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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他走进厨房,蓬着头,面容疲乏,仿佛没睡醒似的,但他内心中挺高兴的。“早上好,大妈,睡得怎么样?”

“太阳升起了,”霍霍尔说道,“还飘着云彩呢。今天,这云彩,可是多余的……”

母亲走到他的身边,低声说:

“我们起床了!”巴维尔高兴地答道。

“安德留沙,你可要和他并排走啊?”

“茶炊烧好了!”母亲喊道。

“那当然啦!”霍霍尔小声说,“只要我们在一起,到哪里也要并排走,你尽管放心吧!”

他们俩不知是谁光着脚板在地上走动,又不知是谁甜甜地打了个哈欠……

“你们在那儿嘀咕什么?”巴维尔问。

“巴维尔,听见了吗?”

“没什么,巴沙。”

屋子里面,传来霍霍尔洪亮而清楚的声音。

“大妈对我说,脸洗得干净一点,姑娘们要看咱们的。”霍霍尔说着,走到过道去洗脸。

第二遍汽笛拉响了,与第一遍相比,声音比较低,也没有那样坚定,而是微微颤抖的,粗声闷气的。母亲觉得,今天汽笛响的时间比以往要长。

“起来,行动起来,工人们!”巴维尔低声唱起歌来。

初升的太阳光快乐地嬉戏着,朝窗户里探望。母亲把一只手放在阳光下面,灿烂的阳光照着手上的皮肤。她沉思地、亲切地微笑着,用另外一只手轻轻地抚摸了一下阳光。过了一会,她站起来,取下了茶炊上面的拔火筒,极力不弄出声响,洗了脸,开始做祷告,虔诚地画着十字,不出声地动着嘴唇。她的脸上露出喜色,右边的眉毛时而慢慢扬起,时而又突然垂下……

太阳愈来愈明朗,风吹散了浮云。母亲在安排喝茶的用具,她一边摇头,一边思索,这一切多奇怪:早上,他们还乐呵呵地开着玩笑,可是到中午,谁知道会出什么事情?连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么镇静,几乎是欢天喜地。

“茶炊生得太早了,水都要烧干啦。今天让他们多睡一会吧,两个都折磨得够受的了……”

他们喝茶喝了很久,设法子打发这段等待的时间。巴维尔按平素的习惯,拿起茶匙,从容而仔细地搅拌杯子里的砂糖,十分均匀地把盐撒在一块面包上——这是他最爱吃的带硬皮的面包。霍霍尔的一双脚在桌下动个不停——这也是他的习惯,他从来不能一下子就把两脚放得舒服一些。他望着被茶水反射的阳光在天花板和墙壁上来回摇晃,讲起了往事。

在淡淡的蓝天上,片片雪白和粉红的薄云,好像被汽笛的厉声怒吼惊吓的鸟儿一般,很快地飘浮着。母亲端坐窗前,仰望着朵朵浮云,在倾听自己的心声。她的脑袋昏昏沉沉,由于整夜的失眠而充血的眼睛非常干涩。但眼下她的内心却出奇的平静,心脏也跳动得很均匀,想的都是普通的事情……

“当我还是孩子的时候,大概只有十岁,有一回我想用茶杯捕捉太阳。我拿了一只茶杯,蹑手蹑脚地,往墙上的太阳的影子猛力一扑!结果呢,茶杯破了,割伤了我的手,还挨了一顿打。刚挨过打,我走到院子里,看见水洼里太阳的影子,我恨极了,拼命用脚踩它,哪知太阳没踩着,自己却溅了一身泥浆,又挨了一顿打……你猜我怎么着?我对着太阳大声骂道:‘我一点都不疼!红毛鬼!一点都不痛!’不停地向它做鬼脸,伸舌头,这样,总算得到了一点心理上的安慰。”

汽笛像往常一样,很早就鸣叫起来,声音蛮厉,无比威严。一晚不曾安枕的母亲,听到汽笛声,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生着了昨晚已预备好的茶炊。她想和平常一样去敲儿子和霍霍尔的房门,但考虑了一会儿,她挥了挥手,竟独自在窗边坐了下来,用手托着腮,面容愁苦,好像牙痛似的。

“你为什么骂它红毛呢?”巴维尔笑着问。

……五月一日——这一天终于来到了。

“我家对门住着一个铁匠师傅,他长着火红色的头发,胡子也是火红色,是个又快活又善良的汉子,我觉得太阳的样子很像他……”

“有道理,但并不能令人高兴。”——这句话经常从他的嘴里听到,它含有一种广泛概括的特殊含义,有一股又苦又辣的滋味。

母亲忍不住插嘴说:

“有道理,但并不能令人宽慰。”霍霍尔阴沉着脸,回答说。

“你们最好还是商量一下今天怎么组织游行吧!”

“朽木一碰就碎!”

