典了?这样看来,就更是好诗了?可是,连我也知道的,不是司空见惯的,俗气了么?”

“方才叫你,你又不应,真真架子越发大了。”成德笑着刮了一下如萱的鼻尖儿,却没看到如萱眼里欲言又止的无奈。

成德笑道:“你只看到这个,却没见别的,如这里含的‘白露’‘蒹葭’?”

“嗯,我虽不通,可也觉得这诗题得果真是好,‘不羡高冈有凤凰’。”如萱把帕子递给成德,细细地品着,痴痴不语。

第二天一早,晓梦斋里的主仆们正忙着洗漱,便听着若荟响着一阵银铃般的笑声跳了进来:“我们如萱姑娘呢?姑娘快快出来受礼啦!”正是表姑娘带着丫头过来。

“今儿一去没空手回来,你看看这个。”成德将秋水轩中孙承泽老人所赠的宋代崔白的《芦雁图》拿出来,上面题着孙老先生的诗:“白露苍苍已结霜,蒹葭深处独徜徉。羽毛无损性情适,不羡高冈有凤凰。”

如萱闻声理着发髻走出来迎客:“表姑娘怎么一大早过来了?”

写好了自己正赏玩,见如萱垫着帕子端着盆凉水进来,放在成德床榻边,水是刚从深井里打出来的,掸在地上,不一会儿便满室生凉。安置好了,便凑过来瞧,成德随手打开扇子将字盖住,笑着站起身。

表姑娘不说话,只笑着看如萱:“我也不知为什么,一早上起来,就有喜鹊在窗前叫,我想着这园子里,只你常被人说是贵气逼人的,这喜事嘛,怕是应在你这儿了?你说,我是为什么来的呢?”

“相逢不语,一朵芙蓉着秋雨。小晕红潮,斜溜钗心只凤翘。待将低唤,直为凝情恐人见。欲诉幽情,转过回廊叩玉钗。”

若荟聒噪着:“好姐姐,这好消息表姑娘早就知道啦!”

晓梦斋里,小丫头们忙着安置洒鞋、漱盂等物,床铺已归置好,来回人里,独不见如萱,成德也不忙着解衣,索性俯案提笔,信手写道:

“好消息?都是你这蹄子多嘴,看不拧你!”如萱抬手要打。

“你们说什么呢?什么消息?”成德边系扣子,边从卧房里探出头来。

“呃,不会吧?这里临街,许是谁家娶亲呢!”成德尴尬地敷衍过去了。

“哟,成哥儿怎么回来了?我竟不知道。”表姑娘不好意思起来,转身在外间屋的坐床上坐下,看着如萱笑。

“这里哪来的小戏?府里怎么这个时辰还有热闹?果真是烈火烹油了。”

“大爷连这个都不知道?姐姐干吗不说呢?如萱姐姐现在可是姑娘了呢!”

正说着,东府内院里传出一阵丝竹笙管之声。

“什么?”成德看着如萱不解。

“怎么这么说呢?令尊是诗书通达的贤人,满汉两家的文史学问大家……”

“她们逗我玩儿呢,你不是还要去诗会的吗?仔细人家等急了,快走吧,快走吧。”如萱推着成德要出去,成德却吱扭着扭过身看向表姑娘,表姑娘怔怔地不言语,掂着帕子掩口低下头暗自揣度起来:别是我来的不对?

“正是呢。我这个家,人在外面看来,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内中的寂寞,怕是如你我之交也无从了解了。幸好有她,也算是个能说上话的体己人。”

“你呀,净耍鬼儿,我是越来越不明白你了。好,我先去,回来再拿你!”成德嗔怪如萱一声,便风风火火地去了。

“有情人能朝夕相伴,已是幸事了,夫复何求呢?”

“她心思向来细密得很,问到要紧的,十回倒有八九回是揣着明白装糊涂,让我也不好多问。”

“亏你还说我跟个下僚来往跌份,夫人你这也够忍辱负重的了。”东府后院正房里,男女主人吃罢早饭正聊家常。

“怎么?”

看明珠一脸坏笑,太太不以为然道:“我倒是没什么,那丫头其实也当得起。再者将欲取之,必先予之嘛。老爷想把线放长些,少不得我多打算了,但愿这丫头别辜负了我的心思。”

“见阳兄若是这样想,可就辱没她了,若荟那丫头和那些世俗女子怎能一样呢?况且秋闱在即,凭你的才学,功名不是唾手可得?倒是如萱是个猜不透的。”

“到底是什么样的?平时我也没留心。”

“成德是在说风凉话吧,我与你哪里能比呢?你们是心有灵犀,你又是名门贵胄,前途无量;我则不同,即使得了美人归,我可有什么许她呢?一介书生,无功无名,总不能委屈了她。”

“多亏了老爷没留心。放心吧,论聪明伶俐,论脾气秉性,论权衡大体,这可是个一等一的人,看来那小李子是个有眼光的,只是啊,唉,这男人嘛,都是见一个爱一个,两天半的新鲜,谁知日后还好不好用?”

