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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京郊之行

翌日,天晴日朗,晓梦斋门外的如萱在院中晾晒成哥儿过季的衣服——一件白底箭袖大红绣金短貂绒长袍,衬得昨夜刚染的指甲鲜红耀眼,坐在院中边看书边等张纯修的成德不觉看痴了,想逗逗她,又怕吓坏了她生气,只静静走过去,贴着唤了一声:“丫头!”

如萱却头也没抬,手里照样忙活着,只口里应着:“开春儿大太阳正好,晒晒这些衣服,你要吃茶只管叫小丫头们,我待会儿就去。”

安仁赔笑应着退了出去,多余的话,他是再不说的。

见她不理,成德觉得没趣儿,忽又计上心来,佯声正色道:“唉?背上是什么呀?虫子!”

明珠不耐烦道:“还递什么名帖?管是哪里,只随便安插一个空也就是了,小子定是个不合用的,只从太学里调出来也就是了,这种人,原也不该在国子监里供职的,”挥手屏退安仁,又愤愤道,“癞蛤蟆跳脚面,不咬人恶心人。”

吓得如萱又叫又跳,一面不住在背上乱抓,一旁成德见她这娇憨模样乐不可支。

安仁应得痛快:“是,还讨老爷的示下:是这会儿就拿了名帖去呢?还是先去打了招呼,正经办时才着人写?”

见被如此戏弄,如萱气得红了脸,跺脚道:“爷们儿近来可是上得好学,越发的眼里没人了,我们也不敢再服侍了,明儿告诉太太,换可心的给你使,我们也不受这个闲气了!”说完,把剩下的一件褂子甩在成德怀里,扭身儿就走,却和径自进来的张纯修撞了个满怀。

明珠低头思忖,眼睛还停在手里的折子上,道:“能怎么样?儿子是要紧的。少不得你去支会吏部小魏一声,哪处还有缺空,补一个也就是了。”

张纯修笑道:“以后纳兰公子的府上还是要通报啊!”如萱略一福身,手捻着帕子,挡着脸去了。

安仁应声道:“老爷有什么吩咐?小的这就去办。”

明珠未在后院和家人吃晚饭,外书房案头正在起草的折子已经斟酌了许久。浙东的御史盐官以巡历地方为名搜刮民脂民膏早就不是什么新鲜事儿,年轻的皇上想整治吏治,授意自己从众矢之的的肥差开始本不足为奇,可奇的是,偏偏拿索额图门下的人开刀,是不是什么暗示?明珠清楚,以自己目前在朝廷上的地位,出这个头,就是向权威宣战,结局有两个:驳了索额图的势——或者仅仅是激怒他这位国丈,或者,蠲了几十年辛辛苦苦经营起来的前程。明珠捋了捋山羊胡,下颌上的胡须又长了,却还是精致细密得很。他皱了皱眉,啜了一口茶,忽然想起什么来,吩咐来传太太话请去吃晚饭的安仁:“那姓李的小子有点难缠,没遂愿便不与成德方便。”

就在院子角儿的下房里,若荟妈要打起窗子正好瞧见此番情景,撂下窗子,低头瞥见炕头上正聚精会神打着扣子的若荟,自言自语道:“不是妈不放心你呀,你这孩子没个心眼儿,真要是进了宫……唉”说着,眼泪就要滚下来。

若荟头也没抬,只嘴里敷衍:“妈您这是怎么了?表姑娘是多有心思的人,不会亏待我的。”

二人又谈讲些这些日子来的趣闻,不觉日已渐西。

“她?妈怎么不知道她?”若荟妈听着就把话匣子打开了,“但凡娘家有靠山,她能不寻条像样儿的路走?跑到那到老都见不着人的去处?她是想着给家里头争脸哪!”若荟见妈又来了神儿,也就不理会,由着她唠叨了。“一个败落人家的独生女儿,无依无靠地投奔了来,连选秀这事儿都是老爷太太给她周旋,她不憋着给家里增光还能想什么?”

