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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盛世之会

那人却面露难色,叹声道:“不是什么大人啦!先父一生为官,立志为国为民,却历经宦海沉浮,数度蒙冤受辱,至我辈已无此壮志了,守着先父留下的古籍旧藏,聊以文章度日而已!”

张纯修面露凄凉,又不识面前素衫净面的长者为何人,正不知如何作答,成德接话道:“不想见阳兄在此地也有相熟的前辈,这位大人是?”

成德和张纯修虽知今日来者不仅有朝中新贵,也有前明遗民,更有平日不曾深交的白衣故家子弟,座中除梁清标算与明珠有些私交,其余诸人皆不名于仕途,更有冷峻严肃、不苟言笑的,二人便不敢擅自回话,唯恐见罪于诸位诗书大家,竟一时语塞。

“当年,张大人受人排挤诋毁,人都说他严厉不能容人,可在下籍贯即在河南,常闻乡里称许,深知张大人是刚直不阿,两袖清风。”那人若有所思。

正不知如何解围,旁又有一人过来笑道:“唉,雪客,何必枉自嗟叹,我等不如你,却也俱是白身嘛,乐得自在!哦,成德,此为周在浚,你就叫雪客先生就是了,在下徐倬,徐方虎。”

“都这么出息了。”此人眼里流露出期许欣慰,继而一声叹息。

成德二人正欲拱手行礼,又一位年纪更长,腮须花白的先生扬声道:“方虎说的极是,我等俱是白身,寄居梁大人篱下,自在嘛,自然是自在,你瞧,他不但不收店钱,还要帮忙替咱们打几场笔墨官司呢!”话音刚落,众人放声大笑。

“哦,乃是先父。”张纯修谦恭道。

梁清标无奈摇头道:“我说玉叔兄啊!举重若轻也不是这么个打法吧?小弟为你了结案情本是分内之责,可眼下依然徒劳无功,如今你却如此说,不是羞煞小弟了嘛。”

众人将张纯修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忽有一人问道:“已故河南巡抚张洁源,是你什么人?”

“哈哈哈,苍岩何必介怀,我都权当此番不白之冤是个笑话,你还当真?切不可因此小事坏了大家心情。”被唤作玉叔的长者洒脱地挥了挥手中的水磨玉骨素色折扇。

张纯修拱手行礼道:“学生张纯修,现贡学国子监,冒昧前来拜会,叨扰之处,请大人海涵。”

成德向张纯修悄声道:“我阿玛料今日席间有人要提先帝时的几个案子,果然不错,只是,既然阿玛要避一避,又何必特意叫我告了假前来呢?”

梁清标上前看去,不由叹道:“明公真真有心了。”又亮声道:“来来,诸位!此位御史明珠大人的大公子,纳兰成德。”抬手又指向张纯修:“这位是?”

张纯修沉思半晌,道:“许是宠你,知道你爱与这些前明仕子结交,准你来散散心呢,也未可知。”

“家父身为繁事所累,不得前来,知道今日座中诸位先生多是江南才子,特命学生备下此物,以助各位前辈雅兴。”

成德皱眉摇摇头。

原来,成德等送来的,正是这时节文人们于座中舞文弄墨时最喜的吃食:小瓷坛的椰子酒,鹿梨浆,卤梅水,木瓜汁等冰饮,另置一大木桶,桶底铺碎冰,其上伏着什刹海的特产——新鲜莲子,鸡头米,菱米,藕片等河鲜,再缀着去皮的鲜核桃仁,鲜杏仁,又衬上新采的碧绿生鲜荷叶,叶上浇的百花蜜汁莹莹透亮,像一幅西洋画上涂的厚重的清漆。

曹尔堪走向前,清瘦的脸上,一双丹凤眼写满洞彻世事的清高与尖刻,盯着成德抹额上的金镶玉芙蓉,道:“看少公子身份贵重,气宇不凡,怎么竟对此类闲会施以青眼呢?承蒙屈尊前来,曹某不胜荣幸。”

成德笑道:“家父若说不敢,学生更不敢造次了!我奉父命为今日雅集送来些时鲜果品。”说着,命来人将早预备的几个食器抬上来。

成德望向梁清标:“这位是?”

