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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我会去找马并查看一下路况的,”管卫回答道,“那是我的职责所在。”

“好,好,”他飞快地补充着,“我要一匹马。现在路况怎样?”

神父给了管卫一杯喝的。按规矩,管卫从不接受任何人的任何东西,即使是一杯酒,但这次他感觉他的民用功能和神父的宗教功能是彼此的一部分,所以他接受了邀请。他喝了酒后,将杯中残留的一些洒在了地上(因为大地有权享用人类所享用的一切),然后用一个军礼表达了他的感谢之情。那条大狗摇着尾巴,用一种友好的目光望向保罗。

“老天!”神父不耐烦地呼道,不过当他想到去山上高原用体力消耗来去除这段时间折磨着自己的困惑时,他立刻满是孩子般的欣喜。

安条斯再次打开大门做好准备后,回到了餐厅等候命令。他对自己的母亲感到抱歉,她要在酒吧后面的小房间内空等一场了,小房间为了迎接神父还特地打扫过,还准备好了托盘用来装款待客人的玻璃杯。但职责大于一切,当天显然不可能再有什么拜访了。

母亲退回到厨房,安条斯把《圣经》送到了楼上。当他下楼时,尽管仍沉浸在奇迹带来的兴奋中,他还是停下了身聆听起管卫在说什么:“我希望您能原谅我带这只动物进来,但它很干净,也不会惹什么麻烦,因为他知道它在哪里。”那只狗正毫无表情地站着,垂着眼竖着尾巴。“我来这里是为了老尼哥底母•巴尼亚,就是被昵称为国王尼哥底母的那位。他回家了,想再见你一面并接受临终涂油仪式。就我愚见……”

“我该准备些什么?”他问道,模仿着管卫严肃的口吻。“我们要带伞吗?”

“我能和你单独谈一下吗,神父?”

“你在想什么呢!我会骑马去,而你根本不需要跟着。不过也可以让你坐我后面。”

“他们进不了,因为他们已经在里面了。”管卫回道,他明明是在开玩笑,可表情却像平时一样严肃。他在房间门槛处停下身向神父行了个礼,即使是望向那位母亲时也没有表现出居高临下来。

“不,我可以走,我不累。”安条斯急道,几分钟内他便准备妥当,手中拿着个小盒子,手臂上搭着红斗篷。就他看来,还是希望能带着伞,但他不得不服从上级命令。

“他们会进入你狗的身体里。”安条斯叫道。

正当他在教堂前门等候时,那些穿得破破烂烂的顽童们全都聚集到了他们经常玩耍戏嬉的广场上,他们的焦点落在了安条斯身上,虽然好奇却不敢太过靠近,他们对安条斯手上的盒子既尊敬又害怕。

管卫不相信奇迹,他站得稍稍离开大门道:“那让我们给他们腾出逃跑的地方来!”

“让我们再靠近些。”其中有人说道。

他们全都站起了身,安条斯跑去为门外又在敲门的人打开门。来人是管卫和他那条狗,安条斯马上冲着管卫大声叫了起来,脸上洋溢着喜悦:“刚刚发生奇迹了!他赶走了妮娜•马西亚身上的恶魔!”

“离远点,否则我就放管卫的狗来对付你们!”安条斯叫道。

“可以了,起来吧,”保罗道,“孩子已经安静了。”

“管卫的狗?怎么会,你都不敢靠近它十米以内!”顽童们嘲笑道。

寡妇因为羞辱而不知所措,当她抬起头时,两个孩子笑了起来,即便是保罗,痛苦也因为这样而稍有缓解。

“我不敢?”安条斯十分不以为然。

保罗承受着剧烈的痛苦。不是在他听到寡妇怀疑小女孩被恶魔附身的那一刻,而是因为他在读《福音》时心中没有信仰。唯一的恶魔正存在于他的心中,而这个恶魔是驱赶不了的。尽管曾经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自己更为接近上帝了:“我与你有什么相干?”他感觉三位信徒正站在他面前,他自己的母亲正跪在厨房,她不是因为他的权力而是因为他的极度悲惨才弯下腰来。当寡妇弯腰亲吻他的脚时,他快速抽回了脚:他想到了自己的母亲,谁又知道,恐惧令她对他产生了错误的判断。

“对,你不敢!你以为你像上帝一样好是因为你正拿着圣油!”

读到这里时,保罗停了下来,收回了手。小女孩现在极其安静,她迷茫地将脸转向安条斯,万籁俱静中,《福音》那成功的言语融进了微风中沙沙的树声和路边碎石机的敲打声中无可闻之。

“如果我是你,”一个思想开放的年轻人提议道,“我会带着那个盒子逃跑,然后用圣油实施各种各样的法术。”

被附身的孩子不再乱动,她站得又直又僵硬,她消瘦的棕色的脖子伸得极长,她那头巾系着结的小下巴向前伸着,眼睛直直望着神父的脸。渐渐地,她的表情起了变化,她的嘴放松地张开着,就好像《圣经》上的话、风的细语和山脊上的树木形成了符咒。突然,她扯开安条斯抓着她裙子的手,在他身边跪了下来。神父的手仍然停在她头上,他用颤抖的声音继续读着:“魔鬼所离开的那人,恳求和耶稣同在。耶稣却打发他回去,说,你回家去,传说神为你做了何等大的事。他就去满城传扬耶稣为他做了何等大的事……”

“闭嘴,你这马蝇!从妮娜•马西亚身上赶走的恶魔已经进入你们体内了!”

