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母亲 > 第二章

第二章

她再次回忆起自己的孤儿生涯,她在家里得不到善待,村里的其他人也都对她不好,她要光着双脚干苦力,头上顶着沉重的负担去河边洗衣服或是把玉米运去磨坊。有个上了年纪的男人,也是她的一位亲戚,在磨坊干活,每次她去磨坊时,如果没有别人在,这位亲戚都要跟她走进灌木丛在柽柳林内强吻她,他用硬胡子把她脸戳得生痛生痛的,还弄得她一身的面粉。当她回家把这件事告诉同住的阿姨后,阿姨便不再让她去磨坊了。后来有一天,那个平常不踏进村庄半步的男人突然来到女孩的家门口说要讨她做老婆。家里其他人都嘲笑他,捶打他的后背并用扫帚扫着他外套上的面粉。但他对这些玩笑毫不在意,只是直直地注视着女孩。最后女孩答应了嫁给他,但她还是和自己的亲戚住在一起,只不过每天去磨坊看她的丈夫,丈夫天天都瞒着主人偷偷给她一些面粉。有一天,她装了满满一围裙的面粉打算回家时,感觉下面有什么东西。受到惊吓的她松开了围裙的裙角,面粉撒了一地。眼花缭乱的她不得不坐在了地上。她想大概是地震了,眼前的房子都在晃动着,道路忽上忽下的,她用力俯卧在了沾满面粉的草地上。然后她起身狂笑着飞奔回家,同时也满怀忐忑,因为她知道自己怀孕了。

母亲觉得上帝让她如此悲痛是件不公平的事,回忆往昔点滴,她试图找出导致她目前不幸的原因所在,但她过去的日子既辛苦又干净,就像她颤抖的指间握着的念珠一样。她并没有做错任何事,除了有些偶尔在脑海闪过的念头。

保罗还没学会说话就没了爹,她无论在哪里,他那双明亮的眼睛都会跟着她,她为她那死去的丈夫服丧,那是个待她很好的厚道的老男人,除此之外便别无其他了。她的悲伤很快就得到了抚慰,一位表亲提议让她一起去城里效力。

母亲匆匆走出房间,下了楼。经过窄小的餐厅时,昏昏欲睡的苍蝇被灯光惊得嗡嗡地团团转。屋外传来瑟瑟寒风吹动枝条的声音,雨点敲击在小小的天窗上,然后滴落到厨房里,在那里,母亲正站在壁炉边,把当晚烧烬的炉灰聚成一堆。即使站在壁炉边,母亲仍感觉到风仿佛从每条缝隙钻了进来似的,厨房狭窄低矮,被烟熏黑的梁柱支撑着不均匀的天花板,身处其间的母亲感觉就像是坐在暴风雨中左摇右摆的小船里一样。虽然母亲已经决定等儿子回家后就开始作战,但她还是犹豫着试着说服自己她其实弄错了。

“这样一来你就有钱供你儿子了,等他再大点你可以送他去读书。”

“神啊,拯救我们吧!求你拯救我,只救我也好。面无表情而无情的你,头戴美如野玫瑰的荆棘王冠的你,凌驾于我们可怜的情感之上的你,拯救我们吧!”

于是她开始为了儿子而工作和生活。

母亲关上窗后又把镜子挂了回去,镜中的她容貌苍白而憔悴,视线被泪水所模糊。她再次问自己是不是真的没错。母亲径直朝着挂在跪凳上方的十字架走去,她将手中的灯高高举起以便自己能看得更清楚些。黑暗中,她借着灯看到了墙上的基督,瘦瘦的、赤裸的身子在十字架上拉伸开来,低着头聆听她的祈祷。热泪沿着母亲的面颊滴落到她裙子上,重得就好像血一样。

在放纵快乐这件事上她既无时机又无意愿。主人与仆人、农民与城里人,都想抓住她,就像她那位老亲戚在柽柳林内那样。男人是猎人,而女人就是他的猎物,她幸运地逃过了所有的圈套,一如既往地保有着纯洁和美好,因为她那时就已经视自己为神父的母亲了。可现在为什么要受到这样的惩罚,哦,上帝呀!

