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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她怎么能在这些将自己视作女主人,并认为她比圣坛前的神父更纯洁的人面前告发自己?然后她也感觉到了上帝正在周围与自己同在,甚至在她的激动情绪中。

那是她的过去,她所有的过去都涨起来抓住了她,在女人和老人的吟唱声中,在她护士和她用人的声音中,男人和女人修建好了她的房子,耕好了她的地,织好了襁褓的布。

她很清楚她对这个与她一同犯罪的男人的惩罚也是对她自己的惩罚,但现在仁慈的上帝借老人、女人与无辜孩子的声音和她对话,告诫她要小心自己,劝说她要寻求救赎。

有什么东西搅到了爱格妮斯的最深处,一种奇怪的感觉抓着她的喉咙,她感觉她的世界天翻地覆,就好像头朝下走着的她现在又恢复了正常的姿势。

她身边的人吟唱着赞美诗,在这个终日独居的人内心世界里敞开他们自己。她看到她自己再次成为一个小孩,接着是个小姑娘,接着长大成人,都在这同一个教堂里,在同一个座位,座位被他先祖们的胳膊和膝盖磨黑。教堂在某种意义上属于她家,她的一位先祖建起了这座教堂,传说玛丽像是从巴巴里海盗那儿得来的,是由她一位远房祖父替村民夺回来的。

讨论会结束后,老农民突然开始吟唱起赞美诗来。公众在他的声音渐弱后唱起诗文来,并且轮流大声重复吟唱着诗文。这首赞美诗又老又单调,老得就像最早祈祷者们在还没有人居住的森林里时,孤单的海岸上波涛的拍打声。爱格妮斯身边的低声吟唱勾起了她的回忆,就像她在夜晚屏息正快速穿过树林并突然出现了海滨,海滨中的沙丘覆盖了美丽的花朵和金色的暮光。

她在这些传说中出生长大,在这种简约庄严的气氛下,她一直疏远着阿勒河的小市民们,不过她仍然生活在他们中间,就像粗糙的贝壳中藏着的那颗珍珠一样。

他向下走到在纷纷低头的人群中格外引人注目的爱格妮斯身边。她也将头朝掌心低下,或许她是在为实施行动而聚拢自己的勇气。突然,保罗对她充满了无限的遗憾,他想一路走到她面前给予她赦免,然后像对一个即将死去的女人那样恳谈一番。保罗同时也在聚集着自己的勇气,但他的手却颤抖着,就好像是触到了女人们薄薄的嘴唇。

她怎么能在他们面前告发自己?但这种即使在神圣建筑中也是女主人的感觉,让她更为难以忍受面前这个曾和她一起犯过罪的男人,正在圣坛上扮演着圣人,手中托着圣器——他那么玉树临风地站在那里,就好像她跪在他脚下,因为爱他而加罪在身。

交流会上,保罗感觉流进胸中的几滴葡萄酒就像加快的血液,他感觉有力而振奋,他的心因上帝的出现而充实。

身边的吟唱声时高时低时,她的心因为愤怒和悲伤而再次肿胀起来,就像从某个深渊升起的祈求一样,恳求着帮助和公正。她听到上帝的声音,低沉而肃穆,命令她将他那拙劣的用人驱赶出他的寺庙。

保罗翻动书本继续边念祷文边做着仪式的慢动作。保罗绝望的心中爬进一种温柔的感觉,他觉得爱格妮斯正在他的陪伴下和他一起忍受着通往耶稣受刑地的这条路,就像玛丽那样,然后她会登上圣坛的台阶,再次站在他身边,和他一起战胜他们的罪过,就像一起犯罪时那样一起去赎罪。如果她带着对他的处罚,她的恨是一种爱的伪装,他又怎么会恨她?

她脸色变得像死人一样惨白并且冷汗直流;她的膝盖在座位上颤抖着,但她没有再弯腰,而是昂头望着圣坛上神父的一举一动。这就仿佛是有什么邪恶的气息从她身上潜入到他身上,麻痹着他,这股笼罩着爱格妮斯的冰冷也快速地将他包裹起来。

爱格妮斯待在她原来的位置,弯腰朝着她从未翻过的书页,书本镀金的搭扣在昏暗的光线下闪动着。用人伏在她脚边,包括神父母亲在内的其他女人都待在教堂后面光溜溜的地板上,垫着自己的脚跟而坐,只要神父一翻书,她们便恢复到跪着的姿势。

保罗感觉到按照爱格妮斯的意愿所散发出的死亡气息,就如同冬日那苦涩的清晨,他的手指全都冻僵了,脊柱不听使唤地颤抖着。当他转身进行祝祷时,他看到爱格妮斯正盯着他望。他们的目光在电光火石间相遇,就像溺水的男人瞬间记起了此生所有的欢愉,因为她而生出的欢愉全都浮现出来,从第一眼见她,到第一次吻上她的唇。

“上帝与你们同在。”

然后保罗看到她从座位上站起身来,手中握着书。

于是保罗继续攀登起陡峭的耶稣受刑地来,直到血液全部回到心脏不再紧张为止。但那是一种绝望的放松,危险的遗弃,一个再也无力与波涛搏斗的溺水男人的静寞。当保罗再次转身面朝公众时,他没有闭上双眼。

