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略微停了一下,挺直了腰,用全部的音量洪亮地说:
“我知道,人们相亲相爱,每个人在别人面前都像一颗明亮的星的时代,一定会到来!由于得到自由而变得崇高伟大的人们,将无拘无束地在大地上走来走去。人人都襟怀坦白,任何人都没有嫉妒心,人与人之间毫无恶意。到那时候,人们生活的目的不是为了谋一己的生存,而是为人类服务,人的形象将变得极其崇高。对获得解放的自由人来说,一切理想的高度都是可以达到的!到那一天,人们是为着美而生活在真理和自由里面,谁能用更加广阔的心胸拥抱这世界,谁更深切地热爱这世界,谁就是最优秀的;谁能获得最大的解脱和自由,谁就是最优秀的。在他们身上,才会有最大的美!过这种生活的人,才称得上伟大的人……”
“因此,为了这种生活,我什么事情都可以去做……”
他走到房子中间,驻足站定,脸色苍白,半闭着眼睛,举起一只手,郑重地预言说:
他的面孔抽搐了一下,忽然涕泪横流,沉甸甸的大颗泪珠从眼睛里簌簌往下掉。
“我们在这条道路上前进,非得有一种克己精神不可。应当做到贡献出一切,献出全部心灵。献出生命,为事业而牺牲这是容易做到的!还要作出更多的牺牲,献出比生命更宝贵的东西。只有那时,你所最珍贵的东西,你的真理,才能茁壮地生长起来!……”
巴维尔抬起头来,脸色苍白,睁大了眼睛,凝视着他。母亲从椅子上欠起身来,她感到一种模糊的忧虑,这种不安的心情不断增强,渐渐笼罩了她的整个心胸。
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举起一只手在自己面前乱挥乱舞,好像在空中切割着什么东西,使它和自己一刀两断。母亲怀着忧愁和不安的心情望着他,感到他的内心受到了某种创伤,使他痛苦不堪。母亲心中关于杀人案的种种可怕而危险的揣测已经消失。“既然不是维索夫希科夫,那巴维尔的同志中更不会有人去做这种事。”她想。巴维尔低下头,在那儿静听安德烈的讲话,霍霍尔这时还在执拗而有力地讲着:
“你怎么啦,安德烈?”巴维尔轻声问道。
“你们有什么办法呢?为了人与人之间只有友爱的时代早日来临,我们现在不得不憎恨一些人。阻碍生活前进的人,出卖同伴以获取金钱并用这些的昧心钱购买自己的安乐或荣耀的人,我们必须消灭!假如犹大阻挡善良正直的人们前进,等待时机出卖他们,而我不去消灭他,那我自己也变成犹大了!我有权利姑息犹大吗?那么,我们的老爷们,难道他们就有权利拥有军队、刽子手、妓院、监狱、苦役营和一切可以保护他们生活得安逸舒适的可耻工具吗?有时候,我不得不拿起他们的棍子,有什么办法呢?我一定会拿的,而且毫不犹豫。他们成百上千地杀戮我们,这就使我有权利举起拳头,打在敌人头上,首先打在一个最靠近我,对我的一生事业最有害的敌人的头上!生活就是这样的!我是反对这种生活的,当然不喜欢这种生活。我知道,他们的血,是什么都创造不出来的!不会结什么果实的……只有当我们的热血像密集的雨点洒落在大地上,真理才会茁壮地生长。他们的血是腐败的,会毫无痕迹地白白流掉,这一点我很清楚!如果我看到有必要杀人,我一定去杀!一人做事一人当!我的罪过会和我一起死亡,决不会给未来留下什么污点,不会玷污任何人,除了我,决不会玷污任何人!”