保罗曾经每晚苦读到深夜,山上的星星探望着他的窗口,夜莺为他唱着哀婉的歌曲。母子俩第一年来到村里时,保罗常会提到想离开这里回到世界,然后保罗就像如梦初醒般在这个位于山脊阴影处和树语絮絮的地方住了下来。转眼七年韶华逝去,他的母亲从未说过要搬走的话,因为他们在这个小村庄住得很开心,这对母亲来说便是世界上最美好不过的事了,她的保罗既是这个村庄的救世主又是它的君主。

母亲垂着疲惫的头颅,眼泪从她面颊滚落下来,落在她膝间的念珠上。

母亲将地上的书和纸张拾了起来,重新放回到桌上。紧接着,她注意到摊开的《圣经》上画着的那幅彩画正是她极其仰慕的,她低头凑近细看起来。画上画的是在春天的田野里,好牧人耶稣正在给他的羔羊喂水。在蓝天绿树间,可以看到远处的一座城市被夕阳的余晖染了一层红光,那是一座神圣的城市,救世之城。

她渐渐犯起困来,思绪中漂浮着混乱的记忆。她觉得她正待在神学院那宽敞温馨的厨房里,她在那里当了十年的老妈子并成功地让保罗入学就读。黑色身影安静地在外面的走廊上走来走去,她能听到那些没人看管的男孩玩得尽兴时压抑的笑声。累得要死的母亲坐在窗外,敞开的窗户外面是幽暗的庭院,她的膝头放着掸帚,不过她已经累得连根手指头都动弹不了了。在梦里,她也在等着保罗,他瞒着她悄悄从神学院溜了出去。

在神父的家中镜子是禁物,身为神父必须抛却形体。就这点来说,至少那位老神父遵守了这条规定,人们在路过时,曾从敞开的窗户间看到他在刮胡子,他用一块黑色的布盖住窗格,然后通过窗面反射来刮胡子。但保罗却不同,他很迷恋镜子,就像是在深井中有一张脸冲着他在微笑,引诱他毁灭一样。现在,镜子里映出的是母亲那张写着鄙视的脸孔与充满威胁的双眼,母亲心中怒火狂升,她从挂钉上拽下了镜子。然后她把窗户四敞开来,好让风将房间净化一下,桌上摆放的书本和纸张仿佛有了生命,扭动着转着圈飞向各个角落,风将床单的边缘吹出波浪来,灯里的火焰闪烁着几乎熄灭。

“他们发现后会立刻开除他的。”她边想边焦急地等着,直到院里悄然无声时,她才趁人不备地把保罗放进来。

他外出前梳洗用的水中散发着深重的玫瑰香味,神父服被随意地扔在地上,看着就像是保罗被瓦解的影子。面前的景象和空气中的味道唤起了母亲的注意,她捡起外套,不懈地想着她会强大到足以让自己儿子振作起来的。接着她整理起了房间,踩着她那厚实的农民鞋咔嗒咔嗒地来来回回走着。她把皮椅子推到桌边,保罗通常都坐在这张椅子上读书,椅子的位置放得很好,就好像听从母亲的命令在自己的位置上等着即将归来的主人一样。然后母亲转身来到窗边挂着的小镜子前……

突然她惊醒过来,发现自己正待在长老院那狭小的厨房里,风吹得她瑟瑟直抖,如同海上的船只一般,梦里的一切仍是如此鲜明而强烈,她能感觉到膝头放着的掸帚,还有走廊上互相碰撞着的男孩们那压抑的笑声。思绪跳回到现实中,母亲觉得保罗一定已经在自己熟睡时回来了,这样一来就能顺利避开她的注意。不过事实上,所有的嘎吱声和摇晃声都是风惹出来的,母亲听到屋内有脚步声:有人正在从楼上走下来,穿过底楼的房间,来到了厨房。当一位个子矮矮胖胖的神父出现在她面前时,她觉得自己现在可能还在做着梦。那位神父下巴上的胡子已经有一周没刮过了,他站在母亲面前,面带微笑注视着她。他嘴里仅剩的几颗牙全都因为抽烟太多而变黑,他那浅色的瞳仁里透着伪装的凶猛劲,但母亲能看出他眼中实际上是透着笑意的,母亲立马明白过来,他就是那位前任神父——不过她倒并没有觉得怎么害怕。

母亲来到保罗的房间,白色的墙壁,狭窄圣洁的床。这个房间简洁得就好像是女孩的房间。保罗喜欢安宁、静谧、有序,他窗前的书桌上总爱放一瓶鲜花。但近来他却什么也不在意了:抽屉和衣橱的门四敞着,书被散落在椅子上甚至是地板上。

“这只不过是个梦。”母亲告诉自己道,但事实上她知道她这样说只不过是在给自己打劲罢了,这里并没有什么幽灵,眼前是个活生生的人。

母亲觉得自己快窒息了,她的心重似沉石。她站起身来才勉强得以呼吸,爬上楼梯后,她将手中的灯高举起来以便环顾自己的小房间,一张木床挨着一个长了蛀斑的衣橱,算是房内的一家一当了。这间房给下人住还差不多——不过母亲也从来没奢望过日子会有多好,她唯一的财富就是身为保罗母亲的荣耀。

