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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无论她看没看到,她沿着果园外墙走了一路,经过屋前,来到了庭院的大门外。她边走边触摸着石头,像是在找哪里藏着机关可以有个洞让她潜入。但所有的一切都固若金汤——大门、厅门、窗户都像城堡的开口一般。

但母亲并未因此气馁,她得听到或知道才行——或者在灵魂深处,她其实早就知道了真相,她只是需要一些用以自欺的借口罢了。

这时,月亮从浮云后面探出脸来,泛着湖蓝的光芒,照亮了泛着淡红色的屋前,垂着草的屋顶深檐在屋前方投下部分阴影;百叶窗帘紧紧地闭合着,窗棂格看着就像是绿色的镜子一般,映照出浮云、蓝天,还有山脊上那摇摆的树枝。

母亲步履匆匆地穿过草地,踏着保罗在长草上留下的足迹,径直来到了一扇小门前,她双手抵门,用尽全力想推开它。但这扇小门却纹丝不动,它甚至好像还带着一股反挫力,母亲知道自己必须打败它,于是她高喊出声。她打量着墙壁,伸手去试它的坚固程度,最后绝望的她垂下头仔细地聆听起来。可惜她什么也听不到,果园内只有枝叶的沙沙作响声,女主人的朋友和陪客都试图掩藏个中声响。

母亲转身,用头敲着墙上拿来系马的铜环。她在大门前再次驻足,三格花岗岩台阶直通往大门,配有哥特式的门廊和铁门。母亲突然觉得很丢脸且对胜利充满了无力感,她觉得自己比孩童时还要渺小,那时她和村里其他的穷孩子一起游荡着,就等屋内当家的出来时能扔给他们几个小钱。

保罗并没有像寻常的访客那样从正门而入,他直接从果园墙边的侧门进了屋,门匆匆开合,就像一只的黑色嘴巴将保罗整个吞下。

在那遥远的岁月中,有时屋子的门会大大咧咧地敞开着露出黑漆漆的门厅,铺着石砖、摆着石凳。这时孩子们便会嚷嚷着冲进门去,他们的叫声在屋里回荡着,就像是在山洞里一般。然后会有仆人过来驱赶他们。

在这山脊下的老屋中,有一个无人拯救的女人,她年轻、健康而孤单……

“什么!玛丽亚·马达莱娜,你竟然也在!女孩子家家的,跟着这群男孩子横冲直撞,你就不觉得羞愧吗?”

直到那一刻,母亲还自欺欺人地希望在自己到村庄后能看到保罗在那里慰问生病的教友,但她却看到保罗仿佛受到恶魔刺激般朝着山脊下的老屋冲去。

当时的那个女孩,如今的母亲窘迫地向后瑟缩着,但她的双眼仍然好奇地注视着眼前这幢房子那充满神秘感的内部。她又一次向后瑟缩着逃开了,她的双手因绝望而绞成一团,她再次望向那扇如同陷阱般吞噬了她的保罗的小门。在她沿原路返回时,她开始后悔起来,后悔自己没有大声嚷嚷,没有朝着那扇门扔石子,也没有迫使屋内的人开门好让她救出自己的儿子。母亲为自己的懦弱追悔莫及,她伫立在原地,犹豫不决,是回头,还是回家?何去何从的抉择让她备感煎熬,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最后她出于自卫的本能,集中所有的思想和力量做出了决定,她往家的方向走去,如同一只受伤的野兽回到自己的巢穴去避难一样。

教堂广场围栏旁长着的古树在狂风中摇摆着枝叶,无形的黑妖在暗夜中出没,山谷中的杨树和芦苇以悲鸣应和着妖怪沙沙的喊叫声。在这个充满悲戚的夜晚,呼啸着的风声和沉溺在怒云间的月亮与寻找着儿子的母亲那深深的悲痛融成了一体。

她一进长老院便立刻关上大门,一屁股坐在了楼梯底下。楼梯顶上闪着暗淡的灯光,这所狭小的房子就像是一个建在石头缝里的巢穴,房里每样东西都稳固而安静,石头摇个不停,如同是从这边晃到那边似的。巢穴也落到了地上。

村庄里没有一点灯光,也见不到一缕炊烟。村民们早就睡了,这些目前正贫困交加的农舍像两排山羊似的挤在草木葱郁的山沿,附近是教堂和教堂内细长的钟楼,教堂背后由山脊护着,代表了牧羊人倚靠着他的棍杖。

