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他说:
这个问题可不容易回答,霍霍尔一会儿捧着脑袋,一会儿揪揪胡子,与尼古拉长时间地谈论着人和生活。他的话十分通俗易懂,但是他每次谈话总让人感到,似乎所有人都有罪过,尼古拉对这种看法觉得不满意。他紧闭着厚嘴唇,不同意地摇着头,表示怀疑,认为并非如此,然后阴郁不满地走了。
“你说的不对,一定有罪人,他们就在你的眼皮底下。我对你说过——我们应当对全部生活进行翻天覆地的改造,像翻耕生满杂草的田地一样,要毫不留情!”
“那么,财主呢?还有给财主撑腰的呢?”
“对啦,我记得,有一回考勤员伊萨在工厂里与人谈话时说到了你们!”母亲想起来了。
“您要明白,私有制的始作俑者,罪莫大焉。历史上第一个说出‘这些财产归我个人所有’的人,是罪魁祸首。但是这个人几千年前就死了,所以我们实在犯不着再为他生气!”霍霍尔用玩笑的口吻说,但他的眼神却惶惑不安。
“伊萨?”尼古拉沉默了一会儿问。
“谁的罪过最大?”
“是的,是个为非作歹的人!监视所有的人,到处盘问探听,也开始在我们这条街上活动,还朝我的窗子偷看……”
每一次,当同志们聚集在安德烈那里听他朗读新到的国外出版的报纸或小册子时,尼古拉也来参加。他坐在角落里,一声不吭地听上一两个小时。读完后,青年们总要争论很久,但维索夫希科夫从来不插嘴。他呆得比大家都久,只剩下他和安德烈两个人时,才向安德烈提出一个阴郁的问题:
“偷看?”尼古拉重复了一遍。
“喂,留心点!……”
母亲已经在床上躺下了,所以看不见他的脸,但是她明白不该说这些话,因为霍霍尔急忙以调和的口吻说:
工厂不愿重新雇用维索夫希科夫,他失了业,只好去给一个木材商打工。他的工作是在工人区附近搬运圆木、木板和劈柴。母亲几乎天天与他相遇,只见他赶着两匹黑马,拉着一辆笨重的大车。黑马又老又瘦,它们的腿由于不堪重负而不断颤抖,在地上使劲撑着;它们的脑袋疲乏而悲苦地摇晃着,它们的浑浊的眼睛疲惫不堪地眨着。它们或者拉着一车又长又湿的圆木,由于道路颠簸,圆木在车上不断颤动;或者拉着一车木板,木板的顶端互相碰撞发出噼啪的巨大响声。尼古拉垂下缰绳,跟在车旁,穿着肮脏的破衣服和笨重的靴子,帽子戴在后脑勺上,那副不走运的笨相,像是从土里掘出来的一段树桩。他同样摇晃着脑袋,眼睛望着脚下。他的马常常撞着对面来的人和大车,在他的周围,怒骂声像黄蜂似的萦绕着,恶狠狠的喝斥声划破了空气。尼古拉总是头也不抬,毫不理睬,嘴里吹着刺耳的口哨,用喑哑的声音对马咕哝着说:
“他要到处走动偷看,就随他去吧!他有空闲时间——他就要散步嘛……”
她一直准时把一批批传单带进工厂,她把这看作是自己义不容辞的大事。在暗探们的眼中,她是习见的人物,不值得太多的注意。她曾几次遭到搜查,但是每次搜查,都是在工厂出现传单的第二天。她在身上没有带东西的时候,往往故意引起暗探和守卫的疑心。他们抓住她,搜遍她的全身,她装出受冤屈的样子,和他们争吵,最后还羞辱他们一番,才走开,心里为自己的机智十分自豪。她很喜欢这样与暗探们开玩笑。
“不,等一等!”尼古拉喑哑地说,“他就是罪人!”
但是,他们已经在过着美好、严谨和明智的生活了,他们到处宣讲扬善抑恶,希望把自己懂得的道理教给别人,他们奋不顾身地做这种事情。母亲明白,这种生活虽很危险,但值得热爱和为之献身。她悲叹自己往昔虚度的年华,她的过去像一条狭长而暗淡的带子,平平地拖在后面,使她不屑于回顾。在她心中,不知不觉地形成一个不变的看法——意识到自己对于新的生活是一个有用的人。以前,她从来没有感到过自己对什么人有用,但现在已经清楚地看到,许多人需要她,这种新的感觉给她带来愉快,使她稍稍昂起头来……
“他的罪是什么?”霍霍尔急忙问道,“因为他愚蠢无知吗?”