霍霍尔摇了摇头,身子像琴弦一般伸得笔直,望着母亲说:
安德烈感受到内心的激烈冲动,突然亢奋起来,他站起来,挥动着一双手,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说道:
“当时我看见了……我知道……”
“是啊!”巴维尔慢慢地拖长声音说,“活生生的现实就是这样……”
母亲站起来,急忙跑过去抓住他的双手——安德烈想抽出右手,但母亲紧紧地抓住它,用耳语般的声音热切地说:
“没有别的解决办法!活生生的现实就是这样!……”
“我的好孩子,别说了!我亲爱的……”
他对母亲笑了一下,说:
“等一等!”霍霍尔喑哑地咕哝着,“我告诉你们,那件事是怎样发生的……”
“啊呀!安德留沙!”母亲轻轻地惊呼道。
“不必了!”母亲低声说,眼里噙着泪看着他,“不必了,安德留沙……”
“为了同志,为了事业,我什么都可以做!杀人也可以。甚至大义灭亲,杀自己的儿子……”
巴维尔慢慢走到他跟前,用湿润的眼睛望着这位休戚与共的同志。他脸色煞白,强作笑容,声音不高地慢慢说:
霍霍尔圆睁双眼看着他,又向母亲瞟了一眼,哀伤地但很决断地回答:
“母亲担心是你干的……”
“要是你,会不会杀这样的人?”巴维尔沉默了好一阵,然后沉思地问。
“我没有担心!我不相信!即使我看见了,也不会相信的!”
“那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安德烈耸着肩膀说。
“等一等!”霍霍尔不看他们,摇晃着头,一边想挣脱右手,一边说,“不是我干的,但我当时可以制止……”
“那当然啰!我说的不是该不该杀……我是说,这样做令人反感!”
“不要说了!安德烈!”巴维尔说。
“他的危害不亚于毒蛇猛兽。蚊子吸了我们一点点血——我们不也要打死它吗?”
巴维尔一只手紧握住霍霍尔的手,另一只手按在他的肩上,好像要制止他高大身躯的颤抖似的。霍霍尔低头凑近他们,用很低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
霍霍尔耸了耸肩,然后说道:
“巴维尔,你知道我的为人,我并不希望出这种事。事情的经过是这样,当时你比我先走回家,我和德拉古诺夫逗留在街道的拐角上,不料伊萨从转弯的地方走出来,站在旁边不动。他盯着我们,露出奸诈的笑容……德拉古诺夫对我小声说:‘你注意到这个人了吗?正是他通宵达旦地监视我。可恶的奸细!我要好好收拾他。’他马上走开了,我还以为他回家去了呢……可紧接着,伊萨移步走到我跟前……”
“人们为了满足口腹的贪求,屠宰牲口,这已经是够可恶的了。打死伤害庄稼的野兽或者吃人的猛兽……这还可以理解!如果某人变成了为害人民的野兽,我也可以亲手杀他。可是,宰掉这么一个可怜虫——怎么能下得了手呢?”
霍霍尔透了口气。
“什么?”霍霍尔问。
“从来没有人像他那样可恶地侮辱我,这狗东西!”
“这件事我真不理解!”
母亲默默地抓着他的手,把他拉到桌旁,好不容易才让他坐到椅子上。她和他并肩坐在一起。巴维尔站在他们的面前,忐忑不安,不时揪揪胡子。
吃饭的时候,巴维尔突然把匙子一扔,说道:
“他阴险地对我说,我们所有人的行动,他们都了如指掌,我们的名字全上了宪兵队的黑名单。‘五一’节前夕,他们要先发制人,把我们全都逮捕起来。我没有答话,赔着笑脸,心里却好像滚油煎着一般。他又说我是个通情达理的小伙子,不该走这条路,最好还是弃邪归正……”
“他倒毙在那儿,”母亲一边思索,一边说,“脸上的表情好像很惊慌的样子。没有一个人可怜他,也没有一个人说他半句好话。身体很小,难看得很。好像什么东西折断了,掉下来一块,落到地上就横搁在那儿……”
安德烈停顿了一下,用左手搓了搓脸,眼睛干枯冷漠地闪动着。
霍霍尔抬眼望了望母亲,然后低头不语。
“我懂了!”巴维尔说。
“啊,谢天谢地!”母亲心头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她舒了口气,重复道,“谢天谢地!”
“他说,最好还是为官府干事吧,怎么样?”