“哦,上帝,你要这么做了。”他边结结巴巴说着边跪下身——就像是真的来到了橄榄园一般,双眼注视着那无情的命运的阴影。

保罗立刻重新振作起来。安条斯望着他变得很可怕的脸色就犹如一具尸体的脸色一样,他一直紧靠着保罗以便他摔倒时能给予支撑,同时双眼扫过那些圣坛栏杆处的老人,看看他们是不是注意到了神父的痛苦。不过并没有人注意到——即便是神父的母亲也都还待在原地,祈祷着、等待着,没有发现他儿子的不对劲。安条斯拉近与神父的距离保护着他,神父转身时吓了一跳,但男孩明亮的眼神给出令其宽心的一瞥,就像是在说:“有我在这儿呢,没事,继续——”

保罗边大声祈祷边等待着,祈祷者中响起了茫然的声音,保罗觉得自己能听出爱格妮斯走向圣坛的脚步声。

在圣坛上的保罗看到了一切,内心的希望就此破灭,他发自心底地告诉自己爱格妮斯不会进行她疯狂的威胁行为。保罗翻了一页《福音》,但他颤抖的声音几乎无法说出单词;他因惧怕而流出汗来,于是他紧紧抓着书本以防晕倒。

“她来了——她离开座位,她来到了座位和圣坛间。她来了……她已经在这儿了——每个人都望着她。她来到了我的身边!”

爱格妮斯真的在那里,穿着一身黑,黑面纱罩着乳白色的脸庞,她的眼睛直直地望着祈祷的书,黑手套上的鎏金扣闪闪发光,但她并没有翻过一页书。长着一张奴隶脸的用人跪在长凳边的过道上,她时不时抬一下眼,如忠犬般看看女主人的脸,就好像在以沉默表示对女主人悲伤的同情。

这困扰是如此的强烈,唇间再也说不出话来。保罗望着安条斯,他已经熄灭了蜡烛,突然转头望向周围,他清楚地知道爱格妮斯在那儿,正沿着高坛的台阶朝他走来。

保罗决定不再回头去看身后,每次要转身送祝福时他都会闭上眼。他感觉就像是在往陡峭而多石的耶稣受刑地攀爬,每当仪式迫使他不得不面对群众时他都感到头晕。于是他闭上双眼不去看在他脚下那打着哈欠的深渊,但即使是通过闭着的眼睛他还是能看到雕花长凳和爱格妮斯的模样,她那黑色的连衣裙衬着教堂的灰墙是如此显眼。

保罗抬起脚来,屋顶好像在他的头上崩塌下来并砸裂了他的头;双膝几乎无法支起他的身子,不过他突然发力再次回到圣坛拿起圣器来。当他掉头进入圣器收藏室时,正看到爱格妮斯从座位上起身来到栏杆处准备跨上台阶。

或许她根本不会来。有时她会待在教堂最后面,跪在用人带来的椅子上。保罗转头看了一眼,但只看到他死板的母亲,他跪在圣坛前做起了弥撒,他感觉母亲的灵魂折服在上帝跟前,她穿着她的悲伤,就像保罗穿着他的白麻布僧衣。

“哦,上帝,为什么不让我去死?”他垂下头,就像露出脖子让剑砍一样。当他迈进圣器收藏室的大门时,他又看了一眼,发现爱格妮斯在圣坛的栏杆前俯下身,就好像跪在台阶最下面一格似的。

然后保罗强烈地想离开,去看看爱格妮斯来了没有。不过她的座位仍然空着。

她在栏杆外的台阶最下面一格上跌跌撞撞,如同面前突然升起了一道墙,她跌跪在地上。浓雾模糊了她的视线,让她无法看得更远。

他对她们的一切都予以了赦免,赦免了她们所有的罪,他想着或许对于之前的那许多天里发生的事,他也需要恳请她们的同情。

当视线由模糊变清晰时她再次看到了台阶,圣坛前的黄色地毯,桌上的鲜花和亮着的灯。但神父却不见了,他所站立的地方,一道阳光透过尘埃斜射过来,在地毯上亮起一块金色的斑点。

坐进忏悔室后他感觉稍微冷静了点;这就像是进了坟墓里,至少避开了能看出他脸上害怕的视线。窗格后面是女人压着声的窃窃私语,她们的声音不时被小声的叹息和温热的呼吸打断,就像是山脊上长草间的蜥蜴在沙沙作响。爱格妮斯也在那里,悄悄躲在安全的地方,保罗总是会想起她来。年轻妇人们柔软的呼吸、头发的气息和鲜艳的打扮、薰衣草的芳香,混合着他的痛苦并使他的情绪更加起伏不定。

爱格妮斯越过自我,举步朝着大门走去。用人跟在她身后,老人、女人和孩子转身朝着她微笑,眼中带着祝福。她是他们的女主人,是他们美丽与忠诚的象征,她离他们是那么地遥远,尽管身在他们和他们的痛苦之中,却犹如荆棘中开出的野玫瑰一般。

