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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也是,”安德烈回答,“工人又怎么了?”

“他也是工人?”叶菲姆望着安德烈问道。

“他生平第一回看见工人,因而有点好奇,”雷宾替他解释说,“据他看来,工人是一种特殊的人……”

“没什么不高兴的。”霍霍尔回答说。

“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呢?”巴维尔问。

“为什么你这样满脸不高兴地望着人家?”雷宾用手掌在他膝盖上拍了一下,问道。

叶菲姆认真地注视着安德烈,说道:

安德烈回来了,满脸通红,冒着汗,神态忧郁。他默默地和叶菲姆握了手,挨着雷宾坐下,打量着叶菲姆,勉强笑了一下。

“你们的骨相棱角分明,农民的比较圆……”

“就走!”小伙子答应着,然后又问:“革命就是造反吗?”

“还是农民的基础稳固,脚站得牢!”雷宾补充说,“他能实实在在地感觉到自己脚下的土地,即使那块土地不属于他,他也会感觉到,这是生我养我的土地!可是工人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他们像鸟儿一样,到处飞翔:没有故乡,没有家,今天在这儿,明天在那儿!就是女人也不能把他拴在一个地方,他动不动‘再见,亲爱的!’就一刀两断走了,去找更好的地方了。农民却守在一个地方不动,总想把自己的周围环境改造得更好一些。看,师娘来了!”

“喝点茶吧,叶菲姆,我们该走了!”雷宾对他说。

叶菲姆走到巴维尔跟前,问道:

“当官的杀起人来,自然不手软!”小伙子镇静地赞同说,又开始翻起书来。

“可以借一本什么样的书给我吗?”

“如果被当官的抓住,那是要枪毙的!”巴维尔说完,用好奇的目光看着叶菲姆。

“请拿吧!”巴维尔很乐意地答应着。

“我们认真学习一下——就会的!”叶菲姆说。

小伙子的眼睛里闪耀着渴望求知的光芒,立刻说:

“是该结束了!”巴维尔面带笑容答道,“只不过,这事也很不容易!必须懂得对士兵该讲些什么和怎么去讲……”

“我一定归还!我们有很多人在这附近运输木焦油,我读完后托他们带来。”

“我不再眷恋土地了,土地能给我们什么?又不能养活我们,反而捆住了我们的手脚。我已经在外面当了三年多雇工。今年秋天,该轮到我当兵了。雷宾大叔说——不要去!他说,现在常派当兵的去镇压老百姓。可是我倒想去。就在斯捷潘·拉辛[2]的时期,军队也打过老百姓,普加乔夫[3]的时期,也是这样。现在这种现象该结束了。您的看法如何?”他问道,眼睛定定地看着巴维尔。

雷宾已经穿好衣服束紧腰带,对叶菲姆说: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

“咱们走吧,到时候了!”

“我们?分到了呀!我们弟兄三个,分了四俄亩地。全是沙地——拿来擦铜器倒是不错,种庄稼就不行了!……”

“这些书够我读的了!”叶菲姆指着书架上的书,咧嘴欢呼道。

“你们既然不再是农奴,可分到了土地吗?”

他们走后,巴维尔很有感触地对霍霍尔大声说:

“这本书讲的是陈年旧账。”

“看见这些怪人了吗?”

“还有讲农奴制度的书呢!”巴维尔说着,伸手递给他另一本书。叶菲姆接过书,在手里翻一翻,把它扔在一边,若无其事地说:

“是啊!”霍霍尔慢慢地拖长声音说,“好像不祥的乌云一样……”

“《奴隶制度史》,”叶菲姆又念了一遍,然后问巴维尔,“这是讲我们的吗?”

“是说雷宾吗?”母亲大声说道,“他就像从没有在工厂里呆过似的,变成一个道地的庄稼人了,而且还真可怕!”