“这件事的细节早已商议妥当了,再谈论只会把事情搅乱。”霍霍尔心平气和地说,“万一我们都被抓去了,大妈,你也别着急,尼古拉·伊凡诺维奇会来找你,他会告诉你怎么办的。”

“这事别再提了,安德烈!”巴维尔毅然说,母亲也低声补充了一句:

“好吧。”母亲叹了口气说。

“他们不仅不爱惜老百姓,就是对那些供他们当走狗驱使,用来追捕我们的人,也看得一钱不值。他们爱惜的不是忠实的犹大,而是银币……”

“我们现在到街上去走走,好吗?”巴维尔怀着理想的激情说。

当伊萨被打死的案子渐渐很少人提起的时候,他厌恶而痛心地苦笑着说:

“不用忙,此刻最好在家里呆着。”安德烈回答说,“我们何必无缘无故地让警察看着讨厌呢?他们对你了解得够清楚了。”

霍霍尔的模样变得很厉害。他的脸瘦了下来,眼皮沉重得抬不起来,耷拉到鼓鼓的眼睛上,把眼遮住了一半。他的脸上,从鼻孔到嘴角都爬上了细细的皱纹。对于现实生活中的事物,他谈得越来越少,似乎对之不屑一顾,但是,他的感情越来越激昂,他畅谈未来——畅谈自由和理性凯旋得胜的美好光辉的日子,沉浸在使大家如醉如痴的欢乐之中。

费佳·马津跑来了,脸上充满了光辉,腮颊上现出两片红润。全身因欢喜而战栗,使他们因等待而产生的烦闷心情一扫而空。

“哪里抓得到凶犯呢?那天早上,大概有一百来人见到过伊萨,其中至少有九十九人会给他一耳光。七年来,他把所有人都得罪遍了……”

“开始了!”他说,“群众出动了!大家拥到街上来了,人人的面孔都像锋利的战斧。维索夫希科夫、瓦西里·古谢夫、萨莫伊洛夫都站在工厂门口,向群众发表讲话。许多人都没有上工,回家去了。咱们去吧,时候到了!已经十点钟了!……”

玛丽亚·科尔苏诺娃在和母亲聊天时,话里透露出警方的意图。她也爱交结警察,就跟她爱交结其他阶层的人士一样。她告诉母亲说:

“我要去了!”巴维尔斩钉截铁地说。

奇怪的是,暗杀考勤员伊萨的案件再也无人过问。当地警察局对嫌疑犯搞过一两天侦讯,但审过十来人之后,便失去了对该案的兴趣。

“等着瞧吧,”马津预言道,“晌午一过,全厂工人都会行动起来的!”

巴维尔和安德烈几乎每夜都不睡觉,他们回家时已是汽笛快拉响催人上工之时,两人都十分疲乏,嗓子嘶哑,脸色苍白。母亲明白他们晚上是到树林中的沼地里开会去了。她也十分清楚的是,在工人区的周围,每晚都有骑马的警察到处巡逻,还有潜伏的暗探到处活动。他们拘留和搜查单独在外面活动的工人,驱散街头集结的人群,有时还要把人逮走。她明白,儿子和霍霍尔每夜都有被捕的可能,但她又似乎希望这样的事发生,因为她觉得这可能对他们的危险性要小一些。

他说完就跑了。

人们三个一群,五个一堆,热烈议论着传单上令人激动的号召。生活在沸腾,今年春天的生活对所有的人都更有意义,给大家都带来些新的东西。有些人因此大动肝火,怒骂那些谋反者,另一些人产生了隐约的不安和模糊的希望,第三种人——只占少数——则无比欢欣,因为他们意识到自己已成为唤起民众的中坚力量。

“瞧他多着急,像一支迎风的蜡烛,燃烧得很炽烈。”母亲目送马津出去后,轻轻地说道。她从桌旁起身,走进厨房,穿上自己的外衣。

“他们忙得团团转,到底在干什么呀,喂?”

“大妈,您到哪里去?”

号召工人庆祝五一节的传单,几乎每天夜晚都贴在各处围墙上,连警察局的大门口也贴了传单,工厂里就不用说了,天天都可见到各类传单。每天早晨,警察们来工人区巡视,口里怒骂着,气急败坏地把墙上的标语撕去,刮掉,但是一到中午,那些传单又满街飞,在行人的脚下翻滚。城里派来了密探,他们站在街道的转弯处,监视回去吃饭或者吃过饭来上工的那些愉快而兴奋的工人。对于警局的措施不能奏效,大家都觉得有趣,连上了年纪的工人都在嘲笑地议论着:

“和你们一同去。”她说道。

天刚破晓,工厂的汽笛就刺耳地鸣叫着,催促工人们去上工。儿子和安德烈匆匆喝完茶,胡乱吃点东西,就进厂去了,把一大堆事务留给母亲来办。她整天像松鼠蹬转轮似的,忙得不可开交,又是烧饭,又是熬印传单用的紫色油墨,又是煮贴传单的糨糊。还不断有人跑来,把一些字条塞到母亲手里,托他转交给巴维尔。这些人来去匆匆,但他们的激昂情绪也感染了母亲。

安德烈朝巴维尔看了一眼,揪着自己的胡子,巴维尔以迅速的手势整了整头发,走到母亲跟前:

“但愿那一天早点来吧……”

“我什么话也不和妈妈讲……妈妈也不要和我开口,好吗?”

日子一天跟着一天飞快地过去,母亲连考虑五一节的工夫都没有。只有当夜深人静之际,她躺在床上,休整一下她的因白天的喧闹和忙碌而疲惫不堪的身体的时候,她才对即将发生的事感到隐隐担忧。

“好的,好的,愿基督保佑你们!”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