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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工人万岁!”他高声呼喊。

巴维尔一只手向上举起——旗杆摇晃了几下,这时,十来只手抓住了光滑的白色旗杆,其中也有母亲的手。

几百个人响亮的喊声与他呼应。

一根白色的长旗杆在空中一闪,便倾倒下来,把人群分开,隐没在人丛中间。过了一会儿,在万众翘首仰望的上空,一面劳动人民的大旗,像红色的鸟儿一般,飘扬招展起来。

“同志们,我们的党,我们精神的源泉,社会民主工党万岁!”

“同志们!我们决定公开宣告,我们究竟是怎样的人!今天,我们要高高举起我们的旗帜,举起理性的旗帜,真理的旗帜,自由的旗帜!”

人群一片沸腾,了解这旗帜的意义的人,都从人丛中挤到大旗跟前。马津、萨莫伊洛夫和古谢夫兄弟都站到了巴维尔的身旁。尼古拉低着头,推开人们走了过来,还有些母亲不认识的、眼睛炯炯发光的年轻小伙子,也推挤着母亲……

母亲望着他的脸,她只看见他那双自豪的、勇敢的、燃烧着的眼睛……

“全世界工人万岁!”巴维尔又高呼一声。成千的人齐声响应,合成一种震撼人心的音响,群众的呼声变得越来越有力量,越来越兴高采烈。

“同志们!”巴维尔的声音响亮而有力。干燥而赤热的云雾,烧灼着母亲的眼睛,她的身体突然变得坚强有力,一纵身就站到了儿子的身后。大家都朝巴维尔转过身去,就像铁屑被磁石吸住了似的,聚拢在他周围。

母亲抓住了尼古拉和另外一个人的手,由于想哭而喘不过气来,但她并没有哭,她的两脚发抖,从颤动的唇边进出了几个字:

汽笛吼叫起来,它那横蛮的吼声吞没了人声。人群中发生了一阵骚动,坐着的人纷纷站了起来。一瞬间,大家屏息静气,凝神等待着,许多人的脸刷地一下变白了。

“亲人们啊……”

“不,我们不应排斥年轻人!他们变得比我们更聪明了,他们也更有胆量!是谁在‘沼地戈比’事件中仗义真言?是他们!我们应该记住这件事。他们因这件事坐了牢,但是得到好处的是大家!……”

维索夫希科夫的麻脸上面,泛起了开朗的笑容。他张望着大旗,嘴里咕哝着什么,向大旗伸过手去,然后,他突然用这只手搂住母亲的脖子,亲了亲她,笑了起来。

西佐夫用庄重的声调镇静而有说服力地讲道:

“同志们!”霍霍尔用抑扬顿挫的声音盖过了人群的喧哗。“现在,为了新的上帝,光明和真理的上帝,理性和善良的上帝,我们正举行一次神圣的进军!我们离目的地还很遥远,但离荆冠[1]却很近!谁不相信真理的力量,谁就不可能有勇气誓死捍卫真理,谁对自己没信心,谁害怕受苦受难,就请早点离开我们!我们号召,一切相信我们必定胜利的人们,都跟我们一道前进,而那些只图苟活,看不见我们目标的人,则不必跟我们一起走!因为等待他们的只能是痛苦。同志们!站好队!自由人民的节日万岁!五一节万岁!”

“你不要老缠着我!”一个人响亮地回答。

人群不断聚拢来,挨得更紧密了。巴维尔把旗一挥,红旗在空中招展,飘舞着,向前移动,在阳光照耀下,鲜艳的红旗,似乎绽开了笑脸……

“米坚卡!”一个女人声音颤抖地轻轻说道,“当心你自己……”

我们要抛弃旧世界……

他们来到广场,向教堂走去。在教堂的四周,在围墙里,都挤满了人,有的站着,有的坐着,这里已经聚集了五百来个兴致勃勃的青年和孩子。人群在晃动,大家不安地抬起了头,向远方和四下里张望着,焦急地等待着。可以感觉到某种高尚的气氛,有些人的眼神露出惊慌失措的神情,有的人表面上显出无所畏惧的样子。妇女们压低嗓门在喁喁私语,男人们不屑一顾地扭头避开她们,不时可以听见低声的咒骂。含有敌意的低沉的喧闹声,笼罩着这个色彩纷呈的人群。

费佳·马津声音嘹亮地唱了起来。接着,几十个人的声音,汇成一股徐缓有力的声浪,与他相应和。

焦虑不安的心理、四肢无力的疲劳感觉抓住了母亲。这种感觉和心理从她身体内部升起,使她头晕目眩,步伐踉跄,悲与喜在她心中奇怪地交织着。她一心希望吃午饭的汽笛早些拉响。

我们要与旧世界彻底决裂!……

“我不对!”霍霍尔陪笑认错。

母亲十分快乐,脸上露出微笑,走在马津的后面,她的眼睛越过马津的头,望着儿子和红旗。在她周围,晃动着喜气洋洋的面孔和各种神情的眼睛。她的儿子和安德烈走在人群的最前面。她的耳畔响着他们的声音——安德烈柔软甜润的声音和儿子深厚沉重的声音和谐地交融在一起。

“原来说好了你和巴沙一起,可你又一个人干这种冒险的事!”

