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基督关于种子所说的话吗?不死,就不能在新的麦穗里再复活[1]。我离死还远着呢,我是有心眼的!”
他用一双深陷的黑眼睛看着母亲,眼睛里充满探询和期待。他结实的身体向前弯着,两手撑在椅子上,原本淡褐色的面孔在一圈黑胡须的衬托下显得苍白。
他在椅子上动了动,慢慢地站起来。
“你会白白送命的!米哈伊洛·伊凡诺维奇!”她忧伤地摇着头说。
“我到酒店去,在那儿跟大家坐一会儿。霍霍尔为什么不来呢?又开始忙了吧?”
“近来我的体验太多了,懂得了一点道理……”
“是啊!”母亲微笑着说。
他慢条斯理地说着,好像每个字说出口之前,都要掂量一下分量。
“应该这样做,请你把我的情况告诉他……”
“坐牢不可怕,在牢里蹲一段日子,总会出来的。出来后,我重起炉灶再干。对农民也用不着顾虑,他们捆我一次、两次,以后他们自然会明白,我是好人,不应当捆我,而是应当听我说话!我对他们说:‘你可以不相信我,只要听我说话就行了。’只要他们愿意听,就会相信的!”
他们慢慢地并肩走进厨房,谁也不看谁,只是简短地谈了几句。
“农民会亲自把你绑起来,这样,你就非坐牢不可……”
“好,再见!”
“抓了,也得放,放出来,我就再干……”
“再见,什么时候去把活辞掉,结算工钱?……”
雷宾望着她,满不在乎地回答:
“已经辞掉和结算好了。”
“人家会抓住你的……”
“什么时候动身?”
母亲可怜起他来,替他感到担忧。母亲一向对雷宾怀有反感,不知怎的,现在这个人忽然使她觉得很亲近。她轻声说:
“明天一早,再见!”
“我要一个人走遍大小村庄。我要鼓动人民起来反抗。必须让人民自己起来干。要是他们一旦理解了,人们就会自己闯出路来的。所以,我要尽力让他们懂得——除了自己,他们没有别的指望,除了自己的智慧,再没有别的智慧。就是这样!”
雷宾似乎有点依依不舍,他弯着身子,笨拙走进过道。母亲在门口驻足片刻,倾听着离人的沉重的脚步声,同时也谛听着自己胸中激起的疑虑的心声。然后,缓缓地转过身来,走进房里,把窗帷稍稍掀开,向窗外眺望着。玻璃窗外,笼罩着一片静止的漆黑的夜色。
他垂下头,想了想。
“我是在黑夜里生活!”她这样想。
“我本想和这些年轻人接近,和他们在一起生活和斗争。我对他们的这种工作会有用的——我懂得民众的需求,知道该对人们说些什么。就是这样。可是,现在我要走了。我实在不能相信他们,所以我一定要走。”
她觉得这个稳重老实的庄稼汉很可怜——他是这样魁梧强壮。
他又沉默了一阵,板着一副面孔。
安德烈回来了,他兴致勃勃,笑容可掬。
“我吗?”雷宾向她看了一眼,沉默了一会儿,重复说,“要离这些老爷们远一点,就是这样!”
当母亲向他谈到雷宾时,他感叹地说:
“你打算怎么办呢?”母亲满腹疑团地问道。
“好吧,让他到农村走走,东寻西觅去传播真理唤醒人民。他很难跟我们共事。他的头脑里有自己的思想,这是浓重的庄稼汉意识,至于我们的思想,他的头脑很难容纳……”
“老爷们永远不会干出好事来的!”
“对了,他说了些关于老爷们的话,似乎有点道理!”母亲谨慎地说,“这些老爷们总不至于骗人吧!”
