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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但母亲不能就此离开,她觉得她必须要说出来,有些事比她儿子的意志更为强烈。母亲清了清嗓子,眼睛注视着她手上那个茶杯底上印着的日本地图,彩色的图因为咖啡颜色而变深。母亲开口道:“她当时正在花园里,她起得挺早的。我直接走过去把信递给了她,没人看见。她接过信看了一眼便抬头望着我,但她没有拆开信。我说:‘你没有答复是吗?’便转身走了,但她叫住了我说‘等一下’。然后她打开了信,就好像要让我看到没有什么秘密,接着她的脸变得像纸一样。她对我说:‘你走吧,上帝与你同在!’”

“很好。”他答道,眼睛根本没离开过报纸。

“够了!”保罗尖声叫道,仍然没有抬眼看她,但母亲看到覆在他垂下的眼睛上睫毛在扇动着,他的脸变得和爱格妮斯一样苍白。当时,母亲觉得保罗快昏倒了,然后他的脸上慢慢有了血色,母亲也松了口气。像这种时刻真是很糟糕,但他们必须勇敢地去面对和克服。母亲开口说了些什么,至少是呢喃了几句:“看你都做了些什么,你怎么能这样伤害你自己还有那姑娘!”保罗闻声抬起头来,他晃动着后脑勺就好像要赶走脸上溢着的魔鬼般热情的血液一样,他怒视着自己的母亲,漫不经心道:“够了!你听到没?够了!在这件事上我拒绝再听到任何一个字,否则我就会做出你昨晚威胁过我的事:我会远走高飞。”

“保罗,”她开口道,“我把信交到她手上了。她当时人在花园里,穿戴得很整齐。”

然后他快速地站起身来,没有走进自己房间而是再次离开了家。母亲走进厨房,她颤抖的手上仍然握着那个杯子,她把杯子放在了桌上,人倚在了壁炉的角落里,彻底垮了下来。她知道儿子从此将远离自己,即使他会回来他也不再是她的保罗了,而是一个被他恶魔般的热情所控制的可怜人,无论谁走过他面前的道路,他都会投以威胁的目光,就像躺在那里等待着下手机会的贼一样。

保罗像以往一样,喝完咖啡、吃完饼干后读着这个遥远而伟大的世界上所发生的新闻。外面的世界看上去和往昔的任何一天都没什么两样,但他的母亲却宁愿他像平时一样关门待在自己房里。但他为什么会坐在那里?他没问母亲关于交给她的那桩差事,也没问她把信给了谁。母亲端着茶杯走向厨房,然后又把茶杯端回到桌上并站在了那儿。

实际上保罗更像是因为害怕而离家的。他匆匆离开家门不回自己的房间,因为他觉得爱格妮斯可能正偷偷地躲在房里等着他,她脸色苍白,手中还拿着那封信。保罗从家中逃出来就是为了逃避自己,但他同时也带走了他那比晚风更激烈的激情。他漫无目的地穿过草地,感觉自己像是什么没有生命的东西,肉体被甩向了爱格妮斯家的墙上,然后又被远远地反弹到了教堂前的广场上,在那里,老人、男孩和乞丐坐在矮栏杆前能坐上一整天。生怕他们知道自己来到的原因,保罗在广场逗留了一会儿,和他们中的一两个人心不在焉地聊了两句,然后才踏上了村庄通往山谷的陡峭道路。在他所踏上的这条路上他什么也没看到,眼前没有什么风景可言:他的整个世界都已经天翻地覆,只剩下一堆残垣断壁,他由上向下望去,如同躺在悬崖边平地上的男孩向下凝视着无底深渊一般。

母亲开始擦起桌子来,她把所有东西都后移到充作碗橱的柜子里,屋里如此安静,都能听到小鸟在灌木丛中的欢唱声和路边碎石机常规的敲击声。这仿佛像是世界的尽头,最后一批活着的人类居住的地方便是这间小白屋,屋内是陈旧发黑的家具和铺了地板的地面,从高窗透出的青金色的光芒是水浪的波动,这光让这个狭窄的地方就好像是城堡地窖的牢房一样。

他转身再次向上爬向了教堂。村庄看上去几乎是一片荒芜;从花园围墙内探出一两枝结满硕果的桃枝来,一朵朵小巧的白云在九月净澈的天空上飘过,就像是一群安静的绵羊。从某一户人家中传出孩子的哭声来,另一户人家中传出的是寻常纺织机在纺织的声音。乡里的管卫,半是守门人半是警察,同时也是村里的负责人,这块地方唯一的工作便是牵着大狗沿路溜达。管卫穿着退了色的蓝色天鹅绒猎户夹克和正式制服中的红条纹裤子,他的大狗红黑色相间,双目充血,体形介于狮子和狼之间,村里人和农民、牧羊人和猎人、盗贼和小孩子全都知道这条狗并且对它心存畏惧。管卫无论早晚都将这只猛兽带在身边,主要是害怕它会被关起来。当这只狗看到神父时,它开始咆哮起来,但主人一出声它立刻安静下来,耷拉下了脑袋。