如萱:“不值什么的,不过是习字,哪敢动那些正经东西,净让爷笑话罢了。”

“不都说进宫能出息,光彩呗!”

成德:“好了不得的丫头!连《孝经》都看啦?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哪!”说着作了个揖,又瞧见这几日如萱抄下的平时成德说给她听的趣闻,字迹工整,清晰秀丽,足有十来张毛面粗纸。又道:“写得也好多了呢,只是怎么竟用这个纸?可惜了你这功夫了。”

“出息?进宫要是好,老爷太太怎么紧赶着慢赶着地把二格格嫁到贝勒府去了?小格格刚殁了,大格格是已经嫁了,可咱二格格可是和她同岁呀,哼,一天生的也未必是一个命!”说到“命”,若荟妈故意拉长了声音,又叹道:“表姑娘是家里没人,硬是给推出去了,就她娘家现在的境况,进了宫,恐怕连个像样的名分都未必有,还能顾得上你?”

如萱:“嗯,祭则致其严,缘也有理。”边说边收起了刚换下来的绛红扦边褂。

“依我看,表姑娘肯定能出息,不然太太对她那样好?”若荟倒来了精神。

成德:“今儿清明,老爷太太必往家庙里头去的,我早回来扑个空,跟去也是晚了,不守礼,不去又不是,索性只说外头耽搁了,清静一会儿,也不致落个口实。”

“小孩子家能看出什么来?以咱们这样的人家,对她好点儿还能费什么事?太太这连压宝都算不上,顺手就把人情做了,日后发达了,自然错不了,就是不出息,她不也是落个好?何况,那是老爷的远房表妹,不冲飞黄腾达,也冲家和万事兴啊!”若荟说不出来了,又低头按昨儿如萱刚教的法儿打着那唤作双生花的扣子。她妈倒是越说越起劲儿,劈手夺了若荟手里的活计:“你就成天跟着那小蹄子屁股后头胡混吧,也不学点儿有用的。”

如萱边打理着成德新上身的湖蓝镶领长袍,边问:“不是一早儿就休沐了吗?怎么这会儿才回?”

“妈!”若荟也无法,扭身委坐在炕桌旁,两手不停揉搓着衣襟,小嘴嘟得老高。

回到晓梦斋,如萱等早上来伺候,又是解衣,又是献茶,倒围了一屋子丫头嬷嬷。

“不是妈说你,你也学学如萱那小蹄子,你看她一天那个狐媚样子,把咱们那大少爷迷得那样儿!”

若荟又乐了:“您不是最看不惯如萱姐姐吗?怎么又叫我学她?”

太太也未细听,只“嗯”了声,成德便跳起来,径自向西园来了。太太瞧着儿子的背影,发起牢骚:“哼,你都约好了客,还问我使不使得,分明是翅膀硬了,当额娘的就成个摆设了!”

若荟妈一戳闺女的脑袋:“哎?小蹄子!别顶嘴!她那狐媚样子可是不白做的啊!还不是指着那棵大树往上爬?不过也不是我说呀,那小妮子说不定还真有些个福分呢!”母女俩说不到一块儿,若荟妈又起身推开了窗子,见成德已揽着张纯修上回廊往南楼去了。

见太太撂下自己的事,成德又把另一事掂兑起,一并说了:“额娘,子清明日来了正好,我约了见阳兄一起往西郊玩儿去,额娘可放儿子走?额娘家事忙,儿子就先过去了,晚饭再来。”

颀儿又道:“哦,如萱那边把书楼打理好了,也请大爷过目呢。”

若荟没趣儿,一甩手出来找如萱玩,走在回廊下的后湖边,抬头正见曹寅曹子清一身便装手里提着纸包兴冲冲地打园子正门进来,远远地打了个招呼:“若荟姐姐!”

太太略皱了眉头道:“这还用问?”又一思忖,笑道:“呵,我说怎么这么痛快,还想着这抿子好处呢!”

若荟:“不敢,曹少爷!可是来会我们家大爷的?在南楼上呢,估计等你半天了,快上去吧!”

