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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我不这么认为。他的孙子想他死,因为他会留下一笔钱。我了解那个老家伙!我有一次和父亲一起进山时看到过他:他坐在阳光下的岩石上,身边有一条狗和一只驯鹰,周围全是死了的动物。神可没要我们这样生活!”

“我怎么知道他会走得这么匆忙?看来那个老汉快死了。”母亲反驳道。

“那他要我们怎么生活?”

前进?是的,她自黎明起就在前进,但却才在路上刚刚启程。一个人无论走得有多远,他总是会回到相同的地方。母亲下楼坐在了安条斯身边,男孩一动不动,下定了决心等下去,就算等上一整天,他也要见见他的上司和他言归于好。安条斯静静地坐着,一条腿交叠在另一条腿上,双手握膝,他开口说起话来,语气不无责备:“你应该在他因为听那些女人的忏悔而耽搁了时间的时候,就把咖啡送到教堂去。现在这样,他肯定要被饿着了!”

“他要我们活在人群中,耕种大地,不要藏钱,而是把钱分给穷人们。”

然后,她猛然意识到自己的罪有多可怕,即使她只是想着玩玩,她快速抽走那个滑落在地上的枕头,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小看守人说话时带着一个男人的自信,神父的母亲受到了感动并露出微笑来。归根到底,安条斯能说出这样的话来都是得益于保罗的教诲。是她的保罗教会了他们要向善、明智且远虑。只要保罗愿意,即使是顽固的老头儿和无知的孩子他也有办法说服他们。母亲叹了口气,边弯腰把咖啡壶拖到离通红的灰烬更近些的地方边开口道:“你说话的样子就像个小圣人,安条斯。但你是否会像你所说的那样去做还有待成人后才能看出来,到时你是否会真的把你的钱分给穷人们。”

她想到了爱格妮斯有多富有,她拥有那么大的房子,还有花园、果园和田地。

“我会的,我会把所有的一切都分给穷人。我会有很多钱,因为我母亲的小酒馆进账不少,我父亲是个守林人,也挣得不少。我会把我得到的一切都给穷人的:上帝告诉我们那样做,他会供给我们的。《圣经》说,乌鸦不播种也不收割,它们从神那里得到食物,山谷里的百合穿得比国王还光鲜。”

滑落在地上的枕头仍然很潮湿,那是夜晚保罗流下的眼泪和他滚烫的苦闷,当母亲拿干净的枕头替换掉这个时,她脑海中生出一个念头来,这还是她生平第一次会这么想:“为什么神父不能结婚呢?”

“没错,安条斯,当一个男人单身时他是能那么去做,但如果他有了孩子呢?”

母亲没出声,她走进餐厅在桌上为耶稣十二信徒放了足量的面包和饼干。保罗可能碰也不会碰,但母亲这样帮他把东西端到桌上,就好像他肯定会开心地走进来并像在山上的牧羊人那样饥饿似的,她做一些事或许是想缓和一下自己的烦恼或让良心好过点,她感觉心越来越刺痛,那个叫安条斯的男孩还评论说“说不定他昨晚没睡好”,这让她越发感到不安。母亲来回踱着步,沉重的脚步声在安静的房间里回响着:直觉告诉她尽管显然一切已经结束了,可实际上一切才刚刚开始。保罗在圣坛讲的那些话她很清楚是什么意思,一个人必须在清晨早起梳洗好并前进,母亲走来走去,时坐时立,试着想象她正顺着真理在前进。她上楼为保罗整理好房间,但镜子和花香仍使她困扰和担忧,即使保罗保证说一切就此结束,他当时苍白僵硬得就像是尸体一样,望向她的眼神仿佛来自那受了诅咒的镜子深处,法衣挂在墙上,而他则毫无生气地躺在床上撒着谎。母亲感觉内心相当沉重,好像有种内部的麻痹感在阻止她呼吸一样。

“这没什么不同。何况,我永远不会有孩子的;神父可不被允许生孩子。”

“他气坏了。说不定他昨晚没睡好,全是因为风。你昨晚有听到那风刮得多大吗?”