“庄稼人感兴趣的,不是土地是怎样生成的,而是土地怎么分配到人们手里的——老爷们怎么从老百姓脚下把土地抢走的?至于大地是停住不动还是不断转动,这无关紧要——你用绳子把大地吊起来也好,只要它给人们吃的就行;你用钉子把大地钉在天上也好,——只要它能养活人们就行!……”

“可惜刚才你不在这里,”巴维尔对霍霍尔说,霍霍尔坐在桌旁,脸色阴沉,望着自己的茶碗出神,“要不然你可以听到他的心灵的变化历程。你不是总爱侈谈心灵吗?雷宾在这儿气势汹汹地发了一大通议论——他推翻我的见解,不容我喘气!……我简直连反驳他的机会都没有。他对人是多么不信任,他把他们看得多么不值钱!妈妈说得对,这个人身上有一股可怕的力量!……”

雷宾大声叹了口气,说:

“我已经看出了这种苗头!”霍霍尔阴沉着脸说,“民众被毒害了。他们起来的时候,会推翻一切,打倒一切!他们只需要光秃秃的土地,让社会倒退到石器时代。他们会将大地弄得空空荡荡,把一切都一扫而光!”

“这种书我们庄稼人不需要!”年轻人把书放回架子上,说道。

他说得很慢,心中显然还牵挂着别的事。母亲小心翼翼地推了他一下,说道:

巴维尔三言两语解释了一下。

“你心境不好,出去散散心吧,安德留沙!”

“为什么没兴趣?我们的兴趣可浓呢!”年轻人搓着下巴回答道,“老百姓动起脑筋来了。《地质学》,这是一本什么书?”

“等一等,我亲爱的大妈,让我把话说完!”霍霍尔亲切地低声恳求说。他忽然激动起来,猛然把桌子一拍,说道:

“不过,那儿看书的兴趣比较小吧?”巴维尔问。

“是的,巴维尔,要是农民起来造反,他们会把大地弄得寸草不生!像闹过鼠疫一样——他们会放一把火,把一切都烧光,使自己当年屈辱生活的痕迹灰飞烟灭……”

“您这儿书真多!你们一定没有工夫读吧。可是在乡下,看书的时间多得很呢……”

“然后,他们就会挡在路上,使我们不能前进。”巴维尔小声指出。

“他看见了!”雷宾说着,朝巴维尔挤了挤眼睛。叶菲姆转过身来,看了雷宾一眼,一边翻书一边说:

“我们的事业,就是不让这种历史错误发生。我们的事业,巴维尔,就是要遏制他们!我们的处境与他们的最接近,他们会信任我们,会跟我们走的。”

“您好!”他嗓音有点嘶哑地说,跟巴维尔握握手,用两手捋平硬直的头发。他向屋子里的陈设扫视了一眼,立即慢慢地,简直是蹑手蹑脚地朝书架走去。

“你知道吗,雷宾还要我们给农村办一份报纸呢。”巴维尔说:

站在巴维尔面前的客人,手里拿着帽子,皱着眉头,用一双灰眼睛望着他。这是个头发浅褐、大脸盘的年轻人,身穿短外套,身体匀称,看样子威武有力。

“这件事倒很有必要。!”

“这是叶菲姆!”雷宾说,眼睛朝厨房里张望,“叶菲姆,到这儿来!你看,这就是叶菲姆,而这一位叫巴维尔,我过去常常和你说起他。”

巴维尔笑了笑说:

厨房门开了,有人走进来。

“我觉得十分遗憾,刚才我没有跟他辩论一番。”

“写吧,我们什么材料都能弄到!写得简单通俗些,让大老粗都能看懂!”雷宾大声说道。

霍霍尔按摩着头皮,镇静地说:

母亲微笑着看了看儿子,摇摇头,一声不响地穿上衣服,走出门去。

“以后有我们辩论的机会的。你吹响你的长笛吧,那些双脚没有固定在土地上的人,自然会跟着你的音乐声翩翩起舞的。雷宾说得对——我们是感觉不到脚下的土地的,而且也不应当感觉到,因此摇动大地的责任才会落在我们身上。我们摇动一下,人们就会离开土地,摇动两下就离得更远。”

