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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你要走了吗?”他小声问道。

他要走了吗?安条斯惊慌失措地望着他。

这是一次知名的访问吗?他走进酒馆给了安条斯母亲一个绝望的信号,她现在正转身从架子上取下一瓶酒来。她同样很失望,因为她原本盼着教区的神父会借点钱给她,即便收很低的利息也好,这样一来从某种意义而言她放高利贷在上帝眼中就变得合法了。但是神父来时只是告诉安条斯当神父和当木匠不是一回事!不过,无论如何她必须对他表示尊敬。

“说得没错,上帝的话语能实现所有一切。”神父承认道。然后他突然从座位上站起身来。

“但是阁下你不能就这样离开!至少喝点东西吧,这是陈年佳酿。”

“怎么可能会不相信?”安条斯回答说,表情既敬畏又兴奋。“妮娜·马西亚被附身了,不是吗?为什么会这样,我感觉她体内的魔鬼摇晃着她,就像笼子里的狼一样。是你读的《福音》中的话语解救了她!”

安条斯手里的托盘上已经放了一个高脚杯。

她轻轻关上抽屉恢复了她宁静的态度。她总是安静地坐在那里,从不参加客人间的讨论,即便客人询问她的意见,尤其是在他们玩牌时。因此她任由她的小安条斯自己去面对敌手。

“那就稍微来一点吧!”保罗说道。

“神父是在担心安条斯将会在什么时候把他赶出教区,”她想着,“或者他需要钱并得先克服他的坏脾气。现在他将会开口要求借贷。”

安条斯的母亲探身越过酒吧往杯里倒了葡萄酒,小心地没有洒出一滴来。保罗举起杯来,杯中红宝石色的液体散发出野玫瑰般的香气来,在安条斯尝过之后,保罗将酒举到唇边。

安条斯的母亲一直坐在吧台后面安静地听着,但现在神父的话让她很不安。她拉开面前的抽屉,抽屉里藏着她的钱、红玉髓戒指、胸针和村里女人们用来抵押小额贷款的珍珠母饰品。她内心最黑暗的地方闪起邪恶的念头来,如同在她抽屉里面的凄凉饰品。

“那让我们为未来阿勒河教区的神父干杯!”他说道。

保罗抬起眼来:他再次感觉到自己的双手握着这孩子的灵魂,就像在塑蜡模一样,一些大意的触碰可能会使它永远变形。他再次感到害怕并且沉默了。

安条斯不得不靠着酒吧,因为他的膝盖软了,这是他一生最快乐的时刻。他的母亲转身将那瓶珍贵的酒放回到架子上,沉染在喜悦中的安条斯没有发现神父的脸变得惨白,他死死地注视着门口,就好像看到了幽灵一样。

“我不会后悔的,我知道,”男孩心意已决,“你后悔了吗?没有吧,我也不会后悔的。”

一个黑色的影子安静地穿过广场,来到了酒馆门口,睁得大大的黑眼睛朝里面张望了一圈,然后走了进来,气喘吁吁。

“只是,当我们还是孩子时,我们想得都一样,每件事对我们来说都了不起而美丽无比,”保罗很是烦恼地说道,“但当我们长大后事情就不同了。你必须小心处理每件重要的事,这样你事后才不会后悔。”

那是爱格妮斯家的下人。

“你相信那个?”神父低声问道,他看到男孩突然抬起眼来,他身上信仰的光芒是如此耀眼,他惊讶于自己本能地矮身将自己藏入休憩着他的灵魂的黑暗阴影中。

神父本能地退到了酒馆最里面的地方,试图躲藏起来,又一时冲动地想冲上前去。他感觉就像陀螺一样转了一圈又一圈,他们集中心神,记起了自己不是独自一人,必须要小心别说出什么激动的话来。于是他静止在了原地。但他一点也不想知道下人会和安条斯的母亲说些什么,他躲在酒吧背后急切地聆听着,只希望能顺利度过这一关。他的心停止了跳动,周身的血液都冲向脑门,并在他耳中咆哮着。然而下人的话还是渗进了他的灵魂深处。

“我不像男孩吗?”安条斯抗议道,“我也玩耍,只不过在我玩时你没看到而已!此外,为什么在我不想玩时我也得玩?我有很多娱乐方式:我喜欢敲响教堂的钟声,那让我感觉我就像是塔楼上的鸟。我在今天难道没有享受快乐的时光吗?我很喜欢拿着盒子,我喜欢爬到这么高的岩石上,我比你还先到,而且你还骑着马!我喜欢能再次回到家里……我很喜欢今天……我很开心,”安条斯补充时双眼望着地面,“当你赶走了妮娜·马西亚身上的恶魔。”

“她摔倒了,”女孩上气不接下气道,“鼻子里的血像河水一样流了出来,流了这么多血,我们觉得她头的哪里摔坏了!她到现在还在流着血!给我埃及圣玛丽的钥匙,这是唯一能止血的东西。”

“这不是问题,安条斯,你已经很认真、很周到了!”保罗说,“你这个年龄应该是没什么顾忌和快快乐乐的。为人生做好准备是应该的,但同时还是要有个男孩的样子。”

