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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周围是一片令人不可思议的静寂——昨天还有那么多的人在街上喧闹叫喊,而今天都躲进了家中,在默默地回味着那不同寻常的日子。

她记起还没进行祷告,就站了起来,走到圣像前面,默默站立了几分钟后,又坐了下来——内心十分空虚。

突然,一个还是在她少年时偶然见到的场面涌进了她的脑海:在古老的扎乌萨伊洛夫家的花园里有一个很大的池塘,里面长着茂盛的睡莲。在秋天一个灰暗的白天,她在池塘边走过,见到池塘中央停着一只船。池塘显得灰暗而平静。小船仿佛是粘在被黄色的落叶浓密地覆盖着的黑色水面之上。这条既无水手又无桨的小船,孤零零一动不动地停在那灰暗的水上,停在那枯叶之中,这个强烈的印象在她心中引起一种莫名的哀伤。那时,母亲久久地伫立在池塘边上,想:是谁把这只船推离了岸边?为什么?当天晚上她才知道:扎乌萨伊洛夫家管家的妻子——一个长着一头总是散披着黑发而动作敏捷的小个子女人,投在这池塘里自尽了。

“现在该怎么办呢?”

母亲用手抹了抹脸,思绪却仍因昨天所留下的印象而不寒而栗。饱含着这种思绪,她长久地坐着,目光盯着那已经冷却的泡了茶的茶杯上。而在内心深处却燃起了一种想见到一个聪明而纯朴的人,向他询问许多问题的强烈愿望。

她站起来,脸没洗,祷告也没做,开始收拾房间。在厨房里,落入她第一眼的是一根带有红旗的木杆;她愤愤地把它抓在手里,想把它塞进炉子底下去。但是,她叹了口气,将红旗从木杆上取了下来,仔细地将它折好藏到口袋里,把木棍顶在膝盖上折断,扔到炉子前的小台上。然后,她用水将窗户和地板抹了一遍,搁好开水壶,穿好衣服。在厨房的窗口前坐下来之后,一个问题又重新摆在了她的面前:

仿佛是回应她这一愿望一样,午饭后,尼古拉·依凡诺维奇出现了。但当她见到他时,她突然又感到惊恐不安起来,连他的问候也没回答,就低声说道:

她吓醒了。仿佛有一只不知是谁的粗糙而沉重的手抓住了她的心脏,恶狠狠地玩着,慢慢地挤压着。催人上工的汽笛在不停地吼着,她清楚地知道这已经是第二遍了。房间里书籍和衣物杂乱无章地散落着——所有的东西都被搬动了,拆散了。地板脏得一塌糊涂。

“哎呀,我的兄弟,你不该来这里!你太大意了!要是别人看见了你,你也会锒铛入狱的!”

他尽量放高声音唱着。母亲跟在他后面走着。突然,她绊了一跤,飞快地跌进一个无底的深渊;而深渊悲号着朝她迎面扑来……

他紧紧地握住母亲的手,扶了扶眼镜,将脸凑近母亲,匆忙地对母亲说:

“放声唱吧!”霍霍尔说道,“生活就是这样!”

“您知道吗,我跟巴维尔和安德烈已有约在先:如果他们被捕了的话,我在第二天就要把您转移到城里去住!”他亲切而又担心地说,“您家里被搜查过吗?”

街道很脏。人们从房屋的窗口里探出身来,吹着口哨,喊叫着,挥舞着双手。天气晴朗,阳光灿烂,人们无处躲。

“搜查了。什么都翻遍了,摸到了。这些人既无羞耻,又无良心!”她大声说道。

“他们派给了我这么重的活……”

“他们懂得什么羞耻?”尼古拉耸耸肩膀说道,然后开始向她解释:为什么她应搬到城里去住。

她弯下腰,抱起婴儿,放在木板车上;尼古拉推着车慢慢地走着,哈哈大笑地说道:

母亲听着他那亲切和关怀的声音,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望着他。她听不懂他的忠告,却为自己对这个人竟抱有一种亲切的信任感而感到惊讶。

霍霍尔唱道,将手放在背后,微笑着。

“如果这是巴沙的心愿,”她说,“而又不妨碍您的话……”

基督死而复活了!

他打断她的话:

“别扔下孩子!抱起他……”

“这您就不必操心了。我一个人住,只有姐姐偶尔来来。”

“抓住他们!”站在教堂中央的神父突然吼道。法衣从他身上消失了,在他的脸上出现了一部灰色的威严的胡须。人们往四面八方奔逃。助祭将长链手提香炉扔到一边,双手抱住脑袋,跑起来。他很像霍霍尔。婴儿从母亲的手中掉到地板上,掉在人们的脚边。人们绕开婴儿跑着,惊恐地看了一眼婴儿裸着的身体。而她跪在地上,朝人群喊道:

“但我不愿白吃饭。”她大声说出了心里的话。

基督死而复活了!

