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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管卫未加置评,不过在不屑的沉默中他弄响了狗链,那动物大声吠叫起来。于是声嘶力竭的吠叫声在山谷间回荡起来,就处于痛苦中的神父看来,这就像是什么神秘声音对他强加在教民身上的单一性所提出的抗议。

“老天!安条斯,你是不是疯了?”神父惊呼道,他站在山边注视着山下村庄里篝火亮起的火红强光,内心泛起某种类似恐怖的感觉。

“我对他们都做了什么?”他扪心自问,“我愚弄了他们就像愚弄我自己一样。希望上帝能拯救我们所有人!”

“我知道了!”安条斯欢快道,“他们是在等着我们回去呢,他们正打算为妮娜•马西亚的奇迹进行庆祝!”

他脑海中冒出英勇行动的想法来。当他回到村里时,他会站在人群中阻止这一切并坦诚自己的罪行;他会当着所有人撕开自己的胸膛,让他们看到他那可怜的内心,充满着悲伤,他心中因痛苦而燃起的火焰远比山脊上丛林之火更为炽烈。

夜色迅速地爬入村中,很快就将三位路人笼罩其间。一行三人过河后转弯进入了那条直接回家的路上,远处从村庄闪出的那片强光照亮了他们的前路。这光看上去就好像是着火了一样,巨大的火焰直冲山顶,视线敏锐的管卫看到教堂前的广场上有为数不少的身影在移动着。现在是周六,周日放假,因此几乎所有的男人都会回家,但这无法解释篝火的出现和村里不寻常的兴奋。

但他的善心却开口道:“他们是在为他们的信仰而庆祝。他们在颂扬汝之上帝,汝无权抨击尔等,尔之可怜介于他们与上帝之间。”

他们身后的确跟着人。安条斯正拄着从树上折下来的树枝当拐杖使,管卫帽子的上光面和束腰外套的纽扣折射着傍晚的最后一抹阳光,管卫站在小路的拐角朝着农舍方向行了个军礼。他这是在向死亡敬礼,而在岩石上栖息的老鹰在睡着前用它巨翅的那最后一次拍动作为对军礼的回答。

但由内心更深处却又有另一个声音对保罗说道:“事情并非如此。那是因为汝之美卑下肮脏,美不堪忍受真相燃烧的痛苦。”

“如果你爷爷把钱全给了你一个人,那这钱就是你的。”保罗边说边转身看看身后是不是跟着别人。

一行三人越接近村庄和人群,保罗越觉得自己卑下。当跳跃的火光与山边的阴影战斗时,保罗良知的光与暗似乎也在搏击,他对此手足无措。他记得自己数年前第一次来到村庄时,身后跟着他那焦虑的母亲,她跟随的步伐一如当年跟随着年幼时初学人步的他。

孙子陪他走了一段,当他们走到管卫听不到的地方时,孙子开口道:“听我说,神父。我的爷爷把他的钱给了我,这些钱现在就放在我大衣里。钱不多,但不管怎么说,那是属于我的,不是吗?”

“她看到我摔倒了,”他抱怨道,“他以为她把我扶了起来,其实我已经重伤不治。”

保罗抬起脚来,因这些话而受打击。现在什么话就他听起来都像是在特别针对他一样,他觉得上帝是在假他人之口让世人知道他的意愿所在。保罗翻身上马,对老人的孙子道:“守着你爷爷直到他逝世。上帝是伟大的,我们永远不会知道将发生什么事。”

然后他突然想到了自己,带着一种解脱的感觉,这个即兴的节日将帮他走出困境,转危为安。

“你总说人生的职责只有一个,那就是尽职。”管卫简洁道。

“我将邀请其中一些人去长老院共度一晚,他们肯定会待到很晚。如果能熬过今晚我就安全了。”

