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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这个人给了我多少幸福啊……”索菲娅轻声细语地说,一边用轻快的琴声为自己的思绪伴奏,“他是多么善于生活啊……”

“她莫不是在怀念自己的丈夫?”母亲想,“可是她还带着微笑呢……”

“是啊!”尼古拉摸了摸胡须,说道,“他的心地真好……”

“这是科斯嘉生前最喜欢的曲子!”她说道,匆匆地吸了口烟,又重新弹出了低回凄凉的旋律,“我是多么喜欢给他弹琴啊。他是一个多么富有同情心的人啊,关心体贴所有的人,而又精力充沛……”

索菲娅扔掉刚抽了几口的烟头,回过身来对母亲说道:

索菲娅抽上了烟。她大口大口地抽着,几乎不间断地抽着。

“我的这些噪音没有妨碍您吧,没有吧?”

“你瞧,这些人和睦而平静地过着日子。不吵架,不酗酒,不为一块面包而你争我斗。……哪像其他人过的那种暗无天日的生活哟!”

母亲忍不住有些遗憾地说:

对往事的记忆像回声一样在母亲的胸中鸣响激荡。但不知从何处冒出来这么一些想法:

“您不必问我。我什么也不懂!我坐在这里,听着,却想着自己的心事……”

“非常喜欢!”像刚刚从睡梦中醒过来一样叹了口气之后,他说道,“非常喜欢!”

“不对!您听得懂!”索菲娅说道,“作为女人,不可能不懂音乐,尤其是当她悲伤的时候……”

“你喜欢这个曲子吗?”

她用力地敲了下琴键,马上响起了一声响亮的声音,就像谁听到了有关自己的可怕的消息,它重重地打击着他的心灵,使他发出一种惊心动魄的喊叫一样。一阵清新活泼的声音吃惊似地颤抖起来,然后又惶惑地匆匆消失;然后又发出一声愤怒的高喊,掩盖住一切声音。想必是发生了什么不幸的事情。但所引起的不是对生活的哀怨,而是愤怒。然后一个亲切而强壮的人出现了。他唱着一支朴实而美妙的歌曲,召唤人们跟着他前进。

索菲娅扭过身子,小声地问弟弟:

母亲的心里升起一种想对这些人说一些美好的话的愿望。她微笑着,陶醉在音乐里,感到自己还能为这两姐弟做些有益的事情。

钢琴洪亮的和音发出了最后的叹息,一种冷酷无情的叹息,之后便寂然无声了。

她用眼睛四处巡视了一番——能做些什么呢?——她悄悄地进了厨房,烧起了茶炊。

正当她坐在那儿的时候,一只被她惊醒的黑色的鸟悄悄地从她的头顶上掠过,飞向远方。她冷得打战,怀着已经习惯了被打和受新的屈辱的恐怖,走上了回家之路……

但她这种愿望并未消逝。她倒着茶,仿佛要说些亲切而温暖的话,来抚慰自己的心,又能同样抚慰这姐弟俩,于是,她不好意思地笑着说道: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我们这些生活在暗无天日之中的人,什么都能感觉得到。但我们很难用言语表达出来。我们感到惭愧的是:全懂了,但说不出来。正因为有这种惭愧心理,我们常常对自己的一些念头生气。生活从各个方面鞭打着你。你想松口气歇歇,但思想却使你不得安宁。”

天快亮了。她又害怕又羞愧,生怕有人出来看见她半裸着的身体。她走到沼泽旁边,坐在一丛浓密的小白桦树下的地上。她就这样长久地坐着。在夜色的笼罩下,她睁大着眼睛看着无边的黑暗。她胆怯地哼着,摇着已入睡了的儿子,抚慰着自己那颗蒙受了屈辱的心。

