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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玛瑞莱娜和她的姐妹们经常会邀请保罗参加她们的晚宴。有一次棕榈全日(1)时,保罗正巧到得有些早,那些女主人们正在忙着摆桌子并等着其他的客人,保罗信步来到小花园里,沿着外墙边的小道而行,白杨树下覆盖着一层金色的树叶。蓝蓝的天空一片柔和,从东边的山脉吹来的微风混合着温软的空气,远处的杜鹃鸟正在鸣叫着。

每个假期他都会回去探访那些小时候同住的女士们,她们迎接他时除了惯有的友好和兴奋外,还总是充满了敬意,就好像他已经是个神父了一样。当保罗望着曾让他脸红心跳的玛瑞莱娜时,他为自己当初的反应而感到讽刺,因为尽管他仍然喜欢着她,但他现在眼中看到的全是残酷的真相:她肥胖、松弛而且没什么身材。不过在看到她和她那双温柔的眼眸时,保罗的内心还是微微荡漾了一下。

正当保罗孩子气地踮起脚尖想接一滴从杏树上滴下的树脂时,他忽然看到一双绿色的大眼睛从花园另外一面墙那里朝自己望过来。这双猫般的眼睛属于一个女人,她正蜷坐在小路尽头那个黑色门口的台阶上,她的动作就像猫咪一样。保罗现在还能清楚地回想起她的模样来,他甚至感觉自己正一边用手指去接着那滴软软的树脂,一边无法将自己着迷的双眼从她身上移开!保罗记得门上有一扇包着白边的窗户,窗户上是一个小十字架。

在那段日子里,当保罗第一次与女性有亲密接触时产生了一种神秘的躁动。现在回想起来,保罗觉得那就像是一场梦,不好也不坏,仅剩下陌生的感觉。

保罗还是个小男孩时就已经对门口和窗户了如指掌了,那个放在那里用以抵抗诱惑的十字架总是让保罗觉得很可乐,因为那个住在农舍的女人玛丽亚·帕斯卡是个失足女子。玛丽亚·帕斯卡的样子就好像还在眼前一样,她头上包着带边饰的头巾,露出洁白的脖子和她珊瑚色的长耳环,那耳环看上去就像两滴血似的。她将胳膊支在膝盖上,双手托着那张苍白而精致的脸孔,她一动不动地望着保罗,然后莞尔一笑,身子却没动。玛丽亚·帕斯卡一口皓齿和眼中隐隐透出的残酷让她看上去更像是只猫了。突然,她将手滑到了膝上,抬起的脸孔上表情似真似哀。一个大个子男人谨慎地沿小路而下并紧靠着墙影,刻意拉低的帽子挡住了他的面孔。

正因为如此他才有了人生的使命。他对这世界一无所知,他记忆中最明亮也最让他心潮澎湃的是那些宗教节日的典礼,现在所回想起来的这些事,让他从目前所有的痛苦中唤醒出了他心中那光明而喜欣的感觉,为他的心灵之眼呈现出一幅伟大生活的画面。他还记得大教堂风琴奏出的旋律,圣礼拜典礼上的神秘感,这些都化作了他此刻悲伤的部分,生与死的痛苦似乎从他的床上压下来,就如同压在墓地中的基督身上的人类的罪孽。

玛丽亚·帕斯卡飞快起身进了屋,大个子男人紧随其后并关上了门。

得意扬扬的保罗躺在他的小房间里睁大眼望着眼前的一片漆黑,踌躇满志地想着“我要成为神父,我要献身我主,成为上帝的化身”。想到这些时,保罗同样也会想起母亲,当他离开母亲身边见不到她时,他还是爱她的,并知道自己的伟大全都来自母亲,母亲没有送他去放羊或是让他像他父亲那样运装着谷物的袋子去磨坊,是母亲让他成为了神父,成为了一个有能力献身我主并化身为上帝的人。