母亲的目光转向安条斯,他侧面朝着她,背对着敞开的大门和门外庭院光线明亮的背景,那是一个纯洁而轮廓坚强的侧面,有着深色的皮肤,头几乎如铜做的一般,长长的睫毛覆盖着大大的黑眼珠子。当母亲望着这个男孩时她都哭出来了,可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他希望你思想集中,就这么回事:在教堂里大笑是不对的。”她严厉而庄重地回答道。

“你真的确定你想成为一位神父吗?”她问道。

“你儿子责骂我思想不集中。”他不安地重复时,神父的母亲正在做着儿子的早餐。“说不定他不会再让我当看守人了,也说不定他想让伊塔里奥·帕尼扎当。但伊塔里奥不识字,我可是连拉丁语都学过的。除此之外,伊塔里奥还邋遢得不得了。你觉得呢?神父会送走我吗?”

“是的,如果这是上帝的意愿。”

当安条斯将一切都布置得井然有序时,神父的母亲已经离开了,安条斯锁好圣器收藏室后穿过连着教堂的小花园,花园里迷迭香丛生,荒芜如墓地般。安条斯的母亲在村庄广场的角落开了个小酒馆,安条斯并没有直接回去那里,他来到长老院打听关于国王尼哥底母最新的消息,不过同时他来这里还有另一个原因。

“神父不能结婚,假如有一天你想讨老婆了怎么办?”

“是贫穷的灵魂。”母亲开口以显示至少自己是弄得懂的。但安条斯看她的眼神就和看那些老头儿一样,一副很想大笑的表情。因为他很肯定没人会弄得懂这些事,他很肯定没人会像他那样了解这些东西,他发自内心地了解四福音书(1)的内容并立志要成为一名神父,不过事实上他还是和其他的男孩一样淘气而且爱打听是非。

“我不会想讨老婆的,因为上帝不允许。”

母亲仍然站在那里,围裙下的双手交握在一起。

“上帝?可这是教皇发出的禁令。”母亲说道,男孩的回答让她有些吃惊。

“神父必须习惯一切。”安条斯边一本正经地说着边将头伸进衣橱的门里,然后他转身边干着活边如同自言自语般说道,“可能他是在生我的气,因为他说我太消极怠工了:但这不是真的,我向你保证这不是真的!我只有在看到那些老头儿时才会想笑,因为布道的内容他们连一个字都没弄懂。他们坐在那里张着嘴巴,其实什么也没弄懂。我敢和你打赌,那个老马尔可·帕尼扎想的是他真该在每天早上洗一下脸,他除了复活节和圣诞节从来都不洗脸!你看着吧,从今天起他们每天都会来教堂,因为保罗告诉他们说要是这样做的话贫穷就会消失。”

“教皇是上帝在世间的代表。”

“如果我等他回到家喝完咖啡后再告诉他尼哥底母的事就好了。”她说。

“但过去神父都有妻子和家庭,就像现在新教的神职人员一样。”母亲敦促道。

保罗避开母亲的视线,甚至都没答复她,他装着正着急要去探望一位病中的老人。母亲和儿子深思的是同一件事,那封已经交到爱格妮斯手上的信,但谁都没开口说出来。保罗加紧离开了,母亲像木桩一样立在那里,看守人正忙着从黑色的衣橱中取出法衣来换下。

“那可不一样,”男孩越讨论越热烈,“我们不该娶妻生子!”

“你会先回家喝杯咖啡,不是吗?”母亲问道。

“但过去神父……”母亲坚持着。

于是母亲把事情告诉了在圣器收藏室里由安条斯帮忙脱衣的保罗。

但看守人所知甚详。“是的,过去神父的确能娶妻生子,但后来他们自行开了个会并决定反对这样下去;那些没有妻子没有家庭的年轻神父也是反对婚姻反对得最坚决的。因为本来就应该这样才对。”

“不,”女人轻声道,“他的亲戚会带他来村里的。”

“年轻神父!”母亲如同自言自语地重复着。“但他们对此还一无所知!他们可能会后悔,甚至可能误入歧途,”她低声补充道,“他们会找到原因并像老神父一样去争辩的。”

这话激起了母亲的伤心事,她抬眼寻找起说话的人来。她记得国王尼哥底母是一位极其出色的老猎人,他住在群山之巅的小屋里,然后她又问保罗是不是要攀山上去听忏悔。

一个震撼抓住了她,她快速地四望着以确定那个鬼魂不在那里,却又立刻为自己所萌发的想法而忏悔。她甚至都不愿再去想这件事,并且非常不愿去想和那个东西相关的事。一切都还没结束吗?此外,安条斯的脸上挂着最深的不屑。

他迅速转身在房走了一圈,看守人也照做了,几分钟里,小小的教堂被一种紧张的静默所笼罩着,可以听到泥瓦匠在山脊后面工作的声音。然后一个女人站起了身,走向神父的母亲,她伸手搭上母亲的肩头弯腰低声道:“你儿子必须得马上去听国王尼哥底母的忏悔,他病得很严重。”

“这男人不是神父,他是魔鬼在尘世的兄弟!上帝将我们从他手中拯救出来吧!我们最好想都不要去想他!”他在画了个十字、恢复平静后又继续道,“作为忏悔,你猜他,你的儿子曾梦到过忏悔吗?”

