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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爱格妮斯,爱格妮斯,你疯了!”他吼道,嘴巴贴近她的耳朵,而她则激烈地挣扎着想要摆脱他,“安静,听我说。你什么也没有失去。你感觉不到我有多爱你吗?我爱你更甚从前千百倍!我不会离开,我会留在你身边拯救你,我会把我在死亡那刻本该奉献给上帝的灵魂奉献给你。你不会知道我昨晚到现在都承受了些什么,我逃避着,我忍受着融入我体内的你:我像在烈火上的人那样逃避,越是逃避火焰就越是将我团团围绕。为了不让自己再回到你这里,我今天哪里没去过,我今天什么没做过。我该忘了你才对,但我不想忘记你!可是爱格妮斯,我们必须保持纯洁,我们必须让我们的爱直至永恒,我们必须将它和生命中所有最美好的事合为一体,和宣誓放弃的东西、死亡,也就是说,和上帝同在。你能理解吗,安格妮斯?是的,告诉我你能理解!”

他试图用手堵住爱格妮斯的嘴,她却大声叫道:“滚,滚!”保罗抓住她的头按向自己的胸膛,戒备地扫了眼关着的大门。他想起了他母亲的话和她的声音,在黑暗中神秘无比:“老神父坐在我身边,他说,很快我就会把你和你的儿子赶出教区的。”

她捶打着他的后背,就好像要用头撞碎他的胸膛,最后她从他的怀抱中解脱了出来,直挺挺地坐在那里,她美丽的头发像缎带一样在她无情的面容边卷曲着。她双唇紧抿、双眼紧闭,看上去就像突然睡着了一样,在睡梦中她想着的是报复。她的安静比她的胡言乱语和激烈动作更让保罗担心。保罗再次握着她的手,但现在交握的四只手间没有喜悦也没有爱可言。

“你以为你是在和孩子说话吗?”她爆发出来,“我老了,是你让我在几小时内变老的。生命的路!哦,没错,如果我们继续这样秘密地私通,生命的路就会坦荡荡,不是吗?我应该给自己找个丈夫,而你则该为我们主持婚姻,然后我们互相看望彼此,你和我将在我们的余生骗尽天下人。哦,如果你是这样盘算的话你就太不了解我了!昨晚你说,‘让我们私奔吧,我们将成为夫妻,我会去找份工作’。你是这样说的吧?不是吗?但今晚你来到这里对我说什么上帝和牺牲。所以现在为一切做个了结吧:我们分手。但你,我再重申一次,你必须在夜晚就离开村庄,我永远也不想再看到你。如果明天早晨你再出现在我们的教堂说弥撒的话,我也会去那里,我会在圣坛的台阶上告诉人们:‘你们的圣人,白天在创造着奇迹,晚上则引诱着没人保护的姑娘!’”

“爱格妮斯,你看不出我是对的吗?来吧,乖一点,回床上去,明天对我们来说将会是新的人生。我们应该像从前一样看望彼此,总是想着你是这样渴望的:我会成为你的朋友,你的兄长,我们应该互相支持帮助。我的生命就是你的,我听候你的处理。我要和你在一起直到死亡的那一刻,超越死亡,直至永恒。”

“哦,上帝,哦,上帝!”他痛苦地叫着,在她面前弯下身来,但她激烈地拒绝了他。

祈祷者的话语令她再度被激怒了。她轻绞着自己被他握住的手开口说起话来。然后,他放开了她,她把手放在膝上,低下头,脸上的表情是极其深切的悲伤,但现在这种悲伤中混入了绝望和心意已决。

“我们必须要单纯而勇敢,你说的,”她继续道,她的脸变得苍老而悲惨,苍白得就像死人一样,“但你在今晚以前从来没这样说过。你让我觉得很恐怖!滚,滚得远远的,立刻给我走,这样一来,我明天醒来时就不用再经历等着你时,被你再次羞耻这样可怕的事了。”

