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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他不知道原因,但在他睡着时意识中深深扎根着爱格妮斯肯定会像她威胁他的那样去做的预感。

“爱格妮斯会去教堂当众揭发我。”这是他生出的第一个念头。

他瘫坐在椅子中,双膝颤抖,充满了无助感。他的大脑乌云密布且烦恼不已:他迷迷糊糊地想知道现在是不是已经没可能阻止丑闻了——他可以假装生病不去讲弥撒,其后他就能有时间去安慰爱格妮斯了。但是才刚从头开始这整件事,他就又重新承受了一遍昨天的痛苦,这只会增加他精神上的折磨。

他睡了几小时,睡得很沉并且无梦,当他起床时,记忆一片空白,他只有一个至高的渴望,那就是马上回去再睡。但是敲门声一直坚持不停,然后他一下子记了起来。他的脚立刻因为恐惧而麻木起来。

保罗站起身,他的头看上去像是映在了玻璃上,他在地板上跺脚来驱散着令他血液麻痹的麻木感。然后他穿起衣服来,他抽出皮带紧系在腰上,然后他像猎人出发上山前做的那样将斗篷折好,用圆桶皮带扣住。最后当他打开窗向外倾身时,他才感觉到在黑暗的梦魇之后,他的眼睛终于在白天的亮光中苏醒过来,这时他才逃出他自我的牢笼,从外部事物中得到了平静。但这是受迫的宁静,充满了秘密的敌意,吹够户外新鲜凉爽的空气后,他收身回到了飘着香气的温暖房间,他又退却成了自己,一个被恐怖咬食着的牺牲者。

周日的弥撒比平时要晚,但保罗通常一大早就会去教堂听那些希望参加圣餐的妇人的忏悔。所以母亲还是在老时间叫他起床。

保罗奔逃到楼下,觉得他还是最好告诉母亲这一切。

突然管卫站在他面前,行着军礼,在他的前鞍桥上放了本敞开的书。他开始读起《圣保罗给科林斯人的书信》来,在他度过前一晚的那个点上读着:“他们知道智者的思想,他们在徒劳。”

他听到母亲正在厉声赶着要进入餐厅的鸡群,那些鸡在她面前拍着翅膀散了开来,保罗闻到热咖啡的香味和花园那清新的甜味。在山脊下的小巷里有一个叮当作响的铃铛用来驱赶羊群去吃草,小铃铛听上去就像是孩子们欢笑的回声。安条斯在教堂的钟楼上敲响了单调的钟声,召集人们从睡梦中醒来前往教堂聆听弥撒。

厌倦感慢慢战胜了保罗。他听到窗外有一个屈服而持久的悲叹声,就像是在寻找伴侣的鸽子:那个悲恸的叫声像夜本身的哀号,一个月色苍白的夜,一个温柔而隐蔽的夜,天空中飘满了羽毛一般的云彩。然后他意识到了那其实是他自己的哀号声。但睡梦已经偷袭了他,感官平静下来后,害怕、伤痛和不安都渐渐消失了。他梦见自己真的已经踏上了行程,骑马来到了通往高原的山路。每件事都平静而清澈,在大棵的黄色老树间,他看到了延绵的草地,轻柔的绿色让眼睛获得了休憩,老鹰面无表情地立在岩石上朝太阳眨着眼。

周围的一切都甜美而宁静,沐浴着清晨玫瑰色的阳光。保罗想起了他的梦。

“是的,我正打算要走,我告诉你!我正打算要走——我们会一起离开的,你在我体内,比我自己还要鲜活。满足吧你,别再折磨我了!我们在一起,一起上路,乘着时间的翅膀直到永恒。当我们的眼神初次相遇,嘴唇初次相碰时我们便已经分离了,分离让我们成为了敌人。在汝的仇恨,在吾的耐性,和吾的背弃中,我们现在才真正结合在一起。”

没有什么能阻止得了他外出,他要去教堂开始他日常的生活。但他所有的担心又都回来了,他对前进的害怕就像他对回头的害怕。当他站在开着的大门的台阶上时,他感觉就像是站在某个陡峭山峰的峰顶,他不可能再到更高的地方,而他脚下是张着口的深渊。于是他无声地站在那里,他的心狂乱地跳动着,他感觉身体在下跌,在深渊底部挣扎,在打着旋涡翻腾着泡沫的水中,车轮无助地打着转,徒劳拍打着无情扫向它的水流。

他试图去安抚她,也是为了安抚自己的良心。

他的心在人生的旋涡中变得无助。他关上门回到房里,坐在了他母亲前一天晚上坐过的楼梯上。他放弃了去解决那个折磨着他的问题,坐等有谁能来帮他。

“无论怎样,保罗,你都会走的。叫醒你的母亲然后一起离开。你不知道是谁在和你说话吗?是我,爱格妮斯。你真的相信我不会像威胁你那样去做?或许我不会,但我还是建议你离开。你觉得你已经摆脱我了?如果你还继续留在这里的话,我永远不会让你有片刻时间可以独自一人;我会像你脚下的影子,你和你母亲以及你和你自己之间的障碍。走。”

