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像着您就是这个样子!弟弟给我写了信,说您将跟他住在一起!”这位太太边说,边在镜子前面脱下帽子,“我跟巴维尔·米哈伊诺维奇早就是朋友了,他经常跟我谈起您。”
“是的。”母亲困惑地看着她那身华贵的衣服,答道。
她的声音低沉,说起话来慢条斯理,但她的动作却敏捷有力。一双灰色的大眼睛笑眯眯的,显得年轻、开朗,但眼角已爬满了细细的鱼尾纹,小小的耳朵上方已有一些银白色的头发了。
“您是巴维尔·米哈伊诺维奇的妈妈,对吧?”
“我想吃点东西!”她说,“现在要是有杯咖啡喝……”
中午时分,一个穿着黑色连衣裙、身材修长而苗条的太太出现了。当母亲给她打开门后,她把一个黄色的小箱子扔在地板上,迅速地握住母亲的手,问道:
“我马上就煮!”母亲应声道,从柜里拿出煮咖啡的用具,低声问道:“巴沙真的常讲起我?”
他很快就上班去了。而母亲开始认真思考着这些人日复一日顽强而镇定地从事的“这种工作”。她感到这些人有如黑夜里的高山一样屹立在她面前。
“讲了很多……”
“当然啦!”他说。
她取出一个小皮质烟盒,从里面取出一支点燃抽上,在房间里边走边问:
“她也是干这种工作的?”母亲问道。
“您很为他担心,是吗?”
“四海为家!”他微笑着答道,“哪儿需要最勇敢的人,她就在哪儿。”
望着咖啡壶下蓝色的火舌在颤动,母亲微笑着。由于内心深处充满喜悦,她在这位太太面前的拘束感也消逝了。
“那么她住哪儿呢?”
“我的好孩子,他还经常记得我!”她心里这么想,嘴里却慢慢地说道:“当然,不容易,但是,过去的状况更糟。我也知道,他不只是一个人……”
“她比我大六岁。我有很多事都幸亏有她帮忙。您可以听听,她的钢琴弹得有多好!这是她的钢琴……这儿的东西大都是她的。我的东西只有书……”
她望着这个妇女的脸,问道:
“她比您小吗?”
“您叫什么名字?”
“是个寡妇。她丈夫被流放到西伯利亚。他从那里逃了出来,两年前患肺病死在国外。”
“索菲娅!”她答道。
“她结婚了吗?”
母亲用敏锐的目光审视着她。这个女人性格粗犷豪放,但有点过于随便急躁。
“我姐妹今天会来。”他说道。
她一边很快地喝着咖啡,一边满有把握地说:
在这充满阳光的明亮的房间里,他说话的声音显得平静而安详。母亲已经听过不少类似的经历,她总是弄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谈起这些来总是那样平心静气,仿佛所发生的一切都是不可避免的一样?
“最主要的是不能让他们长时间地坐在牢里,而应争取尽早开庭审判!只要一判处流放,我们即马上设法让巴维尔·米哈伊诺维奇逃走。他是这里不可缺少的人。”
“不,我是教师。我的父亲是维亚特卡一家工厂的经理,而我却成了一名教师。但在农村里我把一些书籍分发给农民,由于这我被抓进了监狱。出狱之后我当了一家书店的店员,又因为办事时不谨慎再次被抓进了监狱。然后,被流放到阿尔汉格尔斯克。在那儿,我和省长之间又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于是我被流放到了白海岸边一个小村庄里。在那儿我一呆五年。”
母亲将信将疑地看了看她。而她的目光却四处扫来扫去,寻找可以扔烟头的地方,最后她把烟头塞进了花盆的泥土里。
“您是大学生吗?”她问他。
“这样会把花弄坏的!”母亲脱口而出。
“人们由于饥饿而过早地躺进了坟墓;孩子们一出生就十分虚弱,像秋天的苍蝇一样大批地死去。我们对这些全知道,也知道产生这些不幸的原因。我们研究着这些原因,也领着薪水。研究来,研究去,最后呢,老实说,什么结果也没有……”
“对不起!”索菲娅说,“尼古拉也经常这样对我说!”她把烟头从花盆里捡出来,扔到了窗外。
他歉疚地微笑着继续说道:
母亲局促不安地看着她的脸,不好意思地说道:
“我在地方自治局里干着一种很难受的工作——天天看着我们的农民在破产……”
“您原谅我吧!我这是冲口而出说说,没有很好地考虑。我怎么能教训您呢?”