他望着她的眼神不变,就像看着一个垂死的人,他心中的惧意在增加。他跪在了她的面前,将头靠在她的膝盖上亲吻着她的手。他现在一点也不怕被看到或听到,他跪在这个女人的脚边,她悲伤得就好像自己也跪在了悲伤之母的脚下。保罗之前从来没有这么纯粹地感觉到过魔鬼的念头,没有感觉到过俗世的生命能如此麻木,现在他感到害怕了。

“滚,滚!”她坚持道,“我又没叫你来!既然我们必须要坚强,你又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还要吻我?啊,如果你觉得你能像这样玩弄我的话你就错了!如果你觉得你能今晚回来,隔天又寄来叫人羞辱的信的话你就又错了!你今晚回来了,你明晚也会回来,之后的每晚都会回来,直到把我逼疯为止。但我不要这样,我不要这样!”

爱格妮斯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双手冰冷,对那些死亡之吻毫无感觉。保罗站起身来,又开始撒起谎来。

他没有离开她。看到她浑身颤抖着,他很担心她。当她弯腰压着他们握在一起的手时,他希望能感觉到她牙齿咬上他的肌肉。

“谢谢你,爱格妮斯——你是对的,我很开心。这场审判你赢了,你可以得到平静了。我现在就走,明天,”他低语道,焦急地冲她弯下腰来,“明天早晨你会来参加弥撒,我们一起为上帝而牺牲。”

“哈——那你为什么要回来?……离我远点!滚,离我远点!”

她睁眼望着他,然后又闭上了双眼。她就如同受伤身亡一般,在永远闭上双眼前,圆睁的眼睛中露出了最后一丝威胁和控诉。

“我不能和你一起走。”

“你可以在今晚离开,悄悄的,那样的话我就再也不用见到你了。”她说着,她清晰而果断地说着每一个字,保罗意识到此刻反对那个盲目的强迫是无济于事的。

“快回答我!走还是不走?”

“我不能就那样离开,”他呢喃着,“我明天早上必须要做弥撒,而你则会来聆听,那之后如果有必要的话,我会离开。”

“爱格妮斯!”

“那么我明天早晨会在所有集会开始前拆穿你。”

“现在你听我说,”她开口道,“别再对我说谎了。我们还是不能像我们昨晚说定的那样一起离开?我们不可能像这样住在这里。这是肯定的!……这是肯定的!”痛苦地沉默了一阵子之后,她重复时语气中的怒意在升腾。“如果我们要住在一起就必须得离开,就在今晚。我有钱,你知道的,全是我自己的钱。你的母亲和我的兄弟,当他们今后看到我们只是想真实地活下去的时候,所有人都会原谅我们的。我们不能这样活着,不,我们不能!”

“如果你这么做的话,那将会是神的旨意。但你不会这么做的,爱格妮斯!你可能在恨我,我把平静还给你。再见。”

爱格妮斯慢慢抬起倚在他肩头的脑袋来,注视着他面容的眼中再次露出敌意来。

但保罗却并没有离开。他安静地伫立在那里,俯视着爱格妮斯,望着她柔软闪亮的头发,他爱她那头甜美的秀发,他的手指总是会流连在她的发丝间,这让他徒生无限的遗憾,这就好像受伤的额头包着黑色的绷带一样。

保罗稍稍停了下来。他感觉爱格妮斯并没理解他说的,她不能理解。他看着离他更远的她,就好像死亡中的生命。但因为这个原因,他仍然爱着她,甚至爱得更深,就像一个垂死的人热爱生命那样。

他最后一次呼唤着她的名字:

“亲爱的爱格妮斯,听着!你不会知道我今天都承受了些什么,但这是必需的。我撕掉了所有的外壳,所有的肮脏,我摧残着我自己直到流血为止。但现在我在这里,是你的,你的,就像上帝的意旨那样,我应该属于你,灵魂……你看到了,”他继续道,说得又慢又艰难,就好像他为了她从内心最深处痛苦地拽出了这些词,“我觉得我们就好像相爱了许多许多年,我们融为一体,承受着彼此的痛苦,甚至是仇恨,甚至是死亡。我们体内包含着海里所有的风暴和难以宽恕的生命。爱格妮斯,我灵魂的灵魂,汝能从吾这里得到什么会比我有给予汝的更多,我的灵魂吗?”