“这样做很有必要!”巴维尔点点头说,“给我们提供关于农村情况的材料吧,我们给你们出一份报纸……”

母亲笑着说:

母亲把茶炊端了进来,一面斜着眼睛望着雷宾。雷宾沉痛有力的讲话,使她感到压抑。在雷宾的神情里,她觉得有和她丈夫相像的地方,她的丈夫也是这样龇着牙,卷起袖子,指手画脚的。在他身上,也同样有一种难以抑制的作恶念头,但她丈夫的恶意,虽然难以抑制,但是不讲出来,而雷宾忽然把自己的恶意讲述出来,因而并不像丈夫那样可怕。

“安德留沙,在你的眼里,一切都很简单。”

“用死亡来制服死亡——这就是我的宗旨!这就是说,为了使人们复活而赴死!为了使全世界无数人民复活,死上几千人也不要紧!这就是我的口号。慷慨赴死并不难。只要能让大家复活就行,只要大家能够站起来,那就好了!”

“就是这样,”霍霍尔说,“很简单,像每天过日子一样。”

他举起一只手,用喑哑的嗓子一字一顿地说:

过了一会儿,他说:

“帮我一把吧!给我一些书吧,我要的是那些读了以后叫人坐卧不安的书。应该往人们的脑袋里塞个刺猬,浑身是刺的刺猬!你跟替你们写文章的城里朋友讲讲,叫他们给我们乡下人也写些东西吧!让农村也像一锅粥似的沸腾起来——使人们能够去赴汤蹈火,不怕牺牲!”

“我要到郊外去,走一走!”

雷宾的额上冒出了汗珠,他慢慢地逼近了巴维尔,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肩上。他的手在抖个不停。

“刚洗完澡就去?外面风大,要着凉的。”母亲警告他说。

“当我重新看见这样的生活时,我甚至想呕吐。我一看到就无法忍受!不过我终于克制住自己,不,我想,知难而退不行啊,亲爱的!我要留下来。我不能给你们弄到面包,可我要使你们这儿乱得像一锅粥,老弟,我非搅成一锅粥不行!我感到他们又可怜又可恨。这种心情,像一把刀子似的插在我的心里,来回乱绞。”

“正是要去吹吹风呢。”他回答。

雷宾环顾了一下,一只手撑在桌子上,俯身朝着巴维尔说:

“当心,会患感冒的,”巴维尔关切地说,“还不如上床休息。”

“五年来,我进过不少工厂,对乡下,确实疏远了!这次回到乡下,看了看,觉得那种生活,真是叫人受不了!你明白吗?我实在受不了!你们住在工厂区里,见不到那种屈辱的生活!在那儿,饥饿好像影不离身似的追随着人们,别指望吃饱饭,指望不上!饥饿吞噬了人们的心灵,把人折磨得不成人样了!人们不是活在那里,而是在无法忍受的赤贫中腐烂着……在农民的周围,丛集着一群等待吃腐肉的乌鸦,这就是那些当官的。他们窥伺着,看你还有剩下的一块面包没有?看见了,就抢去,还给你一记耳光……”

“不,我要去。”

他站起身来,显示自己黑褐色的强壮的身躯。他的脸色阴沉不乐,胡须抖动了一下,好像他的上下牙齿无声地打了个冷战,他压低了声音,继续说:

他穿上衣服,悄悄地走了出去……

“那些人是另一回事,对他们的态度也是另一回事!”雷宾说,“农民们发了财,就升为绅士,绅士们破了产,就降为农民。袋里钱空了,不知不觉地心地就干净起来了。巴维尔,你总还记得吧,以前某个时候,你曾对我宣讲说,人过怎样的生活,就怎么想,如果雇工说‘这是对的’,雇主一定说‘这不对’。可是,如果雇工说‘这样做不对’,而雇主则出自他们的自然本性,必定喊叫说‘这样做好极了’!所以,同样的道理,种庄稼的人和四体不勤的老爷的自然本性也是不同的。如果农民肚子吃得饱,老爷晚上就睡不着。当然,什么出身的人中都有狗崽子,所以我也不情愿袒护所有的庄稼人……”