接着,他怀着农民的执著信念又说:
“他触动您的心了?”霍霍尔笑着喊道,“哎,师娘,钱哪!要是我们手中有足够的钱就好了!我们东央西告,现在还要靠别人的钱开展工作。比如说,尼古拉·伊凡诺维奇每月的收入只有七十五卢布,却要拿出五十卢布支持我们,其他的人也像他那样克己奉公。有时候,忍饥挨饿的大学生们也寄点钱来,都是一戈比一戈比凑的。至于老爷们,当然也不能一概而论,有的花言巧语骗人,有的思想落后保守,只有最优秀的才与我们走到底……”
“不要只看附近这些地方的人和事,大妈,你要看更远的地方!不要目光如豆!”雷宾垂下头说,“和我们接近的人,他们也许连自己在干什么也不知道。他们相信非这样干不行,但是,在他们后面,一定有些居心叵测的操纵者。他们煽动民众去浴血苦斗,他们自己则从中渔利。人是不会去做对自己有损害的事情的……”
他两手一拍,很有力地继续说:
“大家……我知道的所有的人!”
“离我们欢庆胜利的日子虽然还很遥远,但不管怎样,五月一号我们要举行一次小小的庆祝活动!一定会很愉快的!”
“不,不!”她不同意地摇着头说,“我不能相信。那些人都是真心诚意的!”“你说的是谁?”雷宾沉思地问。
他的兴奋情绪,驱散了雷宾在母亲心中所引起的忧虑。霍霍尔用手揉着头,在屋里走来走去,眼睛看着地板说:
她眼前闪过了叶戈尔、尼古拉·伊凡诺维奇和萨申卡的严肃而正直的容貌。她的心颤动了一下。
“您可知道,我们是东西南北客,有时我们心里会有一种非常奇妙的感觉!好像不论你走到什么地方,都有我们的同志,大家心头都燃烧着同样的火焰,大家都很开心、善良、可爱。不用开口,大家都能互相了解……大家都在一起生活,像个合唱队似的,每颗心却唱着自己的歌曲。所有这些歌曲,像一条条小溪,奔流向前——汇入一条大江,大江再浩浩荡荡,自由奔放,流进新生活的明快欢乐的东洋大海。”
“上帝呀!”母亲悲伤地叹息道,“难道巴沙也不明白?还有所有参加这种事业的人们……”
母亲唯恐搅乱他的思路,打断他的话头,所以尽量一动不动地听着。她听霍霍尔讲话,总比听别人讲话更加留意——他的话比任何人的都浅显易懂,更能动人心魄。巴维尔从来不谈对未来的展望。但母亲觉得,霍霍尔总是用一部分心思去想像未来。
他的阴森森的话,牢牢地缠在母亲心上。
霍霍尔经常讲到未来地球上所有人都能享有的大同世界,这几近于神话故事,但这种美好的向往,向她揭示了儿子以及其他所有同志的生活和工作的意义。
“这是一场骗局!”雷宾回答道,“我觉得这是老爷们在骗人。其中的原因我什么也不知道。但我知道这是一场骗局。老爷们在耍花招,愚弄民众。我不需要花招,我所需要的是真理。我也懂得了真理。我不会让老爷们牵着鼻子走。他们用得着我的时候,就驱使我打头阵,当他们的马前卒,为他们火中取栗。他们要踏着我们民众的尸首向前进,用民众的尸骨当他们向上高攀的垫脚石……”
“可是当你从这种美梦中醒悟过来,”霍霍尔抖动了一下头,说道,“向周围一看,发现现实却是冷酷而又肮脏!大家都精疲力尽,变得凶狠……”
“你知道了些什么吗?”
他带着深切的悲哀继续说:
“嗯!”雷宾的身子像狗熊似的在椅子上转动起来,说道,“是呀。我也是这样,一想到这里,就凉了半截。”
“这实在令人难过——总得不相信别人,当心别人,甚至憎恨别人!人就变成具有双重性了。你一心只想去爱别人,可在这人压迫人的世界上,又怎么行得通?如果别人像野兽一样向你袭来,不把你当人看待,还打你的脸,那你怎么能饶恕他呢?那是决不能饶恕的!倒不是为了自己而不能饶恕——为自己,我可以忍受一切屈辱,但是,对于暴徒,我决不姑息,我不愿意让人在我的脊背上练打人的本事。”
“你在想些什么呀?你的想法真令我心寒……”
现在他的眼睛里,燃烧起冷酷的火焰,他倔强地低着头,更加坚定地说:
母亲眨了眨眼睛,惊恐地喊道:
“我不能宽容任何有害的事物,即使它对我并没有造成实际的伤害。在地球上,不只是我一个人!如果今天我容许人家欺侮我,我尽可以一笑置之,因为他实际上没有伤害到我,但是——到了明天,这个人在我身上试过自己力量,就会去剥别人的皮。所以,必须区别待人,一定要存有戒心,对各种人加以识别:这是自己,这是外人。这样做是理所当然的,但却是令人不愉快的!”
