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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但我妈还在等着他呢,对她来说这是件重要的事。”

安条斯起身时脸上带着深深的失望。

“如果有什么重要的事他会过去立刻告诉她的。快走吧你!”

母亲的话虽是对安条斯说的,但眼睛却看着自己的儿子:她看到他那玻璃般的眼睛正望着灯,但他的眼睑却像蜡烛中飞蛾的翅膀一样扇动着。

她尖叫道,当保罗望向她时,他眼中再次闪起怨恨:他看到他的母亲唯恐他再次出去,这种了然让他心中充满了无名的怒火。他砰的一声把灯再次放回到桌上并对安条斯叫道:“我们去看你的母亲吧。”

“但晚上这个时间是适合去拜访的时间吗?”神父的母亲抗议道,“快,走吧,回去告诉她保罗累了,他明天会去看她的。”

在大厅里,他回头补充道:“我会直接回来的,母亲,别锁门。”

“我等在这里是因为我母亲正在期待着你的到访。”安条斯解释道。

母亲并没有从自己的座位上站起身,但当保罗他们离开时,她走到半开的门前偷看着他们穿过洒着月光的广场走进了小酒馆,酒馆内仍是灯火通明。母亲回到厨房,像前一晚那样继续守起夜来。

母亲望着他,表情迟疑:她并不想回答他,而是用她宽大的裙摆将安条斯藏在了身后,这样一来保罗就不用再等着,而可以回房里睡觉。母亲现在对儿子再次充满了信任,但她也想到了那个恶魔的陷阱。这时,安条斯醒了过来,他清楚地记得自己仍然等在这里的原因是什么,尽管母亲多次让他离开。

她奇怪地发现自己已经不再害怕那个老神父会再次出现了,那全都只是一种老年人常做的梦。然而在她心底深处,她并不那么肯定鬼魂就一定不会再回来索要他那双补好的袜子。

“那个男孩怎么还在这儿?”他问道。

“我把它们都补好了。”她大声道,想着那些为她儿子补的袜子。她感觉就算那个鬼魂回来了,她也会把持住自己,表现得很友善。

保罗深吸了一口气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拿起了灯。他决定要战胜自己的意志,咬断自己的肉,如果只有这样才能解放自己的话。现在他决定去自己的房间,但当他前行至大厅时,他看到在静悄悄的厨房里,母亲坐在她惯坐的位置,她身边是睡着了的安条斯。保罗信步来到门口。

四周一片静寂无声。窗外月光下的树木闪着银色的光芒,天空像牛奶般的海洋,散发着香氤的灌木将那好闻的味道渗透进了屋子。尽管不知道为什么,母亲眼看着保罗就要再次陷入罪恶中却仍然心绪平静,她不再有那种恐怖的感觉。她的心灵之眼再次看到有鞭子抽打在他的面颊上,就像要哭泣的孩子一般,她慈母的心融化在了一片温柔与怜悯中。

“恶魔将我捕获到了他的陷阱中。”保罗想着,记起了那个咬断自己腿的兔子来。

“为什么,噢,上帝啊!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保罗的手指紧抓着衣领,苦恼逼得他喘不过气来。

母亲不敢问出自己的问题,但这个问题却始终在她心底就像石头在井底一样。为什么,噢,上帝啊!为什么保罗要不顾禁忌去爱上一个女人?所有人都被允许去爱,即便是用人和牧人,甚至是瞎子和牢笼中的囚犯;为什么保罗,她的儿子,却是唯一一个爱受到禁忌的人?

“爱格妮斯,你不能忘记你的承诺!你怎么能忘记那些诺言?你用你有力的双手握着我的手腕对我说:‘我们俩永远连在一起,由生至死。’你怎么可能忘却这些?你说你知道……”

然后现实再次迫向她。她记起安条斯的话来,还不如一个男孩明事理让她觉得很羞愧。

他将脸埋入双手间,试着让她的模样出现在心灵之眼前,然后他开始责备她,责备的内容也正是她责备他的内容。

“那些最年轻的神父,他们自己要求过那种童贞而自由的生活,远离女人。”