梁清标收起纸扇笑道:“成德来啦!原要给明大人下贴请的,他偏推说不敢来,却怎么把个玉树临风的小哥儿调遣来啦?嗯,成德早有才名,令尊点将点得准!”

未等梁清标回应,曹尔堪抢话道:“在下浙江曹尔堪,子愿是也。”

成德与张纯修并肩步入轩中,迎头便瞧见明珠的一位同僚,唤作梁清标的,成德上前躬身行礼:“梁伯父好!”

成德忙接话道:“哦,顾庵先生!晚辈早闻浙江嘉善为清流名公辈出之地,先生为柳洲词派领袖,学生今日得见,真是不胜荣幸。”

京西的秋水轩。一位鹤发童颜的老者坐在上首,面前的书案上设着各色纸笔,砚旁又有一紫檀韵牌匣,已有一摞抽出的韵牌整齐码在匣盒旁。众人正围在老者的案四周点评词稿。几个下人则忙着布置两下手众人的书案,栏下又有几个年长的女仆扇风炉煮茶、烹酒。

曹尔堪一愣,随即笑道:“不敢当,不敢当,在下虽算得故家子弟,却生性愚直,以致失势败落,流落至此,已担不起这虚名啦!”又抬手意味深长地指向龚鼎孳,“不比龚大人,明察世事又外圆内方,还屡屡伸出援手护佑诸多寒士。”

龚鼎孳先时站得远,此刻有人提到自己,不免有些尴尬:“子愿取笑了,我本二臣,忝列辇下诸公之列,惭愧惭愧。”

不料,话还未来得及说完,如萱就恼了,忽地站起来,甩手就往亭外走,边道:“爷别胡说了,你当我稀罕你们家这高门大户?不怕说句伤天理的话——就算是奴才,也有爷想不到的呢!我不说,怕当爷的也难知我的心,今儿索性把话讲明——我宁可堂堂正正地当奴才,也不当那低三下四的主子!”一番话说得成德哑口无言,山下蔻儿却已然在唤,成德好话说不尽,只好出了亭口,一步一回头下山去,心中却不由对如萱又生出几分敬意。

梁清标向成德介绍道:“此位乃礼部龚大人,成德可认得?”

成德不知哪来的精气神,竟笑着巴巴地凑上去,朝如萱耳语了几句。

成德深施一礼道:“芝麓先生好!晚生虽未曾与先生谋面,却听家父屡有提起,称先生‘穷交则倾囊橐以恤之,知己则出气力以授之’,不但惜才爱士,为朝廷举荐了不少人才,又肯为民请命,享誉四方。”

“好端端的我又烦恼些什么呢?任爷们儿想什么法儿竟能从此解了我的烦恼?”如萱一扭身,面朝亭外无心道。

一番美言说得龚鼎孳喜不自胜,眼角原本密布的鱼尾纹皱得更深了,沧桑的脸上,柔和的目光泛出由衷的感激:“哪里,此是明公谬赞,小公子莫要当真,老夫哪里当得起,百年之后,不因失路之憾落得骂名,就算不枉此生了。”说完,眼里竟泛起泪光,转身叹气不迭。

听这话像是有弦外之音,成德撇嘴道:“你现在又来哄人了,方才远远瞧见你,像是闷闷不乐的,只当是谁没眼力,给姑娘气受了!刚还想说,想个法儿,从此减免你的苦厄,不知你肯不肯呢!”