“够了,够了,别大呼小叫的。”神父指着农舍道。

男人们倚着广场栏杆的黑色身影变得分明而高大起来,教堂后面,篝火的火焰像一块红色的长毯在空中飞舞。钟声未响,但有忧郁的风琴声和着这一片喧嚣之声。

“我们必须依法办事!别那样大着嗓门儿说话,尼哥底母•帕尼亚!”管卫反驳道。

在教堂钟楼顶端关着一颗银色的星星,星星突然爆裂成千百个火花,爆炸声响彻山谷。人群中响起开心的欢呼来,枪响过后,又是雨般的光点落下。人们鸣枪庆喜,如同正身处伟大的节日之夜一样。

“要不是为了临终圣礼,你们根本就没必要来。你们凭什么来管我家的事?”孙子恶狠狠道。

“他们都疯了。”管卫边说边放足奔跑起来,他的狗一路狂吠着,就像是有什么叛乱要平息一样。

“他快死了,正在胡言乱语呢,”管卫道,“不过我从他话里听出他已经把后事都安排妥了。尼哥底母•帕尼亚,”他转向孙子道,“你能凭良心给个保证,好让我们安心离开吗?”

安条斯都快哭出来了。他望着在马上挺拔坐着的神父,觉得这就像是圣人流行一样。不过他想到了实际的一点:“这些人这么开心,今晚我母亲能做成不少买卖!”

就在这时,管卫走了出来。

安条斯很开心自己能应付自如并把问题抛到身后。他还想能拿那个盒子,尽管他不打算扔掉他的新棍子,因为这让他进村时看上去像三个国王里的一个。

同时管卫也有了自己的主意。他走进农舍,跪在要死的人身边,在他耳边小声说着什么。老人的孙子又怀疑又不屑地望着他,然后走近神父说道:“现在你已经完成任务了,安静地走吧。我知道什么事是现在得完成的。”

老猎人的孙女探出门来叫着神父,向他询问关于他爷爷的事。

他再次坐下来想方设法为拖延自己的离开而找借口。太阳已经在高原的尽头沉没,夕阳的映衬下,橡树的树干是如此地显眼,就像是巨大的门廊支柱穿过了巨大的黑色屋顶。即便是眼下的死亡都不能破坏永恒的孤独所带来的和平。保罗很是疲惫,就像早晨在圣坛脚下时一样,他希望能在石头上躺下睡一会儿。

“一切都很顺利。”保罗说道。

“如果我夜晚能熬着不见她我就得救了!”他无声地呐喊着。“只要有谁能用武力来扣留住他!如果这个老人苏醒过来快速抓住他长袍的下摆!”

“那我爷爷好点了没?”

此外,他开始感到想要走走并渴望回到村里。当夜幕降临,这种罪恶的念头开始再次微妙地吸引着他,并将他拖向看不见的黑暗的网中。他感觉到了这张网并心怀惧意,他知道要看住自己,也知道自己的意识清醒并打算鼓励自己。

“你爷爷现在应该已经不在人世了。”

“他活不了几小时了,必须要安排人来把尸体搬进村庄,”保罗接着道,他停了一会儿又补充道,“我今晚必须待在这里。”他为自己的不诚实而羞愧。

她尖叫了一声,发出了节日中唯一一个不和谐的声音。

“昏迷了。”管卫用词精确道。

男孩们已经冲过来迎接神父了,他们像群苍蝇一样围着他的马一起向教堂广场走去。远远看去,教堂上的人黑压压一片,管卫和他的狗的现身给庆祝活动带来了一定的秩序。男人们待在树下的栏杆周围,有的人则去安条斯母亲开的小酒馆前喝上一杯;臂弯间婴儿在沉睡的女人们正坐在教堂的台阶上,她们之中坐着像打瞌睡的猫儿一般安静的妮娜•马西亚。

“我该回去了,”保罗想着,“我没有留在这里的理由。”他走出农舍道:“没希望了,他已经失去意识了。”