母亲发现了保罗。当他看到母亲后立刻站起身来,感觉顿时舒服起来,不过内心深处也觉得很丢脸,他很肯定母亲会建议他继续他所选的路。

他再次空想起来。

但当母亲第一眼看到保罗时,她疲惫的脸庞变得苍白起来,仿佛从悲伤中提炼出来一样。

但他感觉这只是自己的空想,他没有勇气去这样做。他又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他很肯定爱格妮斯不会像威胁自己那样去做的,所以他又为什么要离开呢?他甚至都没有要回到她身边再次犯下罪孽的危险,他已经试着战胜了诱惑。

“保罗!”她叫着,“你在那里做什么?你病了吗?”

“是的,我必须今晚离开。耶稣曾命令我们不要制造丑闻。我最好叫醒母亲并告诉她这一切,或许我们能一起走;她可以带着我一起走,就像我小时候那样,我可以在其他地方开始全新的生活。”

“母亲,”他边说边走向前门,没有转身去餐厅,“我昨晚不想吵醒你,因为时间太晚了。好吧,我去看过她了。我去看过她了……”

得出更为冷静的解决办法后,他将自己扔到了床上。然后他闭上眼将脸按进枕头里,他相信自己能更深入地寻找到自己的良心。

母亲已经恢复了镇定,她凝视着自己的儿子。在他说完话后安静了没多久就传来了教堂的钟声,响得又快又久,听着就像马上就会逼过来一样。

“为什么我连对自己都要去假装有我根本就没有感觉到的安全感?”他无声地自问道,“在她供出我前,我今晚必须要离开。”

“她很好,”保罗继续道,“但她很激动并坚持要我马上离开这里,她威胁说否则要去教堂在集会前用丑闻揭穿我。”

当他走到镜子前面时,望着镜子中的自己,他注视着自己灰色的脸庞、紫色的嘴唇和沉陷的双眼。“看看你自己,保罗。”他边对自己说着边向后退了几步,好让灯光更好地照在镜子上。镜子里的人也向后退了几步,就好像要避开他一样,当他望着镜中人的双眼,注意到那扩大的瞳孔时,他生出一个奇怪的影像来,那就是镜子里的保罗才是真的,那个保罗从不说谎,他苍白的脸泄露了他对次日的极度害怕。

母亲保持着沉默,但保罗感觉到她在自己身边,坚定而踏实地鼓励着他,支持着他,一如她在他最初的人生中对他给予支持时一样。

瞬间,梦魇控制了他,让他感到很可怕。他还没安全,还有其他的夜晚要度过,如同一位航海者要在湍急的大海上横渡最后一段。他非常厌倦,沉重的眼皮疲惫地下垂着,但一种无法忍受的焦虑让他无法躺到床上,甚至无法坐下或是以其它任何方式去休息一下,他来回徘徊着,做着琐碎、奇怪而且没用的事,他轻柔地打开一个又一个抽屉去看里面都有些什么。

“她要我昨天晚上就离开。她还说……如果我没走,她今天早上就会去教堂……我不怕她,而且我也不相信她会去。”

安全!他环顾自己的房间就像才从一场漫长而损失惨重的旅行中归来一样。每样东西都宁静整洁,为了不破坏这份整洁和宁静,他踮着脚脱起衣服来。他将衣服挂在挂钩上,衣服黑得比墙上的影子还要深,他把帽子挂在衣服上面的一个木钉子上,他袈裟上的袖子无力地垂下来,就像是累坏了一样,看着像是一些黑暗空虚的幽灵、一些没有血肉的吸血鬼模糊的身影,激起无名的恐惧感来。这就像是他为了自由所砍断的罪恶的影子,它正等着在他明天走向世界时再次跟上他。

他打开前门,一道金色的灯光照进阴暗的狭小过道,就好像是要引诱他和他的母亲走进阳光中一样。保罗没转弯就径直走向了教堂,他的母亲站在门口望着他。

他站在了母亲的房门前,觉得把自己探望爱格妮斯结果她要揭发自己的事告诉母亲是明智之举。但他听到了那个均匀的呼吸声后便走开了。他的母亲已经睡熟了,从今以后她都相信他并感觉到他是安全的。

母亲没开口,但是再次微微打个寒战,她只有尽力维持表面的镇定。她立刻去卧室匆匆换上了到教堂的衣服:她也想去教堂,同时她也扎起皮带并迈开了坚实的步子。在她离开前,记起了要把又跑进屋子来的鸡给赶出去,把炉上的咖啡壶拿到一边去,然后她用围巾较长的那端围住了嘴和下巴,来掩藏自己努力想克制却怎么也克制不了的颤抖。

保罗发现自己正在登上自己家的楼梯,现在危险是过去了,至少是对危险的害怕过去了。

村里来的女人们向她打招呼时她只是回以一瞥,老人们已经坐在了教堂前的矮墙上,他们黑色的尖头帽与清晨玫瑰色的天空背景形成如此鲜明的对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