“谁也没有说什么,人们未必会想到他。他不在这儿,昨天中午到河边去了,还没有回来。我已经了解清楚了……”
霍霍尔把手一挥,摇晃了几下紧握的拳头。
儿子用严峻的目光望着她的脸,毫不含糊地说:
“给官府干事——见他的鬼去吧!”他咬牙切齿地说,“他把我当成了什么人,……这比打我一个嘴巴更使我难受……如果他真的打我几下,这样我会好受一些,对他来说,或许也会好一些,但像这样,他用一口恶臭的唾沫啐在我的心坎上,是可忍,孰不可忍?”
“没有人扯到尼古拉身上去吧?”母亲低声问。
安德烈神经质地从巴维尔手里抽出手来,带着嫌恶的表情,用更细微的声音说:
她看到,他们两个的心情都很沉重。
“我给了他一嘴巴,就掉转身走了。这时,我听见德拉古诺夫在我身后低声说:‘你落在我们手中了。’大概,他一直等在拐角上……”
“没有听说!”霍霍尔回答。
霍霍尔沉默了一会,说:
“我说,情况怎么样?没有谁因为伊萨的事被抓吧?”
“我没有回头看,虽然预感到会出事……忽听见打斗的声音……我照旧走我的路,好像踢了只癞蛤蟆似的。今天早晨,来到工厂里,听见人们惊喊着:‘伊萨被打死了!’我还不信。可是,我那只抽他耳光的手却酸疼起来,不听使唤了,——也不是疼,就像短了一截……”
儿子和安德烈回来吃午饭的时候,母亲劈头就问:
他斜着眼看了一眼那只手,说道:
母亲的眼前,像幽灵似的,浮现出尼古拉的宽阔的身影。他细小的眼睛冷漠而残忍地望着,右手好像碰伤了似的来回甩着……
“我大概一生也洗不掉这个污点了……”
“谁也不可怜他!”她想。
“只要你心地清白就行,我的好孩子!”母亲小声说。
母亲回家了。
“我不是说自己有罪,不是的!”霍霍尔断然说,“我讨厌这种事!这对我来说是不应该发生的。”
人们在宪兵的推搡下,四下里散开,有些人急忙跑得远远的,不知是谁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
“我不懂你这是什么意思!”巴维尔耸耸肩说,“又不是你打死的,而且即使是……”
“方才的话是谁说的,嗯?”
“老弟,明明知道有人要杀人,却不去阻拦……”
宪兵的身子陡然一震,伸出双手推开了妇女们,横眉怒目地问:
巴维尔坚持说:
“告密人的嘴给堵上了……”
“这我完全不能理解……”
一个凶狠的声音喊道。
他思考了片刻,又补充说:
“没有血迹!”有人低声说,“八成是用拳头揍的……”
“退一步说,即算我可以理解,但是那种感觉,我可不会有。”
母亲看了一下他的脸——伊萨的一只眼睛无神地瞧着帽子,那顶帽子被扔在他的疲软无力地撇开的两腿中间。他的嘴巴惊慌地半张着,红色的胡须向一旁翘着。他的身子本来就干瘦,由于死后干缩,此刻显得更小了,还有他那尖尖的脑袋和长满胡须的脸庞,死后都变了样。母亲吁了口气,画了个十字。伊萨活着的时候,母亲十分讨厌他,但现在却生出隐隐的怜悯。
汽笛鸣起来。霍霍尔侧着头听着,木然无语,直到威严的吼叫声停止,他才如梦中惊醒似的,全身抖动了一下,说道:
伊萨半躺在地上,背靠着几根表皮烧焦的圆木,裸露的脑袋耷拉在右肩上。右手塞在裤兜里面,左手的指头抓进松软的土地里。
“我不去上工了……”
在离工厂围墙不远处,不久前失火烧掉一栋房屋的地方,簇拥着一大堆人,他们的脚踏在烧焦的木炭上面,把灰烬搅得四处飞扬。人声嘈杂,像一窝蜂似的,嗡嗡议论着。人群中有许多妇女,更多的是孩子,还有市场上的摊贩、酒馆里的堂倌、警察。还有一个叫彼特的宪兵,他上了年纪,身材伟岸,满脸茂密的银丝般的胡须,他的胸前挂满奖章。
“我也不去了。”巴维尔应声说。
“瞧,真干出来了!”她呆呆地想道。
“我要去洗个澡!”霍霍尔勉强地笑着说。他不声不响地匆匆收拾了一下,神色阴郁地到澡堂子里去了。
一想到维索夫希科夫,母亲心里就无比沉重,脚步也走不稳了。
母亲用怜悯的目光望着他出去,然后对儿子说:
“你怎么啦?你不用怕!他是罪有应得!快点走吧,不然尸首就被收拾走了……”
“巴沙,对这种事你怎么想呢?我明明知道杀人是一种罪恶,但是对谁都不怪罪。伊萨很可怜,见他只是专政制度的一颗很小的螺丝钉。今天我看了他的惨相,记起他曾威胁我,说要绞死我的儿子。现在他死了,我也不恨他,也没有因为他死了而高兴,只是觉得可怜。可眼下连可怜他的感觉都没有了……”
母亲站住了,喘着气,把手按在胸口上。
她停止不说了,深思了一会,有点惊讶地笑了,说道:
“那有谁会打死他呢?当然是你们的人!”科尔苏诺娃挺有把握地说,“谁不知道,他在一直跟踪他们……”
“我的老天,你在听没有,巴沙,你对我说的有什么看法呢?”