“我可爱的人们!”她摇着头,这样想道。
维索夫希科夫没有回答就走了。
现在,对于他们谈论不休的生活问题,母亲已经懂得很多了。她觉得他们的确发现了人类不幸的真正的原因,因此也就很习惯地赞同他们的思想。不过,她在内心深处既不相信他们真能按照自己的意志把生活改造过来,也不相信他们有足够的力量来带动全体工人参加斗争。眼下每个人只想着当天能吃饱饭,要是眼前就可以饱餐一顿,那谁也决不愿把这顿饭搁到明天再吃。只有为数不多的人愿走这条漫长而又艰难的荆棘路,只有少数人能够意识到这条道路的尽头有一个人类友爱的神话王国。正因为这缘故,这些心地美好的人,虽然已经长了胡须,有时显得面容憔悴,但在她看来,却还都是天真的孩子。
霍霍尔在屋里疲倦地缓缓踱着。他那蜘蛛般的细腿下的脚与地板摩擦,发出轻微的响声。他踱步时已经脱了皮靴——这是他的习惯,为了不让脚步声打搅弗拉索娃睡觉。但母亲并没有睡觉,尼古拉走后,她忧心忡忡地说:
母亲常常发现,从城里来的所有人身上都有一种孩子般的天真气质,这时她便宽厚地露出微笑。但是使她又惊又喜、而且感慨莫名的是他们的信仰。她越来越清楚地感觉到这种信仰的深度,他们对于正义必将战胜邪恶的梦想,使她得到安慰和温暖。听着他们童心未泯的谈话,母亲情不自禁地由于莫名的悲伤而连连叹息。可是,特别使她感动的,是他们的纯朴善良和急公好义的献身精神。
“我很怕他!”
“同志!”当女客人从她的眼帘中消失后,母亲说,“啊,可爱的姑娘!愿上帝赐给你一个一辈子对你忠实的同志!”
“是啊!”霍霍尔慢慢地拖长声音说,“这是个愤世嫉俗的小伙子。大妈,以后您不要再对他提起伊萨,那个伊萨确实是个暗探!”
送姑娘出门后,母亲走到窗前,含笑眺望着她的这位同志的背影,见她正敏捷地移动着小巧的双脚,顺着大路走去。她如春花一般鲜艳,像蝴蝶一样轻盈。
“这有什么奇怪?他的教父就是宪兵!”母亲说。
“再见!”母亲忍住笑道。
“说不定尼古拉会用棍棒揍他一顿!”霍霍尔提心吊胆地说,“你看,那些指导我们生活的老爷们在他们的下属臣民身上培养出了什么样的感情?像尼古拉这样的人,要是受到了屈辱,忍无可忍的时候,会酿成怎样的后果呢?他们会打家截道会让空中鲜血飞溅,会让大地淹没在血泊中,像肥皂一样冒着血色的泡沫……”
“再见,同志!”
“太可怕了,安德留沙!”母亲低声惊呼道。
有一次,城里来了一个活泼开朗的鬈发姑娘。她拿来一包东西,亲手交给了安德烈。临走的时候,她那快活的眼睛闪闪发光,对弗拉索娃说: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安德烈沉默了片刻后,说,“大妈,不管怎么说,人民的眼泪已汇成了海洋,早就可以把老爷们应流的每一滴血冲洗净了……”
母亲在心中计算着他们的人数,同时在想像中把这些人集合在巴维尔的周围;因为有这样一大群人作掩护,巴维尔不容易被敌人发现。
他忽然静静地笑了笑,接着说:
时光迅速流逝,那是些五光十色、千变万化的日子。虽然每天都要发生一些新鲜事,但这些已不再使母亲惴惴不安了。每逢晚上,便有一些陌生人来访,而且来得越来越勤。他们似乎操心许多事情,和安德烈悄声谈话,直到深夜,才竖起衣领,把帽子低低地拉到眼眉上,小心谨慎、悄然无声地在黑暗中离去。从他们每一个人的身上,都可以感到一种抑制着的雄心,似乎,他们都想开怀歌唱,都想大笑一通,但是他们苦于没有时间,他们都很忙。他们中,有的人说话尖刻,举止严肃,有的性格开朗,充满青春活力,还有些人喜欢沉思,性格文静。在母亲眼里,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勇往直前,进取心很强,对前途满怀信心。虽然每人都有自己特有的相貌,但母亲觉得,这些人的脸好像融合成了一个瘦削、从容、坚毅、开朗的面孔,黑色的眼睛中发出深沉的、温和而又严肃的光,正如前往以马忤斯的基督(意指复活的基督)的目光一样。
“他这样做也许是公正的,但是,并不能给人什么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