她不再爱他的话,对保罗来说便是名副其实的死亡。

她家保罗怎么说都是个强壮的男人,一点也不逊色于他的前辈们。他遇事从不会流泪;他的眼皮会覆盖着眼睛,就如同死人般无趣,因为他正当壮年。

然后保罗意识到从他下山到现在,内心深处最煎熬的便是这件事——没有她任何的消息,她销声匿迹了,就此消失在他的生命中。

“我变得太孩子气了!”她哭泣着。

保罗感觉自己的双膝在颤抖,他再次害怕起来,不是因为冒出了想回到她身边的念头,而是因为想到她可能已经接受了命运并且已经开始遗忘自己。

那一整天令她疲乏的情绪使她感觉整整老了二十岁:过去的每个小时都在增加着令她厌烦的压力,每分钟她的灵魂都遭受重击,就如同有一把榔头敲碎了山脊后面的石块。许多事情对她来说都清晰起来,这与以往的日子截然不同。爱格妮斯的样子再次出现在她面前,她那骄傲的模样掩藏了她所有的真实感受。

“但她可能不再期盼我的到来。说不定她对我不再有所期盼了!”

“她也很强壮,”母亲想着,“她会掩藏起一切的。”

前一晚!他感觉就像突然从长久的沉睡中突然苏醒了似的,从爱格妮斯家回到自己家的压力、晚上的那些念想、那封信、弥撒、上山之旅、村民的游行,所有这些都不过是一场梦。他真实的生活从此刻才刚刚拉开序幕:他要迈一步、迈几步以便打开门……回到她身边……他的真实生活才刚刚拉开序幕。

母亲慢慢从椅子上站起来,把灰烬覆在火上并小心摊平,这样一来就没有火星会飞溅到附近的东西上了。然后她关上房门,因为她知道保罗总是随身带着钥匙。母亲重重地跺着脚步,就好像保罗在穿过广场时能听到,并相信她坚定的脚步声显示了她内心的把握一般。

现在上床还太早,尽管保罗此时已经是筋疲力尽,肩膀也因为疲劳而疼痛着,就好像整天都背着一副重轭一样,但他还是不打算回房。母亲还在厨房里:他所坐的位置看不到母亲,不过他知道母亲就像前一晚那样正在监视着他。

不过她其实并没那么有把握。但这辈子又有什么是真正让人有把握的?无论是群山山基还是教堂底座,一场地震便能让它们都毁于一旦。因此她感觉对保罗的未来很肯定,对她自己的也是,但经常对未知的可能出现的改变有着潜在的害怕。当她回到自己的卧室时,她疲倦地跌坐进了椅子中,想知道留着前门是不是并不会使事情好转。

客人们都站起身来并很尊重地向主人请辞。保罗发现自己又孤身一人,夹在跳动的火光和油灯间,静美的月光透过高窗照进屋里的同时,已经离开的客人们那沉重的铁包头鞋的声音在清冷的街道上回荡着。

母亲起身解开围裙的系带,但是系带乱成了一个结,母亲最后失去了耐心,她去手工篮中拿剪刀时,发现猫咪蜷在篮子里睡着了,剪刀和线轴都被它的小身子给焐热了。触摸到活生生的东西让她开始为自己的没有耐心而后悔起来,她回到灯边,将那个结拉到自己面前并且终于成功解开了它。解脱地叹了一口气后她开始慢慢地脱起衣服来,她小心翼翼地把衣服一件件叠好放到椅子上,不过在这之前,她先小心地从围裙里取出钥匙来摆成一排放在桌上,就像是一个沉睡了的体面的家庭一样。尽管这还是因为在年轻的时候她主子告诉她要养成有序和整洁的习惯,她至今仍在遵守着这些老规矩。

所有的客人都被这个故事逗乐了,只有保罗好像心不在焉,他看上去苍白而憔悴。白须老者一直都虔诚地关注着他,他冲自己的同伴们使了个眼色建议大家马上离开。是时候让这位上帝的仆人享受他神圣的孤独和理所当然的休憩了。