旁边一年纪稍轻、白面轻须的书生凑上来道:“芝麓先生何出此言呢?”转身向成德与张纯修道:“君子达则兼济天下,先生不顾自身荣辱而润及袍泽已堪称不易了,家兄少时就曾得慷慨相助,至今念念不忘。”成德朝此人微笑致意,又向梁清标征询,未及开口,此人又谦恭道:“哦,在下江苏陈维岳。”

如萱忽又抿嘴乐了,向后一闪,笑道:“若想见,自然能见的。”

梁清标笑道:“纬云在我等众人中,本是最年轻的,成德你们来,倒是把他反显得老成了。这几年,漫游大江南北,见识了不少风土,人也看着历练通达了。成德你们不认识他也不奇怪,他长兄却早有美名,你可知道?乃是美髯公陈维嵩陈其年。”

成德不解其中之意,柔声问道:“可只你见得着我,我却见不着你,可怎么处呢?”

“哦,可是‘阳羡词派’领袖迦陵先生之弟?幸会幸会!早闻迦陵先生大名,不知今日可有缘见?”成德由衷的景仰之情溢于言表,不由在人群中找寻。

如萱轻推开,摇头道:“我不和你一起。我只一个人远远地看,任你离多远,只要一抬眼,就能看见。”说着说着,这丫头站起身,真是朝着远远的地方尽力地看,可墙外即是后海了,那唤作海的,不过是个湖,却广阔幽深,没有船划过时,墨绿色的水面被湖边礁石的倒影压着一动不动,在这闷热的夏末时节,愈发得让人透不过气来。

“唉,我这长兄魅力非凡,人不在都能被他抢了风头。”陈维岳一句玩笑引得众人都笑了,成德也顿觉自己有些失礼,赧笑置之了。

成德笑道:“哪个骗你,纵然不欢喜野果倒也罢了,只是那高处的风光,若不去瞧,倒叫你我辜负了。”说着手又往如萱肩上搭,“今儿不行了,你等着我!”

“小公子不必拘礼,”又一年轻的新贵模样的公子笑道,“在下汪懋麟,在诸公之中,也是小字辈的,不过,先生们面前,你们也要像我二人一样,只管吃酒品茶,吟诗啸咏,切莫学他们官场那一套啊!”

如萱夺手嗔道:“啐!爷又胡扯了。”

“这个季角!谁们的官场?你不是刚刚拜了中书舍人么?正春风得意着,还想把自己撇清不成?”梁清标半喜半嗔道,并不因汪懋麟的过激言语不悦。

成德拉了如萱的手笑道:“我知你喜欢登高,赶明儿我带你再去西山,上回见阳兄告诉我,那儿有一种白樱桃,虽不及咱们平时吃的红樱桃大,却酸酸的也好吃!”

“大人说笑。这两年官场消磨,把我这进取的心磨得是半数也不剩了,加之儿时亲历朝代更迭时的惨景,近来总在眼前重现,唉,清廷于前朝太过残忍,居于庙堂终是难忘啊。”听他继续这样的论调,梁清标也忍不住轻咳了一声。

“你不知道,这高有高的好处。”如萱指着山下一片葱茏说:“你看那下面,哪里是树,哪里是水,在这儿,都能瞧得真真儿的呢!就连你和张先生他们做学问,就着风声,都能听见你们说笑。”

方才坐在书案后的白发老者操着浓重的山东口音叹道:“季角啊,不要怨天尤人。”语重心长的话一字一顿,深邃的目光像是能穿透历史,照到几十年前那个风雨飘摇的时代。

“姑娘家不好生循规蹈矩在家待着,竟爬这么高,让鹰见着,看不叼了你去?”见如萱并无心事,成德又开始打趣了。

龚鼎孳悄声告诉成德二人:“此为孙少宰,北海老先生。”

如萱笑道:“我知道你是急着出去的,不用我,我才乐得出来逛呢啊!”

孙承泽起身拄着拐杖踱下来,眯着双眼道:“刚刚梁大人说,你是明珠大学士的公子?”