“唉,缘分天注定,岂是人力所能强求?你我是一样的。”

“所以啊,就趁着这个新鲜劲,早些安排吧。现在咱们还不是索额图那老东西的对手,得有人从中调和着。可巧我料得准,你猜怎么着?那小李子在那边儿还真吃开了,昨儿,还特特地跑来跟我邀功,说户部郎中的职,索老头儿竟相中了他!你说这才几天?”

“正是如此呢。她不一样,是你们府上的人,凡事还要府上定夺,况且,我也不知若荟姑娘的意思,并不是我没气魄认下此事,实在是,只我自己自作多情罢了,又无门路调节,异想天开而已。”

“两头通吃?你小心别让那小子耍了。”

成德收起笑意:“见阳兄!你双亲早逝,祖母年事又高,自己的事,只能自己作主,若是有意,也当早做打算,晚了,她是定要随表姑姑去的……不过,若留下她,让表姑姑孤身一人在宫里,也未免太可怜了,额娘也必定不肯的,这事,难办了。”

“嗯,是该留个心,不过眼下能用先用着,多个耳目也是好的,都在这丫头身上了。只是一件,过门儿的礼可别太招摇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张纯修一时语结:“唉,成德,我不是,不是……”

“就不用老爷吩咐啦,我认姑娘,阖府里也没几个知道的哟,要不怎么说这丫头可真是识大体呢,只是嫁过去的事儿还没告诉,要待我慢慢铺垫才成。”

“哈哈哈!”成德终于绷不住大笑出来,“你呀!有话为什么不早说呢?当我看不出来?我早就猜着啦!若荟?”

明珠扶了扶太太的肩:“太太是菩萨心肠,可咱们又没委屈她,一个丫头,能有这么风光的结果,感恩还来不及呢,太太平日又会调教人,再没有不叫人放心的啦!”

“说是赏画玩景,不行吗?”张纯修仍小心地试探:“呃,据蔻儿说,你们表姑娘快进宫了?从没见过,是什么样的排场?”

太太冷笑一声算是回应。

“她们?”成德一愣,明白张纯修的心思,故意不点破:“见阳兄自谦说不善诗词的,怎么也好起这个来?”

张纯修早知成德在那丫头身上的心思,自己的心事却一向藏得严密,这会儿禁不住也露出破绽:“西山游玩那次,不算尽兴,等闲了,咱们也邀几位同学,在家里起个雅集,成德你再领她们来吧,人多热闹,你看今儿?”

明珠前脚出了正房,表姑娘后脚便来请安。进门时见颜儿匆匆忙忙往外走,连见主子问安时的神情都变了,急急道了福,便奔西边园子去了。

“嗯,借这个缘故再偷闲两日,我再送送你。”成德一边仍瞧着如萱的背影,一边揽张纯修出回廊往园门来。

“今儿怎么才来?还想叫你一块吃早膳呢,却说你出去了,哪儿去了?”太太揽着表姑娘寒暄起来,像多久没见面似的。

成德欲唤又被张纯修止住:“像是有事?你先去,我回了,明儿曹先生他们那儿还有别的远客去会,我是不能去了,你呢?”

“果真是出去了的,妹子刚打成哥儿那儿过来。”表姑娘正要将为如萱道喜之意和盘托出,却恍然想到,为何太太认义女这样的事,若荟能从如萱口中得知,太太却没告诉自己,不如只佯装不知,看太太如何说,便转开话头:“方才见颜儿急急地去了,难不成也叫成德去了?”

“唉?!”