“伊萨的事使他心里不好受啊。”母亲说,叹了一口气。

“有的老爷,”母亲想起了几个熟人的面孔,开口说,“为人民作出牺牲,一辈子在监狱里受着折磨……”

“你自己意识到了吗,”巴维尔对她说,“在谈论这件事以后,你开始用‘你’称呼他了,这样很好。”

“我没有工夫花言巧语献殷勤。现实生活是严酷的;狗窝和羊圈不能混,狗叫羊咩不相同……”

母亲惊奇地看了他一眼,答道:

但是雷宾的眼里,却闪着阴暗的光芒,他洋洋自得地望着巴维尔,兴奋地用手梳理着胡子,继续说:

“我自己一点儿也没有意识到,怎么会这样称呼的!这么说来,他已经变成我的亲人了——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啊!”

母亲看了儿子一眼,她察觉儿子愁容满面。

“你有一颗善良的心,妈妈。”巴维尔轻轻地说。

“你的想法太幼稚了,老弟!做秘密工作是没有诚实可言的。你想想,首先,逮去蹲监牢的,是被查出有禁书的人,而不是教员,这是第一层。其次,教员们教的虽然是合法的书,但是书中的实质和禁书没有区别,只是字句不同,真理少些,这是第二层。这就是说,教员们和我想的一样,不过他们走的是小道,我走的是大路,在官老爷看来,却是同罪,对不对?第三,老弟,我和他们风马牛不相及,俗语说得好,走路的和骑马的交不上朋友。假使受牵连的是百姓,我就不会这样干的,他们呢,一个是僧侣的儿子,另一个是地主的女儿,他们为什么要发动老百姓,我不明白。他们这些老爷们的想法,我这个庄稼人是无法理解的!我自己在做什么我知道,可他们想干什么我不清楚。他们千百年来一直稳稳当当地在做老爷,作威作福,剥我们庄稼人的皮,靡衣玉食。现在他们突然大梦初觉,让庄稼人也擦亮眼睛!老弟,我不喜欢神话,可这种事跟神话差不离。不管哪位老爷,都跟我隔得很远。就像冬天在野地里走,前面隐隐约约地好像有个什么动物,是狼,是狐狸,或许是狗——看不清楚!离得太远。”

“我只是想为你,为你们大家,稍尽绵薄之力,我要是能做到就好了……”

他用教训的口气又对巴维尔说:

“别怕——你做得到的……”

“大妈,这可是个微妙的事儿呢!”

母亲低声笑了起来说:

他带着嘲笑的神情挤了挤眼,对母亲说:

“可是我不可能做到不担心害怕。”

“啊哈!”雷宾拖长了声音说,“我懂你的意思了,巴维尔!”

“好了,妈妈,咱们不谈这些了。”巴维尔说,“你要知道,我是非常、非常感谢你的。”

“难道可以这样坑害同志吗?”

母亲听了,眼泪又夺眶而出,她不想因哭泣而使儿子难堪,所以就到厨房去了。

母亲打了一个冷战,困惑不解地看了看儿子,不赞同地摇着头,说道:

天色很晚了,霍霍尔才拖着一双疲累的脚走回家来,并立即躺下睡觉,只说了一句:

“妈妈!”巴维尔冷峻地喊了一声,“如果我们当中有人,比如说安德烈吧,借我的手干了些什么事情,而坐牢的却是我,那你会说什么呢?”

“我估计差不多走了十俄里……”

“就是这样!”雷宾摸着胡子说,“暂时就这样办。”

“心里好过些吗?”巴维尔问。

“米哈伊洛·伊凡诺维奇是想由他自己来干工作,而让别人来担罪名……”

“别打搅,我要睡了!”