第二天清晨,她擦干净茶壶,烧好开水,轻手轻脚地准备好餐具,然后坐在厨房里,静静地等待着尼古拉醒来。传来尼古拉的咳嗽声,随后,他一手拿着眼镜,一手捂着喉咙,走了进来。回答完他的问候之后,她把茶壶送到了房间里;而他开始洗脸,将水、牙刷、肥皂都弄到了地上,鼻子里发出一种埋怨自己的声音。喝茶时,尼古拉告诉她:
“如果我太随便的话,您为什么不能教训我呢?”索菲娅耸了耸肩膀,反驳道,“咖啡煮好了?谢谢!为什么只有一个杯子?您不喝吗?”
“全世界的孩子们都行动起来了!”她一边想,一边倾听着陌生的城市夜生活的声音。这些从远处传来的懒洋洋的平淡的声音,伴随着庭园里树叶的飒飒声飘进窗口,然后又悄悄地在房间里消逝。
突然,她抓住母亲的双肩,把母亲拉近自己,看着母亲的眼睛,惊讶地问道:
当母亲睡下并回忆起这一天的生活的时候,她惊奇地把头从枕头上稍稍抬起来,环视了一下四周。她生平第一次住在别人家里,但并不感到拘束。她以关怀的心情想着尼古拉,内心涌起一种使他生活得尽可能更好、给他带来亲切和温暖的愿望。尼古拉那副笨手笨脚举止可笑的样子,他那与世俗格格不入的态度,以及他那明亮的眼睛里透出的聪明的孩子气,都引起了母亲的同情。然后,她的思绪又转回到了自己的儿子身上。笼罩着新的声音和被新的思想所鼓舞的五一节的情景又展现在她眼前。这一天的痛苦,和这一天本身一样,都非同寻常:它没有使人们像挨了狠狠的一拳而头部着地一样死去,而像是万箭穿心,从而在人们心头引起无声的愤怒,使他们原本弯着的腰杆重新挺直了起来。
“难道您还讲客气?”
他用手指在暗淡无光的铜茶炊上摸了一下,然后将手指凑近鼻子,仔细地看着。母亲亲切地笑了。
母亲微笑着答道:
“该擦一擦了……”
“刚才不是因为烟头的事我还说了你吗?您还问我是不是讲客气!”
浇完花,把散放在钢琴上的乐谱整理好之后,母亲看了看茶炊,说:
母亲并不掩饰自己的惊奇,带着询问说道:
母亲在仔细观察尼古拉之后发现:他在自己舒适的寓所里,行动非常小心,对周围的一切感到陌生和疏远。他要看某件东西时,总是把脸凑得很近,用右手细长的指头扶正眼镜,眯缝着眼,带着默默疑问的神情盯着他感兴趣的东西。有时用手把东西拿到眼前,细细地察看,仿佛是和母亲一样初来乍到这个地方,对一切都感到陌生和不习惯。瞧见他这副样子,母亲初进房间时那种不安的心情很快就消失了。她跟在尼古拉的后面,注意着什么东西该放在什么地方,不时询问着他的饮食起居的规律;而他以那种明知自己做得不对但又不知怎么做的声调回答着她的问题。
“昨天我才上这儿来,但我的行动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什么顾虑也没有,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是啊!是啊!”主人歉意地说道,“我很喜欢花,但没时间来招呼它们。”
“就要这样!”索菲娅喊了一声。
“这花该浇水了!”母亲摸了摸窗台上花盆里的泥土后说道。
“我都有点晕头转向啦,好像我已不是原来的我,变成另一个人啦。”母亲继续说道,“过去总是要对一个人左观察右观察,才在他面前说心里话。但现在呢,心里总敞开着,一些话不假思索就冲口而出。”
这三个房间里充满着某种特殊的气氛,令人轻松愉快。但人们说起话来声调自然放低,不愿意大声说话,以免妨碍了那些墙上正凝神专注的人们安详宁静的沉思。