尼古拉听着母亲的讲话,用手擦着眼镜;索菲娅圆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母亲,连快要熄灭的香烟都忘记去吸了。她侧身坐在钢琴旁边,面对着尼古拉,修长的右手指轻轻地按着琴键。琴声慢慢地和母亲的话融合到了一起。母亲用发自肺腑的纯朴的语言匆匆地向他们诉说着自己的感受。

“喔—喔—喔……喔—喔—喔!……”

“现在我多少也能说出一些有关我自己和别人的一些事了,因为我开始懂了,能比较了。以前活着,没有什么能比较的。在我们的生活里,大家都一个样。而现在,我看见别人怎样生活,而回忆起自己过去的生活,感到痛苦、难受。”

她一跳站了起来,跑进厨房,披上一件上衣,用围巾包住儿子,默默地,不喊不叫,赤着脚,身上只穿一件衬裙和上衣,出了门在街上走着。时值五月,夜里很凉。街上冰凉的尘土沾在脚上,塞满了脚趾缝。儿子哭着,闹着。她解开胸前的衣服,将儿子紧搂在怀里,吓得心惊肉跳,在街上走着,嘴巴轻轻地哼着:

她放低了嗓音继续说道:

“滚出去!”米哈伊尔吼着。

“或许,我有些话不应该这么说,也没有必要说,因为你们对一切都那么清楚……”

她为了躲避丈夫的拳头,跪在地上,飞快地抱起才两岁的儿子,用他的身体作盾牌护着自己。儿子吓坏了,温暖的身子赤裸着,在她的手里哭闹着。

她的声音里饱含着泪水,但眼睛却微笑着看着他们,说:

“滚出去,贱货!老子讨厌你!”

“我愿意在你们面前敞开我的心扉,是想让你们知道,我是多么希望你们平安幸福!”

有一次她现已死去的丈夫深夜才回到家里,喝得酩酊大醉,一把抓住她的手,把她从床上摔到地板上,还在她腰上踢了一脚,说:

“我们知道!”尼古拉小声答道。

不知怎么在母亲的面前不自觉地从以往黑暗的洞穴中,涌现出一件屈辱的往事。这件事本来早已忘却,但现在回忆起来仍然令人十分痛苦。

母亲感到意犹未尽,又对他讲起在她看来是多么新鲜而珍贵的事来。她嘴角挂着惋惜的苦笑,平静地讲述着自己充满屈辱的生活和经受的磨难;讲述着过去无数暗淡而悲惨的岁月,历数着丈夫对她的毒打,而挨打的原因又是那样地微不足道,而对自己不去拒绝这些毒打感到吃惊……

母亲开始并未被这琴声所打动,从钢琴奏出的曲调中,她只听到了一阵杂乱无章的声音。她的耳朵听不出这由众多音符组成的复杂声音中的旋律。睡意朦胧中,她时而看看盘着腿坐在宽大沙发另一端的尼古拉,时而瞅瞅索菲娅端庄的侧影和她那一头浓密的金发。开初阳光温暖地照着索菲娅的头上和肩上,然后落到了键盘上,抚弄着她的手指,在她的手指下闪闪发光。音乐的旋律充满着整个房间,不知不觉地扣动了母亲的心弦。

他们默默地听她讲述着,为她平凡的生活经历中的深刻内涵所打动。别人把她当成牲口,而她自己也长时间地毫无怨言地默认着自己如同牲口。好像成千上万人的生活都通过她的话说了出来;她全部生活经历是那样平凡而简单,但是世界上无数人的生活也是这样的平凡而简单,因此,她的生活就具有着象征意义。尼古拉把两肘搁在桌上,两手捧着脑袋,身体一动未动,眯着的双眼透过眼镜紧张地望着母亲。索菲娅背靠在椅子上,身体偶尔颤动一下,不时否定地摇着头。她的脸变得更瘦削,更苍白。这时她没抽烟。