“我方才说不用备茶了,是着急出门。”说着,成德并肩坐下,定睛瞧着如萱,等她回句话。

成德:“是,家父现任左都御史之职。”

如萱懒懒地转过头,朝成德勉强一笑,也不言语。

孙承泽:“哦?那老夫与小公子也算有缘呢!多少年前,老夫也在此任上拿过银子呢!哈哈哈,如今老了,赋闲在家,金石为伴,书画做乡,也要感谢清廷的大度,若论为官,呵,老朽不过是个笑柄,若说是书痴么,哈哈,还当得起!”

成德早瞧出是如萱,待悄悄走近,轻轻拍着肩膀问:“就知道是你。刚在南楼上就见你在这儿发呆。”

成德身后已有人变色,嘀咕道:“哼,孙老是深藏不露不是?话虽这么说,他私下里秘撰明史的事若是发了,老人家断再说不出这样的话。”又一人应道:“竟有此事?”成德不好回头细问,却向孙承泽躬身行礼道:“‘羽毛无损性情适,不羡高冈有凤凰’,孙老先生德学兼厚,晚辈敬之如高山仰止……”

远远地望见那丫头果然还在,张纯修笑道:“哦,原来是这好景,我无福赏了,先去了,你快些,都是上年纪的先生,迟了怕不恭。”说着,顺假山根的石路径自下去了。

“哎——”孙承泽打断成德:“你们两个打一进来好话就没断过,来咱们这儿不兴这个,下野有年头儿了,拍马屁的声音听得不习惯了,你们年轻,怕是也不惯说这些吧?方才,季角不是说了嘛,快别拿官场里那一套在我这儿打诨!”老人竟有些不耐烦。

成德拉起张纯修道:“走,先出去看看。”却未下楼走正门,而直从二楼的侧门出来,沿斜斜的走廊往箑亭上来。

周在浚叉开话道:“咱们今日雅集,只谈风月,不议风云,啊!成德,你二人是初次来访,周某借北海先生这秋水轩宝地,诚邀诸位前来,特设茶酒,供各位尽欢,诸位,饮酒啸咏,不拘一格,啊!来呀,也给两位少公子设座!”

张纯修也伸头看去,“什么好景?”

此时,已有仆从先在成德面前的桌案上置下了一副纸笔,张纯修坐在成德身后,道:“学生年轻,在诗词上尤其不通,不敢和诸位先生比肩,我二人权算一家,可否使得?”说着碰碰成德肩膀。

“切!”成德将书往桌上一掷,“马怎么还不到?”成德探出窗外,楼外假山挡着视线,不见来人,却见山上箑亭里一位丽人背影斜靠着柱子,看样子是在朝墙外发呆,成德不由吟出:“人在画楼东,好景共谁同?”

成德笑着抬起头:“先生们不会难为咱们吧。”

“徐先生?少混说了!这些诗集词谱你都翻了多少遍了,唬谁?”

曹尔堪笑着将方才二人进来时众人观看的词稿递过来:“不会,方才我已被逼着胡乱唱了一阕,这便是记下的词稿,我们正为限韵的事不定呢,你们瞧瞧,也拿个主意,若连立意也定了,众人便只管做来!”

“我哪有?这,这是按先生开的书单找出来的书!”

二人看去,已有一上片《贺新凉》,道是:“淡墨云舒卷。旅怀孤、郁蒸三伏,剧难消遣。秋水轩前看暴涨,晓露着花羞泫。贪笑睡、红蚕藏茧。道是分明湖上景,苇烟青、又似耶溪浅。留度暑、簟纹展。”二人点头称道。

张纯修见成德手中还握着本《草堂诗余》,笑道:“成德,临阵磨枪啊,怎么?怯场了?”