管卫和他的狗像雕塑一样戳在广场正中央。

夕阳最后一抹耀眼的光彩照进了农舍,照亮了披着猩红斗篷的安条斯,在老人和神父之间的他看上去就像是死灰间燃烧着的煤炭一样。

神父一来,所有人都站起身来朝他围去;马匹在神父暗中的指挥下沿着教堂对面的那条街道前行着,保罗的家就在这条街上。在小酒馆前喝着酒的男人一手持着玻璃杯一手牵着狗走上前来。

神父为老人的前额抹上油,他的双手从未对任何人使用过暴力,他的脚将他远远带离魔鬼。

“嘿,老马,你在想什么呢?我在这儿呢!”

安条斯起身开始准备起仪式来。他打开盒子,满怀喜悦地按下银色的栓,他拿出白布和双耳油罐:他摊开红色斗篷把双耳罐放在上面——他可以成为自己的神父!当所有事情都准备就绪后,他们走进农舍,垂死的老人头正枕着孙子的双膝。安条斯在另一边跪了下来,折起摊开在地上的斗篷。他在岩石上铺上白布作为桌子,猩红色的斗篷倒映在银色的双耳罐上。管卫也在农舍外跪了下来,身边是他的狗。

马儿立刻停了下来,用鼻子擦着他的主人,就像要喝杯里的酒一样。神父刚要下马,男人已经单腿拦住了他,与此同时,男人牵着马和神父来到小酒馆门口,他朝着手持酒瓶的同伴举了举杯。

他走出农舍坐到了安条斯身边。太阳在绯红色的天空中下沉,高高的岩石阴影拉长到了围墙和被风吹动的灌木丛上,同时在不明的光线中他无法辨清事物,于是保罗无法辨别心中的两个愿望哪个最为强烈。“老人现在不能说话,他快死了。是时候进行临终涂油仪式了,如果他死了我们必须安排把尸体移走。必须得……”他如同对自己说似的,但没敢把句子说完,“今晚必须得留在这里。”

所有人群,男男女女,全都围在了神父身边。安条斯的母亲站在小酒馆灯火通明的大门口,笑望着眼前的情况,她站直了身子,看上去像是吉卜赛人,她那近乎古铜色的脸庞反射着篝火的光芒。被惊醒的宝宝们在母亲的怀中挣扎着,即使最穷的孩子,身上也装饰着金子和珊瑚做的护身符,一动便闪闪发亮。在躁动的人群和黑暗中混乱的灰色身影间是高坐在马上的神父,看起来确确实实像是羊群中的牧羊人。

“我必须在这里待上一晚上,”他对自己道,“如果我能熬过今晚不见她的话我将得救。”

白胡子老人将手放在保罗的膝头并转向人群。

保罗突然站起身。啊,不,他就像他所知道的那样还没死。生活对他的打击激起的强大和顽强的反抗就像岩石间的老鹰一样。

“好样的,”他说话时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着,“这是一个真正的神人!”

屋内的保罗正暗自想着:“这便是死亡。这个男人避开其他男人是因为他害怕自己会杀人或犯其他什么罪。现在他躺在这里,像石堆中的一块石头。所以我该在一场永恒的流亡后躺上三四十年吗?说不定她今晚还在等着我……”

“喝一杯吧!”马主人举杯欢呼道,保罗接过酒立刻送到嘴边,但他的牙齿在杯缘打着战,就好像在火中闪着红光的不是红葡萄酒而是血。

农舍内,神父将腰弯得更低了些,他的手紧握着膝盖,脸色沉重,带着疲倦与不悦。同时他也保持着沉默:他几乎都已经忘记了自己此行的目的,他坐着聆听起风声来,就好像那是大海在远处的呢喃一般。突然管卫的狗咆哮起来,安条斯听到头上有翅膀的拍动声,他抬头,看到老猎人的驯鹰飞落到一块石头上,它巨大的翅膀伸展开来,在空中缓缓拍动着,就像无边的黑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