保罗坐在那里低着头,但他不准双唇说出那些他想问的问题。那封信已经送出去了,他还想知道些什么?墓碑已经滚入了它该在的位置,但是,啊!压在他身上有多么地沉重,他感觉自己是那么活生生地被埋在了那块伟大的石头下面了!

管卫在神父面前停下身来向他行了个军礼,然后严肃道:“我今天早上去看望这个病人了。他体温四十度,心跳一百二。就鄙人愚见他那是腰部有炎症,他的孙女希望我能给他点奎宁。”管卫同时也负责教区的药品配给,他会去拜访,这让他看来很尽职,让他自己觉得自己很重要,医生一星期才来村庄两次,他想象着自己能顶医生的缺。“但我说:‘姑娘,就我看来他需要的不是奎宁而是另一种药。’女孩开始哭起来,不过她没流泪;我要是判断错了那就让我去死吧!她希望我快去找医生来,但我说:‘医生明天星期天才会来,不过要是你真那么着急的话就自己找个人去叫他来!反正病人有钱让医生来看着他死去,他这辈子没花过钱。’我说得没错,不是吗?”

与此同时,神父的母亲回到了餐厅,保罗仍然懒散地坐在桌旁,面前放着一份报纸。通常,当保罗在家时,他会坐在自己的房里,但这天早晨,他担心自己会再去那里。于是他坐着读起报纸来,但他的心思却根本不在这上面。他想着那个垂死的老猎人,那个老猎人曾向他忏悔过他逃避与男人为伍,因为“他们本身是魔鬼”,男人们嘲弄地称他为国王,因为他们曾叫基督为犹太人。但保罗对老人的忏悔一点也不感兴趣,他想的是安条斯和他的父母,他想问问他父母,他们是否意识到他们在放任这个男孩自说自话地做着他盲目的神父梦。但其实就也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保罗真正想的是能逃避自己心中的念想,当他母亲走进房间时,他低头看着报纸,因为他知道母亲能推测出自己的那些念想是什么。

管卫严肃地等着神父的认可,但保罗却望着那条狗,它遵照主人的命令如此安静而驯服,他不由想到了自己:“如果仅仅用皮带就能拴住我们的激情!”然后他大声的心不在焉地说道:“噢,是的,他可以等到明天医生来再说,不过他病得很重。”

“到教堂做准备工作去吧。”她边低声说着边将他往外推。安条斯立刻离开了,不过在去教堂前他先去他母亲那里转了一圈,警告她母亲把屋子打扫干净,因为神父要去拜访她。

“那好吧,如果他病得很重,”管卫坚持着,对神父显而易见的不在乎的态度颇为蔑视,“最好是马上能去看医生。这个老家伙有钱,他又不靠救济过活。但他的孙女没听我的话,没给他吃我替他准备的药。”

安条斯停下了用餐:现在他满腔热情,积极地想去进行服务,不问原因或理由。神父含笑望着他,然后他的头转向了窗户,净澈的天空下是摇曳的树影,神父的思绪显然已经飘远。安条斯再次觉得要是自己被赶走的话,他的灵魂会毁灭。他拾去桌布上的碎屑,小心地叠好餐巾,把杯子全都拿进了厨房。他打算要清洗杯子,他会洗得很好,因为他在母亲的酒馆经常会洗玻璃杯,不过神父的母亲是不会让他洗的。

“他应该先领圣餐。”保罗说道。

“在两点时你必须去上课。这是得认真学习拉丁语的时候了;我必须得用新的语法来书写,现在用的已经过时了。”

“你是在告诉我说病人应该领圣餐,即便他们没有禁食?”