母亲再次坐下身来,衣衫半解,她的短衬裙下露出了棕色的、像是木头做的小细腿来,她无精打采地打着哈欠。不,她再也不会下楼了,她的儿子在回家时应该会发现门锁了,然后就会知道自己的母亲对他是多么地充满信心。这样管教他才对,让他知道你对他有着绝对的信任。话虽这样说,母亲还是很警觉,聆听着最细微的声音,不像前一天晚上那样,但她仍然留心听着。她脱下鞋子然后把鞋子并肩平放,就像是夜晚时互相陪伴着彼此的姐妹一样,母亲继续念念有词地祈祷并打了个哈欠,这个哈欠打得无精打采,并且带着纯粹的紧张。

“钱就是用来花的。”马主人说道,他是个爱吹嘘的男人,“比方说我吧,我在不伤害任何人的前提下,总是想怎么用钱就怎么用,用到尽兴。有一次过节时,我手头没什么事,就截下了一个刚巧路过卖卷轴丝绸的家伙,他带着一大堆的货物,我把那整堆货物都买了下来,然后我在广场上边滚动这些丝绸边跟着跑,把它们东踢西踢,踢得到处都是!我身后马上就聚集了一大群人,他们笑着叫着,那些小男孩、年轻人甚至还几个老头儿都开始模仿起我来。这真是一场至今难忘的游戏啊!每次老神父看到我,他都会远远地冲我叫道:‘你好呀,帕斯奎拉·玛西亚,今天你没带卷轴吗?’”

保罗会对安条斯的母亲说些什么?那个女人口碑不怎么好。她放高利贷,还被人说可能是个老鸨。不,保罗的母亲无法理解这些。她吹熄了蜡烛,用手掐灭了冒着烟的灯芯,来到了床上,但她却没法躺下身来。

“我不想在他快不行的时候说他的坏话,”他说道,“但说真的,他去打猎只不过是一种投机。去年冬天单是貂皮他就得花上几千里拉。上帝允许我们射杀动物,但不允许我们把它们给杀绝了!他以前还用过陷阱,这是被禁止的,因为动物和我们一样会感觉到痛苦,它们躺在陷阱里的日子肯定很可怕。有一次我这双眼睛亲眼看到陷阱里有条兔子的腿。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那只掉进陷阱的兔子咬掉了脚上的肉,然后打断腿才得以自由。尼哥底母到底用他的钱都干了些什么?他把钱都藏了起来,所以现在他的孙子没几天就会把这些钱吸干的。”

当下,她正回想她听到房间里有脚步声。难道是那个鬼魂回来了?她心中充满了恐惧,害怕那个鬼魂会来到她床边把她抓走。她的血液在血管里冻结,然后飙升到她的心脏,就好像是一个焦虑的人穿过城市街道冲向市政广场一样。母亲平复下来,为自己的害怕而感到羞耻,这种羞耻不仅是因为害怕,她知道还因为她对保罗那些邪恶的怀疑。

保罗邀请了几位村民进来陪他,这些人中有白须老者和马主人,他们静静地坐在那里喝东西、开玩笑并讲着打猎的故事。白须老者本身是个猎人,他正在批评着国王尼哥底母,因为就他看来,那位老隐士根据上帝的法律来说没有进行他的狩猎。

不,这些怀疑已经结束了:她再也不会对他任何细微的动作问个没完;她会安静地待在后方,就像她现在这样,待在这个仅供下人使用的小房间里。母亲躺下身来,抽出身下的床单用来盖住耳朵,这样一来她就不会听到保罗回来了没。但在她内心里,她感觉一切仍然是原样,她感觉保罗没有回家,他违背自己意愿地被某个人带走了,就像一个不愿跳舞却被拖进舞池的人一样。

保罗再次坐在了狭小餐厅内他自己的餐桌上,点起了一盏油灯。在山脊后面可以看到有座山,就像从长老院窗口看到的那样,一轮满月升上了苍白的天空。

尽管如此,她仍然对保罗十分相信,不久或稍过一会儿他就会成功地逃回家。无论如何,她在床单下安静地躺着,但并没有睡着,她有种混乱的感觉并仍在试着去解开围裙的结。然后她听到床单下有微弱的嗡嗡声,之后渐渐变成了窗下广场上人群的呢喃声,在很远的地方仍然听到人们哀悼时发出的呢喃声,混合着悲恸的笑声、舞蹈声和唱歌声。她的保罗就在他们中间,他站在一个又高又远的地方,鲁特琴轻轻地弹奏着。或许是上帝本人正在和人们共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