保罗永远也不会忘记他在小花园里想着路边屋子里那两个单独待着的人时,那种可怕的亢奋感。那是一种心神不安的悲伤,一种不适感让他想单独待一会儿,像受伤的动物那样把自己藏起来。在用晚餐时,当其他的宾客谈兴正浓时,他却安静得有些反常。用完晚餐后他又径直返回到花园:那个女人正在花园里,她再次向外看着,姿势和先前一模一样。玛丽亚·帕斯卡所在的门口是一片阳光永远照耀不到的潮湿角落,她因为一直生活在阴暗下,所以看上去总是那么地白净而精致。

上帝早就在保罗面前现过身了,在神学院那个潮湿的、冒着烟的厨房里,上帝藏在了母亲的身后:上帝无所不在,天地万物间皆有其踪影。

当看到神学院的学生时,她并没有闪躲,反而冲保罗露出笑来,可因为大个子男人的来到,笑容很快变成了悲伤。她对保罗大叫着,以一种和年轻男孩说话的口吻道:“我说,你愿意在周六来我家送祝福吗?去年那个来附近送祝福的神父拒绝到我家来。祝他和他那些鬼把戏一起下地狱!”

保罗回忆起母亲在神学院的厨房当老妈子的那段经历——其实连老妈子都不如,她就是个打杂的——这可谓是他年轻时最屈辱的一段记忆。尽管母亲是为了他才会去当老妈子的。有一天,保罗奉上级之命前去坦白和恳谈,他亲吻了母亲的手并请求她宽恕自己所犯的错误。母亲那只在抹布上擦干的手闻上去有一股肥皂泡沫味而且皱巴巴的,就像是年代旧远的墙面一样,保罗为自己不得不吻这样一只手而觉得极其耻辱和愤怒,但他请求上帝宽恕他无法请求他母亲宽恕的罪孽。

保罗没回答,他感觉想蹲下朝这女人扔石子,事实上他还真从墙上抽了块石头出来,不过他最后还是把它放回了原处并用手绢擦了擦手。但接下来的整个圣礼拜中,保罗在聆听着弥撒时,在参加宗教活动或在双手合十与其他神学院学生一起护送主教时,他时不时就好像看到那个女人的双眸正注视着自己,直到一切变成真实的困扰。保罗想驱赶那个女人,那个如同被魔鬼操纵的女人,与此同时,保罗感觉恶魔的灵魂正以某种方式进入到自己体内。

既而保罗去了神学院。母亲和他是在十月的一天清晨到达的,当时天空湛蓝,所有东西都飘着新酿葡萄酒的香氤。道路陡然而上,山顶是个连通神学院和主教楼的拱门,这门就像是一幅巨大的画框,里面镶嵌着的风景画上有阳光灿烂的农舍、树林和花岗岩台阶,画面底端是大教堂的塔楼。主教楼前的鹅卵石间长着茂盛的青草,几个男人骑马而过,那马腿上毛很密,脚上的马蹄铁熠熠生辉。保罗会注意到这些是因为他害羞的目光一直都望着地面,他觉得自己有些丢人,也觉得自己的母亲有些丢人。是呀,为什么不一次坦白个痛快?他总是或多或少地觉得他的母亲很丢人,因为她来自一个全是愚昧穷人的村庄,干着老妈子的活儿。直到后来,很久之后,保罗才克服了这种卑贱感,拥有了足够的骄傲和信心。他越是对自己的出身莫名地感到不耻,就越是为后来自己取得的成就而感到光荣。他在神授意前就自愿来到这个不幸的小村庄,听从母亲的管制,尊重她那些极其微不足道的愿意,遵从她那种谦卑的生活方式。

在洗足仪式中,当主教向十二位乞丐(他们看上去像乞丐,其实是十二传道士)弯下腰时,保罗心里转动的念头是去年复活节前的那个星期六,有位神父拒绝了为那位迷失的女人送去祝福。而基督原谅了抹大拉的玛丽亚(2)。要是那个神父为那个迷失的女人家送去祝福的话,说不定她就会改过自新。最后闪现的这一念头让保罗摒弃了所有其他的想法,在如今这个时候再去看当初,保罗意识到他的直觉是错的,那时的他并不了解他自己。不过就算他那时了解自己,他还是会在周六的时候回到那条小路上去看望那个迷失的女人。