安条斯翻了一页书,他的双眼分心望了眼神父放在桌上的手。当说到“我与你有什么相干”时,他看到那手颤抖了一下,他飞快地抬眼注意到保罗的眼中含满了泪。安条斯被一种无法抗拒的情感所战胜,他跪在了窗边,仍然伸手碰着《圣经》。他心中暗暗想着:“他绝对是这世上最好的男人,他在读到上帝的话时哭泣了!”他没敢再冒险去看保罗,但他伸手拉着小女孩的裙子让她保持安静,虽然未尝不害怕那个附身的魔鬼从小女孩的体内被驱除后会进入自己的体内。

“什么?恶魔?”男孩们齐声嚷道。

保罗起身从他房里拿来《圣经》,然后停下身把书递给安条斯。安条斯将书摊开在桌上,保罗将手放在小女孩滚烫的头上,女孩跪地的母亲紧紧抱着她,保罗大声念道:“他们到了格拉森有古卷作加大拉人的地方,就是加利利的对面。耶稣上了岸,就有城里一个被鬼附着的人,迎面而来,这个人许久不穿衣服,不住房子,只住在坟茔里。他见了耶稣,就俯伏在他面前,大声喊叫说,至高神的儿子耶稣,我与你有什么相干?求你不要叫我受苦。”

“是的,”安条斯一本正经道,“就在下午时,神父从妮娜•马西亚身上赶走了恶魔。妮娜来了。”

“不是的,”母亲小声道,“我觉得她是被邪恶的灵魂附身了。不,”她抽噎着补充道,“我的小女孩不再孤单了!”

寡妇牵着小女孩的手正从长老院走出来,男孩们飞奔上前,一瞬间这个奇迹故事已经传遍了整个村庄。然后人们想起了第一任神父身上发生的一个情景。所有的人都集合到了广场上,妮娜•马西亚和她母亲站在教堂台阶的最高层上,妮娜坐在那里,瘦瘦的她皮肤是棕色的,绿色的眼睛,头上系着红头巾,看着就像是个原始偶像正接受着那些单纯轻信的乡下人的崇拜。

“她是不是太阳晒多了?”保罗问道。

妇人们都开始哭泣起来,她们都想触碰这个小女孩。同时,管卫带着狗来到了现场,神父越过广场骑上了马背。人们立刻围绕在神父周围并排成队列跟在他身后,神父朝他们挥手并转向两边响应他们的欢迎,眼前发生的事所带来的烦恼比他的痛苦更甚。当他到达山顶时,他勒住马并似乎有话要说,然后他突然将马刺刺进马身上并飞快地往山下骑去。他绝望地渴望着能驰骋而去,逃离这山谷,迷失自我,去到某个宽敞的地平线能在眼前展开的地方。

神父听着整件事的过程,这个小受害人言行怪异已经有三天了,她总是试图逃跑,对所有的说教都充耳不闻,神父将女孩带到面前,握着她的肩膀检查起她的眼睛和嘴巴来。

风清新扑面,午后温暖的阳光照在灌木丛和矮树林里,河水倒映着蓝色的天空,水车轮溅起的浪花就像钻石一样。管卫牵着他的狗,安条斯抱着他的盒子冷静地下了山,他们充分了解着自己的职责所在,保罗勒住马缰绳安静地漫步而行。过了河以后,道路变成了一条小径,向上直通高原,小径的边缘是石块、矮墙、岩石和矮树,西风中带着香甜和温暖,浓重的香味像是一路上加进了百里香和野玫瑰的花香,现在又将它们再次撒向大地。

“她被附身了,你看。”寡妇说时,脸颊因为羞愧而泛红。于是安条斯立刻让寡妇进了屋并帮她一起把女孩拉进来,女孩紧贴着门框竭尽全力地抵抗着。

路口更加向上,当他在山角转弯时,村庄的景色从眼前消失了,世界仿佛只剩下风和石头,地平线上的白色水汽将天地连成一体。狗时不时地吠叫着,山间的回响声就好像是周围其他的狗对它的回答。

安条斯带着疑惑和害怕半开着门:现在不是让这种事打扰神父的时候,此外,这个正将身子扭向一边,试图咬她母亲的手从而能逃跑的女孩的确让人感觉又可怕又遗憾。

当他们走到半路时,神父让安条斯上马坐到自己后面,但男孩拒绝了,只是很不情愿地让出了盒子。直到这时他才得以和管卫谈话,不过这却是徒劳一场,因为管卫从没忘记他在自己的想象中有多么重要。他不时地停下身来,煞有介事地皱着眉,将压到眼前的帽子往上拉了拉,以便他监视每一处的地形,就好像归他所有的世界正在遭受某种迫在眉睫的威胁。然后那条狗也会停下来,硬着它的四只爪子,嗅着风,从耳朵到尾巴都在颤抖着。幸运的是在这起风的午后一切都是那么宁静,放目所及,唯一移动的东西是在远处灵敏地攀着岩石的山羊,黑色的剪影映衬着蓝天和玫瑰色的云。