索菲娅又点燃了一支烟,用那双灰色的眼睛亲切地默默注视着母亲的脸。
她感到他被什么吓了一跳似的。而当他以一种很过意不去和十分为难的态度劝说她,而她最终同意了的时候,他马上变得十分高兴了。
“您刚才说要让巴维尔逃跑?那么,他以后怎么过日子呢,一个逃犯?”母亲向她提出了一个一直使自己激动不已的问题。
“我住厨房里好些。”她说,“厨房又亮堂、又干净……”
“这没问题!”索菲娅答道,并给自己倒了杯咖啡,“就像其他逃亡者一样生活……我刚才接待并送走了一个人,也是一个重要的人物,判了五年流放,但他只在流放地呆了三个半月就逃跑了……”
“您住这儿行吗?”尼古拉把母亲领进一个小房间里,问道。这个房间一个窗户对着庭园,另一个窗户对着野草丛生的院子。房间四周同样摆着放满书的书柜和书架。
母亲凝神看了她一会儿,笑了笑,摇了摇头,说:
尼古拉·伊凡诺维奇住在城郊一条荒凉的街道上。这儿一排绿色的厢房与一栋古老臃肿而光线昏暗的两层楼房连在一起。厢房前面,是一个花木繁茂的庭园。紫丁香和槐树的枝条,小杨树银白色的叶片,亲切地窥视着这三个房间的窗户。房间里幽静整洁,地板上一片斑驳的影子在无声地摇曳着。几排书架沿墙摆着,上面放满了书籍。墙上还挂着几幅不知名的神情严肃的人物画像。
“不,看来五一节那天把我搞糊涂了!我觉得有点不自在,好像我在沿着两条路走:一时觉得什么都明白,但一时又觉得云里雾里的。就说现在吧,您,看上去是个太太,但您也干这种工作……您还认识巴沙,并那么看得起他,真谢谢您……”
马沮丧地摆了摆头,四条腿在被阳光灼热的砂土里艰难地走着,发出轻微的声音。破旧的大车因久未上油,吱吱嘎嘎地响个不停。而所有这些声音,连同扬起的尘土,一起都留在那马车的后面。……
“嗯,还真得谢谢您呢!”索菲娅笑了起来。
“驾!”他用苍白无力的声音吆喝了一声。两条罗圈腿穿着粘满泥泞的长筒靴,一扭一拐地走着,令人发笑。母亲环视了一下四周。田野和她的心灵一样空虚。
“什么?谢我?可不是我教会他这些的!”母亲叹了口气,说道。
“驾!”赶车人不时用缰绳驱赶着马,低声吆喝道。这人长着一副罗圈腿,看不准有多大年纪,脸上和头部长着稀疏的褐色须发,两眼无神。他摇晃着肩膀,在大车旁边走着。显然,车子无论是往哪儿走——往左还是往右,对他来说都一个样。
索菲娅把烟蒂放在自己的咖啡碟上,摇了摇头,一缕缕金色的头发散落在背上。
母亲叹了口气,松了松紧扣着喉咙的领口。
“嗯,好了,现在我该把这身豪华的衣服脱下来了……”
工厂将一根根烟囱高高举向天空,像一只巨大的暗红色的蜘蛛,趴在被煤烟熏黑了的土地上。工人们的一片小平房紧紧地挨着它。灰色的低矮小屋鳞次栉比地挤在沼泽的边缘,那些阴暗的小窗悲凄地互相望着。和工厂一样同为暗红色的教堂耸立在这些小屋的上空。它的钟楼只比工厂的烟囱稍微低一些。
说完,她就走了。
在尼古拉来探访之后的第四天,母亲就收拾好上他那里去。当大车载着她的两口箱子离开工人区驶向原野时,她扭过头瞥了一眼,突然感到:她将永远离开这个地方了。在这里,她度过了她生命中最黑暗和痛苦的时期。而现在,将要开始另一种充满新的悲欢离合的时光飞逝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