冲保罗开玩笑的女人名叫玛瑞莱娜,她是保罗的负责人之一,当玛瑞莱娜把保罗拽到自己面前替他梳头时,她胖胖的肚子和柔软的胸脯总让保罗觉得这女人是用垫子做成的。保罗很喜欢玛瑞莱娜,玛瑞莱娜的身躯虽然肥硕但却长着一张精致漂亮的脸蛋儿、粉扑扑的面颊和温和的棕色眼睛。保罗常常像望着树上成熟的果实一般望着玛瑞莱娜,而这个女人可能就是保罗的初恋。

当保罗来到转角处时,他看到玛丽亚·帕斯卡并没有坐在门前,不过洞开的大门显示着她家并没有什么客人来访。保罗下意识地模仿起大个子男人,沿着墙边阴凉处的小路走着,但他希望玛丽亚正抬着她那张认真而悲伤的脸朝他所在的方向探寻着。当保罗走到小路的尽头时,他看到玛丽亚正从屋子另一边的井里打水,保罗的心立刻狂跳起来,眼前这个女人看上去就像是抹大拉的玛丽亚一样。玛丽亚在提起水桶时看到了保罗,她的双颊立刻红了起来。保罗此生再未见过比玛丽亚·帕斯卡更美的女子了。保罗察觉出对方想要逃走,但他太过害羞了,所以当玛丽亚手提水壶往屋里走时,她对保罗说的话保罗并没有理解,不过他还是跟着她进了屋,玛丽亚关上了门。狭小木梯的尽头是扇暗门,直通上面那间房,房里有扇窗,窗上悬着一个十字架用来保佑不受诱惑和侵害。玛丽亚在保罗走进屋子时,一把拿走了他头上的帽子,笑着将帽子抛到一边。

“你听到了没,保罗?如果你成为了一名神父并打算回到你母亲的村庄,你就得提心吊胆一辈子!”

之后,保罗又去见了玛丽亚几次,但在他受到任命并发誓要忠贞后,他就必须与所有的女人都保持距离。在誓言的冰封中,保罗的感情似乎丧失了活力,当听到其他神父的丑闻时,他很为自己的纯真而自豪,他将自己与那个小道上的女人之间的经历视作一场已经痊愈了的病症。

“最麻烦的是阿勒河有那些笨蛋还依附着那个男人,尽管他们很害怕他和他的巫术。他们中有一些人竟然还真的相信他是个伪基督徒,那些女人全都宣称会帮他绑起他的继任者并把他扔进河里。”

在来到小村庄的头几年,保罗觉得他已经完全掌握了自己的生活,已经完全知道了自己该奉献些什么,苦难、屈辱、爱情、快乐、罪与赎罪,他就像那些老居士一样离开这个世界,一心等着上帝主宰的国度。现在,他突然透过一个女人的眼睛再次看到了尘世的生活,最初时他竟然被隐蔽并错误地以为会这样一辈子。

男孩点头承认,神父赠送了他一幅神圣的画并友好地拍了他一下,保罗留在房间一角聆听起了神父和女人们的谈话。他们辩论阿勒河的教区神父并绘声绘色地说着他是如何去打猎、如何抽烟并不刮胡子的,但主教却犹豫着是否要对他下禁令,因为没有哪个神父愿意把自己的一生葬送在那个偏远的山村里。而且那位放浪形骸的现任神父放言说,要是有谁敢来把他赶出他的地盘,他一定会阻止那个人并把他丢进河里。

爱与被爱,这不是上帝在尘世的国度吗?回忆往昔时,他觉得胸口胀胀的。哦,上帝啊!我们怎会如此眼瞎?我们应该去哪里才能找到光明?保罗知道自己是无知的:他的知识来自他一知半解的书本片断,所有《圣经》中最让他印象深刻的都是那些旧时的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的图片。保罗乃至对他自己和他内部的那些探寻都不予信任:他意识到他没有自知之明,他无法自我主宰,他总是在自我欺骗。

有一天,其中一位神父抓着保罗的双肩将他牢牢放在自己瘦骨嶙峋的膝头,用他那强健的手抬起保罗羞涩的小脸问道:“你真的想当个神父?”