起来,行动起来,工人们。

人们都四散逃开,只剩下霍霍尔一个人站在小巷中间,两匹马摆着头向他冲来。他朝旁边一闪,就在这一刹那,母亲抓住他的一只手,把他拖到身后,埋怨他道:

起来,起来斗争,饥饿的人们[2]!……

“蠢猪骑大马,嘴里瞎哼哼,冒充大将军,吓唬老百姓!”有人挑逗地大声说着顺口溜。

人们从四方八面迎着红旗跑来,嘴里呼喊着口号,他们与人群汇合后,便转身跟着人群一起前进。他们的呼喊声被千百人的歌声淹没了,人们在家里唱这支歌时,声音比唱别的歌要低,可是今天,这支歌却流畅、奔放而又气势磅礴地凌空而起,在街道上空荡漾。这支歌唱出了革命者的钢铁般的英勇气概,号召受苦的大众踏上通向未来的遥远征途,并真实地指出了征途上的危险和艰难。在这支歌的伟大、光明和永恒的火焰里,往日痛苦的沉渣和各种守旧的感情重负统统熔化了,对新事物的恐惧心理,也化为灰烬……

人们皱着眉头,不太乐意地给马让开一条道路。有人爬上了围墙。

一个惊喜交集的面孔,在母亲身边晃动,同时,有一个颤抖的、哭泣般的声音喊道:

“散开!”

“米加!你到哪儿去?”

四名骑马的警察,从大街上一直向巷子里的人群驰来,他们手中挥着鞭子,嘴里喊道:

母亲没有停下脚步,边走边说:

“警察!”有人喊了一声。

“让他去吧!您不必害怕!过去我也很怕,现在我儿子在前面领队。你瞧,打旗的那个,就是我的儿子!”

“在国外,工人们已经懂得了这个简单的真理,所以在今天,在五月一日这个光辉的日子……”

“一群暴徒!你们到哪儿去?有军队在那儿!”

安德烈提高了嗓门:

接着,那个说话的瘦高个妇女忽然用枯瘦的手抓住母亲的手,称赞道:

从街上来的群众渐渐增加,大家都伸长脖颈,踮起脚,一声不响地,一个跟着一个地挤进小巷子。

“亲爱的,他们唱得多好!米加也在唱……”

“我们再从另一面看看吧——我们可以看见,法兰西、鞑靼、土耳其的工人,不是都和我们俄罗斯劳动人民一样地过着猪狗一般的生活吗?”

“你不必害怕!”母亲劝慰她说,“这是神圣的事业……您想想,如果人们不为保卫基督去赴死,那也就根本不会有基督了!”

人群里有人笑了起来。

这个思想是她的头脑里突然产生的,它所包含的明白而简单的真理使她自己也感到十分惊奇。她打量着紧紧抓住她的手的女人,吃惊地微笑着,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同志们!听说地球上住着各种各样的民族——什么犹太人和德国人,英国人和鞑靼人,但是,我不相信这话!在地球上,只有两个民族,两个不可调和的种群——富人和穷人!人们穿不同的衣服,操不同的语言,但是你们只要仔细看看,有钱的法国人、德国人、英国人,是怎么剥削劳动人民的,那么同样可以看到,天下乌鸦一般黑。对工人来说,世界上一切有钱人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强盗,都活该被骨头卡死!”

“如果人们不为保卫基督去赴死,那也就根本不会有基督了!”

巴维尔还没来得及拦住他,他已经弓着腰钻进人堆里去了,好像螺旋钻插进瓶塞似的,他的瘦长而灵巧的身子不断往里钻,不久就传来了霍霍尔悦耳动听的声音:

西佐夫走到她的旁边,脱下帽子,伴和着歌曲的拍节挥动着帽子说:

“这小子在卖力宣传!”霍霍尔说,“好,我们进去,给他帮帮腔!……”

“老妈妈,开始公开活动了,是吗?有人编了一首歌。老妈妈,这是一首多么好的歌啊,是吗?”

