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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并排走!你没有权力走在前面!前面应该是大旗!”

安德烈唱着歌,双手反背着,头高高地昂起。巴维尔用肩膀碰了碰他,又喊道:

“解散!”一个矮小的军官,用尖细的声音喊道,同时手中挥舞着军刀威吓着。他行进时脚抬得很高,但膝部不弯曲,用靴底雄赳赳地跺着地面。他那双擦得锃亮的长靴使母亲感到刺眼。

“并排走,同志!”巴维尔厉声喊道。

这个军官的旁边,离他稍后的地方,有个身材高大、剃着光头、留着密密的白唇髭的人在吃力地走着。此人穿着红里子的灰色军大衣,下身穿着宽筒军裤,裤上缀有黄镶条。他也像霍霍尔那样反背着手,高高扬起浓密的白眉毛,盯着巴维尔。

母亲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士兵组成的灰色浪形队伍,在起伏波动着,横着排满了整个街道。他们脚步整齐划一地、冷酷无情地向前行进着,手里端着的刺刀组成了一个巨大的银光闪闪的钢齿梳子。母亲跨前几步,走到离儿子更近的地方。她看见安德烈也急急跨到巴维尔前面,用自己的硕大的身躯遮住他。

母亲看见的远远不止这些。她胸中憋着一股闷气,使她极想大叫几声,把闷气发散出来。她每一次呼吸,都有可能从喉咙中迸发出大声呼喊,这种感觉令她窒息,但是她用两手抓住胸口,克制着不喊出来。人们把她挤来挤去,她跌跌撞撞,神情恍惚,差不多是无意识地向前走去。她觉得身后的群众越来越稀少,对面逼过来寒冷的巨浪,使人们纷乱地散开。

“他们出动了!”独眼人说,两手塞在衣袋里,大踏步地向路旁退避。

举着红旗的示威者和紧密排列的灰色士兵线渐渐接近,已经可以看清士兵的面孔。这些面孔都十分难看,母亲觉得,它们合在一起,组成了一条土黄色的带子,横贯整条大街。这条脸的带子很窄,仿佛是被奇怪地压成的,上面高低不齐地缀着各种颜色的眼睛。在这条带子的前面,刺刀的尖刃,冷静地闪着寒光。刺刀对准人们的胸膛,还没有碰着他们,已经把他们一个个剔出了队伍,使人群四分五裂地溃散了。

“齐步走……”

母亲听见身后逃跑者的脚步声。不断有人用压低的声音惊惶地叫喊。

一排兵士举起刺刀,晃了一下,在空中划了个弧线,然后平举着,向前伸直,迎着旗子,露出狡黠的嘲讽的笑容。

“散开,兄弟们……”

“端枪!……”前面传来一声尖厉的叫喊。

“弗拉索夫,快跑!……”

“在发命令了……”

“回来,巴夫卢沙!”

透过这整齐的歌声,听见有人轻声的说:

“把旗扔掉,巴维尔!”维索夫希科夫阴沉地说,“给我,我藏起来!”

一阵强大的合唱自信而威严地跟着他唱起来。

他伸手抓住了旗杆,旗子稍稍往后面倾斜了一下。

人民就要起来!……

“放手!”巴维尔喊了一声。

费佳唱的歌预言着未来……

尼古拉立即将手缩回,仿佛遭了火烫似的。歌声消失了,人们停住脚步,紧紧围在巴维尔四周。但是,他冲出人群,继续向前。突然,大家都不作声了,这种沉寂的局面好像是从天上降下来似的,它好似透明的薄云一般,笼罩着人们。

专制要垮台……

旗子下面,至多不过二十个人,但他们却岿然不动地站在那里。母亲很为他们担忧,心中有一种要对他们说些什么的模糊愿望,这使她情不自禁地向他们走去。

母亲两手抓住胸口,向周围张望,看到刚才把街道挤得水泄不通的人们,现在却在徘徊观望,踌躇不前,用迟疑的目光望着打旗的人们。紧紧跟在旗帜后面的,总共只有几十个人,而且每走一步,总有人向旁边躲开,好像街道中间的路是被火烧红了的,烫疼了他们的脚。