屋外仍响着呼啸的风声,恶魔正在摧毁着长老院、摧毁着教堂、摧毁着整个基督世界。

那不明的灯火忽蓝忽黄,挂在天空的明月穿过大朵大朵的云彩,照亮了田间长长的青草,教堂和小长老院正门前那微微升起的广场,以及陡峭小路两边排列成行的农舍,它们起伏着消失在山谷间的树林里。在山谷中央,小河像是又一条刮着风的暗路,潺潺河水在转弯处消融在了河流与道路交错的奇妙景观间,山谷边缘遥远的地平线上,风将云吹得忽隐忽现。

“哦,上帝,哦,上帝!”母亲哀号着,听上去就像是其他女人说话的声音。

屋外的风粗暴地揪扯着她,吹翻了她的裙摆和她头上扎着的头巾,就好像要把她赶回家一样。但她将头巾在下巴下系紧后,用手按着继续低头前行,那姿态就如同不怕千难万险一般。她感觉自己正在经过小长老院的前门,沿着厨房和花园边的墙来到教堂正门,走到教堂的角落时,她停下了步子。保罗是在这里转的身,他动作快得就像是只大黑鸟一样,他的斗篷飞扬在空中,看上去如同是飞过田野一般,他来到田野边的一幢老房子前面,房子位于村庄地平线上,靠近山脊对面。

母亲冲着自己投在楼梯上的影子点了点头。她感觉自己并非孤身一人,她开始自言自语起来,就好像有谁在聆听并回应着她一般。

她必须要打败恶魔。她这样想着,把灯放在了楼梯顶层,然后跟着下了楼。

“我要怎么做才能救他?”

母亲站在门槛前,顺着白墙间的石板梯向下望去,楼梯底端的大门把手在风的猛力撞击下正和门链碰撞着。当母亲看到保罗开门时抽出来的门闩正倚在墙边时,她不由得火冒三丈。

“在这里等到他回来,然后坦率而坚定地和他谈谈,一切都还来得及,玛丽亚·马达莱娜。”

直到这时,母亲才得以站起身来去点灯。这对她来说仍不是件易事,因为无论它在墙上哪里刮擦,火柴都没燃起来,只在墙上留下了长长的紫痕。最后她才好不容易点亮了一盏小铜灯,狭窄的小屋里透出了一点昏暗的光亮,依稀而微弱,正好配得上老妈子用,母亲打开门,站在门外倾听着。她仍抖个不停,动作僵硬而呆滞,她硕大的脑袋、又矮又宽的身形,加上那身铁锈黑的衣服,看上去就像是一块从橡树树干上整块砍下的木头。

“但他会生气并否认这一切的。我想还是去找主教才是上策,我要求他把我们送出这个地狱。主教是为神服务的人,他无所不知。我要跪在他脚边;我现在好像就已经看到主教大人了,正坐在红色接待室里的他身穿一身白袍,胸前金色的十字架闪耀着光芒,他伸出二指给予祝福。主教看上去就像上帝一样!我要对他说:大人,阿勒河教区除了是王国中最穷的地方之外,还一直受到诅咒,这些你都是知道的。几百年来,那里都没有一位神父,居住在那里的人早就把神忘了个一干二净;然后终于有一位神父出现了,但大人您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在他美好而神圣的五十岁来临之际,他重修了教堂的长老院,自掏腰包在河上建了座桥,他外出狩猎,和牧羊人、猎人打成一片。但是他忽然就变了,变得像恶魔一样邪恶。他练习巫术,并开始酗酒,变得越来越霸道而情绪化。他抽起了烟斗并满嘴的咒骂,他会坐在地上和当地最声名狼藉的恶棍赌牌,那些恶棍喜欢他并且拥护他,然而其他人因此都开始远离他。在他步入晚年之际,他把自己独自关在了长老院里,连仆人都没一个,他除了作弥撒之外足不出户,但他总在天还没亮时就作弥撒了,所以根本就没人会去参加。据说他总在酩酊大醉后进行狂欢。他所管辖的教区内的教民都不敢指挥他,因为传说他有恶魔在保护着。当他生病时,没有一个女人愿意去照顾他。体面的女人和男人,都没有在他最后的日子里对他加以援手。有人说在最后几晚,恶魔从这间房子挖了条直通河流的地道,用来运走神父的肉体。神父死后的许多年里,他的亡灵仍然会借由这条地道回来,萦绕在长老院里,因此这里一直没有住进其他的神父。曾经有一位神父会在每个周日来这里作弥撒并埋葬死者,但一天晚上,那位死去的神父的亡灵回来弄坏了桥梁,从那以后的几十年里,这片教区都没有神父,直到我的保罗来到这里。我是和保罗一起来的。我们来时,发现村里人非常野蛮而落后,毫无诚信可言,但有了保罗以后,一切都不同了,就像是春色再次降临大地一般。但迷信的力量不容忽略,灾难会降临在新一任的神父身上,因为曾经那位神父的亡灵仍统治着长老院。有人说他还没死,他住在阴曹地府里。我从来不相信这些鬼话,我也从来没听到过什么不该听到的声音。我和我的保罗在这里住了七年,我觉得就像是住在小修道院里一样。就在不久以前保罗还是那样单纯的一个孩子,他努力地学习和祈祷,为了教民们的利益而献上此生。有时他喜欢吹吹笛子。但他并不会因物而喜,他很镇静从容。七年里,我们过得就像《圣经》中的人一样平静而满足。我家保罗滴酒不沾,也不打猎、不吸烟,对女人更是不加理会。他将所有的钱都存起来只为能重修村里的桥梁。可现在,诅咒降临到了我二十八岁大的孩子身上,一个女人将他捕获到了她的网中。哦,我的主教大人,把我们调离吧。救救我的保罗吧,否则他的灵魂会像他的前任那样堕落的!那个女人也需要被拯救。不管怎么说,她也是孤身一人,独自住在那幢房子里散发着她的魅力,在这个荒芜的小村庄里没人能配得上她。我的主教大人,你知道那个女人的,当你来巡视这个教区时,你是她的座上宾。她住的屋子里,有得是房间和好东西!那个女人富有、独立、孤单,非常孤单!她有兄弟和姐妹,但他们要不就是远嫁,要不就是住在其他国家。只有她一人被留在这里看守着房子和财产,她鲜少出门。我的保罗在前一阵子都还不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在。这女人的父亲是个怪人,既非农民又非绅士,他是个猎人,同时又是个异教徒。他是前任神父的朋友,我想我已经说得够明白了。这个怪人从来也不去教堂,但在他病入膏肓时,他找到了我家保罗,保罗一直陪伴着他直到他死去,还给他举办了一场很有派头的葬礼。村里的每个人都参加了,连襁褓中的婴儿都被母亲抱着参加了。从那以后,我家保罗就开始拜访起那家仅剩的那位成员来。那个孤女和一群刁仆住在一起。那些仆人指使着她,给她出着坏点子。如果我们不帮她的话还能指望谁帮她?”