充满魅力的时刻被一阵突然响起的敲门声打破,安条斯起身开门。一个脸色苍白的年轻寡妇正站在门口,眼中闪着恐惧,她要求见一下神父。她的手正紧紧地牵着一个小女孩,女孩的脸小巧而苍白,黑色的发间系着一条红头巾。女孩拖拉挣扎着想努力挣脱,她的眼神锐利得像只小野猫。“她病了,”寡妇说道,“我希望神父为她念福音来赶走控制着她的邪恶灵魂。”

最后他们来到了一个铺着大量花岗岩的斜坡,岩石瀑布精确地平衡着彼此。安条斯认出了这个地方,他曾和父亲来过,当神父走上小道,绕上了一些路,管卫义不容辞地在他身后,安条斯顺着岩石向下攀爬着,他第一个抵达了老猎人的农舍。

阳光明媚的正午时分,风再次刮了起来,不过刮的是柔和的西风,风晃动着山脊上的树木,房间里溢满了阳光,光影随着窗外树叶的舞动而变化着,白色的云移过天际就像竖琴琴弦,掠过的风演奏出最温柔的音乐来。

农舍是用圆木和树枝搭成的摇摇晃晃的建筑物,周围是由大型圆石组成的天然围墙的一部分,在圆石对面,老人用大量其他的石块堆起了这个史前堡垒。太阳西下到围墙时就好像落入井中一样;石墙的三面完全将景色包裹在内,仅剩右边两块石头之间露出一条银色的夹缝,可以看到远处的那片蓝色,隐约可以看出是海来。

安条斯听话地坐在了桌旁,但他不忘先询问性地望了神父母亲一眼。她微笑着示意他照做,安条斯感觉自己好像变成了这个家中的一分子。这个天真的孩子还不知道,另两个早就对老猎人的话题感到厌倦无比的人只是害怕单独在一起。母亲捕捉到了保罗不安地移动着的双眼,仿佛用一种铁石心肠的悲观目光望着一些看不见的事物,心灵上投下了黑暗的阴影,他由全神贯注间回过神来,意识到母亲正在观察他,并察觉到他内心的悲伤。但当她把食物放在桌上时,她离开了房间没再回来。

听到脚步声,老人的孙子那一头卷发的黑脑袋从农舍中探了出来。

“现在给我坐下吃东西。”神父对安条斯道。

“谁来了?”

安条斯接着又带回了更多的说法,老人是在去山上高原的半道上不支倒地的,他希望能死在山上。他因为发烧而最后一次昏迷时,让他有了虚构的力量,垂死的猎人像梦游般爬到了他渴望要去的地方,为了不吓到他和加重他的病情,他的亲人们陪着他,看着他安全地回到自己的农舍。

“神父和管卫。”

“我不相信是狗干的,”一位老人道,“但鹰倒像是真的。我记得当我还小时,有只鹰就从我们院子里叼走过一只很重的羊。”

孙子跳了起来,就像他家的山羊一样敏捷而粗野,他大声诅咒管卫总是多管别人家的闲事。

“他们说他的狗和鹰冲下来把他带走了!”一些怀疑论者这样打趣道。

“我要打断他所有的骨头!”他带着威胁吼道,但当看到狗后他便向后退起来,与此同时,老人的狗走了出来嗅了嗅便开始欢迎起访客来。

保罗回到安静的餐厅,坐在桌旁等着他的母亲。值得庆幸的是,现在他们有些可以谈的东西了,比如国王尼哥底母的失踪。飞快地放下银色双耳罐和其他为仪式准备的东西,脱去身上的红色斗篷长袍,安条斯飞奔出去打探新闻。他第一次回来时报告的内容很是古怪,老人失踪了,他们说是他的亲人杀了他从而占有他的钱。

盒子又落回到安条斯手上,他坐在了一块石头上,面朝石墙的开口处。他周围是大量的野猪皮,有着黑色和灰色的条纹,还有带着金色斑点的貂皮,铺在岩石上晒干。他看到农舍里,老人正躺在其他兽皮上,他面色灰暗,头发和胡子都是白色的,老人已经处于接近死亡时的镇静状态。神父俯身去询问,但这个垂死的男人并没有回答,他躺在那里,紧闭双眼,颤抖的紫色嘴唇上有一滴血。安条斯移到了另一块岩石上,他看到守卫和他伸着腿的狗,安条斯的双眼一直紧盯着农舍内。他很愤怒,因为这个垂死的男人违背法律没有申明他最后的意愿也没立遗嘱,当安条斯那双淘气的眼睛移向老人的方向时,他恶意地想着管卫将会乐于放出他的狗像对付贼一样去对付那个顽固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