“爱格妮斯!我们真的要这样分手吗?……快,”他顿了一下道,“给我你的手,起来为我开门。”

保罗感觉到他握在掌间的手在颤抖和挣扎;他猜到她已经开始反抗了,他紧紧握住她的手,就像要囚禁她的灵魂一样。

她依言起身,但没有把手给他,她径直走到她进屋时的那扇门前,站在那里等待着。

“现在你开心了,”他轻声道,“我在这时,我回来了,我一辈子都是你的。但你必须冷静,你吓了我一大跳。你不能激动,无论你人生的康庄大路上出现任何情况。我不会给你带来更多的麻烦,但你必须向我保证你会冷静、会乖乖的,就像你现在这样。”

“我能怎么办?”他问自己。但他很清楚只有一件事能够安慰得了她:再次跪在她的脚边,犯下罪孽并永远和她一起迷失下去。

“你知道的,你知道的……”她试着对他说更多,她轻柔的呼吸触碰着他的脖子就像爱抚一般,他再次用手覆盖她的唇,她闭上了嘴。他们又这样沉默了一会儿。保罗回过神来试着重新掌握自己的命运。他回到了她身边,是的,但不再是她所期盼的那个男人。他的目光仍然停留在她光亮的头发上,但有什么东西已经远离了,就像那片他逃离的海上的光亮一样。

他不会这么做,永远永远也不会了。他相当坚持地站在原地,垂下眼来迎上她的视线,当他再次抬起眼时,她已经不在那里了,她消失了,在她静寂的房子里被黑暗所吞没。

他不想再多听,就像他试着不去听安条斯家里下人说的故事一样。他用手覆上爱格妮斯的唇,她的头正靠在他的肩膀上,保罗轻抚着她的头发,灯散发出金色的光芒。爱格妮斯如此娇小,被保罗抓着的她如此无助,但她体内却有着可怕的力量将保罗往海底拉去,把他捧向最高最高的天堂,让他做出并非出自他意愿的事来。当他从山谷逃走时,她所住的山将她关闭在了牢笼般的家中,她很肯定地等着他回到自己身边,而他也真的来了。

墙上鹿头的玻璃眼珠向下望着他,既悲哀又嘲弄。在这焦虑的时刻,独自待在这间悲伤的大房间里,保罗意识到他有多么不幸和丢脸。他觉得自己是个贼,甚至比贼还不如,他是一个利用屋内寂寞掩盖自己打劫行为的客人,他移开视线,因为即便墙上那些鹿脑袋的玻璃眼珠都让他无法面对。但他的目的却从来没有动摇过,即便是死——满房间突然满是女人恐怖的哭声,他不会后悔抛弃了她。

保罗的世界就此消失。他感觉他自己慢慢下沉着,被旋涡卷进海底一个彩色的明亮深渊里。然后他清醒了过来,将唇从爱格妮斯的唇上收回,他发现自己就像是个沉船的男人正躺在沙地上,安全逃过了劫难,因害怕和喜悦而颤抖着,比害怕和喜悦更多。他觉得魔法就此被破除,因为这个原因一切变得更美丽和亲切,编织的咒语再次出现绑住了他。他又听到了爱格妮斯的细语:“我知道你会回到我身边的……”

保罗等了几分钟,没有人出现。他迷茫地觉得自己正站在装有他所有梦想和错误的死亡世界的正中,他等着有人来帮他逃走。最后他推开门走进了果园,穿过小径他沿墙奔跑着,从他熟悉的那扇小门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