“只要您愿意,总能找到事做的!”尼古拉说道。

助祭正摇炉散香,朝她鞠躬,微笑着。他的头发呈鲜亮的棕红色,一张愉快的面孔,就像萨莫伊洛夫。耀眼的阳光从教堂的圆顶上像一块毛巾一样直泻下来。唱诗班的孩子们正在小声地合唱:

对于她来说,所谓事的概念,已经与儿子、安德烈以及他们的同志们所从事的工作不可分割地连在一起了。她走近尼古拉,看了他的眼睛一下,问道:

基督死而复活了!

“能找到吗?”

她走过路旁的小丘,看着儿子。在蔚蓝色的天空的背景映衬下,他的身躯显得既鲜明又单瘦。她羞于走近他,因为她又怀孕了,而在她手中还抱着个婴儿。继续往前走下去,田野上有很多孩子在玩球。孩子们人数很多,球也是五颜六色的。婴儿从她手中向他们探过身去,高声大哭起来。她把他抱在胸前转过身来往回走。这时山丘上已站了很多士兵,都把刺刀对着她。她飞快地往耸立在田野中央的教堂跑去,朝这座又白又轻的仿佛是由云朵建造的无比高大的教堂跑去。那里,正举行谁的葬礼,棺木又大又黑,顶盖紧紧地盖着。神父和助祭们穿着白色的法衣正沿着教堂走着,唱道:

“我的家务活不多,单身汉嘛……”

起来,行动起来,工人群众……

“我说的不是家务活,不是这种事!”她低声说道。

她梦见了通往城里的路旁沼地后面那黄沙堆成的小山冈。在它的边上,通往深坑并且堆集着沙子的一小块地方,站着巴维尔,而安德烈的声音在低沉而嘹亮地唱着:

她忧伤地叹了口气,他竟不能理解她,这深深刺痛了她。他近视的眼睛微笑着,沉思地说道:

母亲没脱衣服躺到了床上,很快地,像坠入深渊一样,她就被噩梦所包围了。

“要是您见到巴维尔的话,您问问他那些需要报纸的农民的地址……”

“佩拉格娅!你睡了吗?我不幸的苦命人啊,快睡觉吧!”

“我知道他们!”她高兴地叫了起来,“我能找到他们。只要您吩咐,我一切都能办到。谁会想到我身上会带有被查禁的报纸呢?以前我往工厂里带过呢——感谢上帝。”

宪兵们走了。母亲站在窗口,双手抱在胸前,目不转睛地漠然地久久地看着前方。她眉宇高抬,紧咬着牙关,颚骨紧绷,以致不一会儿就感到嘴唇生痛。灯里的煤油已燃尽,灯光摇曳着,即将熄灭。她索性吹灭了它,自己呆在黑暗之中。苦闷和空虚的乌云充塞着她的胸口,沉重地压迫着她的心脏。她依然长久地站着,以致腿和眼睛均感到非常累。她听到了玛丽亚在窗口下面用醉醺醺的嗓音在喊着:

她突然渴望肩上背着口袋,手里拄着棍子,沿着大路,经过森林和乡村,往一个地方去。

“野蛮人!”

“您,亲爱的,就让我干这件事吧!我求您了!”她说道,“为了你们我哪儿都可以去!走遍全省,哪条路我都能找到!我将像一个朝圣的女人一样不分冬夏地走着,一直到死——我这样做难道有什么不好吗?”

“你写的什么呀?为什么这样写?”军官带着厌恶的神情喊道,然后冷笑着说:

当她想像着自己作为一个无家可归的朝圣的女人,站在农舍的窗下,以基督的名义向人乞求施舍的情景时,她顿时感到一种悲伤。

“工人的遗孀佩拉格娅·弗拉索娃”。

尼古拉小心地抓住她的手,用自己温暖的双手抚摸着。然后,他看了看表,说:

当军官命令母亲在审讯记录上签字时,她用那不熟练的手在纸上写上了一串工整的印刷黑体字:

“这事以后咱们再谈吧!”

“谈有关女人之间的事,尊敬的军官先生!”玛丽亚惊恐地低声答道。

“亲爱的!”她喊道,“孩子们是我们最宝贵的心头肉。他们能献出自己的自由和生命,毫不遗憾地去牺牲,而我,作为母亲,该怎么办呢?”

“你在那里说些什么?”军官望着她正在搜身的屋角严厉地喊道。

尼古拉的脸一下变得煞白。他亲切而关心地望着母亲,小声地说:

“哎呀,一群狗,啊?”

“您知道,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

她满脸通红地在母亲的连衣裙里仔细搜查着,低声道:

“我能说什么呢?”她无可奈何地摊开双手,悲伤地摇摇头,说道,“要是我能够把做母亲的心里话说出来……”

“怎么样,解开衣扣吧,佩拉格娅·弗拉索娃……”

她站起身来,胸中产生出一股振奋的力量。这股力量也使得她脑海里因充满愤怒的语言而兴奋不已。

军官跺着脚,大喊大叫起来。玛丽亚垂下眼皮,悄悄地问母亲:

“很多人听了都会哭的……甚至凶狠的人、没良心的人……”

“尊敬的军官先生,我不会干这个!”