“是的,”神父开口道,“你们来的人数越来越少,当我不得不面对你们时,我都觉得丢脸,我感觉自己就像是个丢失了绵羊的牧羊人。也就星期天教堂里的人才多点,但你们的迟疑不决让我对你们的到来感到害怕,因为你们的信仰源自需要而非兴趣,就像你们换装或是休息一样。现在是时候觉醒了!我不期待有家庭主妇或是必须工作到日出的男人们每天早晨都能来,但年轻的女人、年长的男人和孩子们,我现在本来应该能看到的那些人,现在却正站在自家门前迎接着日出,那些人原本都该来到这里和上帝一起开始新的一天,在上帝的家中歌颂他,并从必经的路上获得力量。如果你这样做的话,让你痛苦的贫穷将会消失,你会百毒不侵。现在是时候在清晨早起,每天洗漱好并换上衣服,而不是只在星期天这么做了!所以我希望你们所有人从明天起和我们一起祈祷,那么神就不会弃我们和这个村庄于不顾,他不会弃最狭小的巢穴于不顾;至于那些因病缺席的人,那么神就不会弃我们和这个村庄于不顾,他不会弃最狭小的巢穴于不顾;至于那些因病缺席的人,我们会为他们祈祷并希望他们能跟上我们。”

男孩的说法伤害到了母亲。她希望能告诉他自己的一些烦恼,从而为他的未来作出提醒,但同时,他的话语令她欣然,就好像这个纯真小伙子的良知在对她的良知进行赞扬和鼓励。

然后他突然举步转身开始对会众念起致辞来,他很少做这样的事。保罗用刺耳的声音说着方言,就好像他在斥责老人们一样,那些老人此刻正将他们长着胡须的脸戳在圣坛柱子间的扶手上好听得更清楚些,女人们蹲伏在地上,有的好奇、有的害怕。看守人手中拿着一本弥撒书,长长的黑色眼睛扫了一眼保罗,然后转向民众并摇起头来,嘲笑着威胁他们不许缺席。

“那他,那我的保罗有没有说神父不结婚是对的?”她低着声问道。

当弥撒结束时,保罗疲倦地跪倒在地上,他以单调的声音背诵着拉丁语的祷辞。会众应合着他,他感觉像在梦里一般,渴望将自己扔下圣坛,然后像牧羊人睡在光秃秃的岩石上那样沉沉地睡去。透过香霭,保罗隐约看到她镜面壁橱里的那个小玛丽,人们相信那是个奇迹,那样子就像奖章上的贝壳浮雕一样是深色的且做工精细。保罗注视着那个小玛丽像,就仿佛自第一次看到过后,经过好长一段时间又再次见到了那般。他这期间都去了哪儿?他心如乱麻,无从回忆。

“他没说的话,还有谁会这么说?他当然说那是对的,他没对你说吗?他很乐意见一位神父身边站着妻子,怀里抱着孩子!当他该去做弥撒时,他不得照看正在哭闹的孩子!开什么玩笑?你想想你的儿子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挂法衣的样子!”

这样说来,信已经递出去了,牺牲行为也已经完成了:保罗像死了一样前额淌出汗来,他举起双手祝圣着他不为人知的祈祷并奉上自己的肉体和鲜血。他仿佛看到了那个女人读他的信时因为悲痛而昏倒在了地上。

母亲露出苍白的笑容,但她眼前一闪而过可爱的孩子在屋里奔跑的画面,她的心泛起痛来。安条斯大声笑了起来,他深色的眼睛和白色的牙齿在他棕色的脸孔上闪着光,但他的笑声中透着某种残忍。