“什么?哦,没有的事儿,他是一日大似一日,人大心也大了,家里越来越拴不住了,一会儿来请安,你瞧着吧,来是一团火,去是一阵风,点个卯就算尽了孝道了,我知道他的心,跟额娘这儿半点儿工夫都不愿多花。”太太近来跟老爷生气,却把自己男人的坏处都推给了儿子。

如萱却已转过了回廊的另一头,不知是否听见,仍径自走去,只是方才倚着廊柱工夫久了,发髻有些松,步子走得急,斜插的玉钗“叮当”一声落在青石砖地上,断成了两截。如萱忙俯身拾起,像是故意不回头看,攥着断钗低头匆匆奔晓梦斋而去。

“嫂子快别这么编排成哥儿,上三旗的子弟里,顶数咱们成哥儿最出息最懂事,方才我去,见如萱刚伺候洗漱呢,听说昨儿又念书到半夜,丫头们都睡了好几起儿,他当爷的还眼也不眨一下。”

“如萱,哪里去?”成德柔声唤道。

“哼,都是让成哥儿惯坏了,阖府里只他的奴才无法无天,哪有主子还没歇,奴才就睡去了的道理,我不言语,那边儿就只当规矩两个字是摆设,我是一天到晚操不完的心。”

月已初上,暮色如画,金灿灿的余晖洒在渌水园静静的湖水上,湖畔的芰荷轻轻掉落下一片,如萱坐在回廊上发呆,心情仿佛那被遗忘在水面上的花瓣,独自划着忧伤的涟漪。猛听见成德和张纯修搭肩说笑着出了书楼,忙起身往回走,却还是被眼尖的成德唤住了。

“别的丫头懒些也无妨,只那边儿那个叫如萱的,才是好,有她一个竟比十个还强些,心又灵手又巧,又尽职尽责,就说方才,我见她眼都熬红了,还不放心别人,梳辫子这样的小事儿,也一丝不苟地做,那亲近劲儿,人又出落得美人儿一样,要不知道那是个奴才,还以为是成哥儿发小的亲妹子呢。”表姑娘这番话原是想引起太太关于义女的话。

“哦……”太太正支吾着。

“是。”颜儿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如萱一眼,慢腾腾转身出去了。刚蹭下台阶,忽听身后传出了一声碎响,下意识往回走,又止了步,轻叹一声,一步一停地不知往哪儿去。

“儿子给额娘请安!”成德果真利利索索地赶了来。打千时,瞄了一眼在座的表姑娘。

“这会儿也没什么了,我们且聊正事儿呢,你先去吧,你没听见?外头的不是闲得很么,你去支应吧。”太太朝东厢房瞥了一眼。

“你还知道有额娘?这会儿才来,人家蕙丫头早早就到了,你这亲儿子反倒不见,还不如就当我去了。”太太竟和儿子撒起娇来,也不顾有表妹妹坐在身边。

颜儿素来驽钝,太太嘱咐不教说得详细,自然要自己编个借口,这会儿被当面戳穿,也不好意思,可这丫头另有个聪明劲儿,就是会看眼色,太太只摆摆手,她就知道该出去了:“是,奴才也不知太太使唤她是什么缘故,只胡乱猜一气罢了,太太再有吩咐,奴才定要问仔细的。”

“儿子该死,今儿起得晚,原要多陪额娘,只是怕误了外头的雅集,见罪于阿玛的同僚们,就又回来给额娘赔罪。”

太太戳了一指颜儿,笑骂道:“小蹄子编故事也不编得像样些,还跟这儿碍事儿。”

“嗯,是啊,额娘比不得你阿玛!”太太歪笑道,示意身边的颀儿给成德设座。

“奴才知道是来领东西的,回了命便去,不敢在太太跟前多嘴舌。”

“表姑姑也在,”成德却就近在坐榻边坐下,紧挨在表姑娘身旁,嬉笑着,“表姑姑方才在我那儿和她们闹什么?我没明白。”

“怎么?不在我跟前儿,生分了?还没等跟你说是什么事儿,就先小家子气起来了?”

“她们?她们是谁?谁又是她们?我才不明白。”表姑娘扇着帕子爱搭不理地应着。自父亲下世,从军的亲兄长在南海边与郑氏的战事中阵亡后,家道便中落了,好在有兄长积下的阴功,又承远房表兄明珠的周旋,接了选秀的旨之后,便在明府寄居,深知寄人篱下又任重道远的难处,所以极自珍重,待下人虽勤施恩,却从不移色,生怕教人看轻了,眼下成德竟将自己和丫头们混同在一处,又是当着太太的面,表姑娘自然不自在起来,只是不便明说。

太太素日里念起经来总是慈眉善目的,今日仿佛有了什么喜事,更是笑意盈盈,亲手打起帘子,搭手拉了如萱进了正厅,倒叫如萱更摸不着头脑了,支支吾吾不作声。

“唉?怎么表姑姑也跟那丫头一样和我打哈哈?何苦瞒着我一个?”