“说得对!”几个声音一齐喊。

皇上的军队要士兵,

“他们像榨野莓子的浆汁一样,榨干了我们的血!”他的粗笨的话语,在群众的头上飘荡。

你们就得把儿子送[3]……

在街角后面的一条狭窄的巷子里,聚集了一百多人,从人堆子中传来维索夫希科夫的声音。

“他们真是好青年,什么都不怕!”西佐夫说,“可惜我的儿子已经进坟墓了……”

又有许多话语进入了母亲的耳朵,它们来自四面八方——从窗子里,从院子里,或缓缓爬来,或迅即飞来,它们或带着不安,或包含恶意,或满怀忧思,或充满欢乐。但眼下母亲很想和他们争辩一番,向他们致谢,向他们解释,现在她多想投身到这光怪陆离的生活中去啊!

母亲由于心脏跳得过于激烈,支持不住,终于渐渐落到了后头。人们把她推到一旁,挤到围墙旁边。密集的群众的潮水,浩浩荡荡地在她的身边流过——人数非常众多,这使母亲觉得高兴。

太阳冉冉上升,把它的温暖注入春天令人振奋的新鲜气息里。朵朵浮云,越飘越慢,淡淡的云影,渐渐稀薄,渐渐透明。云影轻轻掠过街上,掠过每家的屋顶,覆盖在人们身上,仿佛在为工人区扫除地面,擦拭墙壁和屋顶上的泥土和尘埃,同时也拂去了人们脸上的愁容。街上渐渐热闹起来,嘈杂的人声越来越闹,盖过了远处的机器轰鸣声。

起来,起来斗争,工人们……

“你也要坐牢的,妈妈。”

似乎在空中吹响了一支巨大的铜的号角,它鸣叫着,唤醒了沉睡的民众,在人们心里,或者唤起了战斗的激情,或者唤起了模糊的喜悦,或者唤起了对新事物的预感,或者唤起了火一样的好奇心。在一些地方,它激发起模糊的希望和不安,在另一些地方,它使多年郁积的强烈愤怒得以发泄。所有人的目光都向前看,注视着前面飘扬着红旗的地方。

母亲轻声笑了,关于她的这种传闻,她听了心里很高兴。巴维尔笑着对母亲说:

“前进!”有人热情洋溢地喊道,“弟兄们,多么壮观啊!”

“有人这么说呗。好,再见吧,你们可要稳重点。”

有的人好像感到了一种不能用一般言词来表达的伟大事物,因此破口大骂起来。但是那种憎恶,那种奴才固有的阴暗而盲目的憎恶,就像被阳光照射而受惊的蛇,在恶毒的语言中蜿蜒爬动,发出咝咝的声音。

“谁这么说?”巴维尔问。

“邪教徒!”有人从窗子里伸出拳头来恐吓,用破喉咙喊道。

“嘿,你呀,”米洛诺夫说,“有人说,厂里的禁书都是你带进去的,看来人家说的还是有根据的啊!”

另一个刺耳的尖叫声,很讨厌地在母亲的耳旁回响:

“哪怕在进棺材以前,能跟真理一起逛一逛也是好的。”

“反抗皇帝陛下吗?反抗沙皇陛下吗?要作乱吗?”

“你们的信仰,我早已知道了。”米洛诺夫沉思地说,“我看过传单了,哟,尼洛夫娜!”他惊叫了一声,他那聪慧的眼睛含着笑意,看着母亲。“连你也出来造反啦?”

一张张骚乱者的面孔,从母亲眼前闪过去,一群群男男女女连跳带窜地从她身边跑过。这时,被歌声鼓舞的群众,像一股黑压压的火山熔岩奔涌向前。这歌声用气势磅礴的音响,为游行者冲垮了前面的一切,扫清了道路。母亲远远地望着前面挥动着的红旗,她虽然很难看见儿子,但偶尔仍看见儿子的面孔在前面闪现,看见他那古铜色的前额和燃烧着信仰的明亮火焰的眼睛。

“我们不过是在街上走走,打面大旗,唱唱歌。”霍霍尔说,“您听听我们的歌吧,歌里说的就是我们的信仰。”

可是,她终于落在群众的后面,落在一些徘徊观望的风派人士中间。这些人不慌不忙地走着,怀着冷漠的看热闹的心理,早就在推测着这个场面的结局。他们一边走,一边自信地交头接耳说:

“您当我们都喝醉了吗?”巴维尔扬声喊道。

“一连士兵部署在学校附近,还派了一个连守卫工厂……”

“小伙子们,听说你们今天要和厂长大闹一场,打碎他的玻璃窗?”

“省长亲自坐专车来了……”

“我家女人马上要生孩子了。再说,又是这种不太平的日子!”米洛诺夫解释说,眼睛注视着伙伴们,低声问道:

“真的吗?”