颀儿又报说:“来人还请示下余下的账归到哪里去?”

曹寅:“嗯!哦,若荟姐姐,这是宫里上用的明前茶,皇上嫌我伴读犯困,嘿嘿,赏我的,比外头的都好呢,你拿去沏了来吧。”

“嗯,倒也麻利。”说着太太接过来。

若荟应了,拎着茶包去了。

“成德!”太太略有愠色,正要教训,恰有大丫头,唤作颀儿的,来报说:“太太,家庙里管事来回,说清明祭礼的事儿完了,开销簿子出造好送来了,请太太过目。”说着递上了册子。

曹寅迈步上楼正见偏阁里两人有说有笑,丫鬟如萱忙着伺候找书。见他来了都欲上前招呼,倒是曹寅麻利,先拱手道:“张大哥也在!成德,你可回来了,难得咱们凑得齐全!”

“额娘,儿子不去……”

成德:“正是呢,还要多谢你引荐,见阳兄和我都要请你呢。”

“想你阿玛年轻时,也做过御前行走呢,等你出息了,叫你阿玛给你谋份宫里的差,也不难的。”

曹寅:“世交之谊,何出此言,别说请不请的,也别学那些俗人,我刚拿了些新茶,叫若荟拿去沏了来,咱们谈谈讲讲,也是难得了。”

“额娘,儿子只是随口说说的,额娘怎就当真了,自从子清当了宫里伴读的差,我们见得都少了好多,现在我也去了,以后更难见了。”

正此时,若荟端着茶盘来,后面还跟着两个执茶器的小丫头。

“成德!少混说,人家比你小四岁,行动却和你一般稳当老实,我看比你还强,可见是宫里行走磨炼的益处,你不学人家,反倒揶揄人家!”

成德:“说得有理。只是我难得回来一趟,往后越发难了,可别憋在家里头,我和见阳兄商议,今儿去他那儿坐坐,你可还有值?不如同去。”

成德听道:“唉,子清这提铃喝号的差使,不知事的人还以为整日介在皇上跟前多尊贵体面,谁知净日没个自由,倒不如寒门薄宦来去自主的好。”

若荟放下茶盘,胳膊肘轻轻触了如萱,轻声戏谑道:“哎,刚回来就要走啊?”

太太也怪好笑地道:“你只管哄我,哪有个病还是想起来生就生一回的呢?”又想起早上的事儿,便又说:“早起子清来看你,扑了个空,又赶紧回去当值了,说明日有空再见。”

不想成德却听去了,道:“哦,她也一同去的。”

成德笑道:“自然没有!课业一忙起来,连病也忘了生了!”

如萱推托道:“爷是想一出是一出,没听过爷们儿出门还带着个丫头的,叫外人笑话。”

太太又问:“别的我倒不操心,只是这一个月来,身边也没个稳妥的人伺候,你那恶寒的旧病可又发了?”

成德:“哦,又不是外人,全当自家亲戚走动,况且太太也说了,怕玩得太晚,要个妥当的人跟着才放心,我想来想去,只你最妥当,你若不肯去,我也不敢强你,那就只咱们三个,唤了小厮们这就走吧。”

明珠点头称是:“话虽如此,能图个便宜倒也无妨。”又听母子俩无非说些家常事了,便自唤了管家安仁,出去见门客了。

缘由昨夜两人的交谈,若荟是着实不想让如萱跟了去的,只是这丫头野得很,小园子里向来圈不住她,自然也是想跟了去的,就又挑唆如萱:“你真不去?谁不知道外头好玩儿?真羡慕你们,还能出去……”

其实,皆是成德不肯生事,只在父母跟前说一半留一半。因在国子监的住处,成德被与一名陕中监生安排在一处住。到了夜里,不是拉着成德说东道西,就是晚上睡后,那鼾声如雷,成德哪里睡得成,只是怕说与父亲,再去为这些许小事求人烦己,确实不是纳兰家风,也就不细说了。

成德笑道:“这也不难,你去回了表姑姑,她若放你,我也带你去。”

“额娘,学里不比家里,我长这么大是第一回在外头住这么久,不习惯总是有的,况且我原也不是去享福图受用去的,额娘不必为这些事烦心。”

若荟:“真的?”