“是那些老爷们!”雷宾说,他那长满络腮胡子的脸陡然变得通红而紧张,“就是说,老爷们编写书,再把书到处散发,交到民众手里。而这些书里写的——都是些反对老爷们的话。现在,你能跟我说清这个荒谬的道理吗?——他们花钱煽动民众反对自己,这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啊?”
母亲不知怎的忽然想起了军官和萨申卡。她叹了口气说:
“有学问的人……”
“没有筛过的面粉是做不成好面包的!……”
“嗯,我也不知道。还有,小册子是谁编写的?”
“苦恼就在这儿!”霍霍尔大声说道。
“不知道。”母亲感觉出一种潜在的危险,低声说。
“是啊!”母亲说。在她的记忆里,浮现出丈夫阴郁、笨重的身影,好似一块长满苔藓的巨石。她又想象着霍霍尔做了娜塔莎的丈夫和儿子娶了萨申卡的情景。
“世界唯有钱能通神,什么都得花钱!”他用沉痛悲凉的声调开始说道,“活着要钱用,死了送进坟墓也得花钱,就是这样。不论印刷传单或小册子,都得花大把的钱!你知道印小册子和传单的钱是哪儿来的吗?”
“而这是为什么呢?”霍霍尔激动地问道,“这非常清楚,甚至是好笑的,这就是因为人的地位不平等。让我们使人人都有平等的地位吧!我们要平均分配头脑和双手创造出来的一切财富!我们要使人与人之间不再互相恐吓和嫉妒,我们不要再成为贪婪和愚蠢的俘虏!……”
他含意深远地、诡秘地看着,使母亲深感不安。
从此以后,他们常常进行这样的谈话。
“让我们随便聊一聊吧……”
安德烈又进工厂做工了,他将自己的全部工钱交给母亲。母亲拿到这些钱时,也像从巴维尔的手里接过钱一样,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他坐下来,对母亲说:
有时,安德烈眼睛里含着微笑,向母亲提议。
“您现在多警觉呀,以前你是不问就让人进来的。家中就你一个人吗?我还以为霍霍尔在家呢。我今天看见他了……监狱是不能够使好人变坏的。”
“咱们读会儿书吧,大妈,好吗?”
进来的人是雷宾,他装模作样地捋着胡须,说:
她便用开玩笑的口气,很固执地表示拒绝。因为他那种微笑使她觉得不自在,她有点见怪,想道:
“我……”
“要是你笑话我,——那又何必呢?”
“谁?”
母亲越来越频繁地向他请教书上她所不懂的陌生字眼。她问他的时候,眼睛总是瞧着一旁,声音里流露出漠不关心的态度。安德烈猜出她在悄悄自学,理解她的不好意思的心理,于是不再提议母亲和他一起读书。随后,她对安德烈说:
有人敲门,母亲刷地站起身来,把书胡乱塞到书架上,惊恐不安地问道:
“我的眼睛不行了,安德留沙,得配副眼镜才好。”
“生活,生——生,土地,我们的……”
“对呵!”他应声说道,“那么星期天咱们一起进城,带您去找位医生验光,就可以配副眼镜了……”
傍晚,霍霍尔有事出门去了,她点了灯,坐在桌旁,就着微弱的灯光,织补一双袜子。但是很快又站起身来,以犹疑不定的脚步在屋里走了几圈,然后走进厨房,小心地扣好门钩,心中仍忐忑不安,眉毛紧张地耸动着,又转回到屋里。她决定用读书来安神,便放下窗帘,从书架上拿下一本书,重新坐在桌前,向周围看了看,身子俯在书上,嘴唇微微动了起来。但心神很难集中到书上,每当街上有响动,她就震颤一下,用手掌按在书本上面,竖起耳朵倾听着……随即眼睛时睁时闭,又轻声念道:
[1]出自《圣经·新约·约翰福音》第12章第24节,原文是:“一粒麦子不落在地里死了,仍旧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结出许多子粒来。”