他的双脚走错了路。他是个秉性难移的男人,就像他的先辈——磨坊工人和牧羊人一样,他饱受痛苦是因为他无法遵从自己的本性。现在他回到自己最初对痛苦原因做出的简单而正确的诊断上:他不开心是因为他是个男人,却不能按照男人天性那样去过有爱、有乐趣的生活,然后人生在心满意足中自然结束。然后保罗发现尽享快乐过后徒留恐怖和苦恼,所以不是肉体发出想要生活机会的呐喊,而是囚禁在肉体内的灵魂渴望能逃离牢狱。在这些爱的终极时刻,灵魂越快速向上飞升,越是快速地跌回到牢笼里,但那片刻的自由足以让灵魂在囚禁结束、肉体轰然倒塌后,满足于一处快乐无限、自我无限的地方。

然后保罗又看到了自己,他站在了那条自己曾向路人扔过石头的街道,不过在街道更远处的下面,在一条小巷的转角处,周围都是面目全非的老房。保罗的家就在街道和巷子间,那是一户家境不错的人家,屋子里全是又胖又严肃的女人。她们在黄昏时会紧闭所有门窗,除了其他女人和神父,从来没人会登门,她们经常会和神父开玩笑,不过都是有礼而谨慎的。

最后,保罗露出黯然而疲惫的笑来。他是从哪里读来这些的?他肯定自己是在哪里读到过,因为他没有能生出新想法的自信来。但无须推理,真相经常是一样的,就像所有的男人一样,天下男人的心都是一样的。保罗以为自己和其他的男人不同,心甘情愿被流放能让他离上帝更近一些,或许上帝正是以这种方式在惩罚他,把他送回到男人中,送回到激情与痛苦中。

透过脑海中的画面,保罗再次看到了那双黑色的眼睛,那双眼睛的深处悲伤和渴望的光芒早已透了出来。保罗看到那双眼远远地待在他记忆的最下面,就像在那个神秘庭院的最下面一样,在他看来这双眼像极了爱格妮斯的那双眼。

他必须起身追上他那条指定好了的路。

屋外呼啸的风声混合着他人生最初那懵懂的记忆。保罗看到自己在庭院里,谁家的,他不怎么清楚,但可能这是他母亲当老妈子的那家人家,保罗此时正和其他男孩们在爬墙。墙顶边缘插着像刀一样锋利的玻璃,但这也没法吓退那些想爬上来俯望下面的男孩,就算会被割破手。事实上,受伤的同时他们会生出一种勇敢者的快乐来,他们互相炫耀自己的血迹并让血迹在胳膊下风干,在这种时候没人会注意到他们受伤的手。在墙顶他们除了街道什么也瞧不着,踏上这条街他们就能畅通无阻了。不过他们还是喜欢爬墙,因为大人们禁止他们这样做,他们会玩向路人扔石子然后藏起身来的游戏,这让他们既能感觉到大胆放肆带来的快乐,同时又体会到了被人所发现带来的恐惧。有个又聋、又哑、又瘸的女孩会经常坐在庭院后面的木堆上,她经常会望着他们,黑色的大眼睛里写着乞求和凶猛。男孩们都很怕见到她,但他们并不敢戏弄她,他们甚至会小声说话,就好像她能听到一样,有时他们还请她一起玩。然后那个瘸孩子经常会疯了似的发出开心的笑来,但她从来没有离开过她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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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个病人他至少欣然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于是他最起码也知道了这些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原因是什么,这同样令他释然,保罗像其母亲一样,开始回顾起自己以往的人生来。

(1) 棕榈全日,复活节前的星期日。为宗教节日。

然后保罗越发冷静下来,他再次陷入反思中。

(2) 耶稣从其身上驱除六个恶魔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