又一次看了一下表后,尼古拉也站了起来。

他们命令她去搜查弗拉索娃。她眨巴眨巴眼睛,然后睁大了双眼望着军官,害怕地说:

“就这么定了——您搬进城去,上我那儿?”

“什么也不跟他们说!”

她默默地点了点头。

“哼,你给我闭嘴!”军官气得抖动着胡子命令道。她顺从地弯着腰,飞快地朝他伸出拳头,将大拇指从食指和中指间伸出来,做了一个轻蔑的手势。然后悄悄地对母亲耳语道:

“什么时候搬?您最好尽快搬!”他请求她,并温和地补充道:

“不知道,尊敬的军官先生!我是一个没受过教育的女人,做点小本生意,蠢得很;我什么也不知道……”

“不然我会替您担心呐,真的!”

玛丽亚·科尔苏诺娃也具有和母亲一样的感受。她和母亲站在一起,但没瞧母亲一下。当军官向她提问时,她急速地凑近他,千篇一律地答道:

她惊奇地看了他一眼——他跟她有什么关系呢?他低下头,不好意思地微笑着,站在她面前——驼背,近视,穿一件普通的黑上衣,身上的一切和他的为人很不相称。

这时,军官急速而生气地讲开了某些道理,但他的话除了话音在周围飘荡之外,没对母亲起任何作用。

“您有钱吗?”他垂下眼睛问道。

“我说:孩子们是法官!”她叹着气重复了一遍。

“没有!”

“你说什么?”军官叫喊起来,“大声点!”

他迅速地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打开后递给她。

“是的,孩子们是我们的法官。他们依据我们把他们逼上了这条道路这一铁的事实审判着我们。”

“给您,请拿吧……”

她沉默不语,用干涩的舌头舔了舔嘴唇。军官滔滔不绝地说教着。她感到这个人似乎以说话为乐。但他的话既没打动她,也没妨碍她。但当他说到“如果你不能教会自己的儿子尊敬上帝和沙皇的话,那么,大娘,这就是你自己的过失了……”时,她站在门旁,瞧也没瞧他,闷声说道:

母亲不觉笑了笑,摇了摇头,说:

“喂,日子过得怎么样?我们已经是第三次见面了吧,啊?”

“一切都按新的规矩办。钱也不值钱了,人们为了钱连灵魂都可以丧失,而您,却把它看得很轻!您带着它仿佛是专门为了施舍一样……”

傍晚,宪兵们来了。她见到他们既不激动也不害怕。他们闹哄哄地进来了,看样子他们感到既愉快又满意。那位黄脸军官吧嗒着嘴唇说道:

尼古拉悄悄地笑了。

“是的,是的!”母亲小声说道,摇了摇头,展现在她那一动不动的眼睛前面的,仍然是那伴随着巴维尔和安德烈的离去而已消逝了的过去的一切。她哭不出来,心头发紧、发干,双唇也发干,口里发涩,双手发抖:背上的皮肤也在轻微地颤动。

“钱——这是个非常不好、非常讨厌的东西。无论是拿钱还是给钱,都使人觉得很不好意思……”

“啊哈!”她听见玛丽亚尖着嗓子在喊,“人民受了伤害!工厂起义了,平地一声雷,一切受压迫的阶层都起义了!”

他抓住她的手,紧握着,再次请求道:

科尔苏诺娃来了。她挥舞着双手,喊着,哭着,激动无比,跺着脚,口里嘟嘟囔囔地像是祝福着什么,许诺着什么,又像在恐吓着谁。这一切并未触动母亲。

“那么您尽快来吧!”

“现在该怎么办呢?……”

说完,就像以往一样悄悄地走了。

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在窗户边坐了下来,看了看街上;然后又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她抬起眉头,颤抖着,环顾四周,茫然地像在寻找着什么。她喝了口水,但未能止渴,亦未能驱去胸中的忧愁和委屈。生活像被突然截断了一样——刚刚开始有了丰富的内涵,而现在这些内涵都从生活中消逝了,展现在她面前的是一片凄凉的荒野。一个无法解答的问题总在脑子里飘游:

送走他之后,她想道:

一天的剩余时间都在有如五彩斑斓的烟雾般的回忆中度过,整个身体和思维都处于极度的疲乏之中。她仿佛看见小个子军官像一个灰色的斑点一样蹦跳着;巴维尔古铜色的脸熠熠闪光;安德烈的眼睛充满着微笑。

“对这样善良的人,人们都不怜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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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也弄不明白——这使她不愉快呢?还是只使她感到惊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