明珠虽欢喜,却又疑惑,倒是太太心细:“大半夜的起来读书,可是睡得不安稳?有什么不好的,要和你阿玛说,别委屈着自己。瞧瞧这些日子,眼巴巴地瘦了。”

成德:“快去吧,我们等你。”

过了午时,成德往明府后堂见父母。明珠问起,“为什么徐先生着人送来了那好些书籍?”成德便说起一日夜间心烦难眠,索性披衣起身读书,正巧被夜巡的徐元文看到,很是赞赏,带成德来到敬一亭的祭酒厢房,给成德看了自己的藏书,还答应将自己的其他藏书也借与成德。

若荟:“哎!”转身就疾步去了。

成德:“子清来了,你们就先坐坐,我换件衣服这就来。”

成德笑而不言,心中倒有些主意。

张纯修:“这件不是很好?”指着成德身上的白底蓝缠枝莲纹圆领袍。

张纯修摆手道:“哪里,贤弟过谦了,今日你我之辩,若是撰写成文,也不失为一篇论古佳作啊!”

如萱见成德不言语,只看自己,便道:“这件是家常的,又素,出门欢欢喜喜的,换件亮色的吧,我去拿那件莲青绣领的缎面袍子可好?”

成德摇头笑道:“诡辩玩笑之词而已,小弟在见阳兄面前不过搏一笑。”

成德:“嗯,就是这话。”说毕,主仆二人一前一后地去了。

成德越说越起劲儿,眉飞色舞,手舞足蹈,语速也跟着快起来。张纯修不由点头叹道:“贤弟博学,愚兄自叹不如啊!”

曹寅:“见阳兄不知道,这位爷,臭美着呢!”

成德不禁哈哈大笑道:“此二人已是自相矛盾了!既然遗失,如何又弃呢?倒是小弟读过一篇文章,文中就曾说:‘金人徙鼓而北,藏于王宣抚宅,迨集言于时宰,乃得移至国学。’此不足疑五也。”

成德装作没听见,径自去了,独如萱回头窃笑。

张纯修:“郑樵还认为经过靖康之变,鼓也可能遗失;王顺伯又认为金人将此物弃于济河之中。”

成德点头:“这倒有理,不过,咱们先生在一篇文章里也有论述说‘数内第十一鼓不类,访之民间,得一鼓,字半缺者,校验甚真,乃易置以足其数。’此不足疑四也。”

明府东府的外书房里,三个下属臣僚下了早朝就陪着明珠复议上疏议奏盐差御史的事,忽听安仁在帘外报进,得命挑帘一探,见有客在,眼珠一转,扎安道:“禀老爷,大少爷的外书房工程上业已完工,另有字画陈设请老爷裁处。”

张纯修不甘,又搜肠刮肚想出:“也有学者郑樵,王顺伯等人,说残唐五代时有一面石鼓失落了,现在看到的不知是真是假。”

明珠不解:“嗯?”抬眼见安仁是正顾忌身边几个人,“哦”了一声,挥手道:“说吧。”

成德摇头笑道:“哈哈,见阳兄书法是一绝的,怎么竟糊涂了?”说得张纯修却不知所以了。成德又道:“后周时的古人中,能有几人将篆书写成这样雄浑的,若真出自有名人之手,又如何不留名呢?况且这字里行间语法与后周时区别也甚大。见阳兄方才所提的书法大家虞世南,褚遂良都是唐初人,若真为后周之物,怎么会对近在咫尺的前人作品不置一词呢。此不足疑三也。”

安仁才放下心禀道:“是。魏大人回老爷:眼下只有一个从七品典薄的缺儿,若是老爷的人要紧,只好再等,下官一定尽力办。眼下还可由咱们左都御史府再拿个有错处的,腾出个空儿来,这样恐怕要耽搁些日子,再者年后刚放了一批捐的,立刻又免了,怕两家脸上不好看,还请老爷再斟酌,下官唯大人马首是瞻。”

张纯修略笑道:“贤弟不知,史载有‘大统十一年西狩岐阳’的话吗?”