正想着,颜儿在正房里挑帘出来,唤道:“萱丫头!怎么还不进来?太太等急了,你还瞧!”如萱忙迈步上了台阶,擦肩而过的当口,颜儿轻轻捏了捏她的胳膊,皱着眉朝东使了个眼色,如萱点点头,移步正房,在正厅的珠帘前告进。

表姑娘侧视了一眼太太,红脸正色道:“成哥儿胡说!我怎么竟跟丫头一样了?我却不知是哪个丫头!哦,原来,渌水园的丫头也比人高些。”

“你……”见表姑娘这样轻薄自己看重的人,成德也不免不快,只是当着额娘的面,不好顶撞她,只好借外面有约的事拜辞了出来,心里却自此打了个结。

如萱笑着点点头,心下想着,表姑娘是个不喜热闹不惹是非的主儿,若荟是表姑娘支应着,不得闲,不然,这柳姑娘真和若荟那丫头凑在一起是一对儿了。

柳絮儿伸手捋了捋额前的碎发,笑道:“你是说那个园子吗?那边可好玩儿吗?我来了没几日,不知是哪跟哪儿,没事儿姐姐带我转转可好么?我在这里可闷了。”柳絮儿靠着鱼缸,又晃着灵巧的小脚,没一刻安静。

“什么?”如萱听了颜儿的话,一下子坐了下去,眼泪立时扑簌簌地滚下来:“怪不得特特地认什么义女!要杀要剐只凭他们主子去就是了,何苦演这么一出?我就知道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如萱不喜背地里指摘人,听旁人私下嫌弃这位出身低的主子时从不应声,现在见这情景,更是打心眼儿里可怜这个呆姑娘,却也和和气气回话:“回主子话,奴才是西边园子里的丫头,是太太方才传,说有话吩咐,才过来的。”

“气话说说也就算了,眼下也该拿出个主意来。不知道怎么就把你扯进来了?”

“姐姐是哪屋里头的?来做什么?”

“无非是小人作梗,我早就知道是谁,我就是死了也不会让那些人痛快。”

“到底是什么事儿?颜儿姐姐都打起哑迷了?竟说是领重阳节的用饷,还这么早,这会儿提这个做什么?定是扯谎。”心里嘀咕着,已到了东府的东厢房前,新进府的姨娘一身娇艳欲滴的粉嫩衣裳正趴在院当中的大瓷鱼缸沿儿上逗鱼儿,一只脚抬起左摇右晃,听见脚步声便抬起头,见是个不熟的大丫头,直起腰来笑眯眯地打招呼,一点儿也不见主子的架势。

“其实要我说,你先别不乐意,这也未必不是条出路,我听说,那姓李的虽然家里是乡下的,年纪也不轻,可官做的一天天大了呢,要不老爷太太怎么想出这么个馊主意?”颜儿无奈又愤愤。

夏末的蝉鸣声正恼得人心烦,小丫头们闲得无事,都东歪西倒着打盹儿去了,如萱举着团扇,低着头一边往东府后院来,一边思忖着方才颜儿来传话时神神秘秘的神情,不由心头小鹿直跳。按说先前伺候太太时,自己年纪还小,只分管些梳妆传话小事,却从未出过什么差池,从不劳太太亲自动问的,如今被指派给大爷,又从东府里搬出来这些日子了,要操心的事自然不少,可大事小情想得周到,府里上下也没有挑眼的,纵是年少的主子爱惜体恤些,惹人嫉妒,有人背地里嚼舌,太太是明白人,又是看着自己长大的,怎么会轻信不姑息呢?

“谁稀罕这些?我不依,便是拿出主子的款儿来压我,我也不依!我也不是那伶牙俐齿的,道理又说不出几条,可只一样:与其人站着,心跪着,不如人跪着,心站着!有谁天生愿意做奴才呢?可我也没那些宏图远志,不指望攀什么高枝儿,这些年,跟在成哥儿身边,我更知道这世界上,除了太太从前教我的‘体面’,还有多少看不见摸不着,却能刻进骨头里、能从眼神里流出来的东西!”如萱边哭边说,不免动了情:“颜儿姐姐,她们只说我黏着主子心里有鬼,你们不知道?除了白天偶尔咱们姐妹们一处说说笑笑,我最觉得有意思的,就是他回来,给我们讲外头的故事,每晚我再把那些新鲜事儿一笔一画地写出来,就像我也亲历亲见了那些事、那些人,我就觉得,这世界好大啊,真想有个地方,能叫我把这人世间看清楚。姐姐,我不想从这个笼子里再被塞到那个笼子里……”说着,如萱趴在书案上已是泣不成声。

这边两个人已经哭成了泪人儿,却已有小丫头被打发来找如萱过东府里去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