“请坐吧。”母亲边说边将小凳子移开,让对方能在壁炉前坐下。那人坐了下来,微微提起他的神父服,露出一双退了色的蓝色破袜子来。

可怜的女人们虽然在哭,但那都是开心的眼泪,泪中带着爱与希望,以及对另外一个世界快乐生活的向往,母亲此时纵使悲伤,但仍觉得她们的眼泪滴在心上如同止痛膏一般。她的保罗!那是她的爱、她的希望,以及她对无上快乐希翼的化身所在!现在恶灵要把他带走,她却无能为力地坐在楼梯底就好像坐在井底一样。

“你反正也坐在这里无所事事,不如给我补一下袜子吧,玛丽亚·马达莱娜,我身边没什么女人伺候着。”他简单明了道。母亲心中暗想:“这就是那位声名狼藉的神父吗?这说明我还在梦里。”

女人们以哭泣声作为附和。

于是母亲试着让神父露出脚来。

保罗身上丝毫没有圣人的踪迹,不过,他倒是有着绝对冷静的气场:他沉默不语,对于人群的欢迎甚至都未加注意,他丝毫不受影响,紧抿着双唇,眼睛望着地面,眉头微皱起来,就仿佛是眉毛太重了似的。当一行人抵达广场时,迎接的人群忽然将他们围住,母亲看到保罗摇摇欲坠,一个男人立刻伸手扶了他一把,保罗很快就恢复了平衡并迅速走进教堂,他在圣坛前跪下身来,吟诵起了晚祷。

“要是你都死了的话,哪里还用得上袜子。”她说。

人群中忽然爆发出高呼来:“他来了!他来了!……他看上去就像是个圣人!”

“你怎么知道我死了?恰恰相反,我正活生生地坐在这里呢。之前我一直试图把你和你的儿子赶出我的教区。你们到这里来可真不是什么明智之举,让你的儿子去子承父业有多好。偏偏你这个野心勃勃的女人想以女主人的身份回到这个你曾当过用人的地方,现在等着瞧你会有什么报应吧!”

顺着教堂洞开的大门处,烛光在颤抖着,就像风中自恋的身影一样;钟声响彻云霄,就连浅银色天际的浮云都好像要聚拢到钟楼上去看个真切一般。

“我们会离开的,”母亲的语调谦卑而伤感,“实际上,我是想走的。无论你是人是鬼,都请你耐心等上两天,我们会离开的。”

人群继续向上走着。在广场的矮墙那边,倚着一群人,男人戴着帽子,女人裹着的头巾拖着长长的镶边,他们脸上都充满了期盼。那些孩子眼中闪动着不同寻常的兴奋与快乐,在山脊处,男孩们的影子连着烟火,看上去就像是站在不远处的黑色瘦削的恶魔一般。

“你们能去哪儿?”老神父问道,“无论你们去哪儿都是一样的。听听明眼人的意见吧,让你的保罗跟随自己的命运去认识那个女人吧,否则降临在我身上的事也会降临到他身上。在我年轻时,我对女人和玩乐全都一无所知。我只知道要去天堂,我没有意识到天堂就在这个世界上。当我意识到时,一切都已经晚了。我抬起胳膊也摘不到树上的果子了,我渴了想喝些溪水也蹲不下身子了。于是我开始喝酒、抽烟、和当地的无赖玩牌。你口中的这些个无赖,我管他们叫诚实的家伙,他们知道人生要及时行乐。有这些人陪在身边的一大好处就是,身边会弥漫着那么一点点温暖和快乐,这就像在节日时有一群小男孩陪在身边一样。唯一不同的就是,他们这些家伙天天都像过节,而且他们比小男孩更快乐也更无忧无虑,那些男孩子可是总忘不了很快就得回到学校去这件事。”

他们不停地往高处走去。脊坡最高、最空旷的地方燃起了烟火,火焰像红色横幅般溢了出来,背后衬着黑色的云朵,火光倒映在灰色的村庄和翠绿的山边,以及有柽柳和老树铺路的小径上。

当老神父喋喋不休时,母亲心中想着:“他说这些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让我遗弃我的保罗,由着他自甘堕落下去。魔鬼是他的朋友和他的主人,我必须要当心才是。”