但保罗此时已经没有什么多余的勇气了,只有心中那个希望的小细芽和死亡的期盼不断地攀升着,直到他窒息并失败。

在教堂大门处,用人将圣水递到她指尖,然后弯腰掸去她裙摆上粘着的圣坛台阶上的灰尘。当女佣再次抬头时,她看到爱格妮斯灰白的脸孔正望向始终跪在角落里的神父的母亲。继而她看到那位母亲一动不动地坐在地上,她的头耷拉在胸前,肩膀倚着墙壁,就如同在尽最大的努力使身体不要倒塌一样。有位女人注意到爱格妮斯和她的用人定定的眼神后也转头看了过去,然后她迅速地来到神父母亲的身边,冲着她低语并用手抬起她的脸来。

保罗又回到了教堂聆听妇人们的忏悔,他看到自己的母亲坐在中殿最后靠近大门的位置,她跪在那里,面色严峻且一动不动,她紧盯着所有进入教堂的人,显然做好了即便整个教堂在她头顶崩溃也要支撑住它的准备。

母亲半闭着双眼,玻璃似的眼珠上翻着,她手中的念珠已经落在了地上,她的头歪向扶着她的女人的肩膀。

“我应该倒下死去,我的心要碎了,然后,至少一切便能就此结束。”

“她死了!”女人尖叫道。

保罗的确感觉不舒服,但他却摇头表示否认。他感觉就好像满口是鲜血,但有个渺小的希望之芽在他的痛苦中抽枝。

人们立刻站起身向教堂后面拥去。

“你不舒服吗,神父?”

与此同时,保罗和安条斯回到了圣器收藏室,他的手中正握着那本《福音》。保罗因为冷,也因为解脱而颤抖着。事实上他感觉就像是从海难中劫后余生一般,他想要恢复力量并迈着步子来让自己暖和,他说服自己这一切都不过是一场噩梦。

安条斯连忙从钟楼下来帮助保罗穿上长袍并在挂有他法衣的敞开的橱门旁守候着。安条斯看上去苍白而严肃,气氛近乎悲怆,就好像前一晚为他决定的未来职业已经将其笼罩。不过短暂的庄严过后,他脸上立刻又露出微笑来,一阵风扫过钟楼,安条斯恰如其分垂下的双眼内闪着喜悦,他不得不咬着嘴唇才能忍住笑。对于这个节日的清晨,他那颗年轻的心对所有的光辉、鼓舞和欢乐给予着回应。当他为保罗整理白麻布僧衣的花边时,当他快速地瞥了主人一眼之后,他的眼内突然生起阴影来,因为他看到花边下面的那只手在颤抖,他看到自己爱戴的那张面容憔悴且悲伤。

然后他听到教堂响起了叫人茫然的喃喃低语,一开始很轻,很快就变得越来越响。安条斯探出头去,看到所有人都聚在了中殿的后面,就像是入口处的障碍物一样,有位老人已经快速登上高坛的台阶并做着叫人费解的手势。

“如果她一站起来实施她那致命的威胁,我应该有时间前往圣器收藏室。”保罗得出结论,颤抖着走了进去。

“他的母亲出事了。”他开口道。

保罗径直走上中殿,但他那隐秘的痛苦却更加剧烈。当他经过时,袈裟掠过爱格妮斯常坐的那个座位。那是老式的家庭长凳,前面放着雕刻得很好的跪凳,保罗以目测计算着这个位置距离圣坛的距离。

正在擦着圣器的保罗一跃而下,他跪下身凑近躺在地上的母亲面前,母亲的头正枕着某个女人的腿,人群将她团团围住。

“立刻给我闪到一边去!”保罗命令道,他的声音响彻整个教堂。围观的男孩们立刻散了开来,稍稍移远了一些,不过妮娜仍然被他们围在正中,他们每个人都能看到她。女人们都转头望向妮娜,不过并没有立刻打扰到她们的祈祷人:妮娜看上去就好像她真是这个野蛮小教堂里的偶像一样,农民带来田野的芬芳气息,郊区的早晨涌进玫瑰色的雾霭。

“母亲,母亲!”

妮娜·马西亚跪在装有圣水的钵下,看起来就像在她的小脑袋上顶着个钵一样奇怪,几个最先起哄的男孩将她团团围住。想法还没转过来的神父匆匆敲着男孩们,当他认出女孩后,立刻火冒三丈,这个女孩是在她母亲的安排下待在这里吸引他人注意的。她似乎总是挡在他的路上成为障碍并令他不满。

母亲的面容平静而僵硬,双眼半闭着,曾经咬紧牙关以防止自己哭得太大声。

一些渴望能忏悔的人已经聚在忏悔室周围等着他了。那些最先到的女人都跪在了小窗格前,其他人则坐在附近的长凳上等着轮到自己。

保罗立刻明白了,母亲是死于她无法战胜的悲痛和恐惧所带来的冲击。

与此同时,保罗已经来到了教堂。

保罗抬起头时同样咬紧牙关从而防止自己哭得太大声,他的目光越过周围茫然的人群,正遇上爱格妮斯死死注视着他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