“达尼洛·伊凡诺维奇,您今天也不上工啦?”巴维尔问。

“我亲眼看见的,看见他的专车!”

巴维尔和安德烈对于沿途遇见的各类人和听见到各种议论,似乎通通不放在心上。他们镇定自若、从容不迫地走着。忽然,米洛诺夫呼唤他们,这可是个质朴敦厚的长者,生活上规矩清白,受到大家的敬重,因此,他们停下脚步,与他搭讪。

“他们毕竟害怕我们的弟兄们!又出动军队,又来了省长。”

母亲打了个寒噤,停下脚步。这种喊声,在她心里引起了明显的憎恶。她朝那个残废人的黄肿虚胖的脸看了一眼。卓西莫夫嘴里骂着,一边把头缩了回去。于是母亲加快脚步,追上儿子,她竭力跟着他走,不愿意落后。

“亲人们呵!我为你们的安危担忧!”母亲的心怦怦直跳。

“巴什卡,你这无赖,干这种事情,是要掉脑袋的!你等着吧!”

但是,她周围的谈话,是如此没有生气和冷漠,这使得母亲加快脚步,力图离开这些人。母亲要超过他们并不难,因为他们的步伐十分缓慢而懒散。

他们走过每月从厂里领取抚恤费的失去双腿的卓西莫夫家,他从窗口伸出头来大声喊道:

突然间,队伍的前锋好像碰上了什么阻碍,游行长龙在向后退,队伍中出现一阵不安的轻微骚动。歌声也停顿了一下,接着,更急速更嘹亮地响了起来。随后,密集的声音浪潮又低落了,一个接一个地退出合唱。只听见几个人在坚持唱,他们尽力想把歌声提到原来的高度,并带领人们继续唱下去:

“你也该清醒清醒,你怎么啦,是光棍还是怎么的?”

起来,行动起来,工人们!

一个女人的尖叫声,令人惊恐地,从一家窗户传到了街上:

去和敌人搏斗,饥饿的工人们!……

“他们以前也被抓过。”

但这时歌声已变成了少数人的呼号,失去了共同一致的信心,流露出彷徨不安的情绪。

“警察把他们统统抓去,他们就完蛋啦!”

母亲急于要知道前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她什么也看不见,于是,她拼命挤开人们,很快地向前挪动,可是,群众混乱地迎着她退来。有些人垂头蹙眉,有些人窘迫地苦笑着,还有些人嘲弄地吹着口哨。母亲忧愁地望着他们的脸,她的眼神在向他们默默地打听、请求、呼唤……

另一个地方,有人在院子里气愤地喊道:

“同志们!”传来了巴维尔的声音,“兵士和我们一样都是受苦的人,他们不会打我们的。为什么要打我们?是因为我们传播大家所需要的真理吗?要知道,他们也正需要这种真理。现在,他们还不明白这个道理。但是,他们会和我们站在一起的,这样的时刻已经不远了。到那时,他们会站在我们自由的旗帜下,而不是跟着掠夺和屠杀的旗帜前进。为了让他们能尽快地理解我们的真理,我们必须前进,前进,同志们!不要后退,永远前进!”

“我说的并没有什么恶意呀……”

巴维尔的声音坚强有力,字字句句都确切而清楚地在空中回荡。但是游行的队伍却在逐渐溃散和瓦解,人们纷纷逃到左右两旁的店铺中躲避,或是紧靠着围墙不动。现在长龙般的游行队伍变成了一个楔子的形状,巴维尔独自站在楔子的顶端,劳动大众火红的旗帜在他头上飘扬。人群又像一只巨大的黑鸟,翅膀大张,百倍警惕着,随时准备腾空翱翔,而巴维尔正是那只黑鸟的尖喙……

“我们还弄不清楚领头的是谁……”

[1]荆冠,据《圣经》记载,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时,行刑的士兵给他穿上大红袍,用荆棘编作冠冕戴在他的头上,从此荆冠在基督教国家作为蒙难、殉教的象征,这里是说随时有受到沙俄政府的迫害和牺牲性命的可能。

“看他们,就是今天的领队……”

[2]《工人马赛曲》中第一段歌词。

不断有人和他们打招呼,在问好的话里,含有一种特殊的情调。她的耳朵还捕捉到了一些断断续续的低语:

[3]《工人马赛曲》第三段歌词。

她走到街上,听见四下里人声鼎沸,议论不休,人们在不安地期待着。当她看见各家窗口和门口都聚着成堆的人们,都用好奇的眼光望着她的儿子和安德烈的时候,她觉得眼里蒙上了一片模糊的东西,在轻轻飘动,不断地变幻颜色,一会儿晶莹碧透,一会儿灰暗浑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