明珠听罢笑道:“这个小魏,还这么客气,还斟酌什么?九品升七品,已经便宜他了呢,给我找麻烦,倒赏他个官升,哼!”说着朝向那两名下僚,哈哈笑起来,笑毕又咬住了牙。那两人也赶紧跟着笑起来,还没等出声儿,见明珠止住了,又把笑声生憋了回去。

成德自然不服:“这却为何?”

明珠又差安仁:“告诉太太一声去,教她不必当个事儿了。”

张纯修点头称是,却又道:“还有温彦威等,皆疑为后周文帝所作。”

成德又摇头笑道:“此疑又差矣。此鼓上所记的岐阳之事不同于‘岐阳之搜’,其他古典中并无记载,而帝王也不必困于某处,周宣王亦如此,此不足疑二也。”

一驾双驾马车停在明府西园临街的门前,蔻儿坐在车前挥着鞭子吆喝着,成德一行人说说笑笑穿过藤萝架疾步出来,成德笑问:“怎么只你一人儿?张顺儿他们呢?”

张纯修略一沉思,摸索着第三面鼓上一个篆字“岐”,又道:“有理!其二疑也,有宋时程大昌疑,因《左传》记有周成王‘岐阳之搜’的史实,认为此石鼓应为成王之物,而岐阳离周朝首都镐京尚远,周宣王未必有机会来此地。”

蔻儿呵呵笑道:“爷没唤,我就知道爷不想那么些个人,就没传他们几个,”又瞧了身边另一个小童,“只我和张大爷家的小弟伺候,爷看可够使?”

成德甩着发梢的丝线连子,笑道:“不然,不然,见阳兄不闻岣嵝山、岳麓山的禹王碑?其具体年代虽也不可考,但其暴于日蚀风侵更甚,而此石鼓唐前还一直埋在地下,后来才破土面世的,为何不得存了呢?此不足疑一也。”

成德一边扶了如萱上车,一边指着蔻儿道:“你就鬼吧,等我回来,也只赏你一个!”正要伸手拉若荟,那丫头却笑吟吟地自己踩了车辕蹦进车里了。刚要坐下,却不知摸着了什么,“咦,什么劳什子?”顺手摸过去,却是个包袱,已在正面右沿上坐好的如萱一把拽过来:“看着点儿,别坐皱了。”若荟一撇嘴:“心思真多!奴才不问啦!”真就乖乖坐在右边儿的轿凳上,等着三位主子陆续上来,张纯修年长沉稳,照顾两位昆弟在正面轿凳上坐下,自己坐在若荟对面,蔻儿一声“主子姐姐们坐好了,驾”,一骑车马沿后海沿儿轻快驶远。

张纯修遂扳指发难起来:“其一疑也,有宋时欧阳修疑:自周宣王至宋代,已有两千余载,一般石料,如何能经风刀雨剑,完璧若此?”

十一

成德兴趣盎然,道:“异议?见阳兄请细细道来,小弟试解之!”

车里,成德仍与曹寅盘算着:“今儿天清气爽,不但要到见阳兄别业造访,还可以踏青。”

张纯修略一沉吟,道:“言及《元和志》之周宣王一说,虽史家考证多从此说,可我也读到有些史家仍存有异议,你知道吗?”

若荟摇头晃脑地接话,头上的布摇晃得直打眼:“城郊也有水呢,咱们还能钓鱼!在园子里憋了这么久,教引嬷嬷三天两头来一趟,我们跟前伺候的,头抬不得,脸儿笑不得,话也不敢高声说,闷死了。”

成德赞道:“是啊!只知道见阳兄素善书画,不想,对周古迹也深谙若此?”

如萱抿着嘴笑她:“光看你就够一出大戏了,还有什么闷的?”

张纯修点头和道:“不错,你看鼓上这些篆字,尽皆雄浑,极具古风,难怪古时之虞永兴,褚河南,皆称其妙!”