保罗悄无声息地下了楼,开门走了出去,屋外的风仿佛瞬间便吞没了他,将他带走了。

然后心中另一个自己问母亲道:

母亲试着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大叫:“保罗,我的儿子,天哪,孩子,给我留下!”但有一股强于她的力量令她无法动弹。她的颤抖着双膝,像是要去反抗那股恶魔般的力量一般。虽然如此,她的双脚却还是不肯挪动半分,那感觉就像是有双手在迫使她留在自己的座位上。

“玛丽亚·马达莱娜,你确定吗?你确定你所认为的都是真的吗?你真的能就这样走到主教面前,道出你儿子和其他人的事并予以证明吗?那如果这不是真的呢?”

保罗无疑正打算要出门。他打开了房间的门并再次驻足。他可能也在侧耳聆听着,但除了屋外呼啸的风声他什么也没听到。

“哦,上帝,哦,上帝!”

实际上,在母亲那颗充满母性的心里,是非常高兴能看到自己的儿子如此英俊而健康的,不过儿子偷偷摸摸移动着的脚步声却再次令她焦虑不已。

她将脸埋进双手间,眼前突然出现了这样一幅画面,在那幢老宅的地下室里,她的保罗正和那个女人在一起。那间地下室非常宽敞,直通果园,有着穹形的天花板,水泥地板中镶嵌着贝壳和鹅卵石。屋子一边是一个巨大的壁炉,从右向左的地方放着一把摇椅,摇椅前面是一张别致的沙发。白墙上装饰着武器、鹿头鹿角和油画,那些油画上,发黑的画布早就破破烂烂,依稀可以辨认出画中有灰蒙蒙的手、残存的脸的痕迹、女人的头发和一些水果。

现在,他在镜子前停下了脚步,整张脸都焕发出容光来,圆睁的棕色眼睛清澈明亮,瞳仁中闪烁着钻石般的光芒。

保罗和那个女人紧扣着十指坐在壁炉前。

她觉得自己此时就像当中没隔着墙似的能清楚地看到保罗,在他那间全白的房间里有一个黑色的身影,高高瘦瘦,高得几乎离谱,所以来来回回就像是个走起路来漫不经心的男孩,虽然跌跌撞撞却仍然挺着身。他大大的头支在细小的脖子上,脸色苍白,大脑门儿似乎把眉头都压皱了,长长的眼睛也不堪重负地垂了下来。但充满力量的下巴、宽厚的双唇和坚毅的面颊如同是对这种压迫给予的不屑一顾的反抗,虽说反抗没法取得胜利。