“我说这‘卷’‘泫’等字,其韵着实险了些,若都按这个写,怕将典用重了也说不定,不如捡个通俗些的来做。”龚鼎孳摇头。

南楼上,成德和张纯修等着备马的空儿,倚窗筹算着过会儿前去雅集的对策,猜着能见到什么词坛圣手,你一言我一语不亦乐乎。

孙老拈须笑道:“老夫倒是想起一位老乡——李易安的一句词:‘险韵诗成,扶头酒醒,别是闲滋味。’如今,扶头酒已备下,险韵诗如何作不得呢?”

听他奇怪的口音,成德不由掩口学着笑道:“词是好词,就是味道不大对。”张纯修一听便笑出了声,众人都往他二人处看,成德忙又道:“哦,我们是笑诸位先生太过自谦了,在座前辈皆文坛宿耆,学生早有耳闻,若说‘险韵’二字,难倒学生倒也有理,要说先生们不能做,学生是断断不信的。”

东厢房门前,那进府的小戏,现唤作柳絮儿的女孩儿,正倚着门瞧几个丫头做活计,如今,她已经不再是在戏班里的清秀打扮了,换上了粉翠的缎面衣裳,首饰也华丽了好多,她对这府里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正房里的太太明显不喜欢自己,每次去请安,都是爱理不理,这些天来,和自己说过的话,总共不过两句:“知道了。”“起来吧。”戏里的故事都是头牌词最多的,看来这太太不是主角儿?想想柳絮就想笑;那个叫乔姨娘的,年纪也快三十了吧,人却是好热心,帮自己在屋里置办了好些东西,都是新奇未见过的,可怎么总爱上上下下打量人?既然是府里的姨娘,怎么跟着伺候的却是两个老道姑呢?真真奇怪;还有方才在窗下经过的那个少年,他是谁?他明明往这边看了一眼的,既不相识,为什么不停下问问呢?不是说自己也是府里的主子吗?那两个丫头倒是和自己一般年纪,又都是女孩子家,可却无趣得很,从不主动跟自己说话,问十句能答一句就不错了,这府里,来来往往里三层外三层的人丁杂役,却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真闷得慌!

众人听了大笑道:“这少公子也太过犀利了,这帽子一戴,还真摘不掉了呢!好好,既然少公子这样说,我等是不推辞的,只是公子你也不得看边风了,不见识见识纳兰公子的文采,今日燕集岂不遗憾?”

张纯修紧张地望向成德,成德却不紧不慢拱手:“今日学生们前来拜访,原也是讨教学习的,若不得先生们指点,才是学生们的遗憾呢,还请诸位先生不吝赐教。”回望了一眼张纯修,又笑道:“只是,说到立意,学生倒有些浅见——古来文章曲赋,被后世称颂,皆因能不受羁绊直抒胸臆,今日是以文见论,更不该拘束,若是立了意,众口一词,才怕会重了。”

“新姨娘?”成德略站住,面色沉了一下,头也不回地去了。

众人都以为这话有理,更有胸有成竹者已欣然命笔了。

颜儿叹道:“回是回来了,只是她现住在西边呢,那东厢房给了新姨娘了。”

“且慢!”梁清标放下茶碗,起身踱到当地的青花海水纹香炉前站定,“只管自作自的,若无时限,哪还有个尽头?还该想法记个时辰,到时不就者嘛”,啪的一声脆响,素色洒金的扇面打开,在胸前缓缓扇动,衬得主人略显发福的面庞更加雍容闲雅,“罚!”梁清标悠悠道。

“哦,”成德像是想起来什么,略转过身,“对了,刚给额娘请安,见原来姨娘身边两个面熟的女孩子在东厢房前打水,怎么?她又搬回来了?”复又转回要走。

陈维岳笑道:“你是官场得意之人,刑部大堂上有法可依,怎么,这词局里手,你也要立个规矩不成?”