“把他们手里那个东西夺下来,中尉!”传来那个高个子老头的单调的声音。

“啊哈!”不知是谁在一旁幸灾乐祸地喊道,“唱起挽歌来了,狗崽子!……”“揍他!”传来一个愤怒的声音。

他伸出一只手,指着旗子。

同志们齐声高唱。

那个矮小的军官冲到巴维尔跟前,用手抓住了旗杆,尖声喊道:

为了自由……——

“放下!”

费佳的歌声,像一条色泽鲜明的丝带,在空中回旋盘绕……

“把手拿开!”巴维尔怒喝。

为了人民,你们献出了一切……

旗子红闪闪地在空中颤动,摇摇摆摆,忽而倾向右边,忽而倒向左边,一会儿又笔直地竖了起来——军官被推了出来,踉跄着倒退了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在母亲眼前,以异乎寻常的速度闪过尼古拉的身影,只见他伸直了紧握拳头的手。

人们的浑厚低沉的声音,跟着唱了起来,像发出两声深沉的叹息。人们向前迈了一大步,听见一片杂沓的脚步声。人群中唱起一支十分坚定的新歌,表示他们下定了决心。

“把他们抓起来!”老头把脚往地下一跺,吼叫着说。

在殊死的……战斗中……[1]

几个兵士冲向前来,其中有一个人挥了一下枪托——大旗抖了一下,就倒了下来,隐没在灰色的兵士里面。

他唱着。

“啊呀!”有人忧心忡忡地叫了一声。

你们牺牲了……

母亲发出了野兽般的咆哮,呼唤儿子。但是,她得到的回答是从士兵队伍里传来的巴维尔的清晰的声音。

这时空中缓缓荡漾着费佳·马津的发颤的爽朗歌声:

“再见了!妈妈!再见了!亲爱的……”

四周一片沉寂,人们变得十分敏感,连任何细微的声响都听得见。旗子高高举了起来,摇晃了一下,若有所思地在人们的头上飘动,十分稳重地向士兵组成的灰墙前进。母亲颤抖了一下,闭上眼睛,惊呼起来——原来只有巴维尔、安德烈、萨莫伊洛夫和马津四个人离开群众,一直向前走。

“他活着!他记挂着我呢!”母亲的心震动了两下。

“同志们!”巴维尔说,“永远前进!我们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再见了,我的大妈!”安德烈喊道。

“哦!”独眼说。

母亲踮起脚尖,挥动双手,极力想看见他们。她望见,安德烈的圆圆的脸出现在兵士们的头上——这张脸微笑着,和母亲招呼致意。

“巴维尔·弗拉索夫的母亲!”她回答说,同时感到小腿直发抖,下唇怎么也合不上去。

“亲爱的……安德留沙!……巴沙!”她叫喊着。

“你怎么啦?你是谁?……”他问。

“再见了,同志们!”他们在士兵队伍中喊道。

母亲拼命往人群里挤,向举着旗帜的地方挤去,向她熟悉的人们挤去。她发现,她的熟人们的跟前,还聚集着不少她不太熟识的人,他们紧紧挨着,站在一起,互为倚靠。母亲侧身紧靠着一个高身材、剃着光头的工人,那人是个独眼,猛地扭转头来向她看。

回答他们的呼喊的,是许多次断断续续的回响。这些回响是从窗口,从空中某处,从屋顶上发出来的。

在街道的尽头,通往广场的道路被封锁了,那儿屹立着一堵灰色的人墙,由一排分不清面貌、模样相同的人组成。这些人个个肩上扛着刺刀,锋利的刀刃寒光闪闪。母亲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她感到,有一股肃杀的冷气,从这堵沉默不动的墙壁向工人们袭来。它吹进母亲的胸膛,钻进母亲的心里。

[1]以上系阿·阿尔汉格尔斯克作的一支革命葬礼进行曲的歌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