她打开乐谱,左手轻轻地弹着琴键。琴弦发出洪亮、浑厚的声音。仿佛是深深地叹息了一声之后,又是一阵华丽的旋律。从她的右手手指下,响起了一阵清亮的高音。琴弦的异常明快的飘浮摇曳的声音,像一群受惊的鸟儿,在低音的烘托之下,拍打着翅膀,上下翱翔。

“有时我觉得我是个不幸的女人。我的生活充满曲折,饱经忧患。”索菲娅小声地说,低下了头,“那是在被流放的时候。我们住在一个小小的县城里,无事可做,除了思虑自己之外也无事可想。正因为无事可做,我就回忆着自己全部的不幸,并加以评价:和自己亲爱的父亲吵翻了;被学校开除并遭受侮辱;坐牢;一个亲近的同志叛变;丈夫被捕;再次坐牢;丈夫去世。这时我认为,最不幸的人就是我。但是,我的全部不幸——即算再增加十倍,也抵不上您在一个月里所遭遇的不幸,佩拉格娅·尼洛夫娜……您是一年到头天天饱尝着这种痛苦……人们是从哪儿来的力量能忍受这种痛苦呢?”

“你听吧,尼古拉!这是格里格的曲子,我今天带来的……关上窗户。”

“习惯了!”弗拉索娃叹了口气,答道。

“您不必问我,就当我没在这儿好了!”母亲说道,并在沙发的一端坐了下来。她看得出:无论是弟弟还是姐姐,此刻都没有注意她;与此同时,她却被这姐弟俩吸引,不由自主地总是参加到他们的交谈之中去。

“以前我认为,我很了解生活!”尼古拉沉思地说道,“但是,当说明生活的不是书本,也不是我们脑海里支离破碎的印象,而是生活本身时,真太可怕了!那些些微小事、细枝末节,那些积累成岁月的分分秒秒,都是那么可怕……”

“好极了!……现在我弹一会钢琴。佩拉格娅·尼洛夫娜,您怎么样,能稍微听一会儿音乐吗?”

谈话在继续,在深入,触及暗无天日的生活的各个方面。母亲深深地沉浸在回忆之中,从已逝去的朦胧岁月中追溯着那每日所受的屈辱,塑造出了一幅十分可怕的充满无言恐惧的画面,而她的青春岁月也就是在这种无言的恐惧中流逝了。最后,她说道:

“八十俄里……”

“哎呀,我讲的太多了。你们也要休息了!这些事总讲不完的……”

“远吗?”

姐弟俩默默地跟她道别。她觉得,尼古拉鞠躬时身体比以往弯得更低,手也握得更紧。而索菲娅把她送到房间里,在门口停留时小声地说道:

“好吧,我们一起去……”

“您休息吧,晚安!”

“好!”索菲娅抽了口烟说道,“佩拉格娅·尼洛夫娜,我们走吧?”

她的声音里充满着温暖的感觉。她那灰色的眼睛温柔而亲热地看着母亲的脸。

“你,索菲娅,”吃完饭后尼古拉说道,“你还得干件事。你知道,我们为农民办起了报纸。但经过最近几次大搜捕之后,我们与那些农民失去了联系。现在只有佩拉格娅·尼洛夫娜能够告诉我们,怎样才能找到那些在农村分发这些报纸的人。你跟她去跑一趟。要快!”

她抓住索菲娅的手,用双手紧紧地握着,答道:

现在,索菲娅穿着一件宽松的薄的银灰色连衣裙。她穿上这身衣服后,显得高了许多。她的眼睛的颜色更深了些,举止更加文静了。

“谢谢您!……”

傍晚时分,尼古拉回来了。他们一起吃晚饭时,索菲娅不时微笑着讲述她如何接待和掩护一个从流放地逃出来的人;如何害怕被密探发现而把所有的人都当成了密探;而这个逃亡者的举动又是如何可笑。她的讲述使母亲联想起:当一个工人很好地完成了一件很困难的工作之后,也是这么满意,这么夸奖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