“不用了,颜儿姐姐,我自己去,还有话说。”成德欲言又止,快步离去。

曹尔堪呷了一口刚乘好的冰碗,指着香炉应道:“苍岩说得有理,不如就依我在乡里时的一样,拈香计时,一炷香为限,只不过,我看罚就可免了,只须烦那未成者将他人之作结集成册,以记今日之会!”

“那你只管去吧,我去告诉如萱。”

一时间,座中有大笔一挥一蹴而就的,也有字斟句酌反复推敲的,更有早早做好得意看他人绞尽脑汁的。

“本来是和同窗们一样,可那些书徐先生知我多半读过,就又开了别的。”成德话里透着得意,“哎哟,不跟你啰唆了,我还要去南楼找找有没有这些书,见阳兄说话就到了。”

张纯修边亲自为成德磨墨,边纳闷儿:“《贺新凉》?我明明看那曹先生做的乃是当下正时兴的《金缕曲》,刚才也没听那位曹先生是唱的哪个牌子,难道也是古曲不成?你是倚声高手,却从没听你唱和过,给他们来个新鲜的!”

“才几天,就这么多书要读啊?还是单独开给你,让你吃小灶的?”

成德看了一眼张纯修,“见阳兄果真不谙制词,那即是叫《金缕曲》的牌子了,《贺新凉》原是旧名字,估计这些先生不喜华丽的现时牌子,才把老古董的词牌名翻出来了。唉唉,你别烦我,被落下了岂不臊了?”拄笔在额上,稍事蹙眉凝神,眼前便活脱脱浮现出云鬟绣袂的灵巧佳人,静侍绫纱窗下,如旁侧无人,嗅着初绽的海棠花香,伴着如盘的满月……成德略一思忖,微笑着便提笔写道:

“哪里还能等玩够才补?你瞧,”成德将手中的书单给颜儿看,“先生开了好长的书单呢!”

“疏影临书卷。带霜华、高高下下,粉脂都遣。别是幽情嫌妩媚,红烛啼痕休泫。趁皓月、光浮冰茧。恰与花神供写照,任泼来、淡墨无深浅。持素障,夜中展。”

颜儿笑道:“告假那么久?玩够了,可有的课补呢!”

“残釭掩过看逾显。相对处、芙蓉玉绽,鹤翎银扁。但得白衣时慰藉,一任浮云苍犬。尘土隔、软红偷免。帘幕西风人不寐,恁清光、肯惜鹴裘典。休便把,落英剪。”

成德:“在家住的,我这就去吩咐,阿玛替我告了好几天的假呢!这回可要好好开开眼界,见见高人呢!你们只在家里待着,自然不知道,词会就安置在正阳门西一处轩馆里,原是前左都御史孙大人家的别业,据阿玛说,这几天来了好些前明的文人骚客,作诗填词,可热闹呢!”

成德放下笔,再仔细看过后,怯怯地向众人征求点评。曹尔堪未再动笔,只来回踱步,被梁清标戏嗔为“考官”,此时,“曹考官”先接过成德的词稿,审视了一番,“来来,都来看看!”成德年轻又早有才名,自然已成了座中的焦点。

颜儿:“什么词会?还是不在家里住吗?也该告诉如萱准备一下才是。”

“到底是年轻人,春意缱绻,文采斐然。”

成德:“颜儿姐姐怎么又打趣我呢?这回可不是了,阿玛准我去词会了呢!要知道是这好事儿,一出来就叫上见阳兄了,这会儿还得叫蔻儿又去唤他出来!”

“颇多小儿女之情思,此乃未经世事之故。”

刚从晓梦斋出来的颜儿绕过月门和成德碰了个正着:“大爷?怎么回来了?哦!又是翘课了吧?”

“依我看,素净清幽之意趣甚好,却不见豪门贵胄少年盛气。”梁清标摇了摇头,却道:“不错,孙老看来如何?”

清晨。成德从东府里出来兴冲冲往自己住处走。

……

秋水轩中,人声笑语不绝于耳,茶香酒洌盈轩绵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