“哦,我的上帝!”母亲啼哭着。

母亲记起最近有几次,她看到保罗像女人似的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他修剪指甲,把留得长长的头发向后梳着,用来遮盖头上剃度的圣教标记。他还给自己喷香水、用牙粉刷牙并梳理眉毛。

脑海中的画面太过残忍,母亲于是用另一幅画面代替了它。同样的一间地下室,但这次却有绿色的光从窗口的横栏间透了进来将屋子照亮,窗外是一大片草地,打开大门直通向果园,果园内树木和枝叶闪着光亮,枝叶上仍滚动着秋露。地上棕色的落叶有些已经变软,壁炉架上,古色古香的铜灯灯链在空气中晃来晃去。从另一边半开半掩的门缝间她看到了其他的房间,所有房间都是漆黑一团,窗户紧闭。

保罗的房间又传出动静来。她觉得保罗可能正站在镜子前,尽管神父不允许照镜子。可话又说回来,保罗这段日子又何尝对自己有过什么约束?

母亲站在门口等着,她手上是保罗送给这家女主人的礼物。然后女主人出现了,她快步走了过来,表情略显羞涩。她是从那些黑漆漆的房间里走出来的,也穿着一身黑,她面色苍白,两条大辫子各自盘成一个发髻,她修长雪白的手就像墙上挂画中的影子一样。

为了防止那些在起风的夜晚咆哮着寻找灵魂的恶魔潜进屋里,母亲早就用两根木闩交叉着闩好了房门。虽然实际上她并不怎么迷信这类事。此时此刻,她觉得很痛苦并对自己有着一种说不清的蔑视感,恶灵已经进入到这间小长老院里,用她儿子保罗的杯子喝着水,并在窗边保罗挂在墙上的那面镜子旁徘徊。

即使她走过来,站在了房间的光亮处,她那细胳膊细腿的模样仍像是一碰就会碎似的。她那双黑色的眼睛望着桌上的那篮水果,然后移向了母亲所站的地方,脸上立刻浮出笑来,由她双唇那悲伤而感性的曲线来看,半是开心半是不屑。

她坐在了门边,那双当惯了老妈子的粗糙的手正紧紧交握着,一只拇指压着另一只,这是能给她带来勇气的姿势。母亲固执地相信她的儿子会安静地坐下来,然后像往常那样去读书或上床睡觉,但她的这种信念渐渐被不安所取代。几分钟后,我们年轻的神父那谨慎的脚步声停了下来。母亲顿觉陷入到了彻底的孤单中。屋外,呼呼的风声吹进小长老院后面那片高地上的树林中,吹得枝叶沙沙作响。风不大,不过一直这么不紧不慢地刮着,听着就像是一层层嘎嘎作响的、看不见的波段将整个房子都包围了起来,这层层波段离屋子越来越近,那势头如同想把房子连根拔起,然后拽出地面一样。

那一刻,母亲虽然不知道出于何种原因,但心中却第一次生起疑惑来。

于是母亲关上了灯,但并没有睡到床上去。

母亲无法解释生疑的原因,但她的注意力仍集中在女孩对她的热烈欢迎上,女孩让母亲紧挨着自己坐下并询问起保罗的近况来。她以姐妹般的口吻称他为保罗,但她却没像对自己的妈妈那样对待母亲,反倒是像对待一位要软言相哄的对手一样。女孩为母亲要了咖啡,光着脚的女仆端着放了咖啡的大银盘走了过来,她头上绑着头巾,就像阿拉伯人一样。女孩谈起她的两位哥哥,他们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住得很远,女孩在谈起自己和两个哥哥时,脸上带着暗喜,就好像两个哥哥是支撑她独居生活结构的两边一样。最后,她起身带着访客穿过房间洞开的大门径直走到了果园。

母亲的房间就在保罗隔壁,她可以听到保罗正在房里偷偷做着准备工作,他大约是盘算着等她熄灯上床后便出发。

硕大的紫色无花果、闪着银色光泽的梨、大串大串的金色葡萄挂在鲜艳的绿叶和翠藤间。保罗为什么要送果篮给一个已经有吃不完的水果的人?

看来今晚保罗又打算要出门了。

即便是现在,已经坐在灯光幽暗的楼梯上,灯一个劲地闪着,母亲还是再次想到了那张脸,在自己和她告别时,突然露出了又嘲讽又亲切的表情来,女孩借由垂下眼睑来掩盖着她眼中那难以掩饰的神情。那双掩饰内心的眼中突然流露出真相来,她一下子恢复成了原本的她,像极了保罗。之后的那些天发生了许多事,保罗言行举止上的有所保留让满腹怀疑的母亲深感不安,她并不恨那个将她儿子带向罪恶的女人,相反地,她只希望能拯救她,就像拯救亲生女儿那样去拯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