母亲感觉到巴维尔不能理解雷宾,只见他微微眯起眼睛——看来是在生气。于是她小心委婉地说:

说完他便像死了一样沉沉睡去。

“怪人!”雷宾拍着膝头笑着说,“谁会猜疑到我身上来呢?一个普通庄稼人干这种事情,难道可能吗?书,是老爷们的事,他们才应该担当责任……”

过了一些时候,维索夫希科夫上门来了。他一身穿着又破又脏,和往常一样,脸色很不高兴。

“散发禁书的是您,不是他们!应该是您去坐牢……”

“你听说打死伊萨的是谁吗?”他问巴维尔,笨拙地在房间里走着。

“坐牢就坐牢呗——怎么啦?”雷宾问。

“没有。”巴维尔很简短地回答。

“您这是什么鬼点子!?”巴维尔问,“如果他们怀疑教员们散发禁书,叫他们坐牢,那怎么办呢?”

“真有愿意干这种事的人,不怕弄脏自己的手!我一向就打算亲手把他干掉,这是我的工作——对我最适当。”

“你还真有两下!”母亲暗想道,“看上去像头熊,可实际上却像只狐狸……”

“尼古拉,不要说这种话。”巴维尔态度和蔼地对他说。

他为自己的计谋感到很得意,乐呵呵地露齿笑着。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呀?”母亲亲切地接过话头说,“你心肠很柔软,连蚂蚁也不愿意伤害,可偏要大声吼叫着以杀手自命。这是为什么呀?”

“你也帮助做这种工作了吗,尼洛夫娜?”雷宾笑着问道,“这样很好。我们那边喜欢看书的人很多,是一个教员教的——大家都称赞他是一个好青年,虽然他是僧侣出身。还有一个女教员,住在离我们那里七俄里路远的地方。不过,他们是不会用被查禁的书籍做识字教材的。他们都是安分守己的人——怕惹事端。可是我现在却要索取些最激烈的禁书,然后借他们的手悄悄散发出去……要是这些禁书被警察局长或神父们发现了,他们一定会以为是教员们散发的!我就可以暂时躲在旁边,见机行事!”

此刻,母亲看维索夫希科夫顺眼多了,甚至对他的那张麻脸也感到有几分美感。

“好!”母亲说,“等茶炊开了,我就去。”

“我什么也干不了,只配干这种事!”维索夫希科夫耸耸肩膀说道,“我想呀,想呀,世界这么大,何处是我的位置呢?处处都没有我的位置!目前最要紧的是宣传工作,可是我不善言词。什么不平的事我都看在眼里,人们的各种屈辱和困苦我也亲身感受过,可我就是不会说话。我的心灵不开窍,是个哑巴。”

“妈妈,”巴维尔说,“请您走一趟,去拿些书来,那边的人清楚应该给什么书,您说乡村使用就行了。”

他走到巴维尔旁边,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手指在桌上抠着,用一种与平素大为异趣的孩子般的口气,可怜巴巴地说:

母亲看着雷宾,她觉得他除了脱掉上衣外,还从身上脱下了一些什么东西。他不像从前那样庄重,眼睛看人带着狡黠的神情,不像过去那样坦诚了。

“你们交给我一些繁重的工作干吧,老弟。我不能再这样迷迷糊糊地混日子了。你们大家都忙得热火朝天,我看着工作在不断扩大发展,自己却袖手站在一旁,多不是滋味。整天搬运圆木、木板,难道活着就是为了做这种事吗?快给我一些繁重的工作吧。”

“光这些宣传品还太少。我到你这儿讨书来了。我们来了两个人,跟我来的就是刚才说的那个叶菲姆。我们出来运木焦油,走弯路,顺便到你这儿来了。叶菲姆还没到,选些书给我吧,没有必要让他知道太多的情况……”

巴维尔握住他的手,把他拉到自己身边。

他对巴维尔挤了挤眼,嘻嘻笑着继续说:

“我们会给你的……”

“我的嘴从不识闲,我把这儿的各色传单都带去了,一共三十四张。不过,我用《圣经》进行宣传的时候多,那里面有好些东西可以利用。《圣经》很厚,是官方的书,圣经公会印的,他们总可以信得过!”