钟声第三次响了起来,隆隆声响彻整个宁静的村庄,拂晓的银色光亮将山谷映上了一层灰色。沿着陡峭的山路而上,就如同从谷底往上爬一样,老人们拄着由手腕上皮带套着的拐杖,女人头上包着厚厚的头巾,看上去头大身体小。当所有人都进入教堂后,老人家来到了前排紧靠着圣坛的扶手边,整个教堂都充满了尘土味,年轻的看守人安条斯摇晃着香炉,好让炉内的香气驱走老人身上的味道。圣坛附近渐渐飘起了浓浓的香味,在这间小教堂的其他地方都没有,棕色脸孔的看守人穿着白色袈裟和脸色苍白、身着红色锦缎制成的礼服的神父在珍珠似的薄雾间行走着。保罗和那个男孩都很喜欢这弥漫的烟雾还有香香的味道,所以用起来很是舍得。转身来到中殿时,神父双眼半合并皱起眉来,仿佛是烟雾阻挡了他的视线一般。很明显他是看到信徒为数不多所以心中不快起来,并等待着其他人的到来。事实上,后来也没来多少人,最后来的是母亲,保罗见到母亲后双唇一下子没了颜色。

“神父的妻子会成为笑话!当他们一起出去散步时,从背后看上去他们就像是两个女人!而如果他们住的地方没有其他神父的话,她会去对他忏悔吗?”

他感觉到母亲拿走了信并匆匆离开,那一刻,心中是如此地情绪高涨而如释重负。

“一个母亲又能做些什么?我能向谁忏悔呢?”

“马上把信交给她,”他哑声道,“尽量亲手交给她然后马上离开。”

“母亲可不同。你儿子会和谁结婚?说不定是国王尼哥底母的孙女?”

然后保罗下楼叫来了母亲,他看也没看母亲便把信递给了她。

安条斯再次欢声大笑起来,因为尼哥底母王的孙女是村里最不幸的姑娘,又瘸又愚。不过他很快又变回了严肃的模样,但母亲并非出自本意地被迫说了出来,她温柔道:“就这个问题而言,还真有这么一个人,爱格妮斯。”

“请别再寄望于我了。我们互相都将对方拖进了欺骗的网中,如果我们想要得到自由而不是深陷其中的话,我们就必须毫不迟疑地作出割离。我不会再来看你了,忘记我吧,别写信给我,也别试图再见我了。”

安条斯嫉妒地反对道:“她很丑,我不喜欢她,他也不会喜欢她的。”

弥撒的第二遍钟声一直响着,召唤着保罗前往:他从这里走到那里,寻找着什么他找不到的东西,最后他坐在桌旁开始写起东西来。他开始吟起诗来,“幽径偶遇卿”什么的,然后他打个叉,把纸反过来写道:

母亲开始赞扬起爱格妮斯来,不过她用了最轻的声音,就好像怕被安条斯之外的任何人偷听到似的,而安条斯仍然双手握膝,有力地摇着头,他厌恶地伸出像一颗熟樱桃一般的下唇。

钟声召唤着保罗,他看不见所有外面的东西,而内心的一切又是他想逃避的:房间里的气息令他产生了生理上的困扰,而由此激发的记忆催促着他。钟声还在召唤着保罗,但他无法定夺是否要离开,他在房间里近乎气恼地踱着步。保罗望了眼镜子然后撇开了头,但这样的逃避根本是徒劳;那个女人的身影映在他的脑海就如同映在镜子中一般,他可以将之粉碎成千百片,但每一片却仍然保留着那个完整的身影。

“不可能,不可能,我不喜欢她——你听不到我在说什么吗?她又丑、又傲、又老。除非……”

是的,就像平时的早上。保罗再次爬起身开始穿衣服,他渐渐将自己拼凑到一起,身体在衣服下面僵硬而挺立。保罗打开窗,银色天际那鲜丽的光亮闪晕了他。山边的灌木林上,鸟儿正热闹地唱着歌,清晨的阳光下它们在枝头颤动着,充满了生气,风刮过,空气中响起教堂大钟的鸣动。

小客厅里响起脚步声来,他俩都立刻安静地坐在那里等待起来。

他大梦初醒般从床上弹立起来,那种混乱的感觉就好像不得不出发上路并担心自己已经迟到了一样。但他试着站起后因为太过虚弱而不得不再次坐回到床上,他的双脚无力可施,仿佛在他躺着睡觉时被人从上到下打了一通一般。保罗头抵着胸蜷成一团,面对敲门声他只能以微微点头来回应。母亲没有忘记按保罗前一晚要求的在早上叫他起床:母亲沿着自己的康庄大道前行,她已经忘记了昨晚发生的事,还是像平时早上那样叫儿子起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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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罗发现有人在敲门。

(1) 四福音书:《马太福音》、《马可福音》、《路加福音》、《约翰福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