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吃吃地笑了。她的那颗慈母的心，在甜蜜地紧缩，这时，她真称得上是沉浸在欢乐之中。但是，这时却有一种近乎自私和谨小慎微的情绪涌上她的心头，使她想看到儿子像往常一样平心静气，无忧无虑。儿子回到她的身边，她心头悬着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此刻她心里太轻松了，她希望这种有生以来初次体验到的欢天喜地的快乐，能像它突然降临时那样，真切而鲜明地，永远留在心里。她唯恐这种幸福会减弱，所以想尽可能快地将它关进自己的心里，就像捕鸟的猎人把偶然捕到的一只珍鸟关起来一样。
“得告诉尼古拉，叫他送点柴来，咱们的柴快烧完了。大妈，您看，巴维尔的身体状况怎样？官府非但不给他吃苦头，反而把谋反分子养胖了……”
“咱们吃饭吧！巴沙，你还没有吃过吧？”母亲神情慌乱地说。
他没有立刻过来，而是走进厨房，用管家的口气说：
“没有。昨天，看守告诉我，官府要开释我了，所以今天我吃不下也喝不下……”
“过来吧！”
“我回到这附近遇见的第一个人，是西佐夫老头，”巴维尔讲道，“他看见我，就主动从街对面走过来跟我打招呼，问寒问暖。我对他说：‘我是危险人物，受警察的监视，您现在和我在一起谈话要小心点。’‘不要紧，’他说。关于他的侄儿，你猜他是怎样问的？他说：‘费多尔在那里表现好吗？’我说：‘在监牢里怎么才叫表现好呢？’他说：‘就是他在牢里有没有说对同志们不利的话？’于是我告诉他，费多尔表现很好，为人正直，又很机灵，于是他摸着胡子，傲然地说：‘我们西佐夫一家，决不会有没出息的子孙的！’”
“在这儿，我想劈点柴。”
“他是个有头脑的老年人！”霍霍尔点头称赞说，“我们常跟他聊天，他洞明事理，称得上正人君子。费佳大概就会放出来吧？”
“安德烈！……”巴维尔推开了过道的门，喊道，“你在哪儿？”
“我估计，所有人都会放出来的！除了伊萨提供的小报告外，他们什么也没有掌握，可伊萨这样的愚夫可能说出些什么呢？”
“原来叫他看出来了！”母亲狼狈地惊呼道。她意识到洋溢在心头的欢乐感使自己有点失态，便局促不安起来，于是向巴维尔提议道：“叫他进来吧！他怕妨碍我们，所以故意走开了，他没有母亲……”
母亲欢喜得在房间里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眼睛总离不开自己的儿子。安德烈听了巴维尔的陈述，长久立在窗前沉思，反背着手。巴维尔在房里踱步。他的胡子已经很长了，一圈圈又细又黑的胡子密密地长满双颊，使他淡黑的脸显得白了一些。
“妈妈有点不好意思，就一个人暗中用功学习，是吗？”
“坐下来吃饭吧！”母亲把热饭菜端到桌面上，对儿子说。
“叶戈尔也教我，我和他是同乡。安德留沙连读书识字都教我呢……”
吃饭的时候，安德烈讲了雷宾的情况。他叙述完后，巴维尔很惋惜地说：
“你的情况，他全和我谈了。”巴维尔笑着说。
“要是我在家，我是不会放他走的！他带着什么东西出走的呢？是满腔的愤慨和一脑袋的糊涂思想。”
“得感谢安德留沙，他教我懂得了许多事情。”她插了一句。
“唉！”霍霍尔苦笑着说，“他已经是四十岁的人了，和自己内心狗熊似的愚蠢想法作过长期的斗争，要使他改变可不容易……”
“妈妈！我看得出来，很多事叫你烦透了心，你的日子很不好过。我原以为——你永远不会和我们站在一条战线上，不会接受我们的思想，只会默默地忍受，好像你前半辈子那样。那时候我是很难受的！……”
他们又开始用母亲无法听懂的话争论起来了。吃过饭，他们的争论更加白热化，像噼啪噼啪撒下来的冰雹。有时，他们也讲一些通俗易懂的话。
她默默无言，敞开心扉，贪婪地倾听着儿子的话，一边欣赏着儿子的相貌。——他站在母亲面前，是那样魁伟英俊、可亲可爱。
“我们应该走我们选定的路，一步也不能偏离！”巴维尔坚决地说。
“因为你已经为我们的伟大事业助了一臂之力，所以谢谢你！”他说，“一个人要是能够称自己的母亲在精神上也是亲生母亲，这是何等稀罕的幸福啊！”
“我们在征途上要遇到千千万万和我们作对的人……”
“基督保佑你！为什么要谢我？……”
母亲专心听着他们辩论，知道巴维尔不喜欢农民，而霍霍尔却为他们说话，证明对农民也得予以教导。对安德烈所说的话，她懂得多些，而且觉得他是正确的。可是每次他对巴维尔说了些什么话的时候，她总是竖起耳朵，屏住呼吸，等待着儿子的回答，想尽快知道，霍霍尔的话是否使他生气？但是他们只是互相嚷着，并不生气。
儿子的表情和声音使母亲深受感动，快活得不得了，她用手抚摩着儿子的脑袋，抑制住急促的心跳，小声说：
母亲有时也问儿子：
“谢谢，妈妈！”巴维尔用深沉的低音说，他的抖动的手紧紧攥住她的手，“谢谢，亲爱的妈妈！”
“巴沙，真的是这样？”
霍霍尔轻轻地吹着口哨，走过他们身边的时候，低着头，一直走到院子里去了。
他总是笑着回答：
他向母亲俯下身来，脸色苍白，眼角闪着晶莹的泪花，嘴唇不住地哆嗦。他一时说不出话来，母亲也是一声不响地望着儿子。
“就是这样！”
“你到底回来了……回到家了！”因为太意外，她茫然失措地喃喃地说，坐了下来。
“您老兄呀，”霍霍尔用一种亲切的讽刺口吻说，“您吃多嚼不烂，横在喉咙里没法咽。您喝点水冲冲嗓子吧！”
母亲看到，巴维尔刷地转过身来，她还看到，此刻儿子脸上流露出来的依恋感情，足以使她感到无比慰藉和巨大的希望。
“别开玩笑了！”巴维尔劝告他。
“瞧，妈妈回来了！”霍霍尔喊了一声。
“我没开玩笑，我现在严肃得跟参加葬礼一样啊！……”
有一次，在一个假日，母亲从小铺购物回来，推开家门，站在门槛上，突然，一阵狂喜使她全身颤动，好像从头到脚被夏天的暖雨浇了一般，原来屋里正响着巴维尔坚强有力的声音。
母亲摇着头在暗暗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