从帐子后面传来霍霍尔的声音:

“您怎样,经常跟他们聊天吗?”巴维尔热心地问。

“尼古拉,我教你排字吧,你将来当我们的排字工,好不好?”

“没什么,过得还不错。在叶季尔格耶沃落了脚,您听说过叶季尔格耶沃这个地方吗?是个蛮好的村子。每年逢两次集,有两千来人,当地的人都很不好惹!因为没有地,就租公家的地。土地很贫瘠。我在一家富农家当雇工,那里的富农像死尸身上的苍蝇一样多!我们的活儿是干馏木焦油,烧木炭。工钱只有这里的四分之一,而干的活儿要重一倍,就是这样。在那个富农家里,连我算上,共有七个雇工。还好,都是年轻人,除了我,都是当地人,他们都认得字。有个小伙子叫叶菲姆……是个刚烈好汉,真是不得了!”

维索夫希科夫走到他跟前说:

“您过得怎样?米哈伊洛·伊凡诺维奇?”巴维尔坐到他对面问。

“要是你教会了我,我就将这把小刀送给你作回报……”

“耕地又播种,扎扎实实地干活,夸大话没有用,收了庄稼酿好酒,痛痛快快喝个够——是吧?”雷宾打趣地说。

“拿着你的小刀见鬼去吧!”霍霍尔喊着,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工作开展得热火朝天!”巴维尔说。

“这是一把挺好的小刀呢!”尼古拉坚持说。巴维尔也被逗笑了。

他坐下来,两腿撇得很宽,手掌撑在膝头上,一双黑色的眼睛探询地打量着巴维尔,笑容可掬地等待回答。

维索夫希科夫在房间中央站定,问道:

“看来,你们的家当倒没有增多,书籍可添了不少,好,讲讲吧,近来工作情况怎么样?”

“你们是在取笑我吗?”

他把花粗布衬衫拉平,走进房来,用考察的目光把屋子里的摆设环视了一遍,说道:

“哦,对啦!”霍霍尔从床上跳下来回答道,“我说,咱们到野外去走走吧,溜达溜达。夜色多么好,月光多明亮。去吗?”

“是啊,我又当上庄稼人了!你们则慢慢变成了老爷,我呢,是向后倒退了……是这样!”

“好吧!清风明月,莫辜负如此良夜。”巴维尔赞美说。

雷宾慢慢脱着皮袄说:

“我也去,”尼古拉说,“霍霍尔,你笑的这副模样,我很喜欢……”

“好一个庄稼人!”

“你坚持要送我礼物时那种姿态我才喜欢呢!”霍霍尔笑着回答。

巴维尔带着笑仔细打量着雷宾。

他在厨房里穿衣服的时候,母亲不惮其烦地叮嘱说:

“咳,想不到来的是你呀……嗯,真叫我高兴!……”

“穿暖和一点……”

母亲挺欢喜,走到他身边,紧紧握住他的黑乎乎的大手,闻到浓郁强烈的焦油气味,说:

三个人走出去了,母亲隔着窗子望着他们的背影,然后又望望圣像,低声咕哝着:

“你们身体好吗?巴维尔,他们把你放出来了?这是好事情。尼洛夫娜,目前生活过得怎么样?”他张嘴大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他的声音比从前稍稍柔和一些,脸上的胡子长得更密了。

“上帝啊,愿你帮助他们吧!……”

他一身农民装束,穿着沾满了焦油的短皮袄,脚上穿着树皮鞋,腰带上塞着一双黑手套,头上带着毛茸茸的皮帽。

[1]原文是带诙谐味的押韵的顺口溜。

门慢慢地推开了,雷宾笨拙地走了进来。“啊!”他抬起头,笑嘻嘻地说道,“我们的福马什么都爱,爱吃面包也爱喝酒,你们赶快来招待!……”[1]

[2]斯捷潘·拉辛——17世纪俄国农民起义领袖。

过道里有人弄出很响的声音。母亲和儿子两人都猝然惊起,面面相觑。

[3]普加乔夫——18世纪俄国最大的一次农民起义的领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