安条斯坐上神父的桌子也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于是他不扭捏地坐了下来,不过他的心跳得却是飞快。他注意到自己的地位不知怎么的好像改变了,神父和他说话的态度同以往不太一样,他也解释不清哪里不一样、又为什么会不一样,他只感觉到反正有所不同。安条斯抬眼望着保罗的脸,就好像自己第一次见他时那样,心情既害怕又喜悦。害怕混合着喜悦,连同感激、希冀以及自豪形成一种全新的感情充盈着他的心田,如同在一个挤满了温暖雏鸟的鸟巢中,小鸟们正欲展翅高飞。

“好吧,”神父终于失去了耐心,“老人家不想吃药,他紧咬牙关,不想吃任何和他无关的东西。”

“到那里坐下,”保罗命令道,“你必须得吃东西才行。母亲,给他些吃的。”

“还有那个孙女,就我愚见,”管卫愤怒道,“她没权命令我这个官员,让我快去找医生来,就好像我是个用人一样!这又不是意外或什么必需医生正式到场的事,再说我还有别的事要忙。我得去浅滩边的小河那里了,因为我收到消息说一些施主的邻居在河里放了炸药来炸鳟鱼。请恕我失陪!”

“他才不会有东西可吃,想都别想。”母亲开口道。

他又行了个军礼,用力拉起了他的狗。那只狗感觉到主人那隐忍的蔑视,摇着它残暴的尾巴阔步离去,它没有对神父咆哮,仅仅是转过头给了他临别一瞥,那野性的双眼中透着威胁的光亮。

“等一下,你吃过东西没?”

为老人临终的涂油礼做好准备后,安条斯躲在榆树林荫下,倚着广场的矮墙,等待神父回来。当他看到神父走过来时,男孩冲进圣器收藏室,手捧白袈裟等着神父。准备工作几分钟完毕,保罗身着白袈裟和圣衣,手中握着装了油的双耳圆罐立在阴影中,与神父的黑白形象形成对比的是站在阳光下更为亮眼的安条斯。安条斯的脸上带着悲伤的严肃,因为他觉得自己很重要并想象着自己有着看护圣油的特殊职责。但这并不能阻止他在这个小规矩的仪式进行时看到老头儿们从矮墙上争先恐后地爬下来,男孩们都朝墙而不是朝神父而跪时会露出笑来。孩子们突然都站了起来并跟着安条斯,安条斯在每个门口都摇着铃告诫众人。狗吠叫着,纺织机停了下来,女人们将头探出窗瞧着,整个村庄都因为一种神秘的振奋而颤抖起来。

男孩不出声,心中满是喜悦:这样看来,他不再生气了,而且也不会把他赶走找别人来代替了!

一个女人从喷泉处走了过来,将头上顶的那罐水放到地上并跪在了一旁。神父的脸色变得苍白起来,因为他认出那是爱格妮斯的用人,他被一种无名的恐惧缠绕,双手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的银罐,就好像是寻找支撑一样。

“听着,安条斯,你必须得回教堂去确保稍后那个老人临终的事全都准备妥当了。”

当他们接近老猎人的住所时,随行的男孩越来越多。住所是一个由石头建起的两层农舍,在通往山谷的那条路稍后面的位置。屋子配有一扇没镶玻璃的窗户,前面的小院子周围环着一道矮墙,院里的地光秃秃的。屋子的门敞开着,神父知道穿戴好了的老人正躺在矮房内的垫子上,他立刻步入房内,为病人吟诵起了祷文,安条斯收起伞大声摇着铃用来驱赶孩子们,就好像赶苍蝇一样。但房间是空的,垫子上没人,可能老人最后同意了去床上或是垂死时被抬了过去。神父推开内屋的门,屋内同样空无一人,于是他疑惑地回到大门处,在那里他看到老人的孙女无力地走在路上,手中拿着个瓶子。她是去拿药来了。

“安条斯!”保罗高声叫道,男孩转眼已经来到他面前,手中拿着帽子,站得就像是个小士兵一样。

“你爷爷人呢?”当女孩要进屋时保罗开口问道。她看了眼空空的垫子,发出一声尖叫,好奇的男孩们立刻聚到了墙边围在门口,努力拦着他们的安条斯陷入到与他们的混战中,直到保罗厉声让他们离开。

“安条斯。”

“他去哪儿了?他去哪儿了?”女孩边叫边从一间房跑到另一间房,最后一个加入到人群中的男孩双手插袋迈着散漫的步子,他不经意地问道:“你在找国王吗?他去那儿了。”

“谁在那儿?”保罗问。

“去哪儿了?”

她点头,指了指厨房生怕男孩会听到。

“那儿。”男孩重复道,用鼻子指向山谷。

保罗坐在桌前,桌上已经准备好了早餐,保罗把帽子搁在了旁边那张椅子上,母亲给他倒咖啡时,他冷着声问道:“信送到了吗?”

女孩沿着陡峭的道路匆忙向下跑去,男孩们紧随其后。神父让安条斯打开伞,沉默而严肃地返回了教堂,好奇的村民们聚成了一队,关于病人逃跑的消息传了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