即便母亲现在处于痛苦中,但一回想起那个得意的时刻,她心中便充满了骄傲。她看上去又像是活在了梦境中一般,被那些熙熙攘攘的年轻人包围着就像是身在云间似的,身边是她那稚气未脱的保罗,当那些强健的男人恭敬地向他弯下身时,他的脸庞亦人亦神。

想虽然是这样想的,但她轻易就听进去了他的话并几乎赞同起来。尽管母亲努力挣扎,却还是觉得保罗应该“享受一下节日”,出于本能,她那颗慈母的心立刻就为儿子寻找起借口来。

当母子两人来到河对岸时,风势已渐渐弱了下来。村里人已经做好了迎接新神父的准备,他们全都聚集在了教堂前的广场上,就好像保罗是他们的救世主一般。一群年纪较小的男人热血沸腾地拥向河岸去迎接来客,他们像雄鹰一样冲下山,空气中回荡着快乐的呼喊声。当他们看到神父时,便将他围在了中间,耀武扬威地将他抬到山上,他们不时地朝天鸣枪以示欢庆。整个村庄都回荡着他们的欢呼声和枪响声,风渐止,又恢复了一派晴空万里。

“或许你说得没错,”她声音中徒增了几分伤心和谦卑,不过目前为止仍有部分是假装的。“我只是一个又可怜又愚昧的女人,我懂得又不多,不过有一件事我很肯定,那就是神送我们来这个世界就是让我们受苦受难的。”

保罗的话很快就被呼啸的大风给吹散在空中,他露出可怜兮兮的笑来,唇角的一边勾起一抹弧度,当他的眼睛望向村庄时,眼神中流露出哀伤来,湍急的河后面那座村庄就像是挂在青山边斜坡对面的画一样。

“神送我们来这个世界是让我们享受来的。他会惩罚那些不懂享受的人遭受苦难,这才是真相,你这个蠢女人!神把这个世界创造得如此美好,就是让男人高兴的,要是他不明白这道理那才叫糟糕!不过我干什么要费事解释给你听——我要做的就是把你们赶出这里,你和你的保罗要是不走,那接下来你们可有得受了。”

“一定是老神父邪恶的灵魂在阻止我们的到来!”

“我们会走的,你不用担心,我们马上就会走的。我可以向你保证,因为我也是这样希望的。”

在路的转角处俯瞰山谷,然后顺着山势来到河边,突然狂风大作,惊得马匹停在了原地,双耳被刺痛的它们发出惊恐的嘶叫声来。风声晃动着它们的缰绳,就好像土匪按住它们的头好让它们停下以便打劫一样,就算是一直在尽情享受这趟旅程的保罗,喊出的话都透着模糊的迷信意味:

“你说这些只是因为你害怕我。但其实你根本不用害怕。你觉得是我阻止了你前进的脚步,让你的火柴划不亮来着。可能确实是我捣的鬼,但这不表示我想伤害你或是你的保罗。我只想让你们离开。不过记住,要是你说话不算话,你会后悔的!好吧,下次再见时我会提醒你的。还有,我会把我的袜子留下来给你补。”

她还记得自己和保罗第一次来到村庄后,保罗立刻被指派为这个教区的神父。二十年来她一直尽心服务上帝,无欲无求,她这样做就是为了能给儿子树立一个好的榜样,让他能端端正正做人。然后母子俩就来到了这里,这股猛烈的风一路成为他们旅途上的困扰。那也是春天的时节,但整个山谷看上去就像是还逗留在冬季。枫叶被吹得四散着,弯曲的树木在裂开前东倒西歪的,仿佛害怕似的凝视着从四面八方涌起的阵阵乌云,与此同时,大块大块的冰雹把娇嫩的绿芽砸得面目全非。

“很好,我会帮你补好的。”

回应她的只有凄厉的风声和大门被用力扇动时发出的声音。

“那么闭上你的眼睛,我可不想让你看到我光着双脚的样子。哈哈!”老神父边笑边用脚蹭下鞋来,然后弯腰脱下袜子,“无论他们怎么中伤我,至今还没女人见过我光着脚,可不能让又老又丑的你破了例。这里一只袜子,还有这里一只。我很快就会回来拿的……”

“我该怎么办?怎样才能拯救他?”

母亲睁开双眼,她发现厨房里除了自己,只有风在身边呼啸着。

保罗晚上离开家去了老宅子。

“哦,神哪,好一场梦!”她叹息着喃喃自语道。不过她还是弯腰找起袜子来,她觉得她听到幽灵微弱的脚步声传过了厨房,消失在关闭的门外。

相安无事地度过了秋冬两季后,母亲怀疑的事并未得到证实,但当春回大地时,三月徐徐的暖风又唤醒了恶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