安条斯站在那里听着,手里还拿着托盘和杯子的他飞快地跑去已经被拆毁了的老教堂里取钥匙,那些钥匙放在鼻子大出血的人的肩膀上确实能在一定程度上制止流血的情况。

安条斯望向自己的母亲,因为他为在她面前袒露了自己所有的热情而有些难为情,不过坐在酒吧后面的母亲平静而冷淡,就好像她不过是在招待客人一样。于是安条斯继续道:“我的父母都希望我能成为神父,他们为什么要反对?我有时很粗心,但这是因为我还只是个小男孩,以后我会变得更认真、更周到的。”

“这一切都不过是借口”,保罗想,“这不是真的,全是编造出来的。她让她下人来监视我就是为了引诱我去她家,他们和这个一钱不值的女人可能是串通好了的。”

“我知道,”安条斯回答得相当简洁,“我希望能侍奉上帝。”

但在内心深处他却越来越焦虑。啊,不,下人没有说谎,爱格妮斯这样骄傲的人是不会向任何人吐露心声的,至少不会向她的下人。爱格妮斯真的病了,他在心里仿佛已经看见了她那甜美的脸上沾得到处是血。而给了她打击的人正是他。“我们觉得她的头哪里摔坏了。”

“本能从来不会错,”他大声道,按着自己思想的列车,“但现在,安条斯,当着你母亲的面告诉我你想成为神父的原因是什么。神父不是做工,你知道,这不像当烧炭工或是当木匠那样。你现在会觉得这样的生活很轻松也很舒适,但以后你就会发现这其实非常困难。我们被禁止去享有世上所有的男人都能获得的喜悦和快乐,如果我们真心希望一生侍奉上帝,那牺牲也将一直相伴。”

他看到吧台后面安条斯母亲那狡诈的目光正注视着自己的方向,她显然为他明显的变化而吃惊。

保罗将双手搁到了桌上并细细打量起安条斯来。突然,他感觉这很荒唐可笑,他应该为自己而不是为别人操心。他都没法解决好自己的问题,又怎么可能解决得了安条斯未来的问题?满怀殷切期望的男孩站在他面前,就好像是一块烧热的红铁在等着锤子来塑形,似乎保罗说的每个字都有着成就他或是毁灭他的力量。保罗停留在他身上的目光中带着某种妒忌,内心深处的良知让他对母亲让儿子按自己本能去自由选择的行为而喝彩。

“但怎么会这样的?”他开口问那位下人,冷静而淡然,仿佛在掩盖他内心的焦虑。

他的命运就这样被决定好了。

女孩转身面向他,她那硬线条的深色尖脸朝他戳来,就好像一块要砸向他的石头一样。

“那好,就去做神父。”母亲回答道。

“她摔倒时我不在家。事情是早上发生的,当时我在喷泉那里,回去时我发现她已经病得很重了。她在门阶上摔倒了,血从她的鼻子里流了出来,不过我想和疼痛相比,她更多的是害怕。然后血止住了,但她一整天都没什么血色,也不肯吃东西。到了晚上她鼻子又开始流起血来,还不止如此,她还痉挛了,当我离开时她还冰冷僵硬地躺在那里,血还流个不停。我很紧张,”女孩边说边接过安条斯递给她的钥匙,用围裙包了起来,“家里又只有女人。”

“我想做神父!”男孩嘴唇颤抖着说道,眼中充满了渴望。

她走到门口,但黑色的眼睛仍停在保罗身上,就好像仅凭目光的力量便能把他拖走一样,坐在吧台后面的人冷着声道“阁下您为什么不去看看她呢?”

女人抓住机会,就像她经常会做的那样,盛赞了她的丈夫,并同时为自己嫁了一个年长自己许多的男人而请求原谅:“我的马丁,就像阁下您所知的那样,是这世界上最认真的男人了。他是个好丈夫,好父亲,是比其他人都要优秀的工人。全村还有哪个人比他工作更卖力?阁下,您倒是说说看,就您所知这满是游手好闲的村民的村子里有什么样的好人!我说,如果安条斯想学做工,他就得跟着他父亲,这对他来说就是最好的出路了。我家男孩随便他喜欢做什么,就算他什么也不想做——我并不是因为虚荣才这么说,那他也能活得很好而不用去做贼,感谢上帝!不过如果他不想做他父亲那行,那他就得自己去选了。他想做个烧炭工,就让他去做烧炭工,他想做个木匠,就让他去做工匠;如果他想做工人,那就让他做工人。”

他下意识地绞动着双手语结道“我也不知道……现在太晚了……”

安条斯张开了嘴,当他母亲开口说话时,他安静地聆听起来,虽然他带着焦急的年轻脸庞上露出不赞成的痕迹来。

“对呀,来吧,来吧!”下人敦促着,“我家小主人会很开心的,看到你会给她带来勇气。”

“事情是关于你家男孩的,”保罗继续道,“你们是时候好好考虑一下怎么替他打算将来了。他已经长大了,你们是打算让他做工,还是做神父,你们有职责认真去考虑一下。”