曹寅倒是信口道:“戏里有唱‘河桥柳色迎风诉’的,倒是咱们真的走在这样的风景里了。”

成德点头道:“见阳兄所言极是。自入太学以来,小弟闲时略究些古志,关于这石鼓,原在《元和志》中有些记载,书中说这鼓上所记的是周宣王在岐阳时的故事。如今眼见为实,其数、其貌皆不差。”

如萱低了头不说话,只淡淡地笑。若荟也不接别人的话,却掀起轿帘一角往外瞧,轿外是粼粼的湖面和柔曼的柳丝,“要是积水潭和这后海、什刹海都是连着的,那咱们这京城不是像坐船一样,漂在水上了吗?”

张生见成德摩挲着石鼓上的篆文,若有所思,便问:“贤弟对此类古迹也有嗜好?想这石鼓虽年代久远,却到唐朝方显于世,观乎尘世兴衰,察及朝代更迭,算来已是千年了。我辈有幸时时玩味,岂非幸事?”

如萱听不懂她这话,知她又不知从哪听来的不经的传闻,小嘴闲不住胡诌出来,便小声劝她:“你安心坐着吧,手闲口不闲的,人家可要把你当活宝贝了。”

成德这边只管自己聚精会神,却不知正有一人也从另一旁走来正端详这古物而不自持,两人正碰到当头,相视而笑,正是张纯修。

若荟又被抢白,哪肯服软:“才不是胡诌!这是大爷跟我说的,我不过问问。”

却道这半天儿成德往哪里游赏?按说有着三天的定例休沐,在京籍的生员,都讨了假回家去,只成德趁着空儿,连早饭也没顾上吃,一个人偷偷跑出国子监与孔庙相通的戟门。原来,早在进礼之时,成德就瞧见了这戟门两旁矗立的花岗岩石鼓。这两队石鼓左右各五,一应不到半人高,敦实厚重,寂寂候在这戟门两旁并不惹眼,只是鼓面上所篆之铭文,虽字迹湮灭不清,若有好文嗜古如成德者,则是定不放过的。

如萱自觉和成德亲近,外头的趣事,成德总是回来说给自己听,听了若荟这话,却觉得这回是当了局外人,心下不是滋味,嘟了一下嘴再不言语。成德也是个心细的,一见如萱不快,生怕冷了场,胳膊肘故意碰了碰她,如萱却像没反应,成德只好又逗若荟:“你倒说说,我是怎么说的?”

若荟哪记得许多,一句话就被问住了,嘟囔着:“呃,记不真切了,反正这水边还有个叫‘百春园’的园子来着。”被问住了,若荟一时羞赧起来。

第二天,明府里上上下下都准备停当,凡吃的,用的,虽不似年节的礼,却样样齐全,件件周到,单等着成大爷回来,尤其是渌水园里,一早就派出一干小厮远远地到成贤街上去迎,若不是国子监中不由各富家子胡乱矫情,明府的高头大马都能进了集贤门。这边儿个个兴冲冲地翘首以待,却不知成德正游赏得兴起,及到午饭时分,才在小厮们前呼后拥下回府。

成德拽着如萱的袖子,手指着支支吾吾的若荟,像见着什么西洋景似的,等着看若荟出笑话,一句“百春园”出口,连张纯修也笑了:“连我也要埋怨成德了,这样作壁上观可是有失君子风范,”抬头望向若荟耐心道:“若荟姑娘,我们不是故意笑你,只怕是你记错了,那是‘万春园’,那本不是个什么园子,只因连你家府第那一带在内的一片地界,久负盛名,前有湖光山色,后有名园古迹,后人就浑叫起来了。”

若荟在明府里,因着爽朗的性情,无论主子丫头,都当她是个开心果,她出什么笑话,大家只笑笑就罢了,真像张纯修这般苦心孤诣,她还是第一回碰上,不免低下头,脸红不语。成德和如萱相视一笑,成德又晃晃身子,朝如萱身边挤了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