“你这是什么意思,玛丽亚?难道能怀疑他们吗?”母亲惊恐地喊道。
巴维尔大概没有注意听。他在屋里慢慢踱步,低垂着头,他沉思着皱眉说:“这就是现实生活!你瞧,人们是怎样互相敌对的?你不想介入,可还是要打要杀!打谁杀谁呢?挨打挨杀的也是无权无势的人。他比你更不幸,因为他很愚昧。警察、宪兵、暗探,这些都是我们的敌人,可是他们和我们一样,也是父母所生,人家同样吸他们的血,同样不把他们当人看待。各种境遇全是一样!有人唆使一部分人反对另一部分人,用愚昧和恐怖蒙住所有人的眼睛,缚住所有人的手脚,压迫他们,讹诈他们,让他们互相践踏,互相殴打。把活生生的人变成枪支、棍棒、石头和炮灰,还说:‘这是国家!……’”
“现在又要开始到处搜查、寻找凶手了。幸好你们家的人昨晚都在家,这事我可以作证。午夜过后,我途经你们家,顺便朝窗子里望了一眼,看见你们都在桌子旁坐着呢……”
他说着,走近母亲。
在街上玛丽亚接着说:
“这是赤裸裸的犯罪,妈妈!这是对千百万人的最卑鄙的谋杀,这是对心灵的最无耻的扼杀……你要明白,他们在扼杀心灵。你该看到了我们和他们的区别吧。我们中间有谁打了人,他就感到厌恶、羞耻、痛苦。厌恶,这是主要的!但是他们呢,却若无其事、毫无恻隐之心地杀戮了千百万人,心满意足地杀戮!甚至以杀人为乐!他们不惜置天下人于死地,不惜毁灭世界,仅仅是为了保住金银,微不足道的证券,为了保住使他们有权统治人们的一大堆乌七八糟的垃圾和破烂。你想想看,他们屠戮民众,摧残人们的心灵,并不是为了保护自己,他们这样做不是为了自己本身,而是为了他们的财产。他们珍惜的不是自己的灵魂,而是身外之物……”
“凶手是不会坐在伊萨身边等着警方来抓的,把人打死,就跑了!”玛丽亚回答。
他握住了母亲的双手,俯下身来,摇着她的手,说道:
“是谁杀的?”母亲胡乱披上肩巾,简短地问道。
“如果你能够真正体会到这一切是何等卑鄙龌龊和无耻腐败,那天,你一定能够理解我们的真理,一定能够看出这种真理是多么伟大、光荣!……”
母亲打了个冷战,在她脑海里,像火花似的闪现了一下杀人者的名字。
母亲激动地站起来,胸中充满了一个非凡的愿望:她要把自己的心和儿子的心熔成一团火焰。
“伊萨被人杀死了!咱们一同去看看吧……”
“等一等,巴沙,等一等!”她喘息着说,“我已经开始体会到了,等一等!……”
大清早,巴维尔和安德烈出门不久,科尔苏诺娃就惊慌地敲着母亲的窗户,急匆匆地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