“那是魔鬼在借你的口”,保罗心中虽然这样想,但还是下意识地跟上了女孩。他抓住安条斯的肩膀拽着他一起走,安条斯对他来说就像是海浪中确保安全的厚木板一样。他们穿过广场,来到长老院,下人在前面跑着,不过每跑几步便会回头来看他们,她的眼白在月光下闪闪发亮。在月光下看着她黑色的轮廓,像戴了面具一样的深色脸孔中透着某种恶毒的感觉,保罗跟在她身后,有种说不清楚的害怕,他撑着安条斯的肩膀,感觉自己就像瞎了眼的多比(1)

“是的,下周日,不过我可以去叫他回来,要是你愿意的话。”安条斯插嘴道,他热情地希望两边都能对此重视。

经过长老院大门时,安条斯试图打开大门,保罗感觉到母亲已经锁上门。他停了一会儿,感觉到了解脱。

女人仅以点头表示同意。

“我母亲把门锁上了,因为她已经知道我不会遵守谎言。”他想着。然后对安条斯道:“安条斯,你得马上回家。”

“我本来希望也能见一见你的丈夫,”他开口道,将胳膊放在桌面,并拢指尖,“不过安条斯告诉我说他要到下周日才会回来。”

下人也停了下来,向前走了几步之后再次停下身,她看到安条斯转身回了自己家,神父将钥匙插进门里,她转身望着神父。

最后,保罗打开了话题。

“我不去了。”他说,用几乎威胁的口吻对她道,他直视着她的目光仿佛要认清她外在面具下真正的样子。“如果你真的需要我,你知道——只有当你真的需要我时,你才能回来带走我。”

安条斯等这一刻的来到已经等了整整一天,感觉就像有什么奥秘即将揭晓一样。他害怕有人闯进来,或是他的母亲举止不得体。他希望母亲在神父面前能更谦卑、更温顺。但她却坐回到了酒吧后面的位置,像个头戴皇冠的女王一样的镇定从容。她没意识到这个坐在酒馆里看似普通客人的男人是位能创造奇迹的圣人,她甚至没有为那一天他间接让她的葡萄酒大卖所做出的贡献而心怀感激!

她不发一语地走开了,神父站在门前,他握着钥匙的手就像不想打开锁一样。他没法迈进门,这超越了他的力量。他既不能向前进屋又不能踏上其他的路。他感觉自己就好像注定要站在紧闭的大门外,手握钥匙到天荒地老一样。

没人进来而且一切都井然有序。大石油灯将他母亲巨大的影子投在了小酒吧后面的墙上,墙前是架子,架上堆满了红色、黄色和绿色的酒,灯光落在一排粗制滥造的黑色小木桶上,木桶沿着店两面而放。店里除了神父坐着的长桌便没有其他的家具了,有些较小的摆设,在门上悬挂着一堆扫帚,用处之一是告知过往行人这是家酒馆,还有一个用处是引走玻璃上的苍蝇。

与此同时,安条斯已经回到了家。他的母亲锁上门,安条斯去洗玻璃杯,他用清水洗的第一个杯子就是他喝酒用的那个。男孩小心地用白布擦着杯子,拇指在杯中转了一圈又一圈,然后他将杯子举到灯火上单眼查看起来,他把玻璃杯擦得像颗大钻石一样闪耀。接着他把杯子藏进了他的一个秘密橱柜里,对它的崇拜之情就好像这是做弥撒用的圣杯一样。

当神父临近时,她站起身来,很是优雅地问候他晚上好,不过她直视着神父的黑色眼睛却透着热切与慵懒。她邀请神父到酒馆后面的房间坐,安条斯用渴望的眼睛乞求她能邀请得隆重些。不过神父好脾气地开口道:“不用了,在这里就行。”小酒馆里放着一张张满是葡萄酒污点的长桌,他拣了一张坐下,安条斯顺从地坐在了他旁边,焦虑地四望了一下,打量着一切是否都布置停当并且担心有什么迟来的客人会打扰了这个会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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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立刻假装在忙着打烊,事实上她的确关起下半扇门来,弯腰闩上了门闩。尽管长得很粗壮,但她身手不错;与此相反的是这个地方的其他女人长着一颗小脑袋,但因为头上盘着黑色的辫子而显得头很大。

(1) 多比,《多比传》中的人物;《多比传》是《圣经·旧约》中《外典》之一卷。

安条斯的母亲整整一天都在猜测着神父来访的原因,安条斯一直叮嘱她,让她小心不要让她的态度泄露出她在等着他。或许他来是想借些高利贷;或是一些和她其他交易相关的目的;或是因为她有贷款的习惯——纯粹是出于药疗用途,不过有时会收些小钱——那都是从她丈夫家继承的老古董。又或许他是来借钱的,为他自己或为别人。无论是为什么,最后一位客人一离开,她便走到门口,双手插袋立在那里,口袋里装着沉甸甸